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江
數年前,筆者在上海市檔案館查閱史料,意外地看到一封發(fā)自日本京都府龜岡町的日文信件,時間為昭和7年(1932)10月20日,落款人名出口尋仁,收信人系中華紅卍字會東南主會,茲將其簡譯如下:
時下秋色益濃,謹祝道慈神業(yè)發(fā)展、各位吉祥!值此立道大會之際,接奉大札,無任感謝。上海、濟南二會,擬派北村尋宗、深水悟清前往,其間一切,望予關照。世間諸相,一如所知,民與民相攻,國與國交戰(zhàn),種族互憎,仁義道德墮地。雖有俗世團體標榜救國濟民、民族融和,然民未能救,國不得安;雖有國際聯盟等活躍其間,然無一素奉神意者。既有宗教徒與俗化之墮落,絕無教導啟發(fā)世人之力。世間喧囂,妖魔起舞,無有止息。東洋騷亂,有誘發(fā)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兆,無須待言,此必為史無前例之慘事。消弭迫近東亞之不安,確立和平之基,甚而一掃時弊,奠定人群物類平安,謀得人類幸福,此乃至圣先天老祖神意也。
貴國道院與日本大本,世界紅卍字會與人類愛善會,責任之大,毋庸贅言。如既往之滿洲事變、上海事件之際,世界紅卍字會與人類愛善會之活動業(yè)已引起有識者注目,視其為東亞和平使者,老祖深遠治國之策得以彰顯,各位至誠奉獻,欽佩之至。
切盼今后益加親愛,弘揚道慈于宇內,秉老祖救世濟民之意,鞠躬盡瘁。謹祝各位康健,感謝邀請!①
如果僅知中國紅卍字會歷史而不了解其與日本大本教之關系,或者僅知大本教歷史而不了解其與中國紅卍字會之關系,即使反復閱讀此信,未必知其所云。信中“至圣先天老祖”為紅卍字會(又名道院)尊奉之最高神?!俺隹趯と省奔慈毡敬蟊窘獭笆煛背隹谕跞嗜?,出口仿紅卍字會成員習慣,取道名“尋仁”,信中北村尋宗、深水悟清原名為北村隆光和深水靜,后文出現之林出賢次郎道名為“尋賢”。
原來,大本教應紅卍字會之邀,擬派北村隆光和深水靜參加在上海和濟南召開的會議,出口王仁三郎希望兩個宗教團體在即將來臨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為東亞和平進行救濟工作。出口王仁三郎所說“上海事件”即“一·二八事變”,所謂“一·二八事變”,是指1932年1月28日~3月6日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和中國國民政府第19 路軍之間長達一個多月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爆發(fā)次日,蔣介石在日記中寫道:“昨日對上海日領要求已承認,彼亦滿足,旁(傍——引者)晚表示撤兵。及至午夜,彼海軍司令忽提要我方讓出閘北,乃即沖突。”②如果說“事變”這一修辭遮掩了沖突的性質③,那么“事件”一語則又淡化了戰(zhàn)爭的慘烈。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大中小學校課本占教科書市場百分之七十,這場戰(zhàn)爭中,其“閘北之廠址先后遭日軍飛機大炮之炸毀”,戰(zhàn)后,商務印書館不得不通過分布在其他地區(qū)的40 個分館來調配教科書。④親歷戰(zhàn)事的紅卍字會成員在回顧救援活動時寫道:“本年一月二十八日,日軍攻我上海,我國第十九路軍應戰(zhàn)相持一月之久,自動退卻,而嘉定、太倉、昆山、青浦等縣亦相繼淪為戰(zhàn)區(qū),財產損失以千萬計,軍民死傷奚止萬人,誠浩劫也。”⑤
出口王仁三郎來信不僅提到“上海事件”,還言及戰(zhàn)爭期間大本教和紅卍字會之間的合作,筆者曾考察過1923年“關東大地震”后大本教和紅卍字會經日本駐南京領事林出賢次郎撮合結成“提攜”關系之過程⑥,轉眼八年過去了,其間需要爬梳的事實還很多,這里暫且不談,“一·二八事變”中,大本教和紅卍字會到底進行了怎樣的合作呢?讓我們將目光投向戰(zhàn)火中的上海吧。
據紅卍字會內部說法,該會1916年創(chuàng)立于山東,以內在修行和外在慈善為宗旨,提倡不分黨派和民族的人道主義精神。1922年,紅卍字會向北京政府登記取得“社會團體”合法地位后⑦,迅速向全國和外國擴展,成為20世紀上半葉中國最著名的宗教慈善團體。
在論及紅卍字會的救災活動時,廣為人知的是其在“南京大屠殺”期間掩埋尸體的活動,其關于掩埋尸體人數的統計是反駁“歷史修正主義”的有力證據。其實,無論是從北到南的中日戰(zhàn)爭,還是軍閥戰(zhàn)爭或國共之戰(zhàn),紅卍字會都曾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從事過尸體掩埋活動。但是,包括在“南京大屠殺”期間掩埋尸體情況在內,人們并不清楚紅卍字會是如何掩埋尸體的。在兩軍對陣下,掩埋活動伴隨著很大的危險,紅卍字會是怎樣克服困難的呢?據紅卍字會成員的回憶,“滬戰(zhàn)發(fā)生之始,華界租界交通隔絕,北四川路一帶,自來水、電燈兩廠均已停工,市面全無,民居斷炊,加以炮火連天,難民逃生無路,哭聲遍野”⑧。戰(zhàn)爭期間,紅卍字會“一面自組大規(guī)模之救濟隊,由江干六、陳槎濟諸君督率,出入于槍林彈雨中,實施接引擔架、醫(yī)治、掩埋等工作;一面設立醫(yī)院收容所盡量收容醫(yī)治,計先后設立收容所、醫(yī)院各六處,每所收容人數一二千人至一萬七八千人,每院治療人數或八九十人或二三百人不等,共計收容常住之難民二萬六千余人,收容日期達百余日,此均系本埠無親友之客籍難民也”⑨。此處所舉救濟工作中,掩埋尸體似乎比救治傷病次要,實則不然,如不盡快收埋尸體,可能會危及幸存者的生命?!敖瓰场R行、大場、閘北一帶經大戰(zhàn)之后,遺尸遍地,慘不忍睹。”“茲聞紅卍字會以各戰(zhàn)區(qū)甚廣,死亡枕藉,戰(zhàn)壕、小浜中尸體積久腐爛,臭氣逼人,若不設法掩埋,殊于巿民衛(wèi)生攸關。”⑩
紅卍字會掩埋戰(zhàn)場上的尸體是在“世界紅卍字會中華東南主會上??傓k事處”直接領導下進行的。1931年夏,為進一步展開慈善事業(yè),紅卍字會召集江蘇、安徽、浙江、湖北和福建等五省代表,分別在南京和上海開會,“組織東南主會以謀慈善事業(yè)之發(fā)展”。6月4日,東南主會在南京正式成立。該會成立不久,先后遭遇蘇皖湘鄂水災和“九·一八事變”,“振(賑)、救兩務日益繁重,非集中人力財力,不足以紓此大難”。9月21日,東南主會議定在上海成立辦事處,名為“世界紅卍字會中華東南主會上??傓k事處”[11],12月中旬正式成立。[12]總辦事處成立不久即設置“救濟隊”,第一救濟隊由“京、滬、錫、常、鎮(zhèn)各會所聯組,駐南京”,后“調滬駐扎,以備不虞”[13]。在“一·二八事變”前,東南主會先后成立9 個救濟隊,其中第一救濟隊專門負責救援傷病、難民和掩埋尸體。
關于掩埋尸體的工作,戰(zhàn)事過去20 天后《申報》開始連續(xù)報道,3月27日《申報》載:第一救濟隊在金家木橋收斂羅杰仁等35名,無名氏12名;在張家灣收斂徐坤明等5名;在廟行收斂巫仁興等2名,無名氏1名;于竹園屯收斂李信元等3名,無名男尸2具,后又于金家木橋收斂劉德英等4名。[14]總計收斂64具尸體。4月1日《申報》繼續(xù)報道第一救濟隊在大場的掩埋工作。3月29日,第一救濟隊在金家塘收斂集福展等13人,無名尸13具;在廣肇山莊收斂陳文良1名,無名尸5具;吉家宅收斂吉姓女孩1具,男孩2具,無名女尸1具,無名老婦尸1具,又無名尸3具;在大場鄉(xiāng)等收斂馮柏榮等3名,無名尸3具,無名老婦尸2具;虹橋收斂鐘標等3名,無名尸3名;戴家宅收斂潘特才3名,無名尸2具;走馬塘收斂無名尸2具;30日于廣肇山莊東南邊收斂陳見降等2名,無名尸13名。以上總計76具。[15]
綜合上述報道,紅卍字會共掩埋尸體140具。此外,4月1日《申報》文章又稱:“現在該隊已經先后收殮遺尸二百余具,因天氣漸熱,特加緊工作,就地添雇民夫四十名共同工作,已掩埋棺木一百零一具?!盵16]后者數字大概包含戰(zhàn)事爆發(fā)后所掩埋的尸體數。掩埋尸體的數字還在增加,4月2日《申報》報道救濟隊在大場、廟行一帶的掩埋活動:3月31日,該隊于郭家宅收斂無名尸2具;于廣肇山莊收殮無名尸3具;于金家木橋西收殮夏得勝等3名,無名尸4具;金家塘東收殮無名尸2具;麥姓宅收斂陳茂光1名。以上共計15具。4月1日,又于金家塘收斂王紀田等3名,無名尸4名;于小蔣廟戰(zhàn)壕搜到李天甲等2名及無名尸體1具,共3具(原文作4具,從文意看似系筆誤)。以上共計收斂10具。[17]此后,“該隊一面派員四出搜尋遺尸,隨即收殮,一面派夫著手掩埋,前昨兩日又掩埋棺木一百一十具,不日該隊工作完竣即行回滬,再出發(fā)瀏河、真茹一帶工作”。負責掩埋工作的趙毓林回憶稱,“約計掩埋總數在六、七百具”。[18]
在掩埋尸體前,救濟隊需要做多方面的準備?!皯?zhàn)爭時救濟隊出發(fā)時,應備紗布、橡皮、棉花、丹(擔)架,等等”,“這幾樣要算最要緊,最不可少的”[19]。來自社會的捐贈很重要?!暗侣煵莨就蹙S官君,無限制供給紅卍字會掩埋隊施材,收殮戰(zhàn)區(qū)遺骸。”[20]“又該會上??傓k事處此次統籌東南各地救濟以來、總分各會協助之款以及本埠各大善士捐助之款項、衣物等品,異常踴躍。”[21]
紅卍字會的掩埋工作,一般就近挖坑掩埋?!霸摃床木幪?、書名,并留清冊。掩埋后,于棺外加插竹簽,以資識別。”[22]有掩埋經驗的傅涵谷在1937年給其他人介紹經驗時說道:
掩埋工作,我也沒多大經驗,現在就個人所得的經歷,來向各位報告。掩埋出發(fā)時,須帶洋鍬、洋鎬、竹簽等等。這種工作,在寒天好做,在夏天比較討厭一點,因為氣味甚大,所用人夫,老的還好一點,假使新來的,他寧愿去職,他是不愿干的。最好我們自己先掩埋一兩個,給他們做榜樣,以后他就不怕了。如系于水旱災死亡的,雖無姓名可查,須將其大約年齡及性別登記,并立簽于旁,登記于簿冊。戰(zhàn)爭死亡的,雖無姓名可查,須將所屬隊部次第、姓名分別登記,并立簽注明。如有槍枝物件,尤須查明交還所屬隊部,絲毫不能茍且,然后編訂總冊,報告隊長。[23]
傅涵谷沒有直接言及上海戰(zhàn)事,但所說無疑是從事掩埋工作的救濟隊碰到的共同問題。第一救濟隊副隊長趙毓林在回憶中寫道:
在一·二八戰(zhàn)事發(fā)生之后,本會組織掩埋隊三組出發(fā),計大場、廟行、江灣,共三處,以該三處戰(zhàn)爭為最烈,故軍民尸骸亦較各地為最多。但所到之處,尸骸遍地,臭氣熏人欲嘔,因相隔大抵在十天以上,骸體已起腐化。但捻其身畔尚有槍彈,或炸彈、手榴彈等,如是用白布一方,鋪在地上,將整個尸體搬在布上,再將布之四角抖起,輕輕放入棺內,用蓋蓋好,以白粉書明姓名,然后掩埋在坑中,用竹簽編列號數,以便造冊呈報總處后查。戰(zhàn)壕內及河灘上均有尸體,皆如法炮制。[24]
從以上回憶可知紅卍字會是如何掩埋尸體的:第一、留下記錄,以備將來查考。第二、慎重處理槍械,如不小心,無論得罪交戰(zhàn)哪一方都將影響后續(xù)救援活動。實際上,因為是在戰(zhàn)區(qū)進行救援和掩埋活動,救濟隊在奔赴戰(zhàn)區(qū)前須與交戰(zhàn)雙方和其他各方疏通,以便得到保護。
上海戰(zhàn)事過后5年,紅卍字會上海總辦事處在回顧救援活動時寫道:第一救濟隊督隊長陳槎濟和李慈開會長向領事團及公共租界“請求簽發(fā)通行證,以利交通”,“并承十九路軍發(fā)給通行證”,于是,“第一隊克始于戰(zhàn)事開始之次日,出發(fā)戰(zhàn)地救濟,并準于日軍防區(qū)內實行救護工作,帶同翻譯多人隨行。因人數不敷分配,又加入臨時隊員十數人,分為六組,更番出發(fā)。每日分乘汽車十余輛,往狄思威路、老靶子路、北四川路、虬江路、舢板廠、族橋中興路、中山路,繞道至寶山路,并分向滬太路、大場、廟行、江灣,暨羅店、吳淞一帶,救護傷病難民”[25]。這段文字所述實有其事,不過時序有誤,更糟糕的是,讀者閱后會誤以為紅卍字會不費周折地便取得了對峙兩軍的信任,從而拿到了“通行證”。其實不然。
紅卍字會上??傓k事處總部設在法租界貝蒂鏖路霞飛巷8 號。事變后,紅卍字會登報聲明:“本會向以促進人類和平,救患扶傷,一視同仁為宗旨”,“救濟隊、收容所、醫(yī)院、掩埋等各慈舉于近三日內一律組織成立”。[26]一方面向外界說明紅卍字會救援活動的性質,另一方面含有兩個意圖:一則向社會募捐(特別是物資),一則和上海這座殖民地城市各方政治機構交涉,取得支持。大約在2月2日,淞滬警備司令、市政府、公安局、公共租界工部局、大法工部局、七十八師等相繼接到紅卍字會信函,紅卍字會在信中要求:“對于本會隊長、員役,凡穿上項卍字服裝,及手執(zhí)卍字旗幟者,一體保護放行,以便救濟而維慈業(yè)。”[27]稍后,同樣的信函也轉到“大日本領事府”。美國總領事接信后立刻告知紅卍字會業(yè)已轉給上海防守委員會最高長官,“該會可負責發(fā)給通行證”[28]。但是,在日軍控制地區(qū)——如上文掩埋尸體的閘北,必須得到日本駐滬領事和海軍司令部的同意?!洞蟊窘唐呤晔贰废戮碛幸欢挝淖痔岬酱耸?
1932年(昭和7年)1月上海事變爆發(fā)后,人類愛善會于3月6日派遣東島豬之吉和小高英雄為慰問使,在當地公使館勤務的林出賢次郎、石田日本商工會議所書記長及瀨浪專平等引領下訪問軍隊醫(yī)院和僑民團體等,此外,為世界紅卍字會取得通行證而與軍方交涉。9月深水靜作為特派員前往當地,10月23日設置北方支部。[29]
這段文字所敘略有差誤。第一,關于大本教(人類愛善會)于3月6日派員去上海慰問日軍并幫助紅卍字會取得“通行證”事,從后文可知,紅卍字會救濟隊拿到通行證是在3月6日以前,而且事出有因。第二,所謂大本教9月派深水靜作為特使訪問中國事,從本文開頭所引出口王仁三郎來信可知,大本教10月20日派北村隆光、深水靜到中國,即使二人已經先期到達中國,時間也應在10月20日之后,而非9月。
紅卍字會是何時得到日方通行證的呢?上海市檔案館保存的兩份史料可資考索。一個是2月25日紅卍字會上海辦事處在致函日本領事館中申明欲派游筱章、陳槎濟二人前往日本領事館,“將旗章樣式簽印送請備查”,并領取“戰(zhàn)地救濟隊通行證”[30]。結果,3月1日紅卍字會如愿拿到通行證。[31]從取得通行證的時間可以推知,前文引用《申報》所記紅卍字會掩埋尸體數字是指中日兩軍交戰(zhàn)區(qū)所收容的尸體數,不包括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國軍一側的死亡人數,這旁證了前引趙毓林的話,“所到之處,尸骸遍地,臭氣熏人欲嘔,因相隔大抵在十天以上,骸體已起腐化”。
紅卍字會雖然從日本領事館獲得通行證,但仍有諸多困難亟待解決。首先,拿到通行證的救濟隊員僅有13名,因為通行證上貼有每個人的照片,人員不能替換,這影響了收埋工作的展開。[32]更重要的是,通行證系由日本領事館發(fā)行,沒有得到軍方的許可,因此,紅卍字會的救援活動常常因日軍飛機的轟炸而中斷,救濟隊員中,還有在轟炸中受傷的。在致日本領事館信中,紅卍字會寫道:“惟據本會救濟隊報告,連日乘汽車在前方救護工作,貴國空軍擲彈時仍不免誤會之舉”,要求日本領事館“據情迅予特陳貴國軍事長官,通知陸海空軍及貴國商團,特別注意本會紅卍字標識,予以特別便利,以資救濟而維善舉”[33]。
《大本教七十年史》關于大本教使者拜訪紅卍字會上海辦事處的時間記述雖然不正確,但所記實有其事。4月5日前,瀨浪轉交了“尋仁”——出口王仁三郎給紅卍字會的信函,并附出口王仁三郎捐獻的2 千元。出口王仁三郎在信中寫了什么?不得而知。東南主會會長陳正民、倪篤慈為表示感謝,請瀨浪轉給出口王仁三郎一信,信中寫道:
昨瀨浪先生蒞會交奉臺函,并承惠助救濟費二千元。仰見胞與為懷,感佩無似。日前東島先生代表來滬,宣述盛意,并為敝會溝通救濟事業(yè)之進行,使兩地修靈益臻凝結,苦惱眾生得資救度,功德之大,靡有比倫。同人等適以救濟事繁,招待未周,方深抱歉,乃蒙來書齒及,倍增漸汗。當此世運日替,劫劫相乘之時,惟有共祝大道之發(fā)揚,俾世界人類咸知同出一(紅卍字會所造字——引者)之包系,作精誠之愛善,熙熙攘攘,咸樂春臺,豈不懿歟?[34]
“一·二八事變”后一個月,出口王仁三郎突然讓部下帶信并捐款給紅卍字會上海辦事處,乃是別有用意的,在說明這點之前,讓我們先看看《大本教七十年史》所說動員軍方發(fā)給紅卍字會“通行證”的原委。在上海檔案館的資料里有兩條沒有標明時間的文件,一條是補領通行證,涉及會長陳民正和救濟隊副隊長趙毓林等7人[35],時間應在4月10日之前。至于何以補領通行證?在《函日本領事、海軍司令部》中,紅卍字會說明了其中緣由:
此次上海不幸事件發(fā)生,敝會東南主會上??傓k事處首先照章組織東南聯合救濟第一隊,計有隊長一人,隊員十二人,夫役十六人,出發(fā)閘北等戰(zhàn)區(qū),實施救濟難民傷病于各租界,設立收容所六處,醫(yī)院五處,曾經函請中外當局,及貴國駐滬領事查照保護在案。兩月之間,敝會所有救濟事業(yè),荷承中外當局之贊助,得以進行無阻,銘感實深。惟敝會會章,救濟無分畛域,茲擬于貴軍防線可能區(qū)域以內,實施救濟難民及掩埋尸骸,治療傷殘起見,擬懇貴軍聯合陸軍、海軍司令部布告貴國駐滬前方各軍,俾知紅卍字會純潔慈善救人之旨,并查照發(fā)給敝會東南聯合救濟第一隊隊長、隊員通行證十三份,俾于戰(zhàn)地區(qū)域可能范圍之內行使救濟工作,獲有真實之保護,庶傷者可以得生,死者可以得所,生者可以得圖存,此實為人道主義與國際道德所當顧念者,用特將敝會宗旨及現在工作略陳,并簽送會章一份,暨東南聯合救濟第一隊隊長隊員等名冊一份,照片十三份,旗幟、袖章樣式一份,一并函請簽核,迅予辦理,以資救濟而利進行。[36]
這也證明,3月1日紅卍字會得到的通行證是領事館簽發(fā)的,并沒有得到侵華日本海軍的同意。4月5日前,出口王仁三郎致信紅卍字會并捐款,以及4月初紅卍字會向日軍申請通行證,是為了同一件事情,4月8日林出賢次郎給游筱章信中寫道:
頃據報告,在南翔之西面紀王廟以北之蘇州河北岸小溝河內,有日本兵士尸體兩具,請速派人前往收殮等語前來。竊以該地河道之南面,現有中國軍隊駐守,如由敝方派人前往,既不便在河南進行,而河北方面亦恐發(fā)生阻礙,不得已,惟有懇請先生鼎力,由貴紅卍字會救濟隊以特別妥善之法派人前往檢收,并希護送至安全地點。一面通知敝館,以便派人前來接收,至何時派隊前往,請先將日期知照敝館,以便轉知敝國軍部,屆時接洽保護而免誤會,種瀆清神,至深銘感,專此奉達,祗頌臺祺。[37]
為避開與中國軍隊的沖突,日方希望紅卍字會幫助尋找兩個失蹤日本兵的尸體。4月10日,紅卍字會復信林出賢次郎稱,12日隊長趙毓林將率隊員3名、翻譯1名、人夫4名,前往搜尋日本兵尸體,希望林出知會前線的日軍。[38]紅卍字會很快得到日軍的許可。與此同時,已經得到19 路軍通行證的紅卍字會對19 路軍謊稱:在吳淞、廟行、大場一帶的掩埋工作業(yè)已結束,“聞南翔及紀王廟以北之蘇州南北兩岸一帶,仍有遺尸暴露,誠恐日久腐臭,釀成疫病”[39]。4月14日,紅卍字會回復日本領事館搜查結果:
四月十二日,由敝會救濟隊隊長陳槎濟、趙毓林率隊員、翻譯、人夫,按原田中佐繪來地點原圖,乘船前往尋覓,去后。茲據救濟隊報稱,十三日抵紀王廟及封家浜,沿蘇州河南北兩岸及小河溝等處,按圖步行尋覓,未見遺尸。并先后晤石川隊長及筱崎菊之助軍官,亦稱并無遺尸等情,相應函達,即希查照。[40]
失蹤的兩個日本兵屬于原田部隊,紅卍字會救濟隊按照原田中佐所繪地圖,沿蘇州河、紀王廟以及封家浜一帶尋找,沒有發(fā)現尸體。兩具日本兵是尸沉河底了呢?還是被河水沖走了?史料沒有交代。
如果沒有獻身于宗教信仰和公益事業(yè)的熱情,很難理解紅卍字會所從事的尸體收容和掩埋工作。收容和掩埋尸體需要雇傭人夫和購置棺材等,資金不可或缺,除來自社會各界的捐贈外,資金主要為紅卍字會會員的捐贈。紅卍字會是以紳商為中心結成的宗教慈善團體,借用魯迅的話,“從事扶乩和迷信的人(紅卍字會會員)大多是官僚和有錢人”[41],這一特征保證了其慈善事業(yè)的展開。耐人尋味的是,被魯迅等近代知識分子所蔑視的扶乩迷信活動,也即出口王仁三郎所說的“至圣先天老祖”的“神意”這一宗教因素恰恰是紅卍字會進行慈善活動的內在動力。此外,作為新興宗教慈善團體,紅卍字會給自身的慈善事業(yè)賦予了近代意義。正如上文所述,紅卍字會在致日本領事館、海軍司令部信中,自稱收埋尸體“實為人道主義與國際道德所當顧念者”,在此,倘若紅卍字會宣稱奉老祖“神意”收埋尸體,除林出賢次郎之外,侵華日軍中大概不會有人能了解其內涵。
從全球史角度看,紅卍字會慈善話語超越了中國傳統的“功過格”話語,兼具歐洲歷史上慈善事業(yè)的兩個特征:神愛(charity)和博愛(philanthropy)。紅卍字會自稱其慈善事業(yè)超越政治和黨派,1931年冬季大會議定《章則》第一條寫道:“本會以促進世界和平、救濟災患為宗旨,為純粹慈善團體,毫無政治關系?!盵42]但是,在民族主義(中國)與帝國主義(日本)對立的時代,紅卍字會的慈善活動招致雙方的懷疑。[43]在“一·二八事變”中,紅卍字會雖然大力救助19 路軍死傷者,但為尋找兩具日本兵尸體,不敢對19 路軍道明真相。不難想見,倘若紅卍字會道出事情的原委,與日軍浴血戰(zhàn)斗并付出巨大損失的19 路軍一定會加以阻止的。紅卍字會試圖超越政治和民族對立在中日兩軍對峙中展開慈善事業(yè),這,最終給其留下一份揮之不去的負的遺產。[44]
①《出口王仁三郎信》(1932年10月20日),上海市檔案館,Q120 -4 -316。以下征引檔案均出自此卷宗。
②《蔣介石日記》1932年1月29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藏。
③在中國歷史書寫中,人們習以為常的“一·二八事變”以及此前的“九·一八事變”和之后的“七·七事變”等,皆襲用當時日文“事變”,是很成問題的稱呼,這里姑且從眾。
④《商務印書館維持秋季學校課本》,《申報》1932年4月2日。
⑤《世界紅卍字會中華總分會賑救工作報告》,上海圖書館藏。
⑥拙著:《近代中國の宗教、結社と権力》,汲古書院2012年版。
⑦《內務部批第七二六號》,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蔵。
⑧[13][25]《世界紅卍字會中華東南主會上海總辦事處賑救工作實錄》(續(xù)),《正俗雜志》第2卷第8 期,1937年,第17、17、17頁。
⑨《世界紅卍字會中華總分會賑救工作報告》,上海圖書館藏。
⑩《紅卍字會掩埋工作》,《申報》1932年3月26日。
[11][42]《世界紅卍字會中華東南主會上海總辦事處賑救工作實錄》,《正俗雜志》第2卷第7 期,1937年,第19頁。此文系該雜志“史料”欄連載文章,記錄東南主會1931年成立后的慈善活動。
[12]《致上海各慈善團體通函》(世界紅卍字會中華東南主會上海總辦事處,1931年12月20日),上海市檔案館。
[14][22]《紅卍字會掩埋遺骸》,《申報》1932年3月27日。
[15][16][21]《紅卍字會掩埋工作》,《申報》1932年4月1日。
[17]《紅卍字會掩埋工作》,《申報》1932年4月2日。
[18][24]《趙隊長講演一二八掩埋經過情形》(1937年),上海市檔案館。
[19]范維世:《戰(zhàn)時各種預備事項》(1937年),上海市檔案館。
[20]《紅卍字會掩埋工作》,《申報》1932年3月26日。
[23]傅涵谷:《掩埋工作》(1937年),上海市檔案館。
[26]《世界紅卍字會中華東南主會上海總辦事處致社會各界》(1932年2月),上海市檔案館。
[27]《致本埠中外軍警公函》(1932年年2月,原件無時間,系推斷),上海市檔案館。
[28]《譯美國領事署處函備案》(1940年5月9日),上海市檔案館。
[29]大本七十年史編纂會:《大本七十年史》(下卷),第280頁。本書系大本教內部刊行。
[30]《函日本領事府》(1932年2月25日),上海市檔案館。
[31]3月1日,紅卍字會上海辦事處致函日本領事館,派李迪先前往領取通行證。參見《函日領請發(fā)通行證》(1932年3月1日),上海市檔案館。
[32]《函日本領事府》,上海市檔案館。時間不明,約為4月上旬。前揭《紅卍字會掩埋工作》,《申報》1932年4月2日。
[33]《函日領事請查照保護本會救濟人員》,時間不明,上海市檔案館。
[34]《函復尋仁會長》(1932年4月5日),上海市檔案館。原件無日期,5日系筆者推算。
[35]《世界紅卍字會中華東南主會請補領通行證職員姓名職籍表》,上海市檔案館。
[36]《函日本領事、海軍司令部》,上海市檔案館。原件無時間。
[37]《林出賢次郎函》(1932年4月8日),上海市檔案館。
[38]《函復林出先生》(1932年4月10日),上海市檔案館。
[39]《函十九路軍》,時間不明,約為1932年4月10日,上海市檔案館。
[40]《函復日領館》(1932年4月14日),上海市檔案館。
[41]《周氏兄弟との対話》(下),《京津日日新聞》1923年1月13日。
[43]孫江:《救贖宗教的困境——偽滿統治下的紅卍字會》,《學術月刊》2013年第8 期。
[44]孫江:《記憶不能承受之重——陶保晉及其后人的南京記憶》,載孫江編《新史學》第8卷《歷史與記憶》,中華書局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