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云
想念梁左
◎劉震云
梁左的遽然離去讓朋友們措手不及。他微笑和沉默的模樣,他抑揚頓挫和拖著長腔的音調,他摘下眼鏡擦汗的一剎那,這幾天一直在我的眼前和耳邊重現,而且越來越清晰。
梁左是我的師兄,但在學校我們互不相識。多年之后我們在一次公眾場合相認,再多年之后因為地理的原因,他住在金臺西路,我住在八里莊北里,接著王朔又在金臺西路租了一間房子寫東西,晚飯就成了我們相聚的機會。我們稱他為“梁老”。
梁老是一個非常懂得生活和發(fā)現生活趣味性的人。梁老身胖,吃飯出汗,不時要摘下眼鏡擦拭。梁老禮多,吃飯的邀請遲了一步,就會得到他多方面的怪罪。他拖著長腔在電話那頭說:“為什么不能提前一天打招呼呢?為什么把地點選擇好才通知我呢?也許我今天還有別的事情呢?”這種煩瑣的解釋工作一般都交給王朔去做,王朔急了就說:“你要真有別的事,那就算了。”五分鐘之后梁老就趕了過來。接著上的每道菜都會得到梁老的挑剔。最后的結論是:也還罷了,受用是談不上的。梁老在的時候晚飯充滿笑語歡聲,現在梁老走了,接著上的每道菜還能得到誰的挑剔呢?
梁左有時愛一個人在街上穿行。這時你偶爾碰到他,會發(fā)現他表情和心情的另一面:他是那樣地沉默和憂郁。一次他突然對我說:“朋友越來越少?!庇忠淮嗡蝗焕业氖终f:“有時寫作到凌晨,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我突然覺得特別凄涼?!边@兩次,我都沒敢看他的眼睛。
梁左對舊中國的兒女們充滿深情。一次他給我們講吃飽的故事:一個人在城里做生意,旁邊是一賣炸綠豆面丸子的,他買了四斤,攤主給了他六斤,他一個個撿著吃,不知不覺吃完了,一站起來,“咕咚”倒了。還有一個人餓了兩天回到村頭,遇到一賣豆腐的,說:“大哥,先賒我五斤?!钡人酝昊氐郊艺f:“娘,我要喝水?!?水還沒喝,他就“咕咚”倒了。
我最后一次見到梁左,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我隔著人向他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話,他點了點頭。我最后一次給梁左打電話,是問一個朋友的電話號碼,他放下手頭的事情找了半天,最后又仔細叮囑如何將這電話打通——他對人非常憨厚和善良。
梁左寫了那么多的情景喜劇,最后卻以悲劇收場?!傲豪?,這是不應該的!”
(摘自《笑忘書:梁左作品集》長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