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興正
今天在座的,包括作家沈洋在內,都是我文學上的良師益友。對我來說,在文學大家、文學前輩面前發(fā)言,最主要的目的是求學,是請教。我將“報告文學”拆開,在“報告”與“文學”之間加上一個冒號,作為這次發(fā)言的正標題,旨在揭示,這次發(fā)言,乃是向文學大家、文學前輩,報告我閱讀沈洋的報告文學作品所得到的體會。當然,這些體會都是關于文學本身的體會。身為文學愛好者,我也渴望成為作家的同行。因而,我選取的角度是“寫作”,這次發(fā)言的副標題是:“從寫作角度談《遙遠的洛澤河》閱讀體會”。
對《遙遠的洛澤河》閱讀體會比較多,我從寫作角度,自己感覺到能夠基本梳理清楚的,大致有三。
一、寫作,有時候要調度所有的經驗。
寫作需要才華,也需要機緣。關于這兩點,我所看到過的論述已經非常充分了。有趣的現(xiàn)象是,中國有一個流行的觀點,認為作家不是他人培養(yǎng)出來的,而是自己領悟出來的,所以,還有人直截了當?shù)卣f,大學中文系的責任并不是培養(yǎng)作家;而美國也有一個同樣流行的觀點,認為作家是可以培養(yǎng)的,尤其是當代,很多優(yōu)秀的美國作家都接受過“某某寫作計劃”之類機構的訓練,比如印裔美籍作家拉希利,事實上,還有部分中國作家參加過“某某創(chuàng)作中心”一類的活動,比如北京作家徐則臣。我之所以說這個現(xiàn)象有趣,是因為,我認為,中美兩國觀點的分歧,并不在于作家是否可以培養(yǎng),而是在于:中國觀點認為,才華是天生的,因此,漢語專門造了一個詞,叫“天才”;美國觀點認為,才華是可以增加的,其手段就是后天培養(yǎng)。好了,在這里就不去爭論兩種觀點孰是孰非了??傊?,寫作需要才華。但并不是說,凡是有才華的人,就寫得出好作品來。好作品的誕生,至少還需要第二個條件,那就是機緣。早在1996年,我還是一個高中生,頗有不務正業(yè)之嫌,讀賈平凹的《廢都》,看到他在《后記》里苦口婆心地說,曹雪芹老師完全是領受了一個偉大作家的命運,才得以寫出《紅樓夢》那樣的傳世之作。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他說的是寫作的“機緣”。當然,這也不是我自己領悟出來的,而是賈平凹老師某一年到昭通,說過一番話,我有幸聽夏天敏老師說起來,才恍然大悟。
因為有才華、有機緣,所以,有的作家以夢為馬,天馬行空,似乎一出手就是佳作。比如說,莫言的小說《月光斬》《一匹倒掛在杏樹上的狼》,其想象之奇詭,其行文之陡峭,確實令人眼界大開,而且驚魂難定。要是請教莫言,向他拜師學藝,他或許連“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謙辭都不想援引,一定會十分狡猾地說:讀者諸君,我只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莫言老師的話,瑞典人可能信以為真。但我們中國讀者,特別是云南昭通讀者,只可姑且聽之。
事實上,莫言講故事,使用了他所有的人生經驗。
對了,我總算引出了這個話題:經驗。
《遙遠的洛澤河》是一部關于彝良抗震救災的報告文學,但它更是一部沈洋的經驗之作。十五年前的1998年,我在昭通師專中文系的課堂上聽楊昭老師講外國文學,他曾將“經驗”一詞作過所謂簡單拆分,變成“經歷”和“體驗”;經歷可以是他人的,體驗卻是自身的?,F(xiàn)在,將這深入淺出的講解,用來解讀這部作品,同樣適用,同樣有效。那么多人經歷地震,那么多人進行救災,沈洋多次深入災區(qū)體驗,最終構成了“經驗”,使報告文學的寫作成為可能。
沈洋寫作《遙遠的洛澤河》,調度的不只是來自彝良地震災區(qū)的經驗,而是他到此為止所有的人生經驗,比如說,大山包是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本書第一章《沒有前奏的災難》寫大山包、雞公山的文字,就經過了童年經驗的打磨、拋光、上色。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同之處在于,有些經驗來自童年,有些經驗來自歷史,比如本書第三章《遙遠而艱險的路》寫昭通的過往。
二、寫作。有時候要面對不同的死亡。
奧地利作家伯恩哈德說,面對死亡,談論其他任何問題都是可笑的。盡管伯恩哈德是一個極端的作家,此話說得過于絕對了,但是,死亡,畢竟是文學最重要的主題。
一部書寫大地震的報告文學,它最重要的主題當然離不開死亡本身,除非,除非在這次地震中沒有死亡。
中學語文教材和中文系寫作教材教導我們,“小說的主人公就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我認為,這句話說得太深奧了,至少,時至今日,我還理解到它要教導我們的另一層意思,那就是,作家也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既然如此,“典型寫作”就得講究敘事策略。
《遙遠的洛澤河》的敘事策略是:當不可能一一去寫81個人不同的死亡時,就籠統(tǒng)地寫他們死于地震;當籠統(tǒng)地寫他們死于地震都不太可行時,就寫人們對待他們的死亡。同樣,當不可能透透徹徹地寫地震災難時,就完完全全地寫抗震救災。當寫作中置換、轉換上升為敘事時,這種策略對“典型環(huán)境”就具有了適應性。
我一開始發(fā)言就表示過,渴望成為作家的同行,作為一個準同行,我深知,掌握這樣的敘事策略,多么不容易。
回到“死亡”的話題。中國圣賢有言:“不知生,焉知死?!被蛟S,可以退一步講,作家面對他人的死,其實也就是面對自己的生。
三、寫作。有時候要承認文本的有限。
最近,我在重讀印度作家阿迪加的小說《兩次暗殺之間》。小說中,所謂兩次暗殺,指的是1984年10月31日印度總理英迪拉·甘地被暗殺,以及1991年5月21日拉吉夫·甘地被暗殺,這其實只是提供了一個時限。這是一部堪稱新聞體的小說,從某種角度說,它也像一部報告文學,只是說,故事發(fā)生的那個印度南方小城基圖爾,查無此地,實際上是作者虛構的。我為這部小說的逼真和豐厚所傾倒。接到參加這次研討會議的通知,我忽發(fā)奇想,如果中國作家來寫一部《兩次地震之間》的報告文學,會是什么情況呢?兩次地震,可以是唐山大地震和汶川大地震,也可以是云南的通海地震和彝良地震。印度作家阿迪加是一個生于1974年的年輕人。不過,較之于小說《兩次暗殺之間》,報告文學《兩次地震之間》難度太大了。
我想說的是,阿迪加的小說,它的文本也是有限的,遠遠不是印度現(xiàn)實的百科全書。說到文本的有限,我的用意不是質疑作家的寫作,也不是貶損他們的勞動。我只是感嘆,有限的文本,本身就是寫作的宿命!美國作家辛格,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的哥哥居然給他潑冷水說:“看法總是要陳舊的,常新的只有事實本身?!边@可能是一個事實,盡管有些殘酷。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經謙卑地說過,“我怕我配不上這人世間的苦難”。他說的不是他這個人,是他的寫作。我們不妨打過轉身看,正因為上一個文本是有限的,下一個文本才具有無限的可能性。
作為文本,《遙遠的洛澤河》或許也是有限的。這恰恰意味著,沈洋的寫作,有望實現(xiàn)更大的可能性。
【責任編輯 吳明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