摘 要：本文擬從語音、語義演變方面對新疆漢語方言中普遍使用的“諞傳”“騙腿兒”進行考釋，以確定方言本字，既為了正本清源，也便于人們更好地了解新疆方言詞的特點。

關(guān)鍵詞：新疆 ?漢語方言詞 ?“諞” ?“騙腿” ?語義

漢語方言是新疆語言文化之一。由于歷史原因，新疆漢語方言主要在甘肅、陜西方言的基礎(chǔ)上形成。按照新疆漢語方言的分區(qū)，可劃分為蘭銀官話北疆片、中原官話南疆片和在普通話基礎(chǔ)上形成的北京官話片?；谛陆毺氐臍v史文化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因素，使得新疆漢語方言在一種多漢語方言相間的語言大氣候中兼收并蓄，共同發(fā)展。具有代表性的新疆漢語方言詞匯，蘊含了豐富的語言文化研究價值。我們通過對代表性方言詞的研究發(fā)現(xiàn)，方言詞匯反應(yīng)出少數(shù)民族語言和漢語之間的互動影響以及古漢語的遺留，甚至可以利用方言詞來探究其背后的民族文化心理。因此，研究新疆漢語方言詞匯對我們展開語言研究并進行文化探索有著重要意義，但是對一些方言詞的本字及語義的研究還有待商榷。本文以新疆漢語方言中有代表性的“諞椽（傳）”“騙腿兒”二詞為例，就其本字及語義來源提出一些見解。

一、“諞”字音義探源

《新疆漢語方言詞典》（陳汝立、周磊，1990）中收錄有“諞【p?i?n51】”“諞椽客”“諞椽子”“諞閑椽”等詞。周磊《烏魯木齊方言詞典》中亦收上述諸詞，皆謂新疆漢語方言中的“諞”為動詞，即“閑談”之義。以“諞”為主要構(gòu)詞語素產(chǎn)生的“諞椽”一詞，也稱“諞閑椽”“諞椽子”“諞達拉兒”，其詞義有二：①與“諞”同義，類似于普通話中的“聊天”、北京話中的“侃大山”、四川方言中的“擺龍門陣”;②指不能兌現(xiàn)，例如諞傳事情。因此，“諞椽客”即指“喜歡聊天的人”，又可指“說話不負責任的人”。

“椽”指“裝于屋頂以支撐屋頂蓋材料的木桿”。“諞”與“椽”兩個語素結(jié)合為“諞椽”這一合成詞。雖然《新疆漢語方言詞典》和《烏魯木齊方言詞典》中均收作“諞椽”，但是從語義關(guān)系上看著實令人費解?！伴e談”與“木桿”有何關(guān)系？“[p?i?n t??uan]”一詞的本字該如何書寫，其語義又如何？筆者就相關(guān)問題在小范圍內(nèi)作了問卷調(diào)查，結(jié)果如下：

本次調(diào)查共發(fā)放問卷30份，有效卷26份。所有調(diào)查對象均為長期在新疆生活工作的漢族基層干部。

您認為“[pian chuán]”的漢字應(yīng)寫作什么？ A.諞椽 B.諞傳 C.騙傳 D.不確定

19.2 % 46.2% 3.8% 30.8%

由此可見，“諞傳”的傾向度高于“諞椽”，這說明人們對于常掛在嘴邊的詞，卻不知該如何書寫。為了擴大調(diào)查范圍，筆者使用百度搜索工具，分別輸入“諞傳”“諞椽”這兩個詞條進行檢索。前者出現(xiàn)26200次，后者出現(xiàn)4960次?？梢姟罢泜鳌钡牧餍卸冗h高于“諞椽”。但僅憑這些數(shù)據(jù)還難以解答所有的疑問，還需要從詞義及構(gòu)詞法的角度去求證。在得出結(jié)論之前，為避免混淆，以下討論暫用“椽”。

溯本追源，“諞”實為春秋時期的關(guān)中方言詞，最早見于秦穆公《秦誓》的“惟截截善諞言，俾君子易辭”一語中。“諞”很少用于普通話，多于方言中使用。例如，在現(xiàn)在的寧夏中衛(wèi)方言中有“諞椽子”（嘲笑某事微不足道），山西朔州方言中有“諞子”（說話不老實的人）。特別是“諞一諞”（聊一聊）、“諞閑椽”（聊天）更是多見于西北方言中。從舉例中可以發(fā)現(xiàn)，“諞”字在不同的方言中，其音、義并不統(tǒng)一。“諞”字到底為何義，下面將一一梳理。

《說文》：“諞，便巧言也。從言，扁聲?！吨軙吩唬骸?，善諞言?！墩撜Z》曰：‘友諞佞。”丁福?！墩f文解字詁林》：“古本有二訓，即‘便也，巧言也?！?/p>

按：“扁”字從戶、從冊，會“扁署”之義。署門之上多有匾額，匾之形扁，故從扁得聲的字多有“扁小”義。如“偏”字?！氨狻庇謴膬?，“冊”乃竹簡穿編而成，故“扁”引申有“周遍”義，古文中亦有通“編”之例。后“周遍”之義反義引申為“不周正”之義，故派生出“偏、騙、猵、蹁、諞”等字。例如：《說文》訓“蹁”為“足不正也”;“偏”為“頗也”，即“不平正”之義。

由此可見，《說文》訓“諞”為“從言、扁聲”是片面的。諞，訓為“巧言”，即花言巧語，含有“不周正”之義，故“諞”亦從扁會意，當作“從言從扁，扁亦聲”為宜。

《漢語大字典》“諞”字條謂其本義為“花言巧語”，后引申出“欺騙”義。例：元代湯式《一枝花·贈王觀音奴》套曲：“脫空心告免，指山盟是諞，則不如剪發(fā)然香意兒遠?！焙笥盅葑兂觥办乓?、夸耀”之義。例：清代蒲松齡《增補幸云曲》第十六回：“這奴才不彈琵琶，光諞他的汗巾子，望我夸他?！?/p>

方言中的“諞”指閑聊，諞傳，也稱“諞閑傳”，指的是“天南海北，隨意地說”。能聊的人多是能說會道的，口齒伶俐之人，故稱其為“諞椽客”。這是最接近“諞”字本義的用法了。

至元代，從“花言巧語”的本義引申出了“欺騙”義。古文中的“誑諞”一詞即指巧言欺騙?，F(xiàn)在的山西朔州方言中的“諞子”即指“說話不老實，哄騙人的人”。至清代又進一步引申出“夸耀、炫耀”之義。如魏巍《東方》中寫到：“就一面嘟嘟地吹著，跑到那邊孩子群里諞她的柳笛去了?！边@里的“諞”已非“閑聊”義了。此外，傳統(tǒng)相聲里捧哏的常用表演技巧有“瞪諞踹賣”，其中的“諞”即“諞能”，指夸耀、顯示之類的表情。

其實“諞”的“炫耀”義，在現(xiàn)在的南北方方言中都有遺留。例如：山東、河南多地的方言中都有“諞能”一詞，即炫耀自己的才能，在日常話語中還含有“逞能、逞強”的意思?！罢浉弧奔粗胳乓约旱呢敻?。四川方言中有“諞嘴”“諞嘴子”一說，指自我吹噓，過分夸大自己的某項本領(lǐng)，與“諞能”意近。

上述義項的“諞”作單音節(jié)詞的用法在方言中使用頻繁，但是作為語素構(gòu)成的雙音節(jié)詞則很有限，僅限于“諞椽”“諞能”“諞富”“諞嘴”等。

綜上所述，新疆漢語方言中的“諞椽”很可能來自西北方言，而非土生土長。無論是“花言巧語”還是“巧言欺騙”，再到“吹噓炫耀”，都與“言”有關(guān)?！按笔巧w房子用的木頭?！罢洿本褪钦f話，道聽途說，稗官野史，張家長李家短都可以“諞”?！按庇米鳂?gòu)詞語素，反顯晦澀。而“傳”字語義豐富，表“傳授”“傳聞”“流傳”“表達”等。人們或二人一組，或三五一群，你一言，我一語，國家大事，柴米油鹽，坊間傳聞，無所不“諞”。文化、歷史就在“閑諞”中流傳起來，人們的心理情感也在“諞”中得以表達。愛諞、善諞之人，便被冠以“諞傳客”的稱號。二者相較，“傳”比“椽”更貼近詞的本義，也更符合時下人們的言語習慣。因此，筆者認為，《新疆漢語方言詞典》和《烏魯木齊方言詞典》中收錄的“諞”族方言詞，當寫作“諞傳”“諞傳子”和“諞傳客”。

關(guān)于“諞”字的讀音，《說文》謂：從扁得聲。而“扁”字多音多義，音“bi?n”“pián”或“piǎn”。故《廣韻》謂：“諞，房連切，又符蹇切?！碑斠簟皃ián”或“piǎn”?！稘h語大字典》“諞”字條雖認為“諞”字多義，但否其多音，只音“piǎn”?！吨袊鴮嵱梅窖栽~典》中只收了“諞”的“夸耀、炫耀”義，謂音“piǎn”。只有《漢語大詞典》將“諞”釋為多音多義字。“諞”作“巧言”和“欺騙”義時，音“pián”，屬陽平調(diào)。作“炫耀、夸耀”義時，則歸入上聲，音“piǎn”。

新疆烏魯木齊方言中單字聲調(diào)只有三個（輕聲除外），分別是陰平44、陽平51、去聲213。[3]（P9）《烏魯木齊單音字表》將“諞”亦歸入陽平調(diào)。因此“諞”用作“巧言”和“欺騙”義時，讀作陽平，即“pián”?！缎陆疂h語方言詞典》中將含有“炫耀”義的“諞”族詞讀作“piǎn”。由此可證，《漢語大詞典》中對“諞”的音義解釋是正確的。因此，新疆漢語方言中的“諞傳”一詞當讀作[p?i?n51t??uan51]或弱化為[p?i?n51 t??uan44]。

二、“騙腿（兒）”之“騙”實為“騗”

《新疆漢語方言詞典》和《烏魯木齊方言詞典》中都收有“騙腿”一詞，均釋為“側(cè)身抬起一條腿”，用作動詞。例如：他自行車騎底好的很，一騙腿就上去了。也可以說成“腿一騙就上去了”。

通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作為新疆漢語方言詞的“騙腿（兒）”，其使用的普遍性及人們對其語義的了解程度遠不及“諞傳”一詞。更有意思的是，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有不少人存在只聞其音曉義，見其字則茫然的情況。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人們對主要構(gòu)詞語素“騙”的語素義的困惑。在調(diào)查問卷中，有65%的被測者在“新疆漢語方言中‘騙腿兒一詞的意思是？”一題中選擇了“A.欺騙人為自己跑腿兒”。這不僅反映出對“騙腿”一詞的陌生，也表明人們對“騙”的“欺騙”義的固守。正是因為對“騙”在“騙腿”一詞中的語素義的困惑，妨礙了人們對“騙腿”詞義的理解，因此厘清“騙”的語義來源十分必要。

《說文》無“騙”，《康熙字典》有“騗”，《集韻·線韻》謂：“騗，躍而乘馬也?；驎黩_?！薄墩滞ā罚骸敖袼捉铻檎E騙字?！薄稘h語大字典》亦認為“騗”同“騙”。故“騗”“騙”當為異體字，其本義為“躍而上馬”。漢字簡化改革之后，“騙”簡化為“騙”。

古文中的“騙”乃多義字。在“躍而上馬”的本義基礎(chǔ)上，又派生出“騎”及“跨越”二義。如《南史·蘭欽傳》：“宋末隨父子云在洛陽，恒于市騙橐駞?！薄膀_橐駞”即“騎駱駝”。元代馬致遠《任風子》：“我騙土墻騰的跳過來”。這里的“騙”即“跨越”義。而這種“跨越”義的用法，在現(xiàn)今的某些北方方言中還有遺留。例如在河北定州方言中的“騙過去”就是指“跨過去、躍過去”。

明代的《字彙》和《正字通》均收錄了“騙”字的“誆騙、欺騙”義。事實上，在宋元時期的文學作品中已經(jīng)不乏“騙”作“誆騙、哄騙”義的用法。例如元《西廂記》三本三折中有：“不想去跳龍門，學騙馬?！鳖檶W頡等認為：“‘騙馬有二義，一謂躍而上馬;二謂調(diào)哄婦女。騙馬的‘調(diào)哄、勾引婦女之義，蓋引申前義，是當時的俗語?！盵5]（P42～44）當時還有“騙嘴”“騙口張舌”等詞，與“騙馬”語義相近。但“上馬”“騎馬”為何會引申出“欺騙”義，至今尚未有確論。黃樹先在《比較詞義與文獻釋讀》一文中略作探討，通過對英語、德語中表示“騎”義的單詞研究發(fā)現(xiàn)，這些詞都存在“欺騙”的引申義用法，故試想是否是由騎在馬背上、壓在馬身上，而發(fā)展出“欺壓”之義，進一步發(fā)展出“欺騙”義。[8]黃樹光的結(jié)論可備為一說。

“騙”簡化為“騙”后，在現(xiàn)代漢語中其本義及主要引申義消失，只有“誆騙、欺騙”一義為“騙”所繼承，成為其常用義，為人們所熟知。因此，若不考慮簡化的原因，“騙腿”當寫作“騙腿”或“騗腿”。不管是“躍而上馬”還是“騎”“跨越”，均有“側(cè)身抬腿的動作”，這也更證明了“騙腿”的語義來源。

綜上所述，通過對新疆漢語方言詞中“諞傳”“騙腿”二詞本字本義的梳理，進一步明晰了它們的語義來源。同時，也進一步認識到新疆漢語方言與北方方言的密切關(guān)系。漢語方言詞作為漢語言寶庫中的一顆璀璨明珠，值得我們繼續(xù)展開深入的探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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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黃樹先.比較詞義與文獻釋讀[J].語文研究，2012，（3）.

（田勝男 新疆烏魯木齊 新疆教育學院人文學院 83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