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勇
奶奶是我家已故的第二個老人,她是在七十六歲都滿過了之后才走的。
記憶中的奶奶這一輩子是一個很不顧及自己的老人。那時候我們家有一個院壩。我們幾姊妹常常在院壩里活蹦亂跳地玩耍,奶奶總是揶著嘴喊,小心點,慢點,不要崴著腳。那時的我們?nèi)徊活櫮棠痰暮亲o。把她的愛憐言辭,遺忘在我們開心而又忘乎所以的游戲里。奶奶總愛重復那句:不知好歹的小畜牲些,歡喜的老鴉要打破蛋的。奶奶說完這句話,便坐在院壩屋椽的蔭涼處,理起手里的針線活兒,戴起老花眼鏡瞇縫著眼,專心致志地納起了鞋墊,我們這些做孫兒的便旁若無人地玩耍個盡興,但一旦有人摔倒了,奶奶總是立即躡著小腳,到屋子里去給我們拿止血貼或消炎藥,嘴里不停地噦嗦著訓斥我們的那幾句老掉牙的話語。
奶奶和爺爺都是昭通縣城里做小買賣起家的生意人。在奶奶的身上仍保持著舊中國女人的傳統(tǒng)禮節(jié):爺爺?shù)南茨_水,倘若奶奶在旁邊,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我們倒的。奶奶總是毫不猶豫地承包了這種活路,有一次我想插手干此事,奶奶振振有詞地說,只要我還在,還輪不到你們來給你爺爺?shù)瓜茨_水。于是,我伸出去的手便無可奈何地縮了回來。奶奶對爺爺總是一往情深的,都是幾十歲的老人了,奶奶仍不讓爺爺多干一點家務事。吃飯的時候,奶奶也要等爺爺和我們吃完。奶奶才吃,奶奶這種習慣是舊社會沿襲下來的,從如今男女平等的社會角度來看,似乎是太卑微了些,奶奶卻說,她欠爺爺?shù)奶嗔耍€說什么如果有來世,當牛做馬也要跟爺爺在一起。每每提及此事,奶奶話就多了起來,那些她年輕時候與爺爺如膠似漆的羅曼史,不知長篇贅述了多少遍,讓我們的耳朵都聽起了老繭??墒沁@些,每次從奶奶的嘴里敘述出來,都是津津有味的。奶奶都會很激動,這似乎成了她生命的全部。以至于爺爺生活里的點點滴滴,奶奶均會考慮得細心周到,做得細致入微。
勤儉節(jié)約操持家務是奶奶一生最好的寫照。奶奶常年穿一件青色的系布疙瘩的對襟衣裳,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父親從省城捎回來一塊名叫燈芯絨的布料,再三強調(diào)要給奶奶做新衣服??墒悄棠虆s背著父親,將它拿去給她的孫男孫女做了衣裳和褲子,弄得急于盡孝的父親哭笑不得,只能是搖頭嘆氣。奶奶用錢總是精打細算的,母親害怕奶奶老眼昏花會誤事,所以不讓奶奶購買糧油肉之類的主食。盡管如此,奶奶還是不甘示弱地承擔起了買小菜的差事,上街買菜的時候,奶奶總是用一塊破舊而干凈的手絹將一分、兩分、五分乃至一角、兩角、五角的小錢裹起來,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縫制的衣服里層包內(nèi)。買菜的時候,奶奶總是寸土不讓地跟賣菜的攤主摳價,試圖從小販商那里獲取最低的賣價,所以一般情況下奶奶買的小菜,總是比母親買來的要便宜一些。奶奶的生活也是很簡單,吃飯也是,桌上的菜很少動筷子,只吃白米飯,就些菜湯,身體卻好極了,從來沒病沒災的,據(jù)說是奶奶經(jīng)常愛活動,干家務事的緣故。爺爺成天喜歡在外竄門子游蕩,母親因為常年在野外修路上班,常?;丶液芡?,家里全是奶奶一個年逾花甲的婦道人家操持。
奶奶在城里待了許多年,逛街只是買買小菜的瑣事,但她還有一個習慣就是從來不竄別人家的門子。即使是鄰里間有事,奶奶也是趁上街時間,去遇見他們將事情了結。有一次,正值趕廟會燒香拜佛之際,在一條街買菜混熟了的兩個年齡相似的老女人,來邀奶奶到寺廟里燒香敬神,奶奶再三推辭,最終還是盛情難卻地跟她們?nèi)チ恕N仪那牡馗櫮棠痰搅碎T邊:奶奶在另外兩個老太婆左攙右扶下出了門上了街,上路伊始奶奶極不情愿,等走了幾步以后,她便使勁甩脫了兩個老人的胳膊,獨自走開了,只見三個老人,像大雁一樣排成一字型,彎著腰背著手,像閱兵那樣,精神抖擻地往城郊的一個香火很旺的寺廟直奔而去,奶奶到寺廟門口,還一個勁兒地咕嘟:怎么改了,不像以前了。這世道變得這么快,從前的廟子是那種古色古香的殘壁敗墻,怎么就被修繕一新,面目全非了。驚訝之余,奶奶自言自語地牢騷開了,沒等與她一起來的兩個老女人回過神來,奶奶竟然開腔詢問門衛(wèi)說,要買門票不,怎么變得這樣新呢,我們可以進來嗎?……我回家跟家人聊起奶奶的這些事,惹得還在做飯的母親笑得前仰后翻,眼淚水都情不自禁地從臉上流了下來。
日月如梭,光陰任苒。少年的我一天天地長大。奶奶的變化在我記憶里日趨清晰,那時我們家的日子由于子女太多的原因,家里的經(jīng)濟開支總是入不敷出,加之奶奶除了照顧爺爺,還要操持家務事,奶奶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起先,我發(fā)現(xiàn)奶奶的性格漸漸地沉默起來,后來,我察覺奶奶逐漸陷入孤僻與固執(zhí),敘述一件事也要翻來覆去地說上多少遍,母親便給父親去了書信,告知奶奶的身體情況,千里迢迢的父親趕回來帶奶奶去醫(yī)院問診時,才知道奶奶患的是老年癡呆癥。這種病的殘酷之處在于,它日臻將使人忘記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像烏云一樣覆蓋了奶奶的情感世界。鑒于奶奶的病情,母親不得不把家里的生活重擔移交給尚未成人的姐姐。后來,奶奶又禍不單行地患上了哮喘病,幾經(jīng)病魔的糾纏折磨,奶奶已形容枯槁,奄奄一息了。但是,奶奶是堅強的,同時又是充滿憐愛的。在她生命的彌留之際,奶奶看著我,用手指示我靠近她,當我忍著巨大悲痛,挪動身體靠近她時,奶奶伸出樹皮一樣枯干粗糙的手從她床前的凳子上,摸起了一個桔子,遞到了我的面前。口里隱隱約約地嘮叨著:過來,大孫兒吃桔子。然后氣息微弱地抬手拂了拂我的頭發(fā),突然之間我覺得心酸,并且惶恐,我很想跟她說話,但悲傷的理由讓我無從說起,奶奶伸出樹皮一樣枯干粗糙的手來撫摸我的頭發(fā)。太陽照著她蒼白而憔悴的臉上,驀地,我下意識地明白了奶奶活在人世的時間不多了。
那一天是夏歷五月初五,也就是中國民間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端午節(jié)來臨的前一天,滿街飄著艾香、煮雞蛋、蒸包子的香氣。奶奶病逝在昭通(當時的地區(qū)醫(yī)院),不久,傷心欲絕的爺爺也相繼去世。
靦懷奶奶時,我飽含濃濃的深情在墓碑上這樣寫道:“唐王氏,勤儉持家育后人,風雨滄桑慰平生,生于某年某月,卒于某年某月。育有兩女一子,賢良淑德?!痹瓉砟棠痰囊簧娑?,七十多個年頭,兩句話就說完了。
【責任編輯 楊恩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