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祥財

摘要：中國古代的抑兼并思想本質上是經(jīng)濟學整體主義方法論的產(chǎn)物，它在不同歷史條件下所起的經(jīng)濟社會作用有所差異，但總體上不利于市場經(jīng)濟自發(fā)的長期的擴展。作為其對立面，反對抑兼并的思想包含個人主義方法論的因素，有可能孕育出順應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的制度安排，但由于種種原因，這種可能沒有變成現(xiàn)實。這一案例提示我們，在社會經(jīng)濟已經(jīng)發(fā)展到要素自由流動達一定水平的情況下，既保持這種能促進資源配置優(yōu)化的效率機制，又能夠實現(xiàn)以起點和過程公平為核心的社會正義，需要對個人主義經(jīng)濟學方法論的加深理解和逐步兼容，推進常態(tài)下整體主義方法論向個人主義方法論的觀念轉型。

關鍵詞：中國古代；抑兼并思想；方法論分析

中圖分類號：F09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4）11-0143-11

抑兼并是中國古代經(jīng)濟思想史上的重要命題之一，也是中國經(jīng)濟思想史研究中學者們探討較多的一個問題。本文擬從經(jīng)濟學方法論的角度對此作出新的分析，拋磚引玉，求教方家。經(jīng)濟學方法論是人們分析經(jīng)濟問題的思想路徑和價值認同，融合于社會文化中，以此分析古代經(jīng)濟思想，可以為思考當代中國經(jīng)濟改革提供有益啟迪。全文共有三部分：首先對相關史料進行簡要梳理；其次考察古人思想的方法論特點；最后揭示這些理論的歷史作用和經(jīng)濟學價值。

關于中國古代抑兼并思想的產(chǎn)生，學術界有不同看法。有人認為它產(chǎn)生于西漢，在此之前，兼并一詞已出現(xiàn)在先秦文獻中，但那時的兼并還不涉及經(jīng)濟問題，“戰(zhàn)國時的‘兼并都是指軍事或政治兼并，《荀子》中常使用‘兼并一詞，沒有一例是指經(jīng)濟兼并的。西漢的‘兼并則具有了經(jīng)濟含義，晁錯說‘商人兼并農人，《管子·山國軌》說‘此民之所以相并兼之時也，《輕重甲》說‘世且兼并而無止，漢武帝時的董仲舒也談兼并。兼并的經(jīng)濟含義是西漢時才有的”。也有人認為，“戰(zhàn)國思想家已發(fā)出富豪大賈兼并農人的警號”。導致這一歧見是由于對《管子》成書年代判斷不同，因為胡寄窗是把這本書視為戰(zhàn)國時期作品的，他指出：“《管子》非常重視富豪并兼，認為這是造成貧富懸殊的主要原因。所以，均貧富的具體措施，也以防止并兼為主要內容。在全部《管子》書中，此類措施多得不勝枚舉?！北M管如此，圍繞兼并問題的集中討論始于西漢，是可以確定的。

從內容上來看，人們關注的兼并問題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商人對農民的兼并；另一類是地主對農民的兼并。西漢晁錯描述當時農民貧困、商人暴富的社會現(xiàn)象，指出前者“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亡日休息”，還無法維持生計，“于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責（債）者已”；而后者則“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貴”，“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農夫之苦，有仟伯之得”，甚至“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何以致此？晁錯歸咎于兼并，說“此商人所以兼并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豆茏印ぽp重》也認為社會上的貧富懸殊來源于商人的巧取豪奪，因為人君對物價波動管理不力，“故使蓄賈游市，乘民之不給（足），百倍其本。分地若以，強者能守，分財若一，智者能收。智者有什倍人之功，愚者有不賡（償）本之事。然而人君不能調，故民有相百倍之生也”。由于認識到“夫民富則不可以祿使也，貧則不可以罰威也，法令之不行，萬民之不治，貧富不齊也”，《管子·輕重》主張政府干預市場，否則，“人君非能散積聚，鈞羨不足，分并財利而調民事也，則君雖強本趣（促）耕，而自為鑄幣而無已，乃今使下相役耳，惡能以為治乎”？

桑弘羊在為漢武帝的經(jīng)濟政策辯護時也對富商大賈進行了抨擊：“往者，豪強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鐵石鼓鑄，煮鹽，一家聚眾或至千余人，大抵盡收放流人民也……聚深山窮澤之中，成偽奸之業(yè)，遂朋黨之權，其輕為非亦大亦”，實施鹽鐵官營，就是要“建本抑末，離朋黨，禁淫侈，絕并兼之路也”。

與此不同，西漢董仲舒的批評對象主要是“與民爭利”的“食祿之家”，這些人中既有官商結合的商人，也有農村地區(qū)的大地主，他們“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于下”，“是故眾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chǎn)業(yè)，蓄其積委，務此而已”，使“民日削月腹，寢（漸）以大窮”。他著重指出：商鞅變法以后，土地可以買賣，兼并盛行，“富者田連仟伯（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加上官府賦稅倍增，農民“或耕豪民之田，見（現(xiàn)）稅十五，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這些情況到漢朝也“循而未改”，因此，他的政策建議是“限民名（占）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西漢后期，主張限田的人多起來，如師丹說：“古之圣王莫不設井田，然后治乃可平……今累世承平，富豪吏民訾（資）數(shù)巨萬，而貧弱俞（愈）困”，因而必須限田；孔光和何武提出，自諸侯王至吏民，“名田皆毋過三十頃”，同時限制使用奴婢人數(shù)，以三年為期，逾期仍然超限者沒官。

如果說漢武帝時的鹽鐵官營坐實了抑制商人兼并的政策，那么兩漢之間的新朝王莽對抑兼并的實施則是全方位的。一方面，他表示“開賒貸，張五均，設諸斡”是為了“齊眾庶，抑并兼”，為此實行五均六管，包括鹽、鐵、酒官營，壟斷鑄幣權，收山澤物產(chǎn)稅和行五均賒貸，這是對桑弘羊政策的恢復和發(fā)展；另一方面，他鑒于秦以后“壞圣制，廢井田，是以兼并起，貪鄙生，強者規(guī)田以千數(shù)，弱者曾無立椎之居”，漢代雖減田租，但“常有更賦”，“豪民侵陵”，以致農民“父子夫婦終年耕蕓，所得不足以自存”，“富者犬馬食菽粟，驕而為邪，貧者不厭糟糠，窮而為奸”的情況，宣布“更名天下田曰‘王田”，不得買賣，一家男子不到八口而土地超過一井（900畝）的，將余田分給九族鄰里鄉(xiāng)黨，無田者可按規(guī)定受田，“敢有非井田圣制無法惑眾者，投諸四裔（邊），以御魑魅（鬼怪）”。

此后，主張限田的有東漢荀悅，唐代陸贄，宋代李覯、歐陽修、蘇洵，明代鄭介夫等人。荀悅認為東漢的土地問題在于豪強占有大量土地，他們向佃農收取的地租往往高達土地收成的一半，在這樣的情況下，僅僅減輕土地稅只對豪強有利，無惠于農民，他提出：“宜以口數(shù)占田，為立科限，民得耕種，不得買賣，以瞻民弱，以防兼并?！彼f的限田，側重點在限制土地的使用權和收益權，尚未涉及所有權，即所謂“耕而勿有，以俟制度可也”，因為所有權問題更復雜，他擔心強行剝奪會引起豪強積怨生亂，可見這一建議是有彈性的權宜之計。陸贄指出：“天下之物有限，富室之積無涯。食一人而費百人之資，則百人之食不得不乏；富一家而傾千家之產(chǎn)，則千家之業(yè)不得不空”，由于制度缺陷，當時的情況是“富者兼地數(shù)萬頃畝，貧者無容足之居，依托強豪，以為私屬”，佃農“終年服勞，無日休息，罄輸所假，?；疾怀洹?，“有田之家，坐食租稅，貧富懸絕，乃至于斯，厚斂促征，皆甚公賦”，土地為“王之所有”，“而兼并之徒居然受利，官取其一，私取其十”。在一夫百畝的古代田制難以恢復的情況下，他的對策建議是：“令百官集議，參酌古今之宜，凡所占田，約為條限，裁減租價，務利貧人”，做到“微損有余，稍優(yōu)不足，損不失富，優(yōu)可賑窮”。endprint

李覯認為當時農業(yè)生產(chǎn)中存在地力不盡和田不墾辟的問題，原因在于貧民缺少土地，富者占地無數(shù)，“富人雖有丁強，而乘堅驅良，食有粱肉，其勢不能以力耕也，專以其財役使貧民而已。貧民之黠者則逐末矣，冗食矣，其不能者乃依人莊宅為浮客（佃農）耳。田廣而耕者寡，其用工必粗，天期地澤風雨之急又莫能相救，故地力不可得而盡也”。他強調土地制度在農業(yè)發(fā)展和國家治理中的重要性：“土地，本也，耕獲，末也。無地而責之耕，猶徒手而使戰(zhàn)也。法制不立，土田不均，富者日長，貧者日削，雖有耒耜，谷不可得而食也。食不足，心不常，雖有禮義，民不可得而教也……故平土之法，圣人先之?！钡紤]到現(xiàn)實情況，李覯的主張還是“限人占田，各有頃數(shù)，不得過制”，以實現(xiàn)“兼并不行”，“土價必賤”，“田易可得”，讓農民擁有土地后“一心于農”，至于未墾荒地，則任人墾辟，“不限其數(shù)”。歐陽修認為當時妨礙農業(yè)生產(chǎn)的弊端主要有三項，其中便包括“兼并之弊”，在他看來，“井田既壞，而兼并乃興”，一個擁有萬畝土地的地主，為他種地的農戶有幾十家，他們“素非富而畜積之家”，遇事要向地主借債，利息高昂，生活艱難，“盡其所得或不能足，其場功朝畢而暮乏食”，而地主卻“盡取百頃之利”，在這種土地占有格局下，即使“國家有寬征薄賦之恩”，得好處的只是兼并之家，普通農戶“困苦常自如”。但他對如何治理這一頑疾應對無策。蘇洵認為土地占有的混亂導致了嚴重的后遺癥，“井田廢，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資于富民，富民之家地大業(yè)廣，阡陌連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田之所入己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強，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窮餓而無告”，他建議政府實施限田，讓農民獲得土地成為自耕農，使他們“各食其地之全利，利不分于人而樂輸于官”，以達到“不驚民，不動眾，不用井田之制，而獲井田之利”。

鄭介夫猛烈抨擊了豪強的土地兼并，指出：“今之豪霸，所謂御人于國門之外者，真生民之蠹，國家之賊也?！彼J為治理占田無序的最好辦法是井田制，但在允許土地買賣，公田紛紛變?yōu)樗教锏那闆r下，“井田永不可復”，因為“田既屬民，乃欲奪富者之田以與無田之民，禍亂群興，必然之理也”，只能行“限田之法”，其做法是：“每一家無論門閥貴賤，人口多寡，并以田十頃為則。有十頃以上至于千頃者，聽令分析，或與兄弟子侄姻黨，或立契典賣外，人但存十頃而止……十頃以下于一畝者，許令增買，亦至十頃而止。”五年為期，逾期超限部分沒官，沒收土地賣與貧民后所得，一半歸官，一半還給原田主。

和新朝王莽一樣，北宋王安石的抑兼并也是全方位的，態(tài)度堅決，舉措嚴厲。他斷言當時的經(jīng)濟困境都是兼并造成的：“今一州一縣便須有兼并之家，一歲坐收息至數(shù)萬貫者。此輩除侵牟編戶齊民為奢侈外，于國有何功，而享以厚奉？今富者兼并百姓，乃至過于王公，貧者或不免轉死溝壑，陛下無乃于人主職事有所闕，何以報天下士民為陛下致死？”在他看來，“為國之體，摧兼并，收其贏余以興公利，以救艱厄，乃先王政事，不名為好利也”。于是，抑兼并就成為王安石變法的主要目標和內容。如均輸法是要改變“富商大賈因時乘公私之急，以擅輕重斂散之權”的局面，“稍收輕重斂散之權，歸之公上”，他的理由是：“蓋聚天下之人，不可以無財；理天下之財，不可以無義。夫以義理天下之財，則轉輸之勞逸不可以不均，用度之多寡不可以不通，貨賄之有無不可以不制，而輕重斂散之權不可以無術?！睂嵭星嗝绶?，是鑒于“人之困乏常在新陳不接之際，兼并之家乘其急以邀倍息，而貸者?？嘤诓坏谩?，官府發(fā)放青苗錢可以“使農人有以赴時趨事，而兼并不得乘其急”，“昔之貧者舉息之于豪民，今之貧者舉息之于官，官薄其息而民救其乏”?？偲饋砜矗醢彩驌艏娌⒌闹攸c在商業(yè)方面，對地主兼并則有所區(qū)別。他曾說：“播種收獲，補助不足，待兼并有力之人而后全具者眾，如何可遽奪其田以賦貧民？此其勢固不可行，縱可行，亦未為利。”又說：“今百姓占田或連阡陌，顧不可奪之，……然事主誠能知天下利害，以其所謂害者制法而加于兼并之人，則人自不敢保過限之田；以其所謂利者制法而加于力耕之人，則人自勸于耕而授田不敢過限。然此須漸乃能成法?！?/p>

王安石的抑兼并思想不僅以激烈程度高和實施力度大為特點，而且還成為中國古代經(jīng)濟思想史上抑兼并思想轉變的一個標志，正如有學者所說：“西漢以來地主階級中某些人的抑兼并主張，經(jīng)過王安石變法的實踐，進一步降低了人們對它的興趣。以后反對實行所謂抑兼并政策的議論漸多，而且有一些是出于贊成改革的地主階級思想家的筆下?！?/p>

以上史料梳理表明，中國古代的抑兼并思想包含著兩方面的內容，一是抑地主的兼并，二是抑商人的兼并。由于兼并者的目標主要是土地，受兼并之害的無非是貧苦農民，所以在以往的研究中，對抑兼并思想的分析多是放在土地或農業(yè)思想中進行的。若從經(jīng)濟學方法論的角度探討抑兼并思想，就需要把視野拓寬到經(jīng)濟的多個領域，如商業(yè)、財政等，因為土地兼并只是生產(chǎn)要素流動的末端表現(xiàn)，要消除這一后果，決策者往往采取全方位的抑制手段，其政策影響也擴展到經(jīng)濟社會的各個方面。

胡寄窗指出：秦漢以后，“統(tǒng)一的地主政權之建立，土地兼并矛盾也隨之尖銳化，并成為重要社會矛盾而提上了歷史日程”。在他看來，產(chǎn)生土地兼并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土地稀缺，一個是土地私有，因為“在封建領主經(jīng)濟時代的西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歸封建國家所有，不能自由買賣；農民只是份地的使用者，而且地廣人稀，也不必要買賣土地；故那時不存在土地問題。隨著領主經(jīng)濟的瓦解，出現(xiàn)地主土地私有制也就出現(xiàn)土地自由買賣，這就必然產(chǎn)生土地兼并現(xiàn)象”。問題在于，當大一統(tǒng)的封建國家建立之后，在同時存在多種為人們所追逐的稀缺資源的情況下，土地要素的流動為何最受關注？土地資源的快速集聚（兼并）何以發(fā)生并成為引發(fā)社會矛盾的癥結所在？

眾所周知，分散經(jīng)營的小農經(jīng)濟是中國古代社會的基本特征，以農為本的觀念根深蒂固。西周末年的虢文公說：“夫民之大事在農，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給于是乎在，和協(xié)輯睦于是乎興，財用蕃殖于是乎始，敦龐純固于是乎成。”既然如此，作為農業(yè)的最基本生產(chǎn)資料，土地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正如《管子》所說：“夫民之所生，衣與食也。食之所生，水與土也。”它進而強調：“地者，政之本也。是故地可以正政也。地不平均和調，則政不可正也。政不正，則事不可理也”，“地不正則官不理，官不理則事不治，事不治則貨不多。是故何以知貨之多也，曰事治；何以知事之治也，日貨多。貨多事治，則所求于天下者寡矣”。由此可見，中國古人對土地的重視，從一開始就不僅限于農業(yè)，亦不局限于經(jīng)濟，而與社會治理和政府職責緊密相聯(lián)。endprint

國家或政府對土地的管理可以有不同的政策選擇。一種是制定并維護能激勵生產(chǎn)者積極性的產(chǎn)權制度。孟軻認為統(tǒng)治者實行“仁政”的一個重要內容是讓人民有穩(wěn)定的財產(chǎn)，在他看來，“民之為道也，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恒產(chǎn)的標準是：“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無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迸c此同時，孟軻十分強調土地疆界的準確劃分，指出：“夫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經(jīng)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jīng)界。”這些見解包含一定程度的產(chǎn)權意識。另一種則是出于國家整體利益的需要，對某些重要資源進行管制，配置方法具有強制性和隨意性。如商鞅在推行“農戰(zhàn)”政策時提出“徠三晉之民，而使之事本”，辦法就是給予土地、住宅和免除徭役。值得注意的是，西漢以后的抑制土地兼并論大都從批評商鞅允許土地買賣說起，而其對策思路卻與商鞅有相似之處。究其實，商鞅的廢井田意在變革舊的社會關系，這在客觀上有促進生產(chǎn)要素自由流動的作用，卻不是變法者的初衷。

也正因此，當漢初統(tǒng)治者實行“無為而治”、與民休息的經(jīng)濟政策，文景之治相繼呈現(xiàn)以后，土地作為農業(yè)經(jīng)濟最重要的生產(chǎn)要素和古代社會最主要的財富形態(tài)，價值不斷提升，流動逐步加快，配置方法日益多樣，對社會各階層生活狀況的影響顯著加強，特別是在商業(yè)資本大量進入土地市場以后，原先的農業(yè)生產(chǎn)格局不得不發(fā)生改變，出現(xiàn)土地使用權的轉移，農業(yè)生產(chǎn)人口的過剩，以及社會上貧富差別的擴大。從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來看，晁錯描寫的西漢社會似乎正處于傳統(tǒng)農業(yè)經(jīng)濟在城市商業(yè)的沖擊下面臨轉型的前夜。因為在抽象的經(jīng)濟學意義上，商業(yè)資本流入農村將帶來土地集中，而土地集中會使農業(yè)經(jīng)營由粗放型走向集約型成為可能，農業(yè)技術的革新、農業(yè)產(chǎn)品的商品化率的提高，都將受益于這一轉型。但是，這一假設在中國古代思想家的頭腦中是不可想象的。在他們的判斷中，讓商人在市場上牟利，再去兼并土地，世家豪強或者重租盤剝佃農，或者讓無地貧民流離失所，這是社會秩序的破壞，是價值觀念的顛覆，是國家職能的喪失。土地兼并成為西漢社會關注的焦點，蓋源于此。

另一方面，呼吁國家運用超經(jīng)濟力量抑制土地兼并成為社會主流聲音，也與經(jīng)濟思想的整體主義方法論的形成和發(fā)展有關。秦漢之際的“大同”理想憧憬“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衿、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的社會制度。“大同”思想并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墨子》主張“尚同”，《論語》、《孟子》中的社會保障思想，都可以視為“大同”思想的先行資料。但先秦的主流觀念是和諧，和諧的內涵是多樣性、差異性、適當比例、適當節(jié)奏。在那時，“同”作為多樣性中的一種而存在，但“和”與“同”歧義分明?！按笸币坏┏蔀檎y(tǒng)，尚“公”抑“私”的觀念便成為定式，這在不少西漢文獻中得到反映，如“昔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天有時，地有財，能與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歸之”；“夫至人之治也，棄其聰明，滅其文章，依道廢智，與民同出乎公”；等等?；诖?，對國家權力的推崇，對個人經(jīng)濟利益的忽視，就成為必然，而那些主張抑兼并、限田的改革者，大都具有這樣的知識背景和價值追求，正如呂思勉評價王莽時所說：“王莽的失敗，不是王莽一個人的失敗，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失敗。因為王莽所行，并不是王莽一個人的意見，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意見。王莽只是集此等意見的大成?！薄八酝趺歉緹o所謂篡竊的。他只是代表時代潮流，出來實行改革的人。要實行改革，自然要取得政權；要取得政權，自然要推翻前朝的皇帝；而因實行改革而推翻前朝的皇帝，在當時的人看起來，毋寧是天理人情上當然的事。”

這種思想方法延續(xù)長久。在注釋先秦典籍《老子》時，王安石說過這樣的話：“背私，則為公；盡制，則為王。公者，德也；王者，業(yè)也。以德，則隱而內；以業(yè)，則顯而外。公與王，合內外之道也?！边@是他對包括自己在內的統(tǒng)治者和決策者提出的人格標準，也是他分析社會問題和制定變法措施的基本出發(fā)點。從這一信念出發(fā)，王安石在抑兼并時表現(xiàn)出極端的固執(zhí)，他宣稱“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不足恤”，認為“流俗之人，罕能學問，故多不識利害之精，而于君子立法之意有所不思，而好為異論。若人主無道以揆之，則必為異論眾多所奪，雖有善法，何由而立哉”？表示只要不是為了私利，國家控制經(jīng)濟領域，獲取一些財富就不是所謂的“興利”：“陛下修常平法，所以助民，至于收息，亦周公遺法也……今陛下廣常平儲蓄，抑兼并，振貧弱，置官為天下理財，非所以佐私欲，則安可謂之興利之臣乎？”甚至不惜增加民眾的負擔和“與民爭利”，“陛下但不以此錢供苑圃、陂池、侈服之費，多取之不為虐也”：“泉府之官，先王所以催制兼并，均濟貧弱，變通天下之財，而使利出于一孔者，以有此也。其言曰‘國事之財用取具焉。蓋經(jīng)費則有常賦以待之；至于國有事，則財用取具于泉府。后世唯桑弘羊、劉晏粗合此意。自秦漢以來，學者不能推明其法，更以為人主不當與百姓爭利”。

嚴格地說，出現(xiàn)經(jīng)濟學上的整體主義方法論和個人主義方法論這樣的提法只是百多年前的事，但毫無疑問，經(jīng)濟思想史上運用上述兩種不同的思想方法對經(jīng)濟社會問題進行分析并提出對策建議為時更久，羅斯巴德在談到西方國家的情況時說，“從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到托馬斯主義者、列奧·施特勞斯及其當今的支持者們，都是深刻的國家主義者而不是個人主義者，他們的自然法理論也有相應的重大失誤”，而“洛克著名的《政府論（下篇）》肯定是最早系統(tǒng)論述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和自然權利理論的作品之一”。顯然，中國古代的抑兼并思想也印證了這一點。經(jīng)濟學的整體主義方法論包括三層含義：（1）社會整體大于其部分之和；（2）社會整體顯著地影響和制約其部分的行為或功能；（3）個人的行為應該從自成一體并適用于作為整體的社會系統(tǒng)的宏觀或社會的法律、目的或力量演繹而來，從個人在整體當中的地位（或作用）演繹而來。與此相聯(lián)系，整體主義方法論的運用者大都主張政府在宏觀上主導經(jīng)濟的運行，它們強調社會的價值重于個人，擅長于組織集體行動，熟悉和偏好行政干預的辦法，對社會經(jīng)濟的分析和評價基本上集中于分配的可接受度，即所謂的公正公平，認為政府干預有利于經(jīng)濟發(fā)展的可控性，減少不確定性，是實現(xiàn)長期繁榮的人類理想的必由之路。以此來看中國古代的抑兼并思想，在分析思路和政策實施等方面，其整體主義方法論屬性是顯而易見的。endprint

作為對照，可以看看中國歷史上反對抑兼并思想的特點。抑兼并的目的之一是消除貧富差別，西漢司馬遷對此表示異議，他主張“貧富之道，莫之奪予”，并把政府的經(jīng)濟政策劃分為優(yōu)劣五等：“善者因之，其次利道（導）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笨梢娝粌H不主張抑兼并，而且認為政府干預弊端多多。宋代司馬光是王安石變法的反對者，尤其對打擊富豪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富者常借貸貧民以自饒，而貧者常假貸富民以自存。雖苦樂不均，然猶彼此相資，以保其生也”，但是，“州縣官吏恐以通欠為負，必令貧富相兼，共為保甲，仍以富者為魁首”，這些做法都直接侵犯了富人的利益，因為“貧者得錢隨手皆盡，將來粟麥小有不登，二稅且不能輸，況于息錢……富人不去，則獨償數(shù)家所負，力竭不逮，則官必為之倚閣”，這樣做的后果是：“貧者既貧，富者亦貧，臣恐十年之外，富者無幾何矣。富者既盡，若不幸國家有邊隅之警，興師動眾，凡粟帛軍須之費，將從誰取之？”明清之際的王夫之指出：“從政者之惠民，利而已矣；而天有時勿奪之，地有產(chǎn)勿曠之，人有力勿困之，民自利也?！睆娭菩缘貙⒏蝗素敭a(chǎn)給予窮人是無濟于事的，例如限田，“猶割肥人之肉，置瘠人之身，瘠者不能受之以肥，而肥者斃矣”。

一些人直截了當?shù)亟衣兑旨娌⒕褪钦鹑∶耖g財富。宋代蘇軾認為王安石實施的青苗法就是官府高利貸：“今陛下使農民舉息，與商賈爭利，豈理也哉……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謂之放債取利，可乎？”他指出市易法把“民間生財自養(yǎng)之道，一切收之公上”，其后果是商人虧損，市場蕭條，“昔日號為天比戶者，皆為市易所破，十無一二矣，其余自小民以上，大率皆有積欠”，“富戶先已殘破，中民又有積欠，誰敢賒賣物貨，則商賈自然不行，此酒課利所以日虧，城市房廊所以日空也”。至于均輸法，蘇軾表示：“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與錢，其賣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濟，委典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今官買是物必先設官置吏，簿書廩祿，為費已厚，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復如前，商賈之利，何緣而得。”這樣的做法使“豪商大賈，皆疑而不敢動，以為雖不明言販賣，然既已許之變易，變易既行，而不與商賈爭利者，未之聞也”。葉適抨擊說：“《周官》晚出，而劉歆遽行之，大壞矣；蘇綽又壞矣；王安石又壞矣。千四百年更三大壞，而是書所存無幾矣?！薄敖裉煜轮?，不齊久矣。開闔、斂散、輕重之權不一出于上，而富人大賈分而有之，不知其幾千百年也，而遽奪之，可乎？奪之可也，嫉其自利而欲為國利，可乎？嗚呼！居今之世，周公固不行是法矣?！薄吧w王安石之法，桑弘羊、劉晏之所不道；蔡京之法，又王安石之所不道；而經(jīng)總制之錢法也，雖吳居厚、蔡京亦羞為之?！泵鞔鹑茉谠u價王安石的市易法時寫道：“嗚呼，天生眾民，有貧有富，為天下王者，惟省力役，薄稅斂，平物價，使富者安其富，貧者不至于貧，各安其分，止其所，得矣。乃欲奪富與貧以為天下，烏有是理哉？奪富之所有以與貧人且猶不可，況奪之而歸之于公上哉！吁，以人君而爭商賈之利，可丑之甚也?！?/p>

在以往的經(jīng)濟思想史研究中，對兼并問題上的不同觀點，論者多以黨派之爭或階級屬性作為分析線索，所以得出的結論無非是利益集團之間的沖突之類，若從經(jīng)濟學方法論角度觀之，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對抑兼并舉措的批評大都基于對市場秩序的維護，對經(jīng)濟社會中激勵機制的肯定，說到底，是從最基本的人的經(jīng)濟特征出發(fā)的，而這些正是個人主義方法論的精髓所在⑥。由于個人主義方法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氛圍中很難培育成熟，其思想影響和社會作用自然遠遠不及整體主義方法論。也正因為抑兼并思想及其反對意見的背后是兩種經(jīng)濟學方法論的分歧，它們在中國古代經(jīng)濟思想史上成為持久爭議的話題就不足為奇了。

作為經(jīng)濟學整體主義方法論的產(chǎn)物，中國古代的抑兼并思想曾經(jīng)付諸實施，從其貫徹的結果也可以看出整體主義方法論的內在特點。

在抑制商人的兼并方面，由于它直接導致了鹽鐵官營的政策體制，對后世影響很大，所以學界的研究成果較多。簡而言之，政府控制市場和操縱物價的做法雖然有利于國家把民間商人的利潤轉變?yōu)樨斦杖?，但對?jīng)濟社會的長遠發(fā)展弊端多多。首先，它擾亂了市場的正常秩序，導致了一系列官府經(jīng)濟的怪相，如商品質量低劣、價格昂貴、強迫攤購，“故百姓疾苦之”；其次，它開啟了官府向民間商人掠奪財富的先例。西漢曾向工商業(yè)戶征收財產(chǎn)稅，后來因為有告發(fā)商人財產(chǎn)可以獲得一半獎勵的規(guī)定，舉報行為遍及各地，“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朝廷“分遣御史廷尉正監(jiān)分曹往，即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shù)，田大縣數(shù)百頃，小縣百余頃，宅亦如之。于是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而縣官有鹽鐵緡錢之故，用益饒矣”；第三，這種經(jīng)濟體制嚴重壓抑了民間的投資意識，商人的性格心態(tài)遭到扭曲。史稱，楊可告緡后，“民偷甘食好衣，不事蓄藏之產(chǎn)業(yè)”。這是因為擔心已有的財富被剝奪，人們不愿從事新的投資，而把多余的錢盡量用于奢侈性消費。顯然，以抑制商人兼并為旗號的官商體制在滿足國家財政需要的同時，堵塞了市場經(jīng)濟的內生性發(fā)展。

相比之下，在抑制地主兼并農民土地方面，專業(yè)文章不少，但從市場經(jīng)濟的角度進行分析的則不多。如前所述，自董仲舒提出“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以后，鑒于西漢朝廷無力整治土地兼并的教訓，王莽實施了土地國有化的“王田”制改革，為期很短，草草收場。此后，國家頒布的正式土地制度有晉代的占田制、北魏等朝的均田制等。這些制度一方面規(guī)定了統(tǒng)治集團內部按照不同等級占有土地的限額，另一方面又承諾給予農民最基本的土地數(shù)量。在很大程度上，前者直接體現(xiàn)了抑兼并思想的政策意圖，而后者則建立在前者是否有效實施的基礎上，也可以說是抑兼并思想的目的所在和實踐檢驗。

占田制規(guī)定：國王公侯在京城近郊的占田數(shù)，大國15頃，次國10頃，小國7頃；職官占田數(shù)，一品50頃，以下每品遞減5頃，至九品為10頃；此外還對職官的蔭戶數(shù)作了規(guī)定。關于向農民授田，規(guī)定如下：“男子一人占田七十畝，女子三十畝，其外丁男課田五十畝，丁女二十畝，次丁男半之，女則不課。”對受田者的年齡劃分是：“男女年十六已上至六十為正丁，十五已下至十三、六十一已上至六十五為次丁，十二已下、六十六已上為老小，不事?！边@個制度執(zhí)行情況如何？八九年以后就有人說：“人之田宅既無定限?！笨梢娦Ч邢?。endprint

北魏均田制規(guī)定了官員的公田數(shù)量：刺史15頃，太守10頃，治中、別駕各8頃，縣令郡丞6頃，公田須隨官職更換負責交代，私自出賣者按律懲辦；農民的受田標準是：“諸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四十畝，婦人二十畝，奴婢依良。丁牛一頭受田三十畝，限四牛。所授之田率倍之，三易之田再倍之，以供耕作及還受之盈縮。諸民年及課則受田，老免及身沒則還田。奴婢、牛隨有無以還受。諸桑田不在還受之限，但通人倍田分。于分雖盈，沒則還田，不得以充露田之數(shù)。不足者，以露田充倍?！薄爸T桑田，皆為世業(yè)，身終不還，恒從見口?！薄爸T麻布之土，男夫及課，別給麻田十畝，婦人五畝，奴婢依良。皆從還受之法?！本镏七€對農村弱勢群體規(guī)定了土地分配標準：“諸有舉戶老、小、癃、殘無授田者，年十一已上及癃者，各授以半夫田。年逾七十者，不還所受。寡婦守志者，雖免課，亦授婦田?！贝撕蟮谋饼R和北周也都實行過均田制，其中北周的土地占有規(guī)定是：“凡人口十已上，宅五畝；口九已下，宅四畝；口五已下，宅三畝。有室者，田百四十畝；丁者，田百畝?！?/p>

均田制實施了近300年，原因是多方面的。胡寄窗認為，北魏統(tǒng)治者當時掌握的荒田較多，且作為軍事戰(zhàn)勝者的統(tǒng)治集團和原有的地主階級聯(lián)系不多，以及“均田思想主張將租稅的交納與否同土地的還受完全結合起來，確定了土地使用者與最高地主之間的直接‘依賴關系”，這些都使均田制能夠比較順利地推行，而且推行時間較長。但很明顯，作為抑兼并政策之一，均田制的成功實施與這一制度在處理土地集中問題上的做法密切相關。史料顯示，均田制頒行之前，社會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貧富兩極分化日趨嚴重的情況，因此無論是李安世的《均田疏》，還是孝文帝的均田詔，都把抑制土地兼并作為決策的主要目的之一。前者寫道：“臣聞量地畫野，經(jīng)國大式，邑地相參，致治之本。井稅之興，其來日久；田萊之數(shù)，制之以限。蓋欲使土不曠功，民罔游力。雄擅之家，不獨膏腴之美；單陋之夫，亦有頃畝之分。所以恤彼貧微，抑茲貪欲，同富約之不均，一齊民于編戶”，“今雖桑井難復，宜更均量，審其徑術，令分藝有準，力業(yè)相稱。細民獲資生之利，豪右靡余地之盈，則無私之澤，乃播均于兆庶，如阜如山，可有積于比戶矣?！焙笳弑硎荆骸半蕹星谖唬形迥?。每覽先王之典，經(jīng)綸百氏，儲蓄既積，黎元永慶。爰（乃）暨（及）季葉，斯道陵替，富強者并兼山澤，貧弱者望絕一廛，致令地有遺利，民有余財，或爭畝畔以亡身，或因饑饉以棄業(yè)，而欲天下太平，百姓豐足，安可得哉？今遣使者，循行州郡，與牧守均給天下之田，還受以生死為斷，勸課農桑，興富民之本?！?/p>

在執(zhí)行過程中，均田制具有自己的特點。一是對于糾纏不清的土地紛爭限時判屬，如無確鑿證據(jù)，悉歸今主，以使“虛妄之民，絕望于覬覦，守分之士，永免于凌奪”。二是提出“分藝有準，力業(yè)相稱”的授田原則，即不是絕對的平分土地，而是根據(jù)各家具體的人口情況、勞動技能、自然條件進行土地分配。三是對兼并豪強的抑制有一定彈性。有研究者指出，由于對奴婢也一樣受田，這些田當然歸地主所有，“這就保證了地主可以占有比農民多得多的土地。這也是一種‘力業(yè)相稱。而且均田政策中并無沒收地主多余土地的規(guī)定，他們的多余土地并不需要拿出來‘均”。馬端臨說，均田制“固非盡奪豪富之田以與貧人也”，是確切的。此外，均田制在依據(jù)農業(yè)生產(chǎn)特點、遵循農業(yè)經(jīng)濟規(guī)律、運用法律工作機制等方面也都有所創(chuàng)建。

由此可見，同樣是基于經(jīng)濟學整體主義的方法論，由國家制定和實施的抑兼并政策，其效果也不是一成不變的。筆者根據(jù)奧爾森在《集體行動的邏輯》中提出的理論，結合歷史案例加以擴展，認為在某種特殊的條件約束下，集體行動是可以有效的，但從長期來看，經(jīng)濟社會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需要個人行動提供的效率支撐。一般而言，中國古代的土地新政大多在改朝換代、戰(zhàn)亂平息后頒行，在這種情況下，由國家運用超經(jīng)濟的強制對土地關系進行調整，能夠得到百姓擁護，從而有利于恢復和發(fā)展農業(yè)生產(chǎn)。但在和平時期，農業(yè)生產(chǎn)的持續(xù)則有賴于經(jīng)濟規(guī)律發(fā)揮作用，即資源配置的優(yōu)化需要有一個保證要素流動的競爭機制，需要有一個穩(wěn)定人的預期、激勵人創(chuàng)新獲利的產(chǎn)權安排，為此，經(jīng)濟學整體主義方法論就需要兼容個人主義方法論的因素。

但是，這樣的兼容又是很困難的，因為中國古代的主流文化是傾向于整體主義的，在如此的文化氛圍中，抑兼并固然是政府行為，不抑兼并也不一定有利于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東漢劉秀曾下令在全國各地度田，“而刺史太守多不平均，或優(yōu)饒豪右，侵刻贏弱，百姓嗟怨，遮道號呼”，有人暗示，“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帝問緣故，答曰：“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陽帝鄉(xiāng)，多近親，田宅逾制，不可為準?！彪m然這件事最終得到處理，但在土地兼并問題上。官商勾結、特權階層和大地主的聯(lián)系顯然不是個案，既然如此，依靠執(zhí)政者一己之力治理兼并弊端，是有先天不足的，甚至根本就是緣木求魚。

秦暉認為中國古代的抑兼并和不抑兼并實際上區(qū)別不大，因為“中國歷史上所謂的‘兼并在本質上并不是經(jīng)濟行為而是權力行為”，“歷代的‘抑兼并卻都是有權勢者、尤其是最高皇權的代表者之所為，他們眼中的‘兼并，主要是‘商人并兼農人（西漢晁錯語）、‘阡陌閭巷之賤人與人主爭黔首（王安石語）。倒是歷代‘不抑兼并者所反對抑制的，才是真正主流的‘兼并：‘官品形勢之家對‘齊民的兼并。這樣一來便出現(xiàn)了如下趨勢：‘抑兼并，者的國家統(tǒng)制嚴厲地束縛了‘阡陌閭巷之賤人的經(jīng)濟發(fā)展，而‘不抑兼并者的自由放任則使‘官品形勢之家得以肆行聚斂?！旨娌t朝廷禁網(wǎng)遍地，民無所措其手足；‘不抑兼并，則貪官污吏橫行，民無所逃其削刻。不言而喻，真正自由競爭的民間經(jīng)濟在這兩種情況下都難有出頭之日，而這兩種政策走到后來都有可能加劇由治而亂的王朝危機”。在他看來，“為什么‘抑兼并不行，‘不抑兼并也不行，‘抑與‘不抑交替試之還是不行？因為‘權力捉弄財產(chǎn)，的封建經(jīng)濟不可能講‘過程的公正，無論專制朝廷的‘公權力還是貴家勢要的‘私權力，都既不講規(guī)則公平更不講起點公平，于是國家的‘自由放任會放出無數(shù)土皇帝與土圍子，卻放不出一個中產(chǎn)階級，而國家的經(jīng)濟統(tǒng)制也只會‘與民爭利，卻統(tǒng)不出個理性調控機制”。endprint

從經(jīng)濟學方法論的歷史演進看，情況可能并非像秦暉斷言的那樣無望。如同資本主義是從封建經(jīng)濟中脫胎而來，經(jīng)濟學方法論的個人主義遠比整體主義晚出。問題在于，中國古代土地要素的集聚化為何沒能催生出一種既能保持由這種流動和集約帶來的效率，又能控制經(jīng)濟人追逐利益必然伴隨的道德風險和市場波動的機制？筆者以為，整體主義方法論不利于清晰的產(chǎn)權制度的萌生和成熟，是主要原因之一。王家范曾指出：“向來通史界普遍都接受這樣的看法：自商鞅廢井田、‘民得買賣，到秦始皇‘黔首自實田，中國土地私有制出現(xiàn)得很早，秦漢以后，地主土地私有制形態(tài)已占主導地位，并認為這是中國歷史區(qū)別于西方中世紀的一大特點?！钡@是值得討論的，“例如既然中國那么早就接受了私有制，為什么還會一再發(fā)生像占田、均田、限田種種國家強制推行土地國有化的舉措？統(tǒng)治者按自己的意旨，隨時都可以抄沒或‘收買民田為公田，憑什么可以如此做？”“漢初、明初有過兩次規(guī)模極大，涉及十萬、數(shù)十萬以上人口的‘遷徙豪強。那些數(shù)代土著于此、‘發(fā)家致富的‘豪強地主及其宗族，一朝令下，原有田產(chǎn)悉化為烏有，能說他們擁有‘所有權嗎？”在他看來，“史學回避這些事實，不給予一種合理的歷史解釋，是不正常的。因為這種名為私有的田產(chǎn)沒有制度化保障的環(huán)境，恰恰是以后中國難以走出‘中世紀的一個癥結。”王家范得出的結論是：“在大一統(tǒng)帝國時代，農業(yè)的產(chǎn)權有多種多樣的形式。說不存在某種形式的私有產(chǎn)權，也不合乎實際。但究其實質都擺脫不了‘國家主權是最高產(chǎn)權的陰影，恐怕是中國所特有的一種歷史特征。總體而言，這二千年內，大一統(tǒng)體制內在的產(chǎn)權‘國有底氣，仍然或顯或隱、或強或弱地在發(fā)揮其無所不在的能量。任何名正言順的國有產(chǎn)權，都會受到各種形式的侵蝕，被‘化公為私；而任何看似私有的產(chǎn)權都會受到國家的限制，歷經(jīng)掙扎，也仍然逃不脫私有產(chǎn)權不完全的困境?！边@種私有產(chǎn)權的不健全，是與傳統(tǒng)中國經(jīng)濟學個人主義方法論缺位互為因果的。

因此，本文的結論是：中國古代的抑兼并思想本質上是經(jīng)濟學整體主義方法論的產(chǎn)物，它在不同歷史條件下所起的經(jīng)濟社會作用有所差異，但總體上不利于市場經(jīng)濟自發(fā)的長期的擴展。作為其對立面，反對抑兼并的思想包含個人主義方法論的因素，有可能孕育出順應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的制度安排，但由于種種原因，這種可能沒有變成現(xiàn)實。這一案例提示我們，在社會經(jīng)濟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定水平的要素自由流動的情況下，既保持這種能促進資源配置優(yōu)化的效率機制，又能夠實現(xiàn)以起點和過程公平為核心的社會正義，需要對個人主義經(jīng)濟學方法論的加深理解和逐步兼容，推進常態(tài)下整體主義方法論向個人主義方法論的觀念轉型。這也是當代中國經(jīng)濟改革的思想文化意義之所在。

（責任編輯：陳煒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