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釗
(四川師范大學,四川 成都 610068)
沈園為宋代沈家私人園林。據(jù)乾隆《浙江通志》載:“沈氏園,《紹興府志》:在府城禹跡市南,宋時池臺極盛?!苯B興歷史上有眾多名園,隨著星轉斗移,或湮沒無聞,或難覓蹤跡。唯獨沈氏園林,歷經(jīng)風云變幻,至今猶存,原因何在?陸游情緣也。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沈園的名就在于陸游與前妻唐婉的一段情。
陸游的前半生戎馬倥傯,宦海沉浮,昔日舊情,暫且深埋心底,無暇顧及兒女情長之事。但年近古稀,當他壯志難酬、功名完全落空時,陸游倍感曾為事業(yè)而失去愛情的痛苦,一見到沈園,一念及沈園,詩人就老淚縱橫,情不自勝,雖然老來多忘事,但唯獨不忘的是相思。晚年的陸游始終難忘沈園,因此,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
陸游與唐婉原本兩情相好,即便母親再三逼迫,也一直未忍絕之。然則后來,實在難以抗拒母命,被迫與唐婉離異,陸游內心深感愧疚。據(jù)陳鵠《耆舊續(xù)聞》記載:“余弱冠客會稽,游許氏沈園,見壁間有陸放翁題詞云:“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
陸游所作的沈園詩皆因懷念唐婉而作,沈園見證了陸游與唐婉的愛情,同時也目睹了一代美人的香消玉殞。讀陸游的沈園詩,察其心,聞其情,知其品,如見其人。陸游的沈園詩作并不多,但真實地記錄了詩人的愛情生活和痛苦遭遇,寄托了詩人的哀慟與情思,并且融入了其畢生的真摯情感,他與唐婉結下一份塵緣,卻無法了卻他半生眷戀。
南宋光宗紹熙三年(公元1192年),68歲的陸游重游沈園(陸游曾在27歲時游沈園,作有《釵頭鳳》),作詩一首,這也是陸游的第一首沈園詩,題曰:禹跡市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釵頭鳳》)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三易其主,刻詩于石,讀之悵然:
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罪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神龕一炷香。
亭院依舊,詩人拂去塵土,看到當年的題詞墨跡尚存,想到唐婉已早歸黃泉,無限感傷,凄楚異常,愁白了兩鬢的陸游更是畏懼新霜的到來。陰陽相隔,斷腸之痛無人可訴,“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①對于年近古稀的陸游來講,歷經(jīng)了仕途的坎坷曲折,飽嘗了人間的世態(tài)炎涼,唯一可以傾訴的人也早已作古,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②詩人萬念俱灰,但卻唯獨對唐婉念念不忘,為她“回向神龕一炷香”。詩人似乎試圖在裊裊的佛香中忘卻前塵舊事,求得心靈的平靜,然而他真能做到嗎?四十多年后,當他深愛卻不得不分開的人,不愛卻共度了一生的人都已去了另一個世界,回想前塵舊事,宛如一場幽夢,漫長的時間之河,滌蕩了一切恨與愁。深情雖在也不得不面對伊人已走的事實。
南宋寧宗慶元五年(公元1199年),詩人75歲時再一次前往沈園,寫下了《沈園二首》: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
——其一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其二
第一首重在表現(xiàn)人去樓空、往事難再的哀傷。古城黯淡的斜陽,凄涼的畫角,映襯著沈園景色的蕭瑟。今非昔比,人去樓空,池臺也非昔日舊貌??吹綐蛳麓核G波依然如故,驀然回首四十年前的唐婉,俯橋照影曾留下美若驚鴻的風姿倩影。池臺幾經(jīng)易主,草木數(shù)度枯榮,想此一生,流離蹉跎,風霜滿面,而橋下春波,其綠如故,只是物是人非,當初驚鴻一瞥的短暫相逢竟成了一生苦澀的珍藏,猶如一壇陳年的苦酒,不愿輕易去啟封。第二首則重在抒發(fā)“不思量、自難忘”③的綿綿長恨,表達了詩人對唐婉堅貞不渝的愛情。四十年來,生死兩茫,多少前塵舊事,早已刻骨銘心。柳已老不吹綿,而自己對唐婉的愛四十年不變,至老彌堅。雖然此身即將化作稽山之土,可是對已逝之人,猶自魂夢相牽,難以忘懷。想到那紛然舊事,還是忍不住會泫然而泣,情不能已。
南宋寧宗開禧元年(公元1205年),詩人81歲,已是耄耋之齡的陸游夢游沈園,寫下了《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其一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其二
詩人似不堪回首沈園之名,而直接使用使人肝腸寸斷的城南。題為城南,實則回憶沈園。恍惚之中,詩人來到城南,在詩人晚年的詩歌里,城南與禹跡市一樣都與他魂牽夢縈的沈園聯(lián)系在一起。路近城南,卻又躑躅怕行,只因沈園是傷心之地,也是思念之地。這種復雜的情感與塵封的壁詞一樣,雖在夢中,卻又如此真實的存在著。梅花的意象是映襯著夢游沈氏園亭是在十二月隆冬時節(jié),抑或是與綠蘸寺橋的春水一起昭示著沈園之逢的春天?這種迷離恍惚正寫出詩人游離于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的無限傷感。夢境中出現(xiàn)的沈園,必然總有春天的景象,因為所有的夢都有著那年與唐婉相逢時的沈園之春的影子??墒怯窆窃缫殉蔀槿峦?,只見梅花不見人。所有的夢無不有著陰陽相隔的殘酷現(xiàn)實的影子,除了更傷情,又能奈何?夢中的陸游,由于內心無法平撫的愛情創(chuàng)痛,竟路近城南更怕行。往事不堪回首,那潺潺春水,那穿袖香梅,那沈園的點點滴滴,都會勾起他無限的傷感與回憶。盡管又逢春,盡管玉骨早成泉下土了,但當年沈園墻上的墨痕卻猶鎖壁間塵。詩人一生的滿腔癡戀和無盡的悲哀同墨痕一樣已被鎖定在這個令之傷心的沈園之中。在此詩中,詩人突出梅花,絕不是尋常的描寫,在陸游一生中,對梅花情有獨鐘,詩人將梅花托之于夢境,實際上是將梅花和唐婉同等起來看待,借梅花贊頌唐婉生前的精神與品格。因為唐婉具有自己認為的那種“高標逸韻”與“暗香”。
南宋寧宗開禧二年(公元1206年),82歲的陸游又寫下了《城南一首》:
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來只自傷,
塵漬苔侵數(shù)行墨,爾來誰為拂頹墻?
詩中,詩人以孤鴻自喻,傷心的憶起曾在頹墻上的數(shù)行墨,再次表達了對唐婉的無限眷戀與深情。詩人已老但心卻不死,此情難忘,伊人的倩影永在心頭。陸游82歲時,須發(fā)皆白,獨自一人蹣跚至城南沈園,尋找昔日的夢,尋找一生的摯愛,將夢境做真情,盼愛妻“孤鶴歸來”。五十年前墨痕數(shù)行,歲月已使昔日題壁成為今日頹墻。冬去春來,人老情更切,舊夢亦更真。詩人將無限的情感寄于默默無言的景物之中,回想那城南頹墻,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百感交集,千愁萬緒難平。
南宋寧宗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也即詩人85歲時。在臨終的前一年,詩人再次來到沈園,對唐婉作了最后的憑吊,又作沈園二首:
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其一
桃李吹成九陌塵,客中又過一年春。
馀寒漠漠城南路,只見秋千不見人。
——其二
沈園里的花何以一半認識陸游?那是因為詩人“八十年間幾來往”了,詩人雖自我慰籍人固有一死,美人也不例外最終都會化作塵土。但他還是不能接受美人走的太匆匆了,留給他無盡的癡情守望與思念。確是“癡頑不料至今存”,“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④兒女情長陪伴和激勵了陸游一生,陸游與唐婉的這場生死之戀綿延了六十多年。從生命的朝霞到生命的暮藹。多少相思淚,多少離別情,只有詩人自知。春至,桃李竟艷,春情蕩漾。春風襲來,城南路上的微塵隨風起舞,又是一年光景過去。冬季剛過,乍暖還寒,城南路依舊,可是這路上卻只有陸游形單影只,當日與唐婉共蕩的秋千也還在,可是秋千上的驚鴻倩影卻早已消失無蹤,此刻,只剩陸游一人獨自徘徊。季節(jié)雖是艷陽天,名園卻成傷心地。
以上兩首詩,大概是我們所能知道的詩人生前最后一曲對愛的呼喚,對舊夢的苦苦尋覓之作。唐婉留給陸游的是六十余年凄美溫婉的舊夢,是詩人終生眷戀的至愛。城南沈園就這樣深深地銘刻在詩人的腦海中。陸游的一番癡情如陳年老酒,時間越久越香冽,并與詩人的生命相始終。
陸游所作的“沈園”詩是對唐婉的悼念詩。愛情是無私的,是人的感情的真實流露,容不得半點虛假。在他心中,唐婉不但美麗,而且是與之心心相印的知己。綜觀陸游的沈園詩,不難看出,在其前半生,陸游雖痛失愛妻,但他卻將這份痛,這份愛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而到了晚年,尤其在隱居故鄉(xiāng)山陰之后,對唐婉的思念卻一發(fā)不可收拾,這又是為何?
首先,陸游的前半生戎馬倥傯,無暇顧及兒女情長。晚年,愛國壯志難酬之后,陸游倍感到為事業(yè)而失去愛情的痛苦。當初為了自己的事業(yè),陸游屈從母親,只為實現(xiàn)自己的滿腔報國熱情。然而其報國之路并不平坦,屢遭彈劾,一位愛國者,一旦失去報國的機會,其痛苦,從陸游的相關詩詞中我們是可以讀出的。秋夜將曉,他想到的是“遺民淚盡胡塵里”,風雨大作時,他想到的是“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只會讓他倍加思念為自己的事業(yè)而甘愿犧牲的前妻唐婉。陸游自己也說“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龕一炷香”。
其次,在第二任妻子王氏去世后,陸游更感唐婉的可貴。在有王氏作伴的日子里,陸游懷念唐婉的詩作并不多,但王氏離世后,其懷念唐婉的詩作便接二連三的出現(xiàn),這不能說陸游對王氏不忠,而是陸游與唐婉的愛情先于與王氏的,且唐婉為自己的前程作出了愛情的犧牲。這是他一生的負愧所在,也是他對唐婉銘記一生的緣由。
第三,人到晚年,萬事皆空,回首往事,陸游不禁感到還是心心相印的愛情最最實在。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人到晚年,嘆老嗟卑,這是大多數(shù)人步入老年后的思想狀態(tài)。南宋寧宗嘉定三年(公元1210年),陸游在故鄉(xiāng)山陰離世,他畢生最大的心愿正如其絕筆詩中所說:“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而除了家愁國恨之外,陸游在其臨終前不久的一首《禹寺》里還說道:“尚余一恨無人會”,所指的則為他與唐婉的愛情。對陸游而言,復合無望,陰陽永隔是他一生的遺憾。但對后世人而言,他的愛與恨并非無人會。因為他與唐婉的愛情早已借由他的詩歌被無數(shù)人所熟知,同時也感動了無數(shù)人。唐婉,這個早逝的女子,凄婉的度過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卻以驚鴻般的縹緲與哀愁,永遠棲身于陸游的詩中,也永遠活在世人的愛憐中。而沈園,這個本來只是一處默默無聞的私家小園,因為陸游與唐婉的偶遇同時也是永訣,而成為陸游的情感寄托之所,沈園也從此名聞天下。此后,在沈園的梅邊柳下和春波綠水間,殘壁斷垣處,人們不斷的追尋著愛的蹤跡,體味著千古流傳的至真深情。
沈園與陸游似是注定一體的。歷史把沈園賦予陸游,陸游把一生的情感寄托于沈園,生生世世纏綿,無休無止。
在陸游之后,也有許多人作“沈園”詩,諸如:
沈園零落鳳蕭空,誰把黃滕酹放翁?
一自釵頭歌錯莫,至今波影不驚鴻。
——姚瑩《鏡湖棹歌》
新街西北舊城南,落托行來路不諳。
問是放翁斷腸處,一橋秋水月初三。
——范珍《過放翁沈園》
悵望名園小會偕,無端春去落花埋。
三生流水悲鴻影,一闋新詞怨鳳釵。
鏡破不教今后日,琴詞未許此身諧。
相傳妍唱人爭慕,總使紗籠劇憐懷。
——張桂臣《沈園》
沈園之所以未被湮沒,歷代詩人之所以鐘情沈園,這與陸游和唐婉的一段情不無關系。歷代詩人理解、敬佩陸游和其沈園情結。詩人們將沈園跟陸游與唐婉的愛情悲劇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對二人的愛情無不寄予同情,但更多的是歌頌。這樣,沈園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園林,它已打上陸游的烙印,而是具有陸游情結的社會化園林了。
注 釋:
①③(宋)蘇軾.江城子[Z].北京:商務印書館,1955:78.
②柳永.雨霖鈴[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45:89.
④白居易.長恨歌[Z]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12.
[1]李元洛.沈園悲歌[J].名作欣賞.太原:名作欣賞出版社,2004,(2).
[2]朱東潤.陸游傳[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
[3]陸游.陸游集·劍南詩稿.北京:中華書局,1976.
[4]宗白華.意境·美學散步[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蔡儀江.陸游詩詞評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