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
以周香蘭那時的條件,找楊鳳喜是最好的選擇。她不夠漂亮,矮,胖,胸脯太高,但又是即將退休的吳鎮(zhèn)黨委書記的女兒。找個地位比她高的,人家看不上她,地位比她低的吧,她又看不上。她一見到楊鳳喜,心想,就是他了。楊鳳喜是吳鎮(zhèn)五高中唯一的本科畢業(yè)生,又是個才子,會拉二胡,會寫詩,有一雙憂郁的黑眼睛,在那個年代,這是很時尚的對象,足以讓人忽略掉他其他的東西,譬如農(nóng)民出身,家庭貧困,姊妹眾多。從長遠(yuǎn)看,以周香蘭父親的身份,肯定能把楊鳳喜拉扯到仕途上,到那時,周香蘭的一切就完美了。
但當(dāng)年的周香蘭并不以為自己有那樣的勢利和盤算,她以為自己是真的喜歡楊鳳喜。喜歡嘛,那就要。年輕時的周香蘭潑辣直爽,要自己想要的。能夠拆散楊鳳喜和張曉霞,那是因為他們愛得不夠,跟她關(guān)系不大。到三十二歲那年,楊鳳喜和張曉霞死灰復(fù)燃時,周香蘭才意識到,她當(dāng)年那么理直氣壯,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她有勢。這勢雖然不夠大,最終也沒有幫上楊鳳喜,但足以讓年輕的周香蘭肆無忌憚、勇往直前,也足以讓楊鳳喜半推半就,最終拋棄張曉霞。
這年夏天,吳鎮(zhèn)的第一場雨開始下時,張曉霞因胃癌死了,死時渾身發(fā)臭,瘦到如骷髏一般。周香蘭豐滿的乳房因長滿瘤子被割掉了,她曾經(jīng)過分高聳的胸脯如今變?yōu)閮蓚€可怕的凹陷地。
暴雨連續(xù)下了二十多天,湍水上漲,漫灌過寬闊的低地、沙灘、樹林、莊稼地,直抵沿岸村莊和小鎮(zhèn)的邊緣。吳鎮(zhèn)也被淹了一半。但是,吳鎮(zhèn)的被淹并非因為湍水,而是因為鎮(zhèn)上的下水道太不暢通,水無處可流,就在大街小巷浩浩蕩蕩地奔涌,把陳年的垃圾從各個角落帶出來,各種各樣的垃圾又停留在任何一個拐角、突起和建筑物的后面,于是,腐爛的菜葉、動物殘破的尸體、糞便、破衣服、舊鞋子和說不清是什么東西的東西混著泥水形成一座座垃圾山,浸泡在街前屋后。蒼蠅、蚊蟲終日在垃圾堆和吳鎮(zhèn)上空歡樂飛舞,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繁殖,生長。傍晚雨停的時候,太陽照在酷熱、潮濕的吳鎮(zhèn),垃圾上的泥漿開始蒸發(fā),風(fēng)一吹,整個吳鎮(zhèn)都包圍在惡臭中。霉菌在蓬勃生長,旅館里到處結(jié)滿蜘蛛網(wǎng),巨大的蟑螂、甲殼蟲、臭蟲在走廊里慢條斯理地散著步,外地人一驚一乍,吳鎮(zhèn)人都視而不見。
家家戶戶的被子、衣服、席子、衣柜都長滿了綠色的霉菌,也沒地方可曬,就任它霉著。到每年夏天七八月份的雨季,婦女得婦科病的特別多。吳鎮(zhèn)醫(yī)院里到處是拿著小玻璃片的婦女,玻璃片上面一小滴白色的東西是陰道里的分泌物,大家互相交換著病情,大聲地罵著天氣、男人和自己的孩子。那些得了性病的婦女也一改偷偷摸摸的習(xí)慣,理直氣壯、光明正大地和大家一道站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混水摸魚地談著天氣,暗自慶幸著雨季的來臨。
雨季解放了吳鎮(zhèn)人。就和那些得了性病的婦女一樣,他們不用再偷偷摸摸,不用再找理由,不用再必須等到星期天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才去支麻將攤,而是理直氣壯地三三五五吆喝著,把麻將桌支在剛剛倒塌的殘壁之下,一堆堆破爛中間,斗得酣暢淋漓。孩子們整天在雨水、泥漿里趟來趟去,往行人身上濺泥點,和蒼蠅一起,在河邊、垃圾堆旁翻撿寶貝,拿棍子來回劃拉,挑起一個個已經(jīng)看不出什么顏色的避孕套,比賽“擲鐵餅”,在空中掄上幾圈,“嗖”地一聲扔進(jìn)水里。
吃過午飯,周香蘭把放在煤爐旁邊的涼席鋪到床上,用濕毛巾擦一遍,再稍微在爐子上烤一下,竹席干爽、清潔,沒有雨季的粘濕感。她把義乳取掉,平躺在床上,薄薄的睡衣下,沒有乳房的形狀。
楊鳳喜過來了,周香蘭佯裝讓位置,側(cè)躺過去,睡衣垂下來,遮住乳房的位置。從早上到現(xiàn)在,她一直躁動不安。莫名的煩躁和激動壓迫著她的神經(jīng),她想說話,想跳起來,想要男人的擁抱和進(jìn)入。這在她是少見的。她有多久沒有肉體的沖動了?她幾乎已經(jīng)記不清最后一次和楊鳳喜做愛是什么時候了。
她看著楊鳳喜,楊鳳喜面無表情地盯著書本。她試探著把手放在他腿上。他會有反應(yīng)嗎?會在張曉霞火化的日子,和她做愛嗎?周香蘭用手卷著楊鳳喜腿上長長的腿毛。他為什么不拒絕她呢?他滿可以說,今天太累了,早點睡吧。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躲過這一劫了。
周香蘭的手慢慢劃過楊鳳喜的腿,向小腹攀去。楊鳳喜放下書,輕輕牽動嘴角,朝周香蘭笑了一下,黑色的眼睛隨之變得遙遠(yuǎn)。此時的楊鳳喜仍然是那個含蓄沉穩(wěn)的男人。很少有人能看到楊鳳喜的笑,不笑的楊鳳喜只是一個平常的、甚至有點猥瑣的男子。但周香蘭有幸看到這笑,心事重重的,好像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抵達(dá)唇邊的笑,這么多年來,她被這笑所迷惑,心甘情愿地放棄自尊、放棄自我,緊緊跟隨他。
楊鳳喜進(jìn)入了她的身體。瞬間的充實,然后是放松和舒適,一陣陣眩暈向周香蘭襲來。她的雙腿更緊地盤著楊鳳喜的腰。人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沒有了乳房,她這虎失去了自信和欲望。反倒是楊鳳喜看到她的可憐和虛弱,有時候主動配合她一下。
楊鳳喜開始動作,為避免碰著周香蘭的胸部,他總是雙手撐著床,費(fèi)力,緩慢,卻有意外的體驗,周香蘭跟隨他的節(jié)奏,腦子開始茫然地漂移。但是,有一句話,卻越來越近,隨時要從她嘴里跳出來,她已經(jīng)憋了一整天,實在憋不住了。
“你說,張曉霞會不會死不瞑目?老情人連去看一眼都不去?”就在楊鳳喜要加快動作的時候,周香蘭突然說話了,她的眼睛仍然閉著,肥大的臉龐清白無辜,純潔無比。
楊鳳喜突然停了下來。像高速運(yùn)行的機(jī)器突然停電了一樣,“咔嚓”一聲,沒有慣性和緩沖,但是,里面的內(nèi)臟卻因這突然的停止而錯位了。過了好長一會兒,他才挪動身體,離開周香蘭。翻身下床,去了衛(wèi)生間。
周香蘭一動不動,癱在床上。她的睡衣卷在胸部,曾經(jīng)是乳房的部位如今變?yōu)閮蓚€略微下陷的半圓,其中一個半圓呈不規(guī)則形狀,一直延伸到腋下地方,根根肋骨畢現(xiàn)。兩只暗紫色的蜈蚣就豎趴在乳房下陷地的正中央,張牙舞爪地朝著外面撲出來,旁邊是鮮紅透亮的肉芽,丑陋、怪異,讓人惡心。
張曉霞得了胃癌,是那種最疼的癌,腫瘤轉(zhuǎn)移,壓迫神經(jīng),連帶脊髓疼痛,據(jù)說連骨頭都是疼的。最后一個月時間,張曉霞躺在病床上,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有時瞪大空洞的眼睛,死死盯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某個地方,有時又罵天罵地罵所有人,陳年爛谷子的人和事兒都被她罵出來。罵的人中,除了她丈夫、她的頂頭上司、她的明爭暗斗的同事,與她有曖昧關(guān)系但又不給她解決實質(zhì)問題的副縣長之外,就數(shù)楊鳳喜和周香蘭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每天,人們豎著耳朵傾聽從吳鎮(zhèn)醫(yī)院傳出的或低或高或尖或利的罵聲,把那些早已忘記的舊事再翻騰出來,一遍又一遍地討論、傳播。周香蘭還知道,楊鳳喜偷偷去看過張曉霞一次,也被張曉霞罵了出來。
“張曉霞今天火化,”周香蘭朝著衛(wèi)生間喊道,“你不去看看?和老情人最后告?zhèn)€別?”
衛(wèi)生間里靜寂無聲。
許多時候,人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惡念就像周香蘭胸部的腫瘤一樣,毒害著彼此的關(guān)系。
周香蘭從床上爬起來,到廚房去熬玉米粥,這是例行的晚餐。要煤爐,文火,一邊熬,一邊攪拌,至少得一小時以上,粥才能由稀變稠,再由稠變成均勻的糊狀。等顏色從玉色變成金黃色時,才算大功告成。這是楊鳳喜的最愛。二十幾年了,楊鳳喜每晚都享受著這金黃的粥。但周香蘭很懷疑,楊鳳喜是否記得自己每晚吃的是什么,他吃得潦草應(yīng)付,沒有任何感情。
面對楊鳳喜,周香蘭是有些虧欠的。當(dāng)年她和楊鳳喜同在五高中教書,而張曉霞卻在鄉(xiāng)下一個小學(xué),只有星期天能回來。利用這一便利,周香蘭開始和楊鳳喜接近。她以為是她的熱烈進(jìn)攻和豐滿乳房成功捕獲了楊鳳喜,但是,當(dāng)她看到他在她父親面前的畢恭畢敬時,她隱約感覺到,這個男人想要的并不是她。
三十二歲那年,楊鳳喜突然大張旗鼓地重又追求張曉霞。他沒有隱瞞周香蘭,甚至,刻意讓她看到他的破釜沉舟。他是豁出去了,到處追逐張曉霞,在張曉霞下班路上圍堵,請張曉霞跳舞,不請自到參加張曉霞參加的酒場,和張曉霞丈夫打麻將交朋友,到張曉霞的弟弟家無望地等張曉霞的消息。吳鎮(zhèn)流言四起,人們像看大戲一樣地看著楊鳳喜表演。他不再和周香蘭保持每周一次的性生活,不再保持必要的交流,而是彬彬有禮,冷淡異常。周香蘭跑到父親那里哭訴??炱呤畾q的老父親讓她給楊鳳喜捎一句話,這次,他一定幫到他。周香蘭這才知道,穰縣正在進(jìn)行新一輪的干部提拔,縣政府、黨委和各大局都特別需要筆桿子,能寫,會說,有學(xué)歷,如得到選拔,直接到單位任副職。無論從哪一層面,楊鳳喜都符合條件。但是,如果沒有得力的人去跑動,他無論如何也上不去。之前那么多年,周香蘭的父親沒有少為楊鳳喜跑動,但一個退休了的鄉(xiāng)黨委書記,能量并沒有想像的那么大。
周香蘭的父親住到穰縣,和昔日的朋友、下屬吃飯,給上頭遞煙送酒塞錢,在家的周香蘭時刻跟蹤著楊鳳喜,她看到楊鳳喜和張曉霞一起往吳鎮(zhèn)河坡上的莊稼地里去,她躺在莊稼地的另一端,聽楊鳳喜向張曉霞哭訴著“她咋恁像個媽,她就像媽一樣,管著我”,聽他們在柔軟的花生地里、在金黃的螞蟻草上翻滾呻吟歡笑,聽他們用譏諷的口吻比較她和張曉霞乳房的手感大小和溫度。她只能絕望地哭泣。她沒有和楊鳳喜廝打、吵鬧,而是不停地給楊鳳喜匯報父親在穰縣的進(jìn)度,時而絕望,時而又充滿希望,有時,又讓楊鳳喜進(jìn)城陪父親請的官員喝酒聊天,聽種種許諾和活動路徑。
有一天,楊鳳喜又騎自行車帶著她和兒子從吳鎮(zhèn)的大街上穿過,到吳家燒鵝館吃飯,而晚上,楊鳳喜又用手撫摸她豐滿肥厚的乳房,久久地揉搓。她知道,楊鳳喜和張曉霞分手了。幾個月之后,縣里的提拔結(jié)束。她又一次虧欠了楊鳳喜。
沒有了乳房,如何面對楊鳳喜?手術(shù)后第一次單獨(dú)在衛(wèi)生間里洗澡,周香蘭低頭看自己的胸部:可怕的下陷,丑陋的紅色傷疤,是怎樣的怪形狀??!周香蘭失聲痛哭。
她引以為傲的顫巍巍的乳房,有多少吳鎮(zhèn)男人盯著她的乳房看,它挺立在那里,楊鳳喜就是她的,別人無話可說。這對乳房,也確實給她立下了汗馬功勞。楊鳳喜喜歡揉搓著周香蘭的乳房,喜歡在黑暗中吮吸著周香蘭高聳的乳頭,慢慢興奮起來。
從乳房被切除后第一次做愛起,周香蘭就小心翼翼保護(hù)著胸部,避免兩人動作時碰到那里,她怕掃了楊鳳喜的興。楊鳳喜從來沒有就這一點發(fā)表評論,也沒有安撫過周香蘭,只是在做愛的時候,由撫摸乳房改為撫摸周香蘭的下半身,好像周香蘭從來就沒有過乳房,他也從來沒有感受過它。
可還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手術(shù)后不久的一個晚上,楊鳳喜興奮的時候,忘了周香蘭的傷口,緊緊地?fù)ё≈芟闾m用勁。周香蘭只感到鉆心的疼痛,忍不住大叫起來。也許疼得太厲害了,周香蘭忘了在楊鳳喜面前一貫的謹(jǐn)慎和小心,掀開睡衣,仔細(xì)地查看傷口是否碰破。兩條紫紅色的蜈蚣蜿蜒著爬在周香蘭平坦的胸前,兇狠、可怕,在昏暗中躍躍欲試著向他們撲來。
在拉滅燈的一瞬間,周香蘭抬頭看了一眼楊鳳喜。那是怎樣的眼神?厭惡、忍耐,蘊(yùn)藏著蔑視,還有冷漠和倦怠,他對此一點也不關(guān)心。周香蘭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他厭惡她,厭惡她的胸部。
楊鳳喜那一瞬間流露的眼神,讓周香蘭突然意識到自己對他的恨了。她恨他。他不讓她找出他的一點過失,他對她實在是完美無缺的好丈夫。在吳鎮(zhèn)人眼里,不管周香蘭怎樣張羅家庭,張羅交際,張羅前程,都是她在巴結(jié)楊鳳喜。說到楊鳳喜,大家只是搖搖頭,為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被一個平庸丑陋的女人所控制而嘆息。人們津津有味地談?wù)撝芟闾m生病時楊鳳喜的投入和悲傷,談?wù)摋铠P喜的沉默和文雅,也可惜著楊鳳喜的不值。周香蘭失去了乳房,楊鳳喜仍然享受著尊重。這場傾斜的戰(zhàn)爭她根本無法打贏。
疼啊……真疼啊……媽啊行行好讓我死了吧死了吧疼得不行了媽啊別叫我閨女來別叫她爸來我誰都不想見誰都不想見……說我無情我就是無情誰不無情誰擋住我張曉霞的路都不行我忍了這么多年我不想忍了我是生閨女的氣有時氣到想把她打死我不是說笑閨女那么倔強(qiáng)她會吃虧的我要把她打過來我那老好人丈夫都說他是老好人他老好人個屁房子是我蓋的家具是我買的里外人情都是我跑的人家說他是好人我是壞人我想著他至少還喜歡我我都快死了他還是那樣沒心沒肺該吃吃該喝喝他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豬一樣的人我張曉霞咋會和他生活一輩子丁國鋒你個王八蛋你個縮頭烏龜你女人都在外面混人了你還不吭聲你女人都給你戴綠帽子了你還成天笑啊我咋嫁你這個人丁國鋒你為啥不敢打我你來打我啊把我打死我想死啊丁國鋒你個王八蛋來打死我啊……啊……
我疼啊老天爺你個王八蛋我又沒背良心你讓我得這不得好死的噎食病是誰在咒我你個王八蛋你出來……
雨咋還在下還在下啊……嘩嘩嘩地不停了到底誰更無恥他不來看她他知道她在住院他不來看她她恨他可誰更無恥那么多人圍著她那么多人聽她的話她其實也喜歡啊真閑啊她從來沒這么閑過干活的都是副職她兢兢業(yè)業(yè)兢兢業(yè)業(yè)地干她是單位的一把刷子她早晚會成一把手副縣長早就許諾過她也暗示過他們局長只待找個合適機(jī)會她文章寫得好她會彈風(fēng)琴會跳舞會唱歌會喝酒這個位置只能是她的必須是她的她老公不要了閨女不管了和副縣長說不清和局里一把手和好多人都說不清比男的都能喝喝出個胃癌把自己喝死了想當(dāng)官想迷了把命也搭上了……我知道你們都在說我罵我笑話我有本事你們到我面前來你們誰不是小人誰不是烏龜王八蛋啊
疼啊……疼啊啊……啥潰瘍轉(zhuǎn)移灶腫塊壓迫神經(jīng)侵蝕骨質(zhì)破壞細(xì)胞異常增生脊髓印到骨頭上了疼啊疼死了……閨女別哭我不是好媽我對不起你我不管你我只是想讓你過得更好想讓人家看得起我們你老媽不是想當(dāng)官也不是就是想當(dāng)官當(dāng)官有人敬有人跟人活一輩子誰都不理你有啥意思你長得再好看也抵不過有個好爹好媽我張曉霞長得不算難看可不還是被楊鳳喜那個鱉樣子拋棄了他算個啥玩意兒他混得還不如我他連我都不如都把我拋來拋去想來就來想去就去他憑啥不就是你媽沒有后臺我死了有你爸呢你爸是個好人我其實喜歡他我只是看不慣他啥都行的樣子沒有追求活哩像個鱉一樣鱉踩一下頭還動一下你爸一動不動他腦子啥也不想咋都行咋都行不能咋都行閨女咋都行你活著別人就看不起你了你得有點想頭哪怕別人恨你不喜歡你罵你那也比誰都不理你強(qiáng)疼啊……
……
媽啊……讓我死了算了……媽啊媽啊你要是還稀罕你閨女就讓她死了吧讓我死了吧死了吧老天爺啊我又沒背良心為啥讓我受這罪啊你是個睜眼瞎是個混蛋老天爺你是個大混蛋……
下雨了……雨咋就下個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啊……他楊鳳喜是個啥玩意兒啊一輩子就是個老師啥也沒混出來他難受死了他一輩子啥也沒混來這種人我張曉霞也瞧不起為了當(dāng)官女朋友都不要了他不要我了他忘了追我的時候他啥樣子他忘了他暑假里晚上走十幾里路到我家就為看我一眼他忘了他每次走到拐角處都要回頭看我一眼夏天的晚上天真是藍(lán)啊那月亮掛在天上咋就那么亮那么靜他回頭看我一眼每天走到拐角處他都回頭看我一眼他喜歡我他在河里摸我他摸住我的乳房他渾身發(fā)抖他哭了他說他一輩子喜歡我他一輩子都不讓我受罪他說他會讓我過上好日子他一句話不說就把我扔了我哭了多少眼淚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會不要我他怎么可能不要我那么親那么親就這樣不要我了我不相信我和你爸爸結(jié)婚有了你之后還是不相信他不要我了我覺得他肯定有啥難處了他不會不要我都是周香蘭搗的鬼恁大的乳房成天晃來晃去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他楊鳳喜對誰都好對誰都彬彬有禮讓別人以為他對人家有意思我離開他我照樣能活我活得要比他還好他想當(dāng)官想死了可就是當(dāng)不上誰讓他一開始不起好心眼兒他要周香蘭不就是看上周香蘭有個好爹誰不知道啊誰不明白啊我靠我自己我照樣可以我過得比你好比你好
周香蘭哎……周香蘭你個騷貨你毀我一生你有個好爹你有大胸脯你厲害你可以不要臉你搶誰不好你搶我男人你可高興啊楊鳳喜一輩子沒當(dāng)上官兒一輩子怨你一輩子不稀罕你你兒子連個大學(xué)都考不上你啥都沒有你背良心你良心太壞了可是我不背良心為啥我得這背良心人才得的噎食病好人有好報壞人有壞報這是誰說的全他媽瞎扯誰在咒我啊……
……
楊鳳喜楊鳳喜你站住你別跑……楊鳳喜你個縮頭烏龜你出來你有膽量你來站一站啊你有膽量你來給我解釋一下楊鳳喜啊你個鱉娃兒你和那些臭男人一樣你以為我這兒是跑馬場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說再追我就又開始追我說不要我就又不要我你啥意思你說的那狗屁話“你會明白的”我會明白啥雨下恁大你站恁遠(yuǎn)我聽不見聽不見啊我會明白啥我啥也不明白我只知道你這個鱉娃兒又溜了“你會明白的”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到底喜歡我嗎你是真喜歡我才又追我嗎我都想好了我啥也不要了我跟你我不要仕途了天天喝酒天天應(yīng)付男人太累了我要你摸著我睡覺我要你給我拉二胡我倆的工資也夠吃夠喝我把房子存款都給我那個老好人他養(yǎng)我閨女我放心我跟著你走我啥都想好了只等著跟你走你個鱉娃兒又溜了你不要以為我在乎你即使你要我我也不要你你想當(dāng)官我也想當(dāng)官你怕受牽連我還怕受牽連呢可是楊鳳喜你個鱉娃兒溜得太快了你連給我一個拒絕的機(jī)會都不給就又溜了你太無恥了太膽小了膽小鬼誰擋你的路都不行你說過的話都是屁話
骨頭疼啊……疼啊閨女我的好閨女去求求醫(yī)生給我打支杜冷丁我這骨頭都疼啊我不想活了給我要三支四支都打下去我就咽氣了……啊……啊疼啊……你們都害我李朝暉你個鱉娃兒你可美了我死了你當(dāng)上一把手了你個鱉娃兒壞透腔了你巴不得我死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死我早一天死你早一天能當(dāng)上一把手我不死我要活啊我好不容易熬出來了我憑啥把位置讓給你啊憑啥我每天喝兩場唱兩場還要陪那些臭男人們說話哄他們親他們讓他們摸我都忍著我可忍到時候了我死了你上去了憑啥啊老吳你太狠心了胃癌又不傳染你連來看我都不來你一個副縣長來看下屬很正常不會損害你的名聲你摸我的時候咋不想著名聲你讓我陪酒的時候咋不想著名聲我要死了沒用了你連看我一下都不來真是狠心啊我就想給你說那李朝暉不是個好人不要讓他當(dāng)一把手他和我斗了那么多年我受了那么大罪當(dāng)了那么多年的小媳婦他要是當(dāng)上了我真是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張小煥你站住你往哪兒跑是你偷了張招弟的筆你非說我偷的你讓老師打我你死了也不虧你你別跑你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清楚我不能背一輩子黑鍋啊我都快死了我得給大家說清楚張小煥我知道你埋在哪兒我非找著你
咦昨天我都走了咋又回來了這是到哪兒了真冷啊……閨女我的好閨女你去看一下天咋黑了雨是不是越下越大了越下越大了我冷啊太冷了你們想凍死我啊閨女我的好閨女你來抱住我我冷啊天黑了天黑了我怕啊……
楊鳳喜盯著墻上的二胡。二胡的琴筒、琴皮和整個琴桿上都蒙著厚厚的灰塵,那發(fā)亮的深黑閃金色蟒皮琴筒幾乎變成灰黑色,白色的弓毛也是深灰色,仿佛一個古老的遺骸,他能聽到《二泉映月》的聲音,如泣如訴,永無盡頭,他就是那瞎子阿炳,坐在陽光與陰影交接的地帶,坐在黑白大地之間,坐在時間的盡頭,一天天地,如同酷刑。沒有課的時候,楊鳳喜就坐在書房的電腦前。二胡掛在電腦桌的上方,坐下來,頭仰起的一瞬間,總是先看見它,像一個黑色的點,面目模糊,卻又異常頑固。每次坐下,他都吞咽下一口唾沫,就像眼淚倒流回心里,他把這眼淚看作對他自己的致敬。
有多少年沒動過了?他并不愛二胡,雖然他拉得很好。他第一次豎起父親的二胡,放在腿上,像模像樣地拉出幾個音符,只是出于好奇。那時他至多八九歲的樣子。從外面回來的父親,看到他正在努力地拉,膝蓋上還墊著他常用的那塊破布,劈頭蓋臉就打。父親的暴怒在他心里留下很深的印象,起先他以為父親是愛惜二胡,幾年之后,才明白,他父親是不希望他也拉著苦腔苦調(diào)的二胡走鄉(xiāng)串戶,“那就是要飯”。
父親只是一個農(nóng)民,但卻是一個不甘心的農(nóng)民?!按笮∈莻€官兒,強(qiáng)似賣水煙兒?!睕]有一個農(nóng)民不知道這句話,但大部分農(nóng)民以為這句話跟自己無關(guān),連個村長的職位都不敢想。楊鳳喜的父親卻想得很近。他背著二胡,走過鄉(xiāng)村的犄角旮旯,他也到過城市,到過北京天安門,看到過另一種生活。他在聰明的兒子楊鳳喜身上寄托了他另一生的希望。
他看到楊鳳喜和別的孩子一樣張著牙齒沒心沒肺地笑,就是一頓猛揍,他告訴兒子,不準(zhǔn)那樣笑,不要讓別人看出你的心思,要耐琢磨。他看到楊鳳喜走路太快,腰板太直,就拳打腳踢,腰不能太直,不能比領(lǐng)導(dǎo)走路還快,走路要慢要穩(wěn)。他看到楊鳳喜吃飯亂撒,和他一樣胡嚕亂響,就拿筷子攪他的嘴。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相,不要像餓死鬼托生的。
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楊鳳喜為這莫名的規(guī)矩和禮儀挨了無數(shù)次打,他看見父親虎視眈眈盯著他的眼睛就渾身發(fā)抖。到了考上大學(xué),并很快成為學(xué)生會干部的那一刻,他才明白,父親的教育是多么必要而且完整。他的謙恭有禮、沉默內(nèi)斂,一下子就把他從眾多還懵懵懂懂的農(nóng)村娃中區(qū)別出來,也把他從眾多單純驕矜的城里學(xué)生中獨(dú)立出來。他鶴立雞群,天生一個“官坯子”。
他是在小學(xué)畢業(yè)之后才開始學(xué)二胡的,那時候是為了反抗父親。他到父親的賣藝伙伴那里,東摸一會,西學(xué)一點,居然很快就學(xué)會了。父親越不讓他拉,他越是要學(xué),他迷上了那像嗚咽一樣的調(diào)子,拿著父親的二胡,跑到河坡里,如醉如癡地拉,他喜歡那些腔調(diào),覺得它們簡直像是從自己身體里跑出去的東西。
大學(xué)時代,二胡成了楊鳳喜獲得女生關(guān)注的主要手段。每到春節(jié),班級聯(lián)歡,全校聯(lián)歡,儒雅的楊鳳喜坐在舞臺偏右的地方,拉一曲《二泉映月》,悲傷無人能及,一時間風(fēng)頭無二。畢業(yè)之時,他“官”至學(xué)生會主席,得到了吳鎮(zhèn)五高中最美的女孩張曉霞。
他怎么會想到他又被分配回吳鎮(zhèn)五高中教書。他至少也應(yīng)該是縣里宣傳部、組織部的一個干事,或哪一個局里領(lǐng)導(dǎo)的秘書啊。在那個年代,這并不是件很難的事,有許多鄉(xiāng)里、鎮(zhèn)里的秘書、干事甚至是從民辦老師中選拔上來的。
電腦桌上堆滿陳年的雜志、書籍、教科書,還有一些說不出年份的學(xué)生作業(yè)、墨水瓶、煙頭煙灰,只留下電腦屏幕和鼠標(biāo)那一小塊兒空地。他在電腦桌前的活動空間就只鼠標(biāo)那么大的地方,教科書無需再看也無需再拿,教了將近三十年的課,他可以倒背如流,多年來他一直空著手去上課。
周香蘭照例在樓上樓下忙碌著。這院子,每天都被周香蘭擦破幾層皮。里里外外,里,包含衛(wèi)生間坑槽下水道一米以下,外,可以是二樓墻外高掛著的空調(diào)主機(jī),都被她拾掇得無處藏身。衛(wèi)生間的死角,陽臺的欄桿,院子里花盆的下面,角落處根本不用的水槽,都干凈得讓人心驚。在這家里,楊鳳喜就像被脫光了一樣,沒有絲毫可以遮掩的東西。周香蘭來回走動著,踩著沉重、急促的步子,但從書房門口經(jīng)過時,卻突然間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很卑微的樣子。一想到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又裝得很誠懇的樣子,楊鳳喜就有點惡心。
楊鳳喜不讓周香蘭打掃電腦桌這一片地兒。這是他唯一的領(lǐng)地。它就像一個孤島,以它的灰塵和雜亂來反抗這毫無節(jié)制的可怕的清洗,也仿佛一點異數(shù),以可憐的方式體現(xiàn)著楊鳳喜所渴望的與眾不同的人生。他很少出去應(yīng)酬,也從來不在外面吃飯,從學(xué)校回來就坐在電腦前,在網(wǎng)上斗地主,瀏覽網(wǎng)頁,看小說,聊QQ。
第一個月的工資是四十四元五角,他記得很清楚。他拿著錢,想著給在他面前已經(jīng)變得卑微且仰視的父親,想著給分配在鄉(xiāng)下小學(xué)的張曉霞,想著給為了供他上學(xué)而自己下學(xué)的妹妹,他東想西想,最后,到拐角樓的供銷社花十元給自己買了一個上衣,花十元給校長買了一條最高檔次的白河橋煙,又十元請同事、朋友吃飯,只留下十四元五角做自己一月的生活費(fèi)?!耙氤蔀槿松先?,就要舍。有舍才有得?!边@是他智慧的老父親智慧的話。
“一切都是空?!彼赒Q上敲下這幾個字。他的網(wǎng)名叫“孤獨(dú)一生”。
“空就是無,無就是空?!彼智孟聨仔凶?。
自從和周香蘭結(jié)婚后,他就再沒有拉過二胡。從前,和張曉霞談戀愛的時候,他歡天喜地拉著二胡,拉得情真意切,悲苦異常,張曉霞聽得如醉如癡??珊椭芟闾m在一起,他討厭二胡,討厭那哭也似的悲聲,那聲音像鉆到他心里,刺耳得很。也真是奇怪,換一個聽眾,簡直就像換了心,從前種種沒有了絲毫蹤影。他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乏味的男人。他被周香蘭的氣息包圍著,跟著她走,起初不情不愿,有所企圖,時間久了,也舒服安穩(wěn),無欲無求。
他并沒有完全把希望放在周香蘭父親身上,他相信他自身的能力和資質(zhì),他相信他父親給予他的氣質(zhì)和塑造。因此,當(dāng)周香蘭半是玩笑、半是侮辱地說他為了當(dāng)官而和她結(jié)婚時,他心中發(fā)出輕蔑的笑,當(dāng)周香蘭罵他心狠手辣拋棄了張曉霞時,他更是不以為然。
他和張曉霞是真正的知己,她知道他在做什么。她可以一遍遍地聽他拉悲切無望的二胡,就說明她明白他心中真正的想法。正因為如此,他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她。他絲毫也不悼念她。在醫(yī)院看到張曉霞發(fā)臭的紙片一樣的身體,深陷的死魚一樣的眼珠,他差點吐了出來,他只想逃跑。張曉霞聲嘶力竭的罵聲剛好給了他合適的理由。
四十四元五角。他拿了將近十年,周香蘭的父親越來越老,而他,如此優(yōu)秀的他,竟然沒有絲毫的機(jī)會,他不相信他就值這四十四元五角,那簡直是對他的侮辱。他想,他干脆做一個山野閑人,從此離開江湖,拉拉二胡,寫寫詩,談?wù)剳賽?,他要徹底胡鬧一次,和周香蘭離婚,他要張曉霞,他的真正的乳房。
1993年,連續(xù)幾次調(diào)資后,他的工資漲到三百五十五元,2004年,他的工資漲到一千六百多元,到2014年,才漲到三千元左右。在吳鎮(zhèn),這工資并不算低。但是,這都只是看得見的,他只有這看得見的。老師為什么就是老師?就是因為你只有那看得見的幾張薄紙片,你只能勉強(qiáng)維持尊嚴(yán),所以,你看那謹(jǐn)慎、整齊、說話小心翼翼,帶著一股子小家子氣的人,一定是老師,你看那嘴碎到處賣著力氣傳播閑話的,或閉著嘴巴好像和誰生氣一樣走在街上,或者拿衛(wèi)生紙墊在長凳上認(rèn)真喝胡辣湯的人,一定是老師。誰都能看出來你是老師。他們對你,那種故作尊重但又略含輕視的神情把你死死地釘在恥辱架上,你不得不帶著這個羞恥的印記生活。他從來不去領(lǐng)他的工資,他始終覺得他不是那樣拿著幾張紙片的人。那不是他設(shè)想的生活。他的未來本應(yīng)該一呼百應(yīng),前呼后擁,運(yùn)籌帷幄,指點江山。
他身上自帶的官派,穩(wěn)重、含蓄、周到,一張嘴就是嫻熟的場面話,甚至走路的形態(tài),不緊不慢的八字步,都像個笑話一樣,時時提醒他的失敗和羞恥。他干脆閉門不出,把自己龜縮在電腦桌前,日復(fù)一日,在虛擬的空間和別人聊天對話。在網(wǎng)上,他卻是一個大膽的解放了的人。因為隱匿的身份,他向不認(rèn)識的人袒露他的內(nèi)心,最冷酷最無情的想法,最辛酸最悲涼的心態(tài),沒想到,這反而為他贏得一批網(wǎng)友的熱愛。他享受著這擁戴。
“不如一起走吧。”“紅顏知己”馬上在網(wǎng)上呼應(yīng)他。她知道他的作息時間,任何時間,只要他一出現(xiàn),她必定都在。
“懸崖峭壁,無路可走?!?/p>
“咋無路可走?你是高級教師,到南方應(yīng)聘,肯定可以。我可以去打工?!焙芸欤凹t顏知己”發(fā)過來一個網(wǎng)頁鏈接,楊鳳喜打開一看,是南方一個中學(xué)的招聘廣告,他完全符合要求,并且工資要比吳鎮(zhèn)的高三倍之多。
“人生如結(jié),無法打開?!?/p>
“你只要說走,我馬上就離婚。其實也沒有那么不容易。”對方馬上追過來一連串的話,其實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連打工的地方都聯(lián)系好了。他越是消極,“紅顏知己”就越是積極,越是愿意為他獻(xiàn)身。
當(dāng)他知道“紅顏知已”就是隔壁藥鋪家的王秀勤時,短暫的吃驚之后,他很覺得沒意思。他只是無聊、無趣,打發(fā)時間,他不想和誰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關(guān)系,更不想那個人就近在咫尺。他有多少次離家出走的念頭,他都數(shù)不清了。但他走不了。他知道他走不了。周香蘭只是他給自己設(shè)置的理由和障礙,每次他都是半推半就地重又回來。這就像一場游戲。他往外走,周香蘭往里拉,拉拉扯扯中,又幾年過去了。
他不再調(diào)情、謅詩,而表現(xiàn)出退縮之意,模模糊糊,不清不楚,試圖讓王秀勤忘了這檔子事。王秀勤卻越發(fā)帶勁,有幾次鉆到他家去找他。她的乳房讓他失望。是哺乳過的疲乏的乳房,空蕩蕩的,乳頭發(fā)黑,可憐巴巴地耷拉在皮膚上,很難堪。但他仍然毫無抵抗能力。楊鳳喜對女人毫無抵抗能力。從年輕時候,他就知道他的內(nèi)斂和沉默能給他帶來女人,他利用它一次次贏得女人的青睞,雖然他真正需要的不是這些。
“一切都是空。”他本身就是個“空”。他的二胡拉得一般,他的詩不值得一提,他從小就被訓(xùn)練著成為什么,到頭來,他還只是吳鎮(zhèn)五高中的老師。他的張曉霞沒有了,他的仕途沒有了,他最愛的乳房沒有了,這幾年,連他的學(xué)生也沒有了,整個學(xué)校只有幾十個學(xué)生,他無課可上。他什么也沒有??墒堑侥膬喝ィ克恢?。周香蘭的眼睛無處不在,甚至,他的QQ。他早已習(xí)慣了她的盯視。
沒有和楊鳳喜商量,王秀勤擅自開始行動了。她蓄意和自己的老公程林鬧矛盾,每次鬧完別扭,就得意洋洋地到QQ上和楊鳳喜炫耀一番。在牌桌上,王秀勤也有意無意地拿話戧周香蘭的茬兒,和她明爭暗斗。這讓楊鳳喜惱怒和羞慚,但也聽之任之。王秀勤如此強(qiáng)悍、堅決,堪比周香蘭,也許真的就走成了。他似乎又看到當(dāng)年周香蘭和張曉霞的斗爭,他就像一個寵物,一個象征性的物品,誰也不征得他的同意,就開始為爭奪他而斗爭??此茷樗I(xiàn)身,可誰知道是為什么?
街面上突然熱鬧起來,鄰居們由西向東朝街口這邊奔過來,喊著“打架了,打架了”,楊鳳喜也趕緊跑到門口。王秀勤正和程林廝打。王秀勤的頭發(fā)被程林揪著,往地下使勁摜,她的身體跟著往下傾斜,單腿跪爬在地上,雙手護(hù)著頭發(fā),毛衣扯了上去,露出白白的身體和大紅胸罩。她嚎哭著,眼睛鼻子扭曲在一起,露出一口猙獰的白牙,一邊叫罵著,一邊“嘶嘶”地抽著冷氣。程林稍稍松手,王秀勤趁機(jī)把頭發(fā)拔出來,站起來,一個轉(zhuǎn)身,撲上去抓程林的臉,程林躲閃不及,從額頭到下巴幾道血印被劃了出來。憤怒的程林一個跨步上去,騎在王秀勤身上,把王秀勤按住,反剪雙手,一邊揚(yáng)起頭,給圍觀的鄰居講他們打架的因由。楊鳳喜仔細(xì)辨聽,似乎不是王秀勤在找程林什么碴兒,而是程林發(fā)現(xiàn)了王秀勤混男人的證據(jù),說什么有人看見王秀勤朝鄰居家里鉆,說他冤啊,戴個綠帽子還不知道,說要把王秀勤家里人找來做證,不是他程林打她王秀勤,是她王秀勤先對不起他程林。
楊鳳喜朝旁邊的周香蘭看一眼,周香蘭正在看他。兩個人的眼神沒有任何交流,也沒有任何內(nèi)容,只是那么對了一下,就好像兩個從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偶爾的互相對望。
楊鳳喜轉(zhuǎn)身回到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