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飛

英國司法獨立及司法透明度的新發(fā)展

陳愛飛*

2009年之前,英國上議院同時擁有立法權(quán)與司法權(quán),這種身份上的兩重性日益遭到民眾的質(zhì)疑與批判。在1951年加入《歐洲人權(quán)公約》(European Convention on Human Rights)之后,英國面臨著來自該公約對司法獨立更高要求的巨大壓力。①該公約第6條第1款規(guī)定,歐洲公民享有要求設立一個獨立的審判機構(gòu)進行公正審判的權(quán)利。歐洲人權(quán)法院在一個以英國為被告的案件中主張,“如若立法職能與司法職能混同,將無法滿足公正審判的要求,這個審判機構(gòu)不僅在實質(zhì)上必須是獨立的,而且在形式上也必須如此”②McConnell v.U.K.,2000 Eur.Ct.H.R.28488/95.參見齊樹潔主編:《英國民事司法制度》,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4頁。。在此背景下,以布萊爾為首的執(zhí)政黨改革派強烈要求對現(xiàn)行的司法體制進行改革。迫于國際、國內(nèi)雙重壓力,2003年7月和9月,英國憲法事務部(Department for Constitutional Affair)③齊樹潔主編:《英國證據(jù)法》,廈門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版,第13頁。先后發(fā)表了名為《憲法改革:設立聯(lián)合王國最高法院》(A Department for Constitutional Affairs Constitutional Paper—Constitutional Reform:A Supreme Court for the United Kingdom)④王濤:《架構(gòu)的獨立與傳統(tǒng)的變革——英國通向最高法院之路》,載《上海政法學院學報》2013年第1期。和《憲政改革:上議院的下一步》(A Department for Constitutional Affairs Consultation Paper—Constitutional Reform:Next Steps for the House of Lords)的協(xié)商文件,提出將上議院司法委員會的職權(quán)移交給新設立的最高法院,并廢除上議院的司法管轄權(quán),冀望以最高法院的設立為契機,形成立法、行政、司法三權(quán)結(jié)構(gòu)性獨立的現(xiàn)代憲政體制。上述文件的頒布進一步體現(xiàn)了布萊爾政府及執(zhí)政黨對上議院的組織機構(gòu)、職能,以及其集立法權(quán)與司法權(quán)于一身的權(quán)力體系進行改革的決心。①Lesley Dingle&Bradley Miller,A Summary of Recent Constitutional Reform in the United Kingdom,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Legal Information,2005,Vol.33.

此后,2005年頒布的《憲政改革法》(Constitutional Reform Act 2005)全面落實了憲法事務部于2003年提出的設想。該法規(guī)定將國家最高司法權(quán)從上議院中分離出來,并創(chuàng)設一個新型的司法機構(gòu)——最高法院(Supreme Court of United Kingdom)。同時,該法對司法獨立問題所作的說明也是英國史上首次以成文法的形式強調(diào)司法獨立這一憲政基本原則。②Diana Woodhouse,United Kingdom:the Constitutional Reform Act 2005—Defending Judicial Independence the English Wa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nstitutional Law,2007,Jan.此前,學界人士僅從學理上論證了英國當前功能性司法獨立的狀態(tài),指出當前國內(nèi)法并未明確規(guī)定司法獨立的架構(gòu),此次《憲政改革法》對司法獨立性的強調(diào),正是英國推進法治文明進步的重要舉措。③翟志勇:《英國不成文憲法的觀念流變——兼論不成文憲法概念在我國的誤用》,載《清華法學》2013年第3期。以此為背景,英國最高法院于2009年10月1日正式成立,并享有獨立的人事權(quán)、財政權(quán),從而取代上議院成為最高終審司法機構(gòu)(除蘇格蘭地區(qū)的刑事案件外)。至此,英國的政治體制首次形成議會、政府、最高法院三權(quán)分立的清晰格局。

一、英國憲政發(fā)展之司法獨立新模式

(一)憲法保障

《憲政改革法》重申了傳統(tǒng)的法治與司法獨立的憲法原則,強調(diào)有關(guān)司法機關(guān)應當繼續(xù)堅持司法獨立。④李樹忠:《保守與鼎新——評<新英國憲法>》,載《中國法律評論》2014年第2期。該法開篇即強調(diào)法治理念在憲政中的意義,并導引出司法獨立對于現(xiàn)代法治文明建設的重要性。從成文法的角度來看,英國司法獨立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憲法保障,而不再是抽象的、停留于傳統(tǒng)司法體系中的理念保障,尤其是在最高法院成立之后,更標志著其由單純的功能性獨立走向功能性與結(jié)構(gòu)性獨立并存的狀態(tài)。遺憾的是,《憲政改革法》并未明確司法機關(guān)享有對立法機關(guān)之立法行為進行違憲審查的權(quán)力。也正是由于這種不明確性,才給司法機關(guān)的裁判行為營造了更多的晦暗空間。但總體而言,推進司法獨立依然是英國憲政改革的核心命題之一。⑤江國華、朱道坤:《世紀之交的英國司法改革》,載《東方法學》2010年第2期。

除了重申傳統(tǒng)的憲法原則,該法并未賦予最高法院區(qū)別于上議院司法委員會的新權(quán)力。它的管轄權(quán)與其前身類似,不同之處僅在于最高法院還對原由樞密院司法委員會管轄的“權(quán)力下放事宜”(devolution issues)享有司法管轄權(quán)。①The Supreme Court of the United Kingdom,Practice Direction 10,http://www.supremecourt.gov.uk,下載日期:2014年10月5日。

(二)功能性獨立與結(jié)構(gòu)性獨立相結(jié)合的模式

何為憲政改革之目的?首先,消除公眾對最高司法權(quán)的感知異常。在最高法院成立之前,上議院司法委員會行使最高司法權(quán)的11位法官,曾被媒體挖苦為“深藏在威斯敏斯特宮幽長的走廊里”。同時,這也使得外界對英國司法機關(guān)之獨立地位的認定較為困惑,甚至產(chǎn)生誤導性印象,即司法機關(guān)是在立法機關(guān)的影子下運作的。為消除這一誤解,設立一個獨立于立法機關(guān),并與它處于同等地位的司法機關(guān)有其必要性。其次,必須使大法官的地位獨立于立法機關(guān)、行政機關(guān)。眾所周知,在英國傳統(tǒng)的憲政結(jié)構(gòu)中,存在著一種明顯的異?，F(xiàn)象,即大法官事實上既是立法機關(guān),又是行政機關(guān)的一員。這一異常亦需要通過憲政改革來糾正。

英國政府將關(guān)于最高法院咨詢文件的大部分重點置于使司法獨立的外觀符合實際要求之上,且政府極力澄清的是,雖然建立一個新的最高法院已迫在眉睫,但是并沒有人打算對上議院司法委員會成員履行職務的方式提出批評。②王霽霞、雷雯:《論當代英國司法獨立與議會至上原則的關(guān)系》,載《北京人民警察學院學報》2011年第3期。然而,在公眾的期望和關(guān)注下,仍有必要使司法獨立于其他的政府部門。從以下咨詢文件的語句中即可看出英國政府在上述問題上的態(tài)度與思考:“近年來大幅增長的司法審查使法官不可避免地進入政治的視線之下,至關(guān)重要的是,我們的系統(tǒng)清晰地顯示,法官的決定可能是出于政治動機,其目的是使其自身危險最小化。1998年《人權(quán)法》(Human Rights Act)本身就是輿論情勢變化的產(chǎn)物,它使人們對英國的司法獨立問題愈加敏感,同時也更清楚地意識到最高上訴法院僅僅只是上議院的一部分。”③T.Bingham,The Rule of Law,London,Allen Lane,2010,p.45.

為跳脫上述窘境,《憲政改革法》明確規(guī)定,最高法院將不再以上議院成員的名義行事,其為真正意義的“最高法院”(Supreme Court);法官也不再是“上議院議員”,而是“最高法院法官”。外觀上的表現(xiàn)即為,最高法院的辦公場所從議會大廈搬離出去,11位執(zhí)掌最高司法權(quán)的法官也由威斯敏斯特宮走入對面的一座哥特式大樓。他們正在創(chuàng)造歷史——權(quán)力制衡和法治傳統(tǒng)濃厚的英國第一次有了獨立的最高法院。

(三)司法獨立的憲法價值

最高法院在變動辦公場所的同時,還設立了一個新的網(wǎng)站,以便于提供當前及今后案件的準確信息。對此,南非最高法院法官Albie Sachs表示:“任何公共機關(guān)和民主社會組織都應該設立信息公開平臺,并通過一些清晰易懂的表達方式向公眾展示其主要信息,做到信息的公開、透明。現(xiàn)在看來,新設立的最高法院似乎已基本符合這一要求?！雹貸ustice Albie Sachs,Nelson Mandela and Mahatma Gandhi were Locked up in Our Court,Timesonline,October 1,2009,http://business.timesonline.co.uk,下載日期:2014 年10月6日。不過在其成立之初,英國國內(nèi)及國際社會普遍存在著這樣一種疑問,即難道最高法院設立的意義只是為倫敦新增了一個旅游景點,抑或是對英國司法機構(gòu)在憲法中地位的新型認定?——答案似乎更為接近后者。眾所周知,正義不僅要實現(xiàn),而且要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實現(xiàn)。②[英]丹寧勛爵:《法律的正當程序》,李克強等譯,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2版,第23頁。正如其辦公地點的空間移動,以及命名方式的變化,這些變化既突出了立法與司法體制的分離,又是對最高法院不再從屬于立法機關(guān)的重點強調(diào)。

當然,最高法院設立的目的并不在于使法官獨立,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獨立的。但如果從法官獨立性的程度上來看,又確實使其獨立性愈加顯著,這應該是對司法獨立概念的再強調(diào)。憲法雖然并沒有賦予最高法院一些新型的權(quán)力,但是它明確了司法獨立的憲政意義。法庭的公開、法官個人信息的公開、甚至于法官決定的公開,這些看似表面的改變實則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與憲法價值。

(四)歐洲人權(quán)法院的判決對英國司法獨立的影響

最高法院成立之后,部分學者擔心,基于歐洲人權(quán)法院與英國對人權(quán)問題的不同認識,歐洲人權(quán)法院的判決可能會與最高法院的判決發(fā)生效力上的沖突,從而影響英國國內(nèi)司法的獨立性。但另有學者持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從保障公正審判的角度出發(fā),只要在歐洲人權(quán)法院的判決與最高法院的判決之間找到相對的平衡點,二者就不會發(fā)生根本的認識沖突。③Laura Hoyano,What is Balanced on the Scales of Justice?In Search of the Essence of the Right to a Fair Trial,Modern Law Review,2014,No.5.此外,由于英國《2010年憲政改革與治理法案》(Constitutional Reform and Governance Act 2010)明確規(guī)定了歐盟法的效力高于國內(nèi)法,所以《歐洲人權(quán)公約》可優(yōu)先于國內(nèi)法適用。④宋曉東:《論英美憲政與法治傳統(tǒng)》,載《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因此,不必擔心歐洲人權(quán)法院的判決會對英國的司法獨立產(chǎn)生不利的影響。

二、增強司法透明的法律依據(jù)及方式

更高的司法透明度是否有助于提升司法公信力?顯然,這是一個極為重要且復雜的問題。我們應當明確,無論是司法獨立,還是司法透明度,都與公眾對司法的信任緊密相關(guān)。公眾對司法工作的要求和期待,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對司法透明的關(guān)注。司法透明對于樹立司法公信,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甚至可以說,司法透明度在某種意義上決定了司法公信力。司法透明就是一個杠桿,能夠撬動司法公信力的整體提升。①公丕祥:《論司法透明度對司法公信力的決定性影響》,載《人民法院報》2011年9月16日第5版。

英國司法透明度當然亦受到最高法院成立的影響。下文將從該影響入手,進行探索。

(一)英國司法透明的法律依據(jù)

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的英國民事司法改革出臺了一系列與信息公開相關(guān)的法律,如《1998年數(shù)據(jù)保護法》(Data Protection Act 1998)、《2000年信息自由法》(Freedomof Information Act 2000)、《2004年信息自由和數(shù)據(jù)保護(合理限制和費用)條例》[the Freedom of Information and Data Protection (appropriate limit and fees)Regulations 2004]等。這一系列的法律文件為推動英國司法透明提供了法律依據(jù)。蘇格蘭地區(qū)則另有一套推動司法透明的法律依據(jù),如《2002年蘇格蘭信息自由法》[the Freedom of Information(Scotland) Act 2002]、《蘇格蘭法院服務處公開方案》(Scottish Court Service Publication Scheme)。但上述法律均是在最高法院成立之前頒布的,對最高法院相關(guān)信息的公開并未作規(guī)定。因此,英國最高法院根據(jù)《2000年信息自由法》的要求制定了《最高法院信息公開方案》(Publication Scheme of the Supreme Court of the United Kingdom),該方案成為最高法院信息公開的直接依據(jù)。同時,《最高法院規(guī)則》第39條(Rule 39 of the Supreme Court Rules)規(guī)定,媒體和公眾均可向最高法院登記處(the Registrar)申請查閱其掌握的所有文件資料,但登記處可以以所查閱的信息涉及商業(yè)秘密、國家安全或公共利益等因素為由拒絕申請。②田禾主編:《司法透明國際比較》,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95頁。

(二)提升司法透明的方式

自確定設立最高法院之日起,布萊爾政府又圍繞最高法院的透明度問題展開了政治上的討論。政府關(guān)于最高法院的咨詢文件曾經(jīng)提道:“新設的最高法院是國家提供公共服務與持續(xù)推動憲法現(xiàn)代化措施中的一部分。我們的目的是重新定義行政機關(guān)、立法機關(guān)與司法機關(guān)在現(xiàn)代法治社會中的關(guān)系,其中也考慮到了人們對司法獨立性與司法透明度的預期?！?/p>

但以何種方式才能迅速提高司法透明度?

1.司法信息公開

2005年《憲政改革法》施行前后的一段時期,法官必須在判決書中詳細闡述其作出決定的理由,并且需向社會公眾公開判決。①A.Le Sueur,Developing Mechanisms of Accountability in the UK,(2004)24 LS 73,89.雖然《憲政改革法》并未對這些基本要求作任何實質(zhì)性的修改,但是依然重申了其價值,沒有人會懷疑司法公開基本要求的重要性。

然而,正如前文所述,《憲政改革法》還以其他方式助推最高法院司法透明度的提高,如電視轉(zhuǎn)播、舉行聽證會、發(fā)布個案摘要、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及時更新最高法院官方網(wǎng)站的案件信息等。通過發(fā)布個案摘要、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以及加大對復雜案件的媒體覆蓋程度等形式提高公眾的意識,在使公眾了解法官作出判決理由的同時,進一步提高最高法院的司法透明度。

2.法官道德及思想觀念的公開

上述推動司法透明的舉措主要是對法院相關(guān)工作的信息公開進行規(guī)定,但并未涉及法官的價值觀等領(lǐng)域。在最高法院設立之時,許多評論家就曾指出,司法透明還意味著法官的思想觀念將受到更多的公眾審查,應利用其成立的契機使法官個人信息變得更加透明,包括更大限度地公開法官的背景,以及他們的道德和思想觀念。

Kirby法官(前澳大利亞高等法院法官)提出這樣一種理念,即“一方面,英國最高法院大法官應該通過改進價值觀的方式影響他們的司法判決。另一方面,應使公眾從立法上了解法官任命的潛在價值?！彼J為,既然法官的價值觀必然會影響司法的最終裁判,那么公眾就會有興趣知道這些價值觀究竟是什么。此外,他還提出,應該開展一項與司法決策有關(guān)的公眾教育計劃,目的在于突出司法決策是法官基于價值觀的決定,而不是機械的裁判,并向公眾揭示法官作出裁判時可能面臨的一些被道德困擾的問題及其他各種困難,以期讓公眾知曉,法官亦為普通人,其人生經(jīng)歷必然影響他們作出決定的方式。此舉將增強公眾對英國司法制度及司法權(quán)威的信心。這一觀點也得到了部分學者的支持,他們認為“如果要保持公眾對司法機關(guān)的信心,就必須增強司法的透明度,因此最高法院大法官也將不可避免地置于公眾的視野之下”②Justice Kirby、R.Dworkin,Justice Sotomayor:The Unjust Hearings,(September 24th,2009)NYRB37-41.。

三、增強法官價值觀透明度的隱憂

(一)審慎考慮是否應使法官的價值觀更為透明

對于“提高法官道德與思想理念的透明度,必然會提升公眾對司法的信心”的觀點需要進行審慎的思考。①Aileen Kavanagh,A New Supreme Court for the United Kingdom:Some Reflections on Judicial Independence,Activism and Transparency,Legal Research Paper Series, University of Oxford,2010,No.58.要指出的是,它實際上甚至可能會破壞這種信心。毫無疑問,公眾對司法制度的信心,來源于司法的正常運作,以及對法治理念的事實遵循。然而,公眾需要熱切關(guān)注的因素卻并不確定,它可能增加也可能減少。對于這些因素的爭論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1)法官代表公眾作出重要的決定,這些決定部分取決于法官的道德及思想觀念;(2)公眾需要知道這些道德及思想觀念到底是什么,并認為應使其更為透明;(3)提高公眾對法官道德及思想觀念在司法決策中所發(fā)揮的作用的理解,將使公眾對司法機關(guān)的司法行為更有信心。此外,法官仍然面臨著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即在基本道德與政治問題的平衡方面,他們無法裁決與其自身有利害關(guān)系的案件,這種情形在最高法院顯得尤為突出。最高法院的法官有權(quán)決定涉及法律原則方面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又與重要的公共利益相關(guān)聯(lián)。因此,應當全面考慮提高法官個人信息透明度的利弊。是否真的應當使法官的道德及思想觀念更加透明?如果把這些涉及法官價值觀方面的信息置于公眾與媒體的聚光燈之下,難道就必然會提升公眾對司法的信心嗎?目前對此并不確定。

(二)使法官價值觀更為透明的三大隱憂

作為一項基本事實,需要指出的是,英國公眾并不熱衷于對最高法院大法官個人信息的獲得。其中一項很明顯的表現(xiàn)即為,在最高法院設立之初,英國社會上并沒有出現(xiàn)太多的與其設立相關(guān)的公共辯論,公眾也沒有對最高法院的設立所涉及的公共利益的改變呈現(xiàn)太多的興趣。雖然也有一家報紙作了題為“最高法院的成立——英國司法界的十月革命”的報道,但是并未引起法律精英們過多的關(guān)注?；蛟S,我們可以作出這樣一種假設,即最高法院成立之后,法官必然會受到更多的公眾審查,法院、法官將會更直接地暴露于公眾的視野之下。當然,也有可能是公眾真的對此不感興趣。如果是這樣,那么我們就應當充分考慮提高司法透明度方式的利弊,明確何為最高法院,以及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價值觀是怎樣的。

從一般經(jīng)驗看來,增加法官道德及思想觀念等價值觀信息的透明度反而可能會破壞(而不是增強)公眾對司法機關(guān)原有的信任與信心,而且此舉還存在如下三大隱憂:

1.加劇公眾對司法決策的主觀性及隨意性的潛在擔憂

Kirby法官指出,如果公眾了解更多以法官道德及思想理念為基礎(chǔ)的司法決策的性質(zhì),他們反而會忽視對案件事實本身的關(guān)注。根據(jù)Kirby法官對法律宣告理論的理解,它將導致“法官根據(jù)自身事實情況機械地適用法律的形象”的形成,然而,一旦人們意識到這種形象只是一個騙局,一個單純的陳詞濫調(diào),他們將會對司法權(quán)威產(chǎn)生極大的質(zhì)疑。同時,公眾將希望對法官如何作出決策有更深入的了解,從而相信這些決策的作出是合理的。如果法官成為公眾人物的話,他們的背景和道德思想觀念將成為公共信息,迎合了公眾的需求。此時,筆者認為順應這一形式比反對它更加有價值。當然,最高法院大法官的身份背景早已不是秘密,這些信息現(xiàn)在都可以在最高法院網(wǎng)站信息公開一欄進行查詢。①Brief Profiles of Many Judges are Available in Who’s Who?http://www. supremecourt.gov.uk,下載日期:2014年10月30日。因此,此處討論的問題應為法官是否應該成為公眾人物,如果以公眾人物的身份看待法官,他們的生活、價值觀和信仰都將被置于一個公眾更加關(guān)注的焦點上,這無疑會增加法官的壓力。

2.法官可能作出與其價值觀相矛盾的判決

隨著法官個人信息透明度的增加,法官在進行司法決策時很有可能作出與其價值觀相矛盾的裁決,從而使其道德及思想觀念更為隱蔽,這對司法公正必然會產(chǎn)生消極的影響。②Justice Kirby,A Darwinian Reflection on Values and Appointments in Final National Courts,J.Lee(ed.),Oxford:Hart Publishing,2010,p.55.因此,如果法官的道德和政治觀點為公眾所熟知,并被置于公眾的目光之下,那么很可能會導致上述情況的發(fā)生,法官在個案中通過對專業(yè)知識和能力的巧妙運用,掩飾自己的觀點,以便避免被公眾知曉其更多的個人信息,尤其是與價值觀相關(guān)的信息。

司法公開性和透明度的增加都意味著公眾將比以前獲得更多的司法信息,但這并不必然引致公眾對司法機關(guān)的信任和信心的增加。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即為,如果只是一味地增加透明度而不對海量的公開信息進行分類整理,則會造成信息混亂,甚至信息誤導。尤其是在當前部分媒體為了博取關(guān)注度而對信息做不實報道的情形下,提高司法透明度不僅不會增強公眾對司法的信任,反而會使司法公信力遭到破壞,畢竟人們總是愿意將更多的目光投向事物不好的一面。

3.導致不正當司法動機的形成

把法官的道德及思想觀念作為公眾關(guān)注的焦點,實際上會導致一些不正當司法動機的形成。正如前文所言,它可能會導致法官隱藏起其背景和價值觀。但更令人擔憂的是,它可能對涉及高度敏感的道德問題、政治問題的司法決策產(chǎn)生負面影響。譬如,通常情況下,有關(guān)生物倫理方面的問題,會吸引大量的媒體關(guān)注,其中即存在媒體對個別法官的道德和宗教背景的報道。如果法官是公眾人物的話,那么其生活、背景和道德觀念都將受到公眾的監(jiān)督,這可能會使得法官在司法決策中采取更加謹慎的方式。

以上三大隱憂并不是為反對增強法官個人的道德、政治和倫理觀念的透明度提供壓倒性的理由,而是告訴我們不應對透明度的增加盲目樂觀,應對其保持警惕。對于增強法官道德和政治觀點的透明度的問題,一定要小心謹慎地處理。它可能不會實現(xiàn)“通過增強公眾意識與理解的方式,從而使公眾更加了解司法決策”的目標,反而更有可能造成公眾對司法透明度的誤解。①Lord Woolf,Should the Media and the Judiciary be on Speaking Terms?http:// www.supremecourt.gov.uk,下載日期:2014年10月30日。因此,既不應否認公眾對司法工作的關(guān)注是一件好事,也不宜建議繼續(xù)維持司法的神秘性和保密性。因為法院是一個重要的公共機構(gòu),其有義務將司法判決向社會公開。為了保障公眾對法院司法決策的知情權(quán),當前英國最高法院對公眾感興趣的案件進行了匯總,并提供了判例法的官方匯編。這樣的透明度和公眾可訪問性的加強才更有價值。

簡而言之,雖然一些提高司法透明度的方式是可取的,但是它們并不是無條件的。我們應當在“追求適當而有意義的司法決策、真正提升公眾對司法的理解”的基礎(chǔ)上,提高司法透明度,否則將扭曲公眾對司法機關(guān)角色定位的正確認識;應當從司法決策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出發(fā),找到增強透明度的最佳方式,推進司法透明,將司法權(quán)的運行置于陽光之下。一方面,使公眾了解法官的個人信息,如法官的道德及思想觀念。另一方面,需要滿足公眾對司法工作的知情權(quán)、表達權(quán)、參與權(quán)和監(jiān)督權(quán),使公眾尊重、認同、信任與服從司法權(quán)力及其實施過程和結(jié)果。以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方式來對待司法透明度問題,自然會使公眾對司法產(chǎn)生更大的信任。

結(jié) 語

司法獨立與司法透明是消除公眾疑慮、提升司法公信力的重要保證。英國最高法院以更明顯的司法獨立形態(tài)推進司法透明,使司法透明成為維護司法公正的堅實基礎(chǔ)和提升司法公信力的堅強保障。從司法獨立的角度來看,最高法院的成立在英國的憲政改革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它標志著一個清晰的三權(quán)分立體制的首次形成。①徐美君:《司法制度比較——以英美德三國為主要考察對象》,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從司法透明的角度來看,最高法院的各項信息公開將進一步提高英國的司法透明度。不得不說,這是一項可喜的發(fā)展。

綜上所述,雖然最高法院的成立不一定會給英國的司法實踐帶來根本性的改變,但是它仍然可能對英國幾百年來確立的權(quán)力制約體制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譬如,司法獨立由功能性獨立形態(tài)向結(jié)構(gòu)性與功能性獨立相結(jié)合的形態(tài)轉(zhuǎn)變。此外,應當看到,在當前開放、透明、信息化的社會環(huán)境下,司法是無法自我封閉的,提高司法公信力的目標必然要求推進司法的進一步透明。只有徹底消除司法神秘主義,讓公眾更多地接近司法,司法才能獲得公眾的理解、信賴和支持。

*作者系廈門大學法學院訴訟法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