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漪+徐嫻
初看劇情簡介,很難想象兩個男人和一疊字紙之間能碰撞出什么火花,機械化翻動卡紙的動作能將挑剔的觀眾拴在座椅上嗎?然而來自瑞士的二人組OHNE ROLF卻以其處女作《紙邊人》給出了最為精妙絕倫的回答。作品中兩位主人公克里斯多夫和約納斯來到了有聲世界的邊界,作為從未發(fā)聲而僅靠文字生活的他們試圖學習說話,試圖改變卡紙上已被打印的宿命,然而卻一再落入“陷阱”。作品延續(xù)了德語民族特有的哲理思辨精神,創(chuàng)作者從日常生活人際交流的困境中得到啟發(fā),將作品導向了更為深遠的意義空間,在看似荒誕可笑的表層之下刺探著嚴肅深刻的靈魂。
一般情況下,人們在舞臺上看到的是行動與語言,但在《紙邊人》中,語言被替換或者說是凝結(jié)成了文字,一張張被翻動的卡紙推呈出了或大或小、或濃或淡的文字,而這些文字與有限行動的組合結(jié)構了全劇。與直接訴諸于聽覺器官的語言不同,文字是平面的、冰冷的,沒有感情和溫度,它不得不依賴于思維的二度轉(zhuǎn)換。對于戲劇而言,離開了臺詞語言的抑揚頓挫、聲情并茂,文字能形成足夠的戲劇張力嗎?能給予觀眾直接的心靈沖擊嗎?《紙邊人》毫無疑問做到了??死锼苟喾蚝图s納斯逡巡在文字與語言的邊境,他們用文字無聲地交流著,他們彼此打趣、互相試探,他們思考、爭辯、沉吟、躁動,在一片寂靜中,尋找著聲音的秘境和命運的哲理,同時也將觀眾帶入了他們的探索之旅。
通常,人們慣于關心交流對象在“說”什么,而忽略了肢體和細微表情在人際溝通中的作用,但在《紙邊人》中,語言的缺席、聲音的弱化讓觀眾迅速將焦點放在了演員的肢體互動和眼神交流上。有時候演員翻完字紙后,也會用眼神關注下觀眾的反應,默契捕捉到時機后再翻字紙,由此構建出演出獨特的行動結(jié)構。如果說用眼神與對方、與觀眾進行交流形成了表演的內(nèi)部節(jié)奏,那么翻動字紙則是顯而易見的外部節(jié)奏,通過這一內(nèi)外節(jié)奏的交融,更能讓觀眾感受到戲劇的魅力。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種方式也給了觀眾一個機會,反觀自己生活中的交流常態(tài)。有時候人際交流不一定需要“說”什么,安靜地感受對方的存在,和對方處于同頻率的行動中,甚至只是純?nèi)坏撵o默,也是一種順暢交流的模式。
回到《紙邊人》的文字,用如今時髦的話來說,非?!敖拥貧狻保鳛橐徊恳呀?jīng)用德語、英語、法語在不同國家和地區(qū)演出過2000多場的戲,創(chuàng)作者顯然很清楚當?shù)卣Z言,尤其是俚俗語、流行語的妙用?!捌渲斜赜絮柢E”語出熱播連續(xù)??;用“猩猩、恐龍、女漢子”形容女性是網(wǎng)絡新人類的創(chuàng)造;“給力、神馬、詭異、頭頭”等流行語、俚俗語更是為年輕人所熟知,這些文字在字紙上的每一次出現(xiàn)總能引起觀眾的共鳴,而“運動員進行曲”的響起更是引發(fā)了現(xiàn)場的陣陣笑聲,激進熱烈的樂曲在這里顯得極其詼諧、妙趣橫生。放眼當下劇壇,網(wǎng)絡語、俚俗語、流行語的運用幾乎可以用泛濫來形容,太多打著“爆笑” 、“前衛(wèi)”旗號的商業(yè)戲劇使用著這些語匯,以換取觀眾廉價的笑聲,然而《紙邊人》的運用卻是審慎而有節(jié)制的。作為一部德語背景的肢體劇,它的漢語譯本嚴謹?shù)刈裱嗽鞯木?,整體語言風格深刻中不乏幽默,嚴肅中透著風趣,本土新鮮語匯的運用充滿克制,無論在數(shù)量上還是在質(zhì)量上都是精悍的,每一次出現(xiàn)也都自然而然,毫無斧鑿生硬的感覺,且能與全劇整體風格、與演員的思維推進協(xié)同一致,這點極為難得。
在如今花樣翻新、五光十色的戲劇舞臺上,要吸引眼球、振奮精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觀眾早已領教過太多新鮮,接受了各種從形式到內(nèi)容的刺激,然而《紙邊人》卻在堅守劇作思想內(nèi)核的同時,多次運用了新穎別致的魔術技法,并將它與劇情進行了天衣無縫地融合,由此抓住了觀眾。當失而復得的逗號在紙上慢慢出現(xiàn),當煮著聲帶的鍋子冒出了縷縷煙氣,當克里斯多夫哭泣時碎紙如雪花般從他眼中飛落,當劇終時用來兜人思想的兜子里突然兜出了啤酒,觀眾怎能不為之震驚、感嘆?事實上,對于兩位接受過多年職業(yè)魔術訓練的演員來說,在舞臺上表演一番實在不是難事,難的是怎樣使魔術擺脫尋常的把戲,使魔術與劇情有機地結(jié)合,讓觀眾穿透魔術的形式看到主創(chuàng)的心機。
然而,時髦的文字、奇幻的魔術絕不是《紙邊人》的全部,他們在演后談中說:“他們回望了自己的人生,開始了戲劇的創(chuàng)作,他們聯(lián)接了生活細節(jié)以及藝術靈感,從而創(chuàng)作出了這部作品。”可以說,對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關注,對于人類命運的哲理性反思才是創(chuàng)作者的重心所在?!叭藗儊磉@里(指劇院)是為了思考嗎?”這是戲中一頁字紙上出現(xiàn)的問題,它既是對約納斯的發(fā)問,更是對觀眾的發(fā)問。盡管戲里不乏幽默風趣甚至是無厘頭式的搞笑,但在笑語喧嘩背后,創(chuàng)作者更希望引起的,是觀眾的思考。作為德語國家之一,瑞士人似乎也具有著德語民族所特有的哲理性與思辨精神,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也似乎投射到了這部戲中,許多對立統(tǒng)一的概念在戲中一一出現(xiàn), 例如宿命與突圍、 沉默與聲響、有序與混亂、過去與未來、夢境與現(xiàn)實、壓迫與抗爭等等,這也迫使觀眾在歡笑之后陷入沉思,開始重新審視自我以及自我所依存的這個世界。
拋卻語言、直呈文字的表現(xiàn)方式是對傳統(tǒng)戲劇的挑戰(zhàn),語言狂歡、魔術展演則讓觀眾體驗了瘋狂與神奇,而在這所有看似新奇荒誕的現(xiàn)象背后,我們能看到的卻是兩雙沉靜而深邃的眼睛。正如《波恩環(huán)球報》所評論的:“觀眾感受到了目前德國戲劇舞臺上最新奇、最令人愉快而又最瘋狂的荒誕劇和哲理小品的混合體。”《紙邊人》給予我們的也是同樣的感受。與馬丁·艾思林總結(jié)的荒誕劇相似,在這部戲里,結(jié)構、情節(jié)、語言上的邏輯性都不那么顯明;戲劇舞臺布置得空曠、簡單;某些戲劇片段、語言被刻意地重復又重復,首尾銜接,仿佛回歸原點;“邊境”、“陷阱”等概念的隱喻、象征意味明顯,所有這些特點都為全劇烙上了“荒誕劇”的烙印,而尤為難得的是,在“荒誕”的形式之外,《紙邊人》也繼承了“荒誕”的內(nèi)核——對世界的哲理性思辨。盡管《紙邊人》的時代已不是荒誕劇盛行的二戰(zhàn)后時代,盡管《紙邊人》也不像許多經(jīng)典荒誕劇那樣強化著悲觀絕望,然而,借助荒誕的喜劇手法來對人生、對世界進行冷峻思索的傳統(tǒng)卻沒有改變,這也正是《紙邊人》區(qū)別于一般幽默戲劇的特征所在。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 浙江大學城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