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爾寧/口述 徐紅強/撰稿
1920年,胡適在《新青年》第8卷第3號發(fā)表了一首新詩“我們?nèi)齻€朋友”,就是指胡適、任鴻雋和陳衡哲。
1961年11月,任鴻雋去世的消息由任鴻雋的二女兒任以書,寫信給在美國的姐姐任以都,任以都又寫信給臺灣的胡適,這樣繞了地球一圈。胡適收到信后,很感慨,就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在信中講到,“在政治上的這么一分割,老朋友幾十年,都無法見面”。這封信又請在美國的任鴻雋大女兒任以都轉(zhuǎn)到了在上海的陳衡哲手中。約三個月后,1962年2月胡適也倒下了。這樣“我們?nèi)齻€朋友”就只剩下陳衡哲,她堅強地活著。
我工作以后,因撫養(yǎng)人為三娘母陳衡哲,探親假享有去上海探視她的資格,每年就由單位備案,開具證明前往上??赐?。1966年春節(jié)我由重慶乘船東去上海探親,到了太原路63弄6號任鴻雋和陳衡哲的家。
我一上二樓客廳就用重慶話向三娘母陳衡哲問好,她一下就站起來了,“寧寧,謝謝你哈,這么遠來看我”。我說:“三娘母,你不能謝我。我們兄弟姐妹都要感謝你和三爺爺(任鴻雋)的撫育之恩。”這樣我就開始走上了從1966年至1976年到上??赐锬戈惡庹艿氖晏接H路。
每年我都基本上是選擇春節(jié)或者是秋季去。當時陳衡哲眼睛不好,視疾也比較嚴重。有一天我們正擺著龍門陣,她隨意講了一下:我有一個德國朋友送我的一個煤氣烤火爐,不知道怎么壞了(當時正值冬天),這個東西擱到樓下儲藏室好多年了,你幫我看一看。我就馬上起身下樓,到儲藏室找到煤氣爐并把它一層一層地打開,這是相當于一個床頭柜大小的爐子。我用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就把它修好了,馬上就出門到附近的永嘉路買了兩斤煤油,給爐子加上煤油點燃后,一下就感到很暖和,便提到樓上去,她很高興,不停地贊揚我說:“你真能干!”
基本上,我每天早上都要騎自行車到離此不遠的淮海路,并專門拿一個有把手的鍋,去買雞肉包子,陳衡哲就叮囑我說:“要買三個,你吃兩個,我吃一個,并且餡兒要你吃,我不吃餡兒?!边@樣我就一手端著鍋,一手撐著自行車車把,去買她指名的這個雞肉包子。我來去很快,端著剛出籠的包子,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就回到家中,熱騰騰的包子就即刻放在餐桌上了。
她說:“吃這個雞肉包子啊,是錢鍾書、楊絳他們以前把我培養(yǎng)起來的。他們每次來看望我,都要用干凈毛巾包著熱氣騰騰的包子,你這個更熱,你騎自行車那么快,沒騎好一會兒就回來了”,我們就在餐桌旁有說有笑地吃著早餐。
1951年任鴻雋夫婦和余上沅夫婦在上海高安路任鴻雋、陳衡哲寓所合影,中間坐著的為陳衡哲
錢鍾書、楊絳和陳衡哲一家的關(guān)系很好。楊絳叫陳衡哲大二姐,這是江浙一帶的稱呼,實際上算起來楊絳應(yīng)是陳衡哲的外侄媳婦,是陳衡哲的后輩。1948年,胡適由北京到上海就住在任鴻雋和陳衡哲的家里,錢鍾書、楊絳去拜訪胡適,都會用一條干凈毛巾包好包子。另外也買了幾個蟹黃餅帶去,他們知道胡適對蟹黃餅情有獨鐘。他們五個人就在一起煮咖啡,吃包子、蟹黃餅并談工作、論詩文等,很是熱鬧。
楊絳先生曾說:陳衡哲在我心目中是最尊崇的前輩。
1924年9月于浙江杭州,左起依次為:徐志摩、朱經(jīng)農(nóng)、曹誠英、胡適、汪精衛(wèi)、陶行知、馬君武、Miss Eloise Ellery(陳在瓦沙女子大學(xué)學(xué)習(xí)時的歷史教授)、陳衡哲(照片由任鴻雋拍攝)
我們平時除了吃飯,飯后會有一些交談,這樣我們接觸的話題就越來越多了。三娘母對我也不存在什么顧忌,什么話都要和我講。包括當時的混亂時局、商品的匱乏等等,就好像把我當成了可以隨心傾訴的一個知己。
她的四妹陳衡粹(我稱呼為四姨婆,她的丈夫是中國戲曲專家先驅(qū)余上沅,即吳祖光的恩師。吳祖光也是陳衡哲表哥吳瀛的長子)對于“文革”有不同見解,雖往來較多,但由于缺少認知上的共同點,因而也沒有更多的話題談。
“文革”時,雖然陳衡粹是知識分子,但是隨著形勢的發(fā)展自己的見解反而沒有了,所以陳衡哲對她也無更多言語。二女兒任以書在上海外國語學(xué)院早出晚歸的,母女之間可能三天僅會有兩句話,所以我去上海她很高興。雖然陳衡哲不出門,也不聽廣播,只是晚餐前叫保姆陸媽準時打開收音機,收聽天氣預(yù)報,但她自己卻在思考一些東西。她對“文化大革命”的分析確實很精辟:“頭腦發(fā)熱的人也只能逞強一時,不可能長久地發(fā)熱,這一切結(jié)束的時間也不會太久的了。”她還說:“歷史總有它的規(guī)律。”
這樣我們的話題就越聊越多,我就經(jīng)常趁她高興的時候,問及有關(guān)三爺爺任鴻雋生前的一些情況。“哎呀”,她馬上就很感慨,她說,“我在人生道路上是一個十分好強的人,但是我所接觸的人當中,確確實實再也找不到像你三爺爺這樣完美的人了,缺點我基本上指不出來?!?/p>
陳衡哲是一個很挑剔、很挑剔的人。楊絳先生也在同我交談中說過:“胡適只有在陳衡哲面前才像一個乖乖聽話的小弟弟。有次我們在一起擺談?wù)凉鈺r,突然,我看見陳衡哲向胡適狠狠盯了一眼,胡適立馬收起正欲講的話題,啞語了?!焙m這個在世間所有人面前都顯出一個強者形象的人,卻在陳衡哲面前表現(xiàn)得如此順從。
然則我三爺爺在她心里卻是完美的。
2011年,任爾寧在上海市太原路63弄6號原陳衡哲寓所前
當我談到孫中山的時候,她就跟我講,有兩次是任鴻雋專門帶她去拜會了孫中山。第一次去的時候大概是在1920年秋,當時她陪任鴻雋到莫里哀路孫中山的住宅去,一去以后孫中山就迎上來說:“陳衡哲的大名我早有聽聞。”因為當時陳衡哲在北大任教,孫中山就說:“你是中國第一個女教授嘛?!标惡庹芫团c孫中山當面寒暄了一會兒。
當然任鴻雋是帶著孫中山交給他的任務(wù)去的,因為孫中山有很多論著需要任鴻雋為他校讀。第二次就是孫中山來電話,估計當時就是孫中山創(chuàng)辦的《建設(shè)》雜志擬出版之際,孫中山要請任鴻雋在雜志上撰寫文章,這樣第二次去的時候,他們基本上仍然和上次一樣。陳衡哲講:“我就坐在孫中山和任鴻雋對面的一個單獨沙發(fā)上,他們兩個人的交談幾乎是用英語進行表達,我是懂英語的,他們講的英語我是每句話都聽得很清楚,但是我不插嘴,因為這是他們兩個人的工作。”孫中山和任鴻雋兩人越談越起勁,一直談到晚上很晚,臨走的時候任鴻雋對陳衡哲講:“我腰都立不起來了,站不起來了。”陳衡哲說:“我比你更嚴重?!?/p>
以后陳衡哲也不去了,因為孫中山和任鴻雋一談就沒個完。她說:“實際上在我回國之前一兩年,也就是1918年到1919年,任鴻雋和孫中山經(jīng)常是這樣。那時孫中山在寫‘孫文學(xué)說’,任鴻雋就給他進行校譯,還在科學(xué)、實業(yè)方面給孫中山一些建議。所以以后我就沒有這樣專門去,但是以后在一些場合,聚會上我仍遇到孫中山先生好幾次?!?/p>
1966年我到上海探親,臨走的時候,三娘母把我叫住說:“儲藏室有很多罐頭,你去選一些帶走吧。”我到儲藏室一看,一個個小扁盒子,每聽不到100克,有沙丁魚罐頭,還有午餐肉罐頭,這些罐頭在當時還是很稀罕的。我看整個這些罐頭的表皮都亮堂堂的,就選了十來罐,拿上樓去。三娘母又說:“你多拿一點走,我又不吃這些東西了,我都是吃新鮮的。”我就又選了幾十罐。
我問三娘母:“你不吃這些東西,怎么會有呢?”她就告訴我,這是自然災(zāi)害期間,羅素寄來的。這可能是他們的英國朋友羅素知道中國的自然災(zāi)害,物資很匱乏,羅素關(guān)心著中國的老朋友,就寄來了幾箱亞丁產(chǎn)的沙丁魚及英國產(chǎn)的午餐肉罐頭。雖然這些罐頭放了好幾年,但真空性很好,回家后打開,噗的一下一股氣壓沖出來,特別是沙丁魚的美味,使我回味至今。
三娘母他們和羅素的交往是在1920年,當時羅素到中國講演,是任鴻雋和趙元任全程陪同講解翻譯,有一半的講座是由任鴻雋翻譯的。應(yīng)該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們就和羅素建立了友誼,其后數(shù)十年仍不斷有著聯(lián)系。
1915-1919年間,陳衡哲(左二)在瓦沙女子大學(xué)學(xué)習(xí)時期留影
1974年11月,三娘母知道我即將來上海,就叫書娘娘(陳衡哲二女兒任以書)寫信給我:“問重慶有沒有通江的野生銀耳賣?”因為任鴻雋老家在重慶,陳衡哲和他三四十年代在成都、重慶也待過,知道通江銀耳不但可口,還對身體有很好的滋補作用。我就到商店一看:有,要165元一斤。我當即買了一兩,并寫信告訴她,在我探親的時候,就給她帶去。三娘母接到信后,馬上吩咐書娘娘給我回信說:“三娘母聽說你已經(jīng)買了通江野生銀耳,真高興。”信中還講:“一定是很好的?!边@是肯定的,在當時這一兩野生銀耳,16元多,差不多相當于我一個月的工資了。
探親的時候,我一進門就把帶的土特產(chǎn)包括木耳拿了出來,她一看:“銀耳帶來了啊!”我們一面相互問候,還不來及坐下,她馬上叫陸媽:“你馬上去把它泡一下,熬著,今天晚飯前我就要嘗嘗這久違的佳味了!”吃晚飯的時候,她首先舀上一小碗,一邊吃一邊贊不絕口。因為這個是幾十年前在四川的時候她吃過,也算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因為她的胃本身不好,食欲也較差,對她來講很難得有這么一個自己感興趣的美味。
我們祖孫二人高高興興、說說笑笑,陸媽就站在客廳中間咯咯地笑。
1939年元旦任氏全家于香港寓所合影,二排左起:任以都、任鴻雋;一排左起:任以安、陳衡哲、任以書
1968年的那次探親,我看到靠近三娘母大床邊的地板上堆了很大一堆書,亂七八糟的。她就告訴我是中科院上海植物研究所的造反派抄了家。我說:“那我?guī)湍阏??!彼f:“不用不用,就讓它那樣堆著吧,這種野蠻的‘杰作’,中國秦朝有之,歐洲中世紀也有之。人類的文化、文明依舊未因此而卻步,當這一切亂象結(jié)束后再來收拾吧?!?/p>
任爾寧從上海帶回來的任鴻雋1926年在北京購買的《韓昌黎先生全集》
安叔叔(任以安)從美國回來看望她。三娘母不讓他去住賓館,她對安叔叔說:“你是我兒子,小時候是在我床邊安一小床睡覺,長大了還是我的兒子,現(xiàn)就在我床邊靠近這堆亂書旁,鋪一地鋪睡吧。”安叔叔這一世界知名的地質(zhì)博士(20世紀90年代初任全美地質(zhì)學(xué)會會長),順從地屈就于此。這些天也是安叔叔同好娘(兒女們都是如此稱呼自己心愛的母親陳衡哲)人生最后相處的日子。
對于這些書的安置問題,三娘母自有一番想法。她對我說:“你在里面選一選看有什么書,你就帶一包回重慶。我現(xiàn)在眼睛不行了,看東西基本上是無法看,我留著它們沒有用的,過去都是你三爺爺喜愛的東西,他的人生就留下了這么多舊東西。”她突然想起有一張孫中山的畫像。我一下就在一堆書刊里找到了,大約有一張報紙一半大小的孫中山彩色畫像。她說:“你把它卷緊一點一起放到書上?!?/p>
我也覺得這些東西在當時這個書籍很貧乏的情況下是很珍貴的。在“文革”期間,路途上時常有什么檢查,這些都肯定是要被沒收的,所以我就用一個藍色的帆布大提包,把它們裝好偷偷帶回了重慶。
其后幾年我每次去都要帶回一些書,我也把三爺爺穿過的和未曾穿過的一大堆西裝、領(lǐng)帶陸續(xù)地帶了回來。1970年我探親完后去了廬山,穿著三爺爺曾穿過的白色西裝,在廬山仙人洞巨石上用自帶的方二寸珠江牌相機自拍了一張像留念。
實為可惜的是沒有一張三娘母晚年在上海生活的照片。在十年探親過程中,我曾帶了相機準備為三娘母拍幾張照片,但三娘母以形象不好為由拒絕了,因為她當時生著病身體很弱。三娘母去世后,上世紀80年代末,書娘娘離開了上海回到美國瓦薩女子大學(xué)。90年代初,太原路的房子由我六叔任錫疇置換了。我后來到上?;春B妨寮胰タ此麜r,問及這一堆書的去向,六叔對我說:“除了極少數(shù)我留下外,基本上都叫收廢品的拿去了。”我聽后長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