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雀鶯
(廈門大學公共事務學院,福建廈門 361005)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下文簡稱《憲法》)第123 條規(guī)定法院為國家的審判機關,第126 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guī)定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憲法》第129 條則規(guī)定檢察院為“國家的法律監(jiān)督機關”。在人大和“一府兩院”的憲制機構中,檢察院和法院并立,被統(tǒng)稱為“司法機關”,但除《憲法》第129 條規(guī)定以外,在《憲法》和其他法律條文中均沒有對檢察院“法律監(jiān)督權”的明確界定和解釋。
從現(xiàn)有的研究來看,對檢察院的“法律監(jiān)督權”之學理解釋可謂爭議紛紜,各執(zhí)己見。[1]主要觀點和邏輯理路可以歸納如下:1)法律監(jiān)督權即訴訟監(jiān)督權。這一觀點認為法律監(jiān)督即訴訟監(jiān)督,指“檢察院通過參與刑事、民事、行政訴訟活動,依法對有關機關和人員的違法行為實行監(jiān)督并予以糾正”[2]。2)法律監(jiān)督權包括訴訟監(jiān)督權和非訴監(jiān)督權。[3]非訴監(jiān)督是指執(zhí)法監(jiān)督,包括對其他執(zhí)法機關的監(jiān)督,如偵查監(jiān)督和監(jiān)所監(jiān)督等。而訴訟監(jiān)督的內(nèi)涵則有兩種不同解釋,第一種解釋是檢察官在訴訟中身兼公訴人和監(jiān)督者角色,可以對整個審判活動進行監(jiān)督,既包括訴權行使也包括訴權之外的監(jiān)督;[4]第二種解釋是訴訟監(jiān)督職能不包括訴權行使,負責訴訟的特定檢察官行使微觀層面的公訴權能,檢察機關行使宏觀層面的訴訟監(jiān)督職能。[5]3)法律監(jiān)督權是指檢察機關對其他國家機關執(zhí)法行為的考察和督促,主要形式是檢察建議,不能和司法活動中的訴權行使混為一談。這一觀點認為檢察權包括法律監(jiān)督權和刑事追訴權,兩者是性質不同的權能,前者目標是監(jiān)督其他國家機關履行職權的行為,后者目標則是在司法活動中行使訴權以制約法院。[6]
以上爭議表明,僅從法律文本來看,由于《憲法》第129 條規(guī)定過于抽象,且沒有相應關聯(lián)憲法條文作為解釋依據(jù),檢察院的法律監(jiān)督職能如何實現(xiàn),在現(xiàn)行法框架內(nèi)定位相當模糊,特別是檢察院在參與訴訟活動中的角色定位并不明確。要厘清這一理論混亂,首先需考察我國的制度實踐中檢察院行使了哪些具體職權,才能接著探討在應然層面上應該賦予檢察院什么樣的職能。
《中華人民共和國檢察院組織法》第5 條以列舉方式羅列了各級檢察院的具體職權,包括對職務犯罪的偵查權、刑事案件公訴權、對審判活動的合法性監(jiān)督權、對公安偵查活動的合法性監(jiān)督權、刑事裁判執(zhí)行監(jiān)督權。從表1可以看出,檢察院的上述實際職能對應著公訴人(公益代表人)、行政執(zhí)法者、法院監(jiān)督者、執(zhí)法監(jiān)督者等多重角色。其中對于法院而言,檢察院兼具雙重角色:一是刑事案件和民事行政公益案件中的公訴人;二是法院訴訟活動的監(jiān)督者。
在制度實踐中,以憲法規(guī)定為基礎的法檢雙方權力配置,對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多有窒礙。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后,以保障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為重點的新一輪司法改革已經(jīng)啟動,而要推動這一改革進入實質性階段,首先必須反思法檢兩機關的權力配置關系。
表1 制度實踐中的檢察院職能和角色定位
1.司法終局性原則的意義
司法終局性原則也稱“司法最終解決原則”[9]。這一原則包含兩個方面的內(nèi)涵:一是生效裁決的既判力得到保障,即案件一旦經(jīng)法院正當程序做出最終裁決,即發(fā)生法律效力,具有不被改變的確定性權威;[10]二是法院管轄權具備專屬性,法院在現(xiàn)代社會糾紛解決體系占有主導性地位,對“認為應由其管轄的所有司法性質的爭議享有最終裁判權”[11]。一旦法院作出終審判決,司法裁決認定的法律事實和法律關系“都被一一貼上封條,成為無可動搖的真正的過去 ”[12]。正是司法裁決的終局性使法院被稱為“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并為其贏得舉足輕重的政治權威。美國聯(lián)邦法院的杰克遜大法官這么闡釋司法權威和司法終局性的關系:“我們能夠做出最終判決,并非我們判決正確,相反,我們之所以判決正確,是因為我們享有終審權?!保?3]
2.檢察院抗訴權配置對終局性原則的沖擊
依據(jù)現(xiàn)行訴訟法規(guī)定,檢察院對法院的生效判決和裁定提起的抗訴,必然引發(fā)再審程序。關于抗訴權制度之利弊問題一直存在針鋒相對的觀點。支持觀點認為,抗訴權的存在是為了對審判施加監(jiān)督,保證司法公正。[14]反對觀點則指出,抗訴權的存在使得司法判決終局性相對化,損害了審判獨立和司法權威。[15]而在201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和201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的修改中,檢察院對民事和行政訴訟案件的抗訴權重新得到確認,檢察機關通過抗訴進行的審判監(jiān)督職能進一步強化。
筆者同意后一種觀點,檢察院的抗訴權配置有其內(nèi)在的制度缺陷。依據(jù)現(xiàn)行法規(guī)定,檢察院對已決案件提起抗訴,在再審理由、時效、次數(shù)上都沒有明確限制,導致“終審不終”的現(xiàn)象,使司法裁判程序沒有終結之時,司法裁決始終存在一種不確定性,已經(jīng)嚴重削弱了司法判決的終局性原則。并且一旦下級檢察院抗訴的案件經(jīng)再審維持原判,上級檢察院可以再次提起抗訴,這樣一抗到底,可能引起的結果是最高人民檢察院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抗訴,有學者提出,在這種情形下,因法院成為沖突的一方,應由第三方如人大常委會來就爭議案件進行裁決,而這樣做將徹底否定最高人民法院擁有終審權的憲法規(guī)定。[16]
在民事訴訟領域,終局性問題已經(jīng)成為內(nèi)地民事判決在香港順利獲得承認執(zhí)行的首要障礙。香港法院通過一系列先例判決,建立了以“司法判決在原審是最終的和不可變更的”為終局性判斷標準的規(guī)則體系,其結果是導致香港法院對內(nèi)地所有民事司法判決缺乏終局性的一般性初步認定。[17]
在刑事訴訟領域,再審程序的任意性和制度缺陷導致兩方面直接后果:一方面,訴訟當事人無權啟動再審程序,只能通過申訴程序向法院或檢察院提出再審申請,一些符合再審條件的疑案,如聶樹斌案,當事人傾盡心力,卻在申請再審時遭遇重重阻礙。另一方面,檢察院和法院提起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基本不受任何限制,嚴重背離“一事不再理”和“避免雙重危險”的法治原則,導致控辯雙方的地位嚴重失衡,成為人權保護的制度障礙。
從檢察院與法院的權力結構來看,基于控辯平等的法治原理,檢察官作為公訴人參加庭審時,準確的角色定位是一方當事人,如果加入監(jiān)督者的角色,勢必賦予當事人角色以強勢地位,打破法院中立的“三方結構”,造成控辯雙方地位的失衡,從司法公正的角度看有違程序正義,從審判獨立的角度來看,對法官施加了不當影響,使其難以保持中立地位。賀衛(wèi)方先生指出:“控訴方執(zhí)行控告職能之外,又可以居于審判方的上位,對后者加以監(jiān)督,這至少在一定的限度內(nèi)將起訴權和判決權合二為一了?!保?8]有論者指出,檢察院在訴訟中應遵守謙抑原則,以不破壞“三方結構”為準則。[19]依據(jù)這種說法,是否干預審判實質上取決于檢察機關的自由裁量。沒有制度約束,期待權力行使主體遵循“謙抑”原則只能是一廂情愿的空話。
檢察院實現(xiàn)訴訟監(jiān)督職能的機制之一是檢察長列席審委會制度。有學者研究指出,這一方式形式上是行使審判監(jiān)督,實質上卻已成為法檢雙方“商談決疑”的場域,作者記錄了訪談對象丁檢察長的看法:“對自己列席的案件基本都能得到支持,感到特別欣慰。”他堅信,同樣作為集體決策組織,審委會與檢委會的意見通常還是能達成一致的,這主要是由于二者同樣作為上層決策機構,都能因時而宜地交流法律、掌握政策,包括證據(jù)問題,而且檢法兩院通常關系較好,遇到問題較易溝通。[20]這種情形下,刑事被告一方?jīng)]有參與商談和表達不同意見的機會,案件的處理結果卻已在法檢雙方磋商之下基本形成定見,主審法官成為執(zhí)行審委會會議決定的人,而不可能是自己司法意見的作者。
憲制結構賦予檢察院相對于法院的強勢地位,削弱了法院的獨立性和權威,使其難以實現(xiàn)保護人權的基本職能。透視我國近些年的刑事案件無罪判決率,可以使我們警醒當前法檢雙方權力結構的弊病。如表2所示,我國近些年刑事案件的無罪判決率逐年走低,2012年僅達0.06%,即1萬名被提起公訴的被告人中只有6 個人被宣判無罪。[21]刑訴專家陳瑞華先生指出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數(shù)字,意味著法院在面對公權力時已經(jīng)失去了糾錯的基本能力;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jiān)督機關”,按照現(xiàn)行訴訟法規(guī)定,同級檢察院可以對同級法院法官立案偵查,追究刑事責任,這一制度安排使法官在審理刑事案件時不敢得罪檢察院,是導致法院不敢作出無罪判決的重要原因。[22]現(xiàn)實已經(jīng)證明法官在面對檢察院時的謹慎心理并非杞人憂天:法官因審理具體案件而蒙冤的情況屢有發(fā)生。例如在備受關注的莫兆軍案中,莫法官依照民事證據(jù)規(guī)則做出裁判,并無玩忽職守情節(jié),卻因被告服毒自殺被以玩忽職守罪提起公訴;而馬瑞芝法官更冤,僅因其他案件當事人毫無根據(jù)的懷疑和上訪,被檢察院以“致使該民事案件的利害關系第三人多次上訪告狀,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為由,以“濫用職權”罪提起公訴,而檢察院濫用監(jiān)督權的結果是在法官隊伍中造成“寒蟬效應”。[23]
表2 2008年-2012年無罪判決率(所有刑事案件)和自訴案件判決率
此前發(fā)生的關于法庭規(guī)則的爭議事件,可以反映法院與檢察院對雙方權力關系定位的認知沖突。1994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法庭規(guī)則》,規(guī)定審判人員進入法庭和審判長或者獨任審判員宣判時,全體人員必須起立。季衛(wèi)東先生曾樂觀地指出,這一儀式規(guī)則表明庭審中檢判并立的格局已經(jīng)實現(xiàn)向審判權優(yōu)位的變遷。[24]但這一規(guī)則之后引起了檢察官的普遍不滿和抵觸。[25]最后不得不由中央政法委員會出面解決爭議,最終協(xié)調結果是法官入庭時一律不需起立,在宣讀判決時全體起立以示國家法律尊嚴。[26]筆者就此問題做了調研,發(fā)現(xiàn)直到現(xiàn)在,在法院庭審實踐中法檢雙方對這一問題仍未有統(tǒng)一的認識。[27]這一例子說明在我國檢察官的心目中,因普遍存在著檢察優(yōu)位的心理,而對控辯平等、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結構缺乏認同。在這種左右為難的憲制設計下,“一山兩虎”的局面和法檢雙方的認知沖突不可避免,季衛(wèi)東先生所言審判優(yōu)位之變遷遠未完成。
審前羈押作為最嚴厲的強制措施,涉及對人身自由權的限制和侵害,從基本人權保護的理念出發(fā),在針對被告人的審前強制措施選擇上,應遵循以限制人身自由的羈押為例外的原則,而由法院對其進行嚴格的司法審查本是現(xiàn)代法治國家的基本要求。我國于1998年簽署《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其中第9 條確立了審前羈押的司法審查原則。
作為“法律監(jiān)督機關”,檢察院除了自偵案件的偵查權外,還擁有對公安機關的偵查監(jiān)督權,這兩項職權包含了對刑事案件嫌疑人批準逮捕和逮捕后延長羈押期間的審查權。檢察院在我國被稱為“司法機關”,從字面上看,似乎可說我國同樣存在著審前羈押的司法審查機制,但是這種審查程序并不符合基本的程序正義要求,實質上屬于行政性審查而非司法審查:在檢察院自偵案件中,檢察院作為偵查主體,可以自行決定對當事人采取審前羈押措施,對于這一權力缺乏相應制約和救濟;在公安機關負責偵查的案件中,刑事訴訟當事人不能參與檢察院的審查程序,而檢察院因其有追求刑事追訴的傾向,難以充當中立和超然的裁判人角色,導致羈押措施的常態(tài)化。[28]據(jù)統(tǒng)計,從1990 到2009年間,計有93.76%被公訴的刑事被告人被檢察機關批準逮捕,逮捕成為常態(tài)化的強制措施;且在被逮捕的人中,真正符合被判處自由刑(實刑)以上的被告人不到7 成。[29]而在被執(zhí)行逮捕的情況下,犯罪嫌疑人或刑事被告人被超級羈押已經(jīng)成為刑事司法中屢禁不止的一大痼疾。[30]可資對比的數(shù)據(jù)是,在前西德各州,2000年受到審前羈押者約占刑事法院判決人數(shù)的4%,若不考慮違警罪,被審前羈押的嫌疑人比例僅約 6% 。[31]
在當前的權力配置格局中,司法裁判權被限縮在針對被告人刑事責任的實體性裁判范圍之內(nèi),因不享有審前羈押的司法審查權,法院自然無力承擔其為人權保護提供堅固屏障的基本社會職能。
按照現(xiàn)有的法律規(guī)定,最高人民檢察院和最高人民法院共享刑事司法解釋權,檢察院作為公訴機關,在刑事訴訟中作為公訴人參與訴訟過程,有其特有的部門利益,不具備中立裁判者的身份,由檢察院發(fā)布司法解釋,是公訴權對審判權的越界“侵入”,干擾審判獨立,與法院作為最高審判機關的憲法原則相抵觸。[32]而在實踐中,時有發(fā)生“兩高”發(fā)布的司法解釋互相抵牾的情況,不僅是浪費資源,而且造成刑事執(zhí)法司法實踐的混亂。[33]
從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問題的決定》(下文簡稱《決定》)來看,此次改革似未明確涉及檢察院與法院的權力關系調整,但《決定》強調要“加強對司法活動的監(jiān)督,加強對刑事訴訟、民事訴訟、行政訴訟的監(jiān)督”,“探索建立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制度”等表述,在表達強化檢察機關法律監(jiān)督職能意旨的同時,也提示了檢察機關公訴權擴張的可能性。[34]但如前文所述,目前檢察院“法律監(jiān)督機關”的職能定位,在法律解釋上失之模糊,在制度實踐中亦成為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的障礙。要推動《決定》中保障法院獨立審判的實質性改革目標之實現(xiàn),必須修正檢察院在憲制中的職能定位,重構法檢雙方的權力配置關系,基于這一目標,本文提出如下設想:
從前文討論可知,《憲法》第129 條對檢察院作為國家“法律監(jiān)督機關”的定位不僅引發(fā)憲法解釋上的混亂,在制度實踐中也引發(fā)諸多問題:法律監(jiān)督者角色和當事人角色合一,違反控辯平等的自然正義原則,同時引發(fā)檢察官與法官對各自的角色認知沖突,并且存在以“法律監(jiān)督”之名對法官施加不當影響,損害審判獨立的制度漏洞。要徹底解決這一問題,只能通過修憲取消《憲法》第129 條的規(guī)定,明確將檢察院定位為公訴機關的角色,明確其兩大職能是刑事追訴和以公益代表人身份參與民事行政公益訴訟。
因刑事追訴涉及到職務犯罪,民事行政公益訴訟的被告可能是行政機關,檢察機關要行使這兩大職能,都必須有相應的獨立地位和一體化的組織機構,因此為保障檢察院的獨立地位,原來“一府兩院”的政制設計不需改變,檢察機關仍應定位為獨立于行政機關的機構,而非行政機關的下屬部門。檢察院卸下“法律監(jiān)督機關”的牌子,不過是剝離實踐已經(jīng)證明其難以完成的任務。失去相對于法院的優(yōu)勢地位,回歸符合法治原理的訴訟“三方機構”模式,固然意味著檢察院從此不再可能是“法院之上的法院”,相對而言權力有所收縮,但這一改革并不意味著其社會職能的當然弱化,不過是遵循“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古訓,使其職能更加專門化。
在修憲基礎上,還應檢討、修正或廢除因“法律監(jiān)督”定位衍生出的有礙法院獨立審判的制度設計,包括再審制度的修正和其他制度的廢除等等。
1.對檢察院提起再審制度的修正
為維護司法判決的終局性原則和司法權威,應修正檢察院提起再審的制度。檢察院回歸公訴人角色,意味著檢察院沒有直接提起再審的權力,而只能同當事人提起申訴一樣申請再審,至于這一訴權是否還叫“抗訴權”則無關大礙。應建構符合司法審判規(guī)律和法官職業(yè)特點的法官懲戒制度,為防止檢察機構濫用公訴權追訴法官提供制度屏障。陳瑞華先生指出,取消同級檢察院對同級法院法官提起公訴追究刑事責任的權力,而將立案權賦予省一級檢察院甚至最高人民檢察院。[35]在目前情況下,或是一個便捷有效的改革方案。
有論者指出,從比較法的視角來看,不論在大陸法系還是英美法系國家,都設置了民事行政訴訟的檢察監(jiān)督制度,并以此來論證檢察院抗訴權的合理性。[36]筆者認為這一論據(jù)顯然存在問題。因不管是法國還是英國,檢察機關對民事或行政案件的“監(jiān)督”更多地體現(xiàn)為以公益代表人的身份參與和提起訴訟,準確地說在民事或者行政訴訟中,檢察機關充當?shù)娜允窃V訟當事人的角色,所謂“監(jiān)督”實質上是一種訴權制約。
在刑事訴訟方面,英美法系國家,檢察機構一般被禁止提出任何形式的再審申請,在法德等大陸法系國家,檢察機構職能只能向法院或者特定機構如“有罪判決復議委員會”(法國)對已經(jīng)生效的法律判決提起再審申請,且為尊重司法裁決的終局性原則,規(guī)定了極其嚴格的再審審查條件。[37]俄羅斯的刑事司法改革,也已摒棄前蘇聯(lián)的法律監(jiān)督理論,通過刑事訴訟立法廢除了檢察院對法院審判活動進行監(jiān)督的權力,實現(xiàn)了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中的“當事人化”。[38]
2.對其他制度的檢討
除了再審制度之外,一些損害審判獨立的制度如上述提到的檢察長列席審委會會議制度、以及“大三長”會議等應予徹底廢除,真正實現(xiàn)法庭上控辯平等的“三方結構”;應取消檢察院的司法解釋權,為保障國家法制統(tǒng)一,司法解釋權只能賦予法院和立法機關。
審前羈押強制措施應回歸司法審查。這是保障基本人權的需要,也是法治國家的通例。為平衡預防犯罪和保護人權的兩大目標,可以借鑒法國的做法,將逮捕、拘留等臨時性強制措施和羈押分開,規(guī)定羈押時間超過48 小時后的強制措施應該由法院審查批準,在48 小時以內(nèi)的羈押可由檢察機關或公安機關自行決定。同時還應通過立法保障當事人就審前羈押等強制措施訴諸司法救濟的程序權利。
從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司法改革趨勢中,我們也可發(fā)現(xiàn)審前羈押措施回歸司法審查的必要性。如法國在2000年對刑事訴訟法進行重大修改,取消了預審法官享有的逮捕、羈押等關系公民人身自由的職權,將上述職權轉移給新設的“自由與羈押”法官,理由在于預審法官雖有“法官”之名,因其同時身兼?zhèn)刹槁毮?調查權)與保障基本權利的職能(司法審查權),這種雙重角色定位使其無法保持中立,變成“超級警察”。[39]我國臺灣地區(qū),一度延續(xù)了民國以來檢察官掌握審前羈押權的傳統(tǒng),但到90年代以后,臺灣各界對檢察濫權的憂慮日益強烈,1995年12月,繼臺灣“大法官”釋字第392 號解釋宣告檢察官無羈押權之后,1997年12月19日之“刑事訴訟法”,正式取消了檢察官的羈押權。[40]俄羅斯也在刑事司法領域引入司法審查制度。根據(jù)它目前的法律,對于逮捕、羈押、搜查、電話監(jiān)聽等權限,不再由檢察長批準決定,而是由法院通過審案程序進行司法審查。[41]任何一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只要是被羈押6 個月以上,有權要求在高等法院舉行公開的聽證會,在控辯雙方對抗的情況下,由法官裁定對他實施羈押措施的合法性問題。[42]盡管俄羅斯的法治狀況并不樂觀,但這一法律文本上的改變,表明其加強人權保護、否定前蘇聯(lián)刑事司法傳統(tǒng)的價值取向。
由于現(xiàn)代社會的復雜性和風險多發(fā)性特征,檢察機關作為公益代表人的地位將日趨重要。從世界各國來看,檢察機關公訴職能范圍普遍呈現(xiàn)出擴張趨勢,已從傳統(tǒng)的刑事訴訟領域擴大到民事和行政訴訟領域。如美國、日本、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比利時、瑞典、芬蘭、澳大利亞、巴西、希臘、俄羅斯、哥斯達黎加、斯里蘭卡、布隆迪、突尼斯、秘魯、蒙古、瑞士、阿根廷、委內(nèi)瑞拉等國家都賦予檢察機關以公益代表人身份參與民事和行政訴訟的職權。[43]這是由于現(xiàn)代社會具備的復雜性和風險多發(fā)性特征,使國家日益傾向于介入更多社會領域以保護公益。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指出,要探索建立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的制度,重點是在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資源保護、國有資產(chǎn)保護、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食品藥品安全等領域,對造成國家和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的案件,提起民事或行政公益訴訟。2015年5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12 次會議審議通過《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改革試點方案》,未來我國檢察機關在社會公益保護領域將大有可為。
注釋:
[1]學理解釋是指實然層面上對現(xiàn)有法條規(guī)定的非正式解釋,不涉及應然層面上法律規(guī)定合理性的問題。
[2]梁國慶:《中國檢察業(yè)務教程》,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1999年,第3頁。
[3]謝 愚、周 穎:《論人民檢察院審判監(jiān)督的改革與完善》,《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6年第1 期。
[4]龍宗智:《相對合理主義視角下的檢察機關審判監(jiān)督問題》,《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 期。
[5]吳嶠濱:《論檢察權的性質及其優(yōu)化設置》,《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 期。
[6]蔣德海:《法律監(jiān)督:政治制度還是司法制度》,《學習與探索》2011年第6 期。
[7]謝鵬程:《論檢察權的性質》,《法學》2000年第2 期。
[8]2014年10月,貴州省畢節(jié)市金沙縣檢察院將金沙縣環(huán)保局告上法院,要求其履行職責處罰某企業(yè)。這是我國首起由檢察機關直接作為原告向環(huán)保部門提起的行政公益訴訟案件。參見殷泓:《環(huán)境公益訴訟將成新常態(tài)?》,《光明日報》2015年1月19日,第10 版;而早在2010年,福建龍海市檢察院就曾作為原告提起一起環(huán)境民事公益訴訟。參見張輝等:《環(huán)境公益訴訟艱難上路》,《福建日報》2015年4月20日,第5 版。
[9]這里的抗訴權是指檢察院對生效判決提起抗訴而啟動再審的權力,不包括表1中提及的對未生效判決提起上訴的權力。
[10]褚紅軍:《司法判決的功能分析》,《法律適用》2013年第1 期。
[11]賀日開:《司法終局性:我國司法的制度性缺失與完善》,《法學》2002年第12 期。
[12]季衛(wèi)東:《法治秩序的構建》,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9頁。
[13][美]凱斯·桑思坦:《司法極簡主義》,商千儀等譯,臺北:商周出版社,2001年,第301-303頁。
[14][36]楊立新:《民事行政訴訟檢察監(jiān)督與司法公正》,《法學研究》2000年第4 期。
[15][16]黃松有:《檢察監(jiān)督與審判獨立》,《法學研究》2000年第4 期。
[17]徐鵬:《司法判決"終局性"問題研究——以內(nèi)地司法判決在香港承認與執(zhí)行為中心》,《時代法學》2006年第1 期。
[18]賀衛(wèi)方:《異哉所謂檢察官起立問題者——與龍宗智先生商榷》,《法學》1997年第5 期。
[19]錢穎萍:《我國民事檢察監(jiān)督之正當性——以司法程序的類型為中心》,《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 期。
[20]劉嬋秀:《檢察長列席審委會實證考察》,《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3年第5 期。
[21]本表數(shù)據(jù)引自馬劍:《人民法院審理宣告無罪案件的分析報告——關于人民法院貫徹無罪推定原則的實證分析》,《法制資訊》2014年第1 期。
[22][35]段 文:《法院為什么不敢做無罪判決?》,《鳳凰周刊》2015年第9 期。
[23]葉竹盛:《怎樣懲戒法官》,《南風窗》2015年第8 期。
[24]季衛(wèi)東:《最高人民法院的角色及其演化》,《清華法學》2006年第1 期。
[25]龍宗智:《檢察官該不該起立——對庭審儀式的一種思考》,《法學》1997年第3 期;賀衛(wèi)方:《異哉所謂檢察官起立問題者——與龍宗智先生商榷》,《法學》1997年第5 期,這兩篇文章代表了對法檢雙方地位認知的對立觀點。
[26]參見中共中央政法委文件:《中共中央政法委員會關于實施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幾個問題的通知》(政法[1997]3號)。
[27]例如在某市中級人民法院,為避免檢察官不起立的尷尬,一般開庭都是按照政法委的上述意見,法官入庭一律不起立。有意思的是,某次恰逢一個引發(fā)國內(nèi)外關注的重大案件要開庭,因為考慮到各路記者媒體要旁聽,該市政法委特意召開協(xié)調會,希望檢察院遵循國際慣例,破例在該案開庭時起立向法庭致敬。到庭審當天,公訴人為了避免就座后起立,執(zhí)意等到法官快入庭前才進入法庭,入庭后并不坐下,而是站著等其他人員起立后一起坐下。
[28]陳瑞華:《超期羈押問題的法律分析》,《人民檢察》2000年第9 期。
[29]劉計劃:《逮捕審查制度的中國模式及其改革》,《法學研究》2012年第2 期。
[30]何家弘:《當今我國刑事司法的十大誤區(qū)》,《刑事司法》2014年第2 期。
[31][德]魏根特、岳禮玲:《德國刑事訴訟程序》,溫小潔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95頁。
[32]馬進寶、朱婧:《司法解釋所面臨的挑戰(zhàn)與機制重構——以<刑事訴訟法>的修改為平臺》,《政治與法律》2008年第3 期。
[33]崔 敏:《論司法權力的合理配置》,《公安學刊》2000年第3 期。
[34]為了貫徹《決定》精神,檢察機關內(nèi)部也加大了監(jiān)督力度,例如某市檢察院就出臺規(guī)定,要求檢察官每年要完成一定數(shù)量的針對法院的檢察建議指標。
[37]陳瑞華:《刑事再審程序研究》,《政法論壇》2000年第6 期。
[38][41]孫 記、李春季:《論蘇俄檢察制度的變遷及其對我國的啟示》,《俄羅斯中亞東歐研究》2010年第2 期。
[39]周建華:《法國預審法官存廢之爭》,《中國刑事法雜志》2006年第3 期。
[40]縱 博、郝愛軍:《近年臺灣地區(qū)的刑事訴訟改革及其啟示》,《臺灣研究集刊》2010年第3 期。
[42]張劍波:《俄羅斯聯(lián)邦刑事訴訟法典的變遷及其制度創(chuàng)新》,《法學評論》2004年第4 期。
[43]李廣輝、翁崇武:《域外檢察改革趨勢比較研究》,《太平洋學報》2009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