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與啟蒙時代法國人看中國的玫瑰色不同，英國人看中國帶有異樣眼光。這個異樣眼光，是英國的歷史特性鑄就的。今年是《大憲章》發(fā)表800周年紀念，白金漢宮早早就在宣傳、造勢。從《大憲章》（1215年）到光榮革命（1688年）后通過的《權利法案》，是西方憲政史的重大里程碑事件。正是這些特殊的歷史背景，塑造了英國人看中華帝國的異樣神情。

英國是第一個實行現(xiàn)代西方內(nèi)閣制的國家，正是羅伯特·沃爾波爾（1676～1745）以財政大臣主政的時候，內(nèi)閣民主制得以成形。因此，沃爾波爾被稱為英國第一任首相。在那個期間，中國因素成為議會黨派之爭中互相攻擊的“他山之石”。

“光榮革命”的最大成功是使英國建立了對議會負責的君主立憲制?！稒嗬ò浮芬?guī)定，不經(jīng)議會同意，國王無權征稅、募兵，無權中止法律的效力。稍后的《王位繼承法案》規(guī)定，國王做出的國事決定，只有執(zhí)政大臣同意并簽署才能生效，而該執(zhí)政大臣要取得議會的信任，對議會負責。雖然此事在執(zhí)行上還有曲折，但是，這些法律規(guī)定在一種程度上，已經(jīng)構(gòu)成了責任內(nèi)閣制的基本原則，為首相內(nèi)閣制的形成創(chuàng)造了條件。

在這樣一種政治氣氛下，1730年代以來，英國在朝的“輝格黨”和在野的“托利黨”（英國保守黨的前身）之間，無論是在議會還是在報章界，斗爭都異常激烈，中國就在這個時候成為輿論界的“明星”，頻頻被在野黨用作攻擊輝格黨的武器。

《蜜蜂報》（The Bee）發(fā)表文章說，中國在政治和道德方面，超越于一切國家之上，以此迂回曲折地攻擊“在朝黨”缺乏道德。又說，中國沒有才能和學識的人不可能登上皇位;中國皇帝愿意傾聽臣民對卿相的意見，并鼓勵任何人當面申訴，不加限制;中國人的新聞報道必須符合真實情況，弄虛作假的人，會受極刑處置。作者用意很明顯，用中國的范例，諷刺沃爾波爾政府對新聞的嚴格檢查和控制。作者公開說，自己這個“蜜蜂”的尾巴帶刺。

沃爾波爾有一個政治上的反對派切斯菲爾德勛爵，在1730年代辦了許多小型報刊，以幽默、精巧的小散文來對政治冷嘲熱諷。他寫了一篇關于中國人撓耳朵呵癢的文章，指斥沃爾波爾首相（當時的首相還是俗稱，正式職務是以財政大臣主政）身后一大群逢迎吹拍之徒。文章說在中國，撓耳朵是一種微妙的享受，下級官員替中級官員撓耳朵呵癢，中級官員替高級官員撓耳朵呵癢，高級官員和太監(jiān)又替皇上撓耳朵呵癢，所以中國人的耳朵總是被人撓來撓去，妙不可言啊。接下來就說英國何嘗不是如此！只是呵癢時主要用口吹而非手撓，也有人手口并用，得到回報更加豐厚啊。沃爾波爾為了獲得下院多數(shù)議員的支持，利用財政大臣之便收買拉攏議員。1734年大選，為收買議員和選民，政府掏了11萬英鎊。平時政府為討好議員和選民也花費了許多銀子，據(jù)說一般多達5萬至10萬英鎊。為此，沃爾波爾身后自然有一批追隨者，撓耳朵呵癢的文章，是很有針對性的。其實，沃爾波爾爭取下院多數(shù)議員的做法，恰恰為責任制內(nèi)閣的體制建立，打下了慣例性的基礎。

沃爾波爾主政時期，《工匠報》（The Craftsman）是其最堅定的反對者，而且影響巨大，1731年發(fā)行量達到1.3萬多份，號稱18世紀“最成功的政治刊物和大臣官員們的必讀品”。該報曾登載過稱贊中國諫議制度的文章，說臣下向君主提不同意見，沒有任何禁忌，中國人的這種諫議制度應該在英國推行。特別是當國王是個暴君，或者圍繞在國王的身邊都是奸佞小人時，臣下的諫諍非常必要。沃爾波爾長期執(zhí)政的一個重要條件是，他與英王關系奇好。漢諾威選帝侯兼英王喬治一世，英文都說不好，國事全交給沃爾波爾。喬治二世更愿意呆在漢諾威，王后卡洛琳攝政，她對謙恭的沃爾波爾極為滿意?！豆そ硤蟆泛成溆暗嘏u沃爾波爾是巴結(jié)國王的小人。

1740年還出現(xiàn)過一本小冊子，叫《一篇非正式的論文，是由讀了杜赫德的〈中國通志〉所引起的，隨時可讀，除了這個1740年》，說了中國很多壞話，這一方面表現(xiàn)作者對中國的實際認識程度，另一方面則如上文稱贊中國的人一樣，是借中國來諷刺英國現(xiàn)政權，把英國的消費稅（沃爾波爾強制性刺激國內(nèi)消費）、言論壟斷（沃爾波爾對于新聞的控制很強）等弊政都算作中國的制度描寫出來。

18世紀的歐洲，報刊上還流行一種“探子文學”。所謂“探子文學”，就是作者借異國他鄉(xiāng)陌生人之口，發(fā)表對本國政治、社會和世風的評論和看法。其中最著名的作品是孟德斯鳩的《波斯人的信札》（1721年），此外還有《土耳其人的信札》之類。7年戰(zhàn)爭時期，首相羅伯特·沃爾波爾的幼子何瑞思·沃爾波爾撰寫的《旅居倫敦的中國哲學家叔和致北京友人李安濟書》，簡稱《叔和通信》，也屬于“探子文學”之一?！妒搴屯ㄐ拧方柚袊軐W家之口，議論英國政壇，說英國3個黨派互相爭斗，使內(nèi)閣長期空置。這封信迅速被翻印多次，評論者和模仿者眾多，其中最有名的是哥德斯密（Oliver Goldsmith，1730～1774）自1760年1月12日開始在《公薄報》（Public Ledger）上連載的《中國人信札》。該信札連載了好幾個月，共刊出119封。1762年，作者把這些舊作加以整理，又補上4封，合計123封，結(jié)集出版，叫作《世界公民》，副標題是“中國哲學家從倫敦寫給他的東方朋友的信札”。

信札開始刊登時不被重視，用小號字排列，到第4封信函標上了“中國人信札”的字樣，而且改用大號字排列，便越來越受讀者關注了。信札中，李安濟從北京來到了倫敦，給在北京的朋友、禮部官員福洪寫了許多信，也有部分福洪的回信。

哥德斯密的這些信札，其實是諷刺英國社會、批評現(xiàn)實的作品，不僅涉及英國的生活細節(jié)，也觸及包括政治、法律、宗教、道德、社會風尚在內(nèi)的英國的重要問題，有時還聯(lián)系到整個歐洲社會。哥德斯密想運用理想化的中國事物，如開明統(tǒng)治、獎善罰惡的法律制度、合理近情的道德準則，來襯托英國或歐洲的事物，并發(fā)表感想和評論，實則是用自己理想的制度藍圖來抨擊現(xiàn)狀，這種做法是18世紀歐洲知識分子的共同愛好。借助真實又遙遠的國度，來抨擊本國現(xiàn)狀，對于歐洲的政論家來說，是一種比較安全也比較有說服力的做法。

比如，第118封信函說：你問一個英國人，哪個民族享有的自由最多？他們自以為是他們自己，然而，再問他們的自由，到底允許干點什么的時候，他們一般都無話可說。因為，很少有英國人在日常生活中不觸犯一兩條法律條文的。哥德斯密舉例說，一個5歲的孤兒，先按“居住法”，被從一個教區(qū)趕到另一個教區(qū);接著又依“濟貧法”被送到勞教院，學做木工，每天干活10個小時。學習期滿后找不到工作，在路上偶爾捕殺了只兔子，卻因違反了“獵狩法”和“流浪法”，被關進監(jiān)獄坐了5個月的牢。然后又被押上輪船，賣給海外種植園做農(nóng)奴。服役期滿后設法回到英國，正趕上英法7年戰(zhàn)爭，被拉去充軍，打仗時，失去4個指頭和一條腿。哥德斯密在批評英國法律體系，實際的作用是推進了英國法治社會的建設，中國因素卻不期然地成為了其中的一個推手。

總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他人之酒，澆心中塊壘。在啟蒙時代英國黨派斗爭和內(nèi)閣制議會民主政治推進中，中國所扮演的就是那塊“他山之石”和“他人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