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屹山,彭大成
(1.安徽工業(yè)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馬鞍山 243002;
2.湖南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毛澤東“實事求是”思想的湖湘文化探源
許屹山1,彭大成2
(1.安徽工業(yè)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馬鞍山 243002;
2.湖南師范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實事求是”是中國共產黨的思想路線和毛澤東思想的靈魂和精髓,它既是毛澤東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合的典范,也是毛澤東充分汲取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成果的結晶,直接構成了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最重要的命題。從地域文化視角看,毛澤東“實事求是”精神淵源于湖湘文化中源遠流長的“經世致用之實學”傳統(tǒng)。從早期湖湘學派的“留心經濟之學”的實學傾向,到王夫之“即事窮理”的唯物主義實學思想,再到曾國藩將“實事求是”引入實際的解釋,中承楊昌濟,再到毛澤東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論、認識論、辯證法原理將“實事求是”進行現(xiàn)代改造,變成簡明扼要的科學概括和通俗表述,使之成為中國共產黨人和中國人民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銳利思想武器。
毛澤東思想;實事求是;湖湘文化
“實事求是”是中國共產黨的思想路線和毛澤東思想的靈魂和精髓,它直接構成了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最重要的命題。學界歷來重視毛澤東“實事求是”精神的研究,概括起來,主要從兩個視角展開:一是訴諸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詮釋;另一個是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視角,偏向于闡釋實事求是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底蘊,就傳統(tǒng)文化的視角而言,實事求是這一命題主要涉及的是從史學維度的考據(jù)學而言的,這與延安時期毛澤東倡導的“實事求是”的內涵有很大不同。事實上,毛澤東實事求是觀還有另一地域文化源泉——湖湘文化淵源,即湖湘文化中源遠流長的經世致用的實學傳統(tǒng)。關于這一點,學界涉及較少,挖掘的史料不夠充分,實有補充之必要。
本文從湖湘文化的視角,溯其源流,觀其演變。需要指出的是,筆者強調毛澤東實事求是觀的湖湘文化淵源,并不有意貶低其他地域文化和宏觀意義上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想,只是為了說明在所有地域文化中,湖湘文化中蘊涵的上述精神從時間上較早,體系上更為完整和一脈相承,在近現(xiàn)代的影響也更為深遠,望引起學界進一步討論。
中國思想史意義上的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想,又稱經世之學或經濟之學,主張積極入世經邦治國,安民濟世,建功立業(yè),是對社會經濟、政治、軍事、文化等具體社會實踐活動產生實際指導意義并產生顯著效果的功利之學或有用之學。針對這一思想,國內思想界公認的看法是,在明末清初之際,以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為首的三大思想家在反思陸王心學空談心性導致國破家亡的深刻教訓面前,逐漸發(fā)展演變成一股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想,直接引領了近代實學思潮的發(fā)展,并發(fā)展到相當完備的程度。
傳統(tǒng)文化中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想源頭追溯起來,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思想源自南宋時期的陳亮(1143—1194)、葉適(1150—1223)所代表地域文化中“浙學”之“功利學派”,功利學派是作為反理學的派別,注重實際,講求功利,反對空談心性,主張農商互利的經世致用之學,在當時產生了很大影響。全祖望在《宋元學案水心學案序錄》中指出:“乾淳諸老既歿,學術之會,總為朱(熹)、陸(九淵)二派;而水心(葉適號)其間,遂稱鼎足?!保?]183指出了以葉適為代表的功利學派思想是與理學、陸王心學三足鼎立的學派。
巧合的是,這一時期也是湖湘文化奠基階段。早期湖湘學派的代表人物胡宏(1105—1161)、張軾(1133—1180)也提出了經世致用的實學傾向,而且具有一脈相承性,從其二人的生卒年月看,湖湘學派的這一實學傾向略早于陳亮、葉適所代表的“功利學派”。早期湖湘學派雖深受二程理學影響,以理學自居,但并不排斥其他諸學,充分體現(xiàn)了湖湘文化在其發(fā)展和演變過程中,具有兼收并蓄,海納百川的開放精神。
鑒于以上分析,筆者認為,從地域文化視角來看,最先提出經世致用思想的學派,不是傳統(tǒng)思想史教科書指出的以陳亮、葉適為代表的功利學派,而是早期湖湘學派,而且這一思想具有相承性,形成了一脈相承的經世致用之實學傳統(tǒng)。關于湖湘文化的肇端,宋明道學的開拓者周敦頤在其《通書》中闡明了湖湘文化中蘊涵的實學和務實的思想傾向,他使用的是“誠”這個哲學范疇,并指出:“誠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萬物之始,誠之源也?!保?]15周敦頤通過“誠”體現(xiàn)出的務實思想主要涉及的是哲學觀念和生活準則,還未涉及經世致用之意蘊。到湖湘文化奠基者胡宏、張軾時,這種“留心經濟之學”[3]87的實學思想體現(xiàn)的日趨明顯,胡宏曾指出:“竊惟古圣人之言,無不入時事者”[4]126可以看出,他把古代先哲立言的標準上升到與實際政治時事緊密結合的高度,體現(xiàn)了湖湘學派源自理學而又不排斥經世致用實學思想的可貴品質,并反對理學中“多尋空言,不究實用,平居高談性命之際,囊囊可聽,臨事茫然”[4]124的空談義理之學。
胡宏研學的一大特點是與現(xiàn)實社會政治、經濟狀況結合起來,偏向于國家興替之道的研究,他指出:“知亡者,然后可與圖存者也;知亂者,然后可與圖治者也。”[4]143對于人民群眾的衣食住行等社會實際問題,他認為作為統(tǒng)治者應當予以關心和重視,他指出:“政立仁施,雖匹夫匹婦一衣一食,如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保?]19胡宏本人不僅思想上十分重視農耕,而且倡導實踐,批評了當時部分人輕視農耕勞動的觀點:“古之人蓋有高天下,躬自鋤菜如管幼安者,隱居高尚,灌畦粥蔬如陶靖節(jié)者,使顏子不治郭內郭外之田……看視牛羊,亦可以為俗士乎!”[4]124他突破了傳統(tǒng)偏見,甚至提出了“實事自律,不可做世俗虛華之見”。[4]126的主張。
胡宏的高足張拭繼承了其思想,面對抗金大業(yè),他把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想轉向了軍功大業(yè),所以他有“暢曉軍務”之美譽,對于用兵韜略,他曾指出:“蓋君子于天下之事,無所不當究者,世之興廢生民之大本存焉,其可忽而不講哉!”[5]18張拭就明確地提出“仁義之行,別無不利”。[5]21主張義和利是密切相關,相輔相成的,并指出“道德性命初不外乎日用之實”,[5]27強調人的事功和功利,關心國計民生的經濟之學。
早期湖湘學派代表人物的言行都體現(xiàn)了濃厚的事功色彩和倡導經世致用的實學傾向,而這一傾向是對中國傳統(tǒng)儒家重義輕利思想的重大突破,這一實學傳統(tǒng)對近代湖湘經世致用實學思潮的興起,產生了重大影響。到了近代,被王夫之所繼承,并將湖湘學派的這一實學傳統(tǒng)推向新階段。王夫之在徹底反思陸王心學空談心性誤國的基礎上,對宋代程朱理學作了批判性總結,創(chuàng)立了一個“欲盡廢古今虛妙之說而返之實”[6]73的唯物主義思想體系,這一思想體系最大特點是“言必征實、義必切理”,充滿了實事求是精神,他提出了“即事窮理”的命題,并注以新解。“有即事以窮理,無立理以限事。故所惡于異端者,非惡其無能為理也。囧然僅有得于理,因立之以概天下也?!惗酥栽?萬變而不出吾之宗,宗者,囧然之僅得者也,而抑曰吾之宗矣。吾其能為萬變乎?如其不能為萬變,則吾不出吾之宗,而非萬變之不出也。無他,學未及之,不足以言,而迫欲言,則囧然而報以仿佛之推測也?!课牟撛?‘國無政,不用善,則自取謫于日月之災,嗚呼!此古人學之未及,私為理以限天,而不能即無以窮理之說也……天則有天之理矣,天則有天之事矣,日月維有運而錯行之事,則因以有合而相掩之理,既維有合而必掩之理,因而有食而不爽之事。故人定勝天,亦一理也,而不可立以為宗,限日食之理而從之也。”[7]586這段話內容龐雜,夾雜著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成分,大概意思是:人們只有從客觀事物本身的探索研究中,才能發(fā)現(xiàn)規(guī)律,引出法則,而不能先創(chuàng)立一個法則去限制、框定客觀事物的發(fā)展。一切主觀臆測的異端之說,往往都是根據(jù)自己的一得之理,一孔之見,妄自創(chuàng)立一個理論體系去套用于天下。天上之所以出現(xiàn)日食,是因為日、月、地球運行于同一直線而互相掩蓋,任何理論原則都只能適用于特定對象、范圍與時間,而不能作為永恒的教條去“概天下”,即使人定勝天也是有條件的,不能認為有了這種能動性便可改變日食發(fā)生的客觀規(guī)律。
王夫之的唯物主義實學思想,隨著其遺書和思想在湖湘大地的傳播,在民族危機、社會危機雙重驅動下,對近代中國特別是湖南的求實、自強思潮的發(fā)展,產生了積極影響。從清朝道光年間的陶澍、賀長齡、賀熙齡、唐鑒、魏源、鄧顯鶴等湖南近代第一代學術群體到咸豐、同治年間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羅澤南、郭嵩燾等為代表的第二代學術群體,從譚嗣同、唐才長、熊希齡等第三代資產階級維新派群體,到以黃興、宋教仁等人第四代資產階級革命派群體。這四代湖湘學派群體無不服膺湖湘文化中源遠流長的、尤經王夫之發(fā)揚光大的“言必征實,義必切理”的實學思想傳統(tǒng),作為其經世致用指導方針。例如,早期經世派代表人物魏源猛烈地抨擊盛行于明清一代的“漢學”是“錮天下聰明知慧使盡出于無用之一途”。[8]359認為清朝的科舉八股制度也是“舉天下人才盡出于無用之一途,此前代所無也”。[8]163因此,他在《海國圖志敘》中提出了“以實事程實功,以實功程實事”[8]186的主張,進一步推動了中國近代實學思潮的發(fā)展和轉變,使由經世致用發(fā)出向西方學習的先聲。
魏源之后,近代湖湘學派代表人物曾國藩對經世致用實學思想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體現(xiàn)在他對王夫之“即事窮理”思想做了一番新的發(fā)揮和理解。曾氏把“即事窮理”的思想與中國古代實事求是的史學命題結合起來理解并加以發(fā)揮,指出:“近世乾嘉之間,諸儒務為浩博,惠定宇、戴東源之流,鉤研詁訓,本河間獻王實事求是之旨,薄宋賢為空疏。夫所謂‘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實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稱‘即物窮理’者乎?”[9]165曾氏明確地把“事”與“物”相等同,即客觀事物;把“是”與“理”相等同,即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性;“求”就是“窮”,即是去研究、窮盡,“實事求是”就是“即物窮理”、“即事窮理”,即從客觀事物本身去研究、窮盡其客觀規(guī)律。這與后來毛澤東對實事求是的解釋十分接近,曾氏還進一步提出:“大地萬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窮其理也。”[9]39即從“天地萬物”與“日用常行之事”的實踐中,去研究和發(fā)現(xiàn)萬事萬物的客觀規(guī)律,進一步推廣了王夫之“即事窮理”思想在湖湘大地的傳播。當然,曾氏作為晚清理學大儒,他對實事求是的重新解釋,并不僅僅為了強調漢學(即考據(jù)學)的實事求是與宋學(即理學)的即物窮理精神是相互貫通的,其要旨在于吸取漢學的求實精神來挽救宋學的空疏浮泛,并開辟了一條通往經世致用的路徑,明顯地體現(xiàn)出曾氏作為理學經世派的特點和他力求在理學唯心主義外衣下發(fā)揮實事求是精神的苦心孤詣。
曾氏對實事求是面向實際的解釋,在當時湖湘學界產生了重大影響。另一湘系大員左宗棠也大力提倡實事求是的實學思想。他認為當時中國文化的主要危機是“實學絕少”,并指出:“近人著書,多簡擇易成而名美者為之,實學絕少,學問之敝,人才之衰,此可概見。”[10]23因此,他大力提倡“多看經世有用之書,求諸事物之理”。[11]88左宗棠更是身體力行地運用“實事求是”思想,作為自己軍政實踐活動的指導方針。他在籌辦福州船政局,謀求加強海防與臺灣防務的奏稿中,明確提出了“求實效”和“實事求是”的原則;并指出:“募練水兵,以求實效,……庶幾實事求是而船政可舉也?!保?0]136曾國藩長子、中國近代著名外交家曾紀澤,也明確提出要學習西方“海國人士深思格物、實事求是之學”;[12]136并指出:“泰西之學,更仆難數(shù),大抵掐風雷而揭日月,奪造化而凝鬼神。”[12]136這就給實事求是的哲學命題,注入了更加豐富的近代自然科學內容,使實事求是作為求學、處事、經邦治國的格言,更加深入人心,風行三湘大地,乃至全國。
維新變法期間,譚嗣同更是極力推崇實事求是的實學思想,他不僅痛斥了傳統(tǒng)士大夫袖手空談心性的迂腐學風,更是積極倡導“學必征諸實事”。[13]295關于實事求是實學的內容,他在中國傳統(tǒng)實學的基礎上,融合了部分西方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內容,他認為:“所謂學問者,政治、法律、農、礦、工、商、醫(yī)、兵、聲、光、化、圖、算皆是也。”[13]133譚嗣同還認為,洋務派倡導的洋務運動,僅僅停留在倡導實學的枝節(jié)上,枝末節(jié)而對于“于其法度政令之美備,曾未夢見”[13]397這就突破了洋務運動主張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局限性,具有重要啟蒙意義。辛亥革命期間,黃興、宋教仁等革命派也是充滿了求實的精神,崇尚實干,黃興不僅力主革命,先后組建華興會和同盟會,成為孫中山的得力助手,被青年毛澤東譽為“實行的革命家”。[14]514
綜上,湖湘文化中力主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想傳統(tǒng)可謂源遠流長,從地域文化視角看,它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尤重經世致用之代表,而且一脈相承,到明清之際的王夫之將之發(fā)揚光大,引領湖南近代實事求是實學思潮的先河,正是這種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想和傳統(tǒng),成為近代湖湘人才蔚起的重要原因,于是有“惟楚有才,于斯為盛”之謂。
毛澤東自幼受湖湘文化實事求是實學思潮的熏陶感染,其出生地湖南湘潭,正是早年湖湘學派創(chuàng)始人胡安國、胡宏避難講學之地。從1913年到1918年夏,毛澤東在湖南第一師范求學五年之久,長沙又是傳播湖湘文化的重鎮(zhèn),此時是毛澤東世界觀形成的關鍵時期,湖湘文化對青年毛澤東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這種文化熏陶對毛澤東青年時期乃至其整個一生的理想抱負和精神氣質的鑄造尤為重要。
從湖湘文化發(fā)展、演變及影響來看,青年毛澤東的求實精神源于何處?筆者認為,在其師楊昌濟等人影響下,毛澤東不僅直接繼承了湖湘文化經世致用實學思想傳統(tǒng),而且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求實風格和精神,這一求實風格為其世界觀轉變之后將其上升到黨的思想路線高度奠定了重要思想基礎,體現(xiàn)了毛澤東對湖湘文化精神的汲取和創(chuàng)新。
在湖湘文化發(fā)展史上,楊昌濟不僅是近代弘揚和傳播湖湘文化的代表人物,而且通過言傳身教,潛移默化地影響青年毛澤東,這種教誨既有來自楊昌濟本人的思想,也有其高尚的人格方面。楊昌濟雖然學貫中西,但對湖湘學派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十分欣賞,對王夫之的經世之學,楊昌濟認為:“儲備經世之學,以詔來者。”[15]384對魏源和曾國藩,楊昌濟更是由衷地折服,他曾經把魏源視為自己的老師,將其經世致用的代表作《皇朝經世文編》作為自己的常課并在課堂上傳授給學生。曾國藩兼顧義理和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想對楊昌濟有莫大影響,楊昌濟不僅把曾國藩看作清代理學大師,贊賞其道德文章和實踐,把曾氏著作封為寶典,對其倡導的經世致用之學也拳拳服膺。他在1914年8月26日的日記中記有:“仍抄曾文正公日記,欲在一月內抄完,亦文正一書不完不看他書之意。”[16]59在楊昌濟看來,王夫之雖然著述宏豐,但僅僅是主張經世致用實學思想的理論家,而曾國藩是實踐其理論體系的實行家,楊昌濟不僅自己處處效仿曾國藩,而且還直接拿曾國藩作榜樣來教育和勉勵自己的得意門生毛澤東。他在1915年4月5日的日記中表達了對青年毛澤東這個高材生的殷切希望:“資質俊秀若此,殊為難得,余因以農家多出異才,引曾逃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16]59正是在楊昌濟言傳身教下,青年毛澤東對曾國藩推崇備至,曾表示“獨服曾文正”。[14]73
曾國藩早年從內圣入手,服膺程朱理學,中道致力于經邦治軍,逐漸走向外王之道,曾氏在繼承王夫之“即事窮理”實學思想基礎上,大力調和漢學和宋學、中學和西學、力主將漢學的實事求是和宋學的即物窮理的思想相貫通,實際上是把理學從空談義理的書齋里轉到安邦治國的具體實踐中來,而實事求是正是其精神的體現(xiàn)。這種精神中承楊昌濟,影響到青年毛澤東,毛澤東所贊服的正是曾氏的這種實事求是精神,并運用到實踐中去。通過《毛澤東早期文稿》中的原始文獻看出,青年毛澤東求實的風格和精神主要體現(xiàn)三個方面。
首先,不尚空談,注重實際。青年毛澤東在楊昌濟的教育下,對曾國藩的思想和實踐進行了總結和反思,提出了“大本大源”命題:“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動其心者,當具有大本大源?!保?4]73但毛澤東更注重實際,他指出:“真精神,實意做事,真心求學。”[14]77對于曾國藩主張厚實作風,給予高度評價,他指出:“滌生日記,言士要轉移世風,當重兩義:曰厚曰實。厚者勿忌人;實則不說大話,不好虛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保?4]525正是在這種注重實際風格影響下,他理想人格的最高境界是德業(yè)俱全的圣賢。他指出:“圣賢,德業(yè)俱全者;豪杰,歉于品德,而有大功大名者?!保?4]531而曾國藩是“辦事兼?zhèn)鹘讨恕?,?4]533抓住了“大本大源”。從而突出了圣賢的經世致用的注重實際的精神,青年毛澤東對立德、立功、立言的理想人格追求,體現(xiàn)了湖湘文化中經世致用的實學傳統(tǒng)。
其次,強調實踐的重要,主張力行。與湖湘文化中一脈相承的經世致用思想傳統(tǒng)相聯(lián)系,體現(xiàn)在知行觀上,就是注重實踐,倡導力行。這一點,青年毛澤東受楊昌濟力行教育最深,楊昌濟對于知行關系,曾有深刻論述:“知則必行,不行則為徒知,言則必行,不行則為空言?!保?5]365在楊昌濟影響下,青年毛澤東力主走出書齋,躬行實踐。在湖南第一師范求學期間,針對部分學生讀死書現(xiàn)象,毛澤東不以為然,他不僅強調要讀有字之書,更要讀無字之書,后者比前者更重要,在毛澤東的課堂筆記《講堂錄》中記到:“古者為學,重在行事,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則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保?4]586為了磨練苦行意志,1917年暑假,與同學蕭子升徒步漫游考察了長沙、寧鄉(xiāng)等5個縣,還與羅章龍等人游歷了王夫之家鄉(xiāng)衡陽縣,1918年夏他與蔡和森深入湖南農村各地了解民間疾苦。毛澤東早期這樣一種建立在實踐基礎上的知行觀也促使其積極投身改造社會的實踐活動中,如成立新民學會,籌措新村規(guī)劃等,這些實踐活動都表明青年毛澤東在其師楊昌濟的熏陶下,的確是繼承湖湘文化傳統(tǒng)中一脈相承的實學傳統(tǒng)的典范。
再次,以務實辯證的態(tài)度對待新學和舊學,力主融合中西文化,改造中國傳統(tǒng)文化。楊昌濟對中西文化務實的看法也直接影響了青年毛澤東。對于外國先進文化,楊昌濟指出:“一國之文明,不能全體移植于他國。國家為一有機體,猶人身之為一有機體也,非如機械然,可以拆卸之而更裝置之也,拆卸之則死矣……善治病者,必察病人身體之狀態(tài)?善治國者,必審國家特異之情形。吾人求學海外,欲歸國而致之于用,不可不就吾國之情形深加研究,何者當因,何者當革,何者宜取,何者宜革,了然于心,確有把握而后可以適合本國之情形,而善應宇宙之大勢?!保?5]199楊氏的這種學習外國先進文化必須與中國具體情況相結合的主張,在當時可謂開云撥霧,直接啟迪了青年毛澤東的中西文化觀。對于傳統(tǒng)文化,楊昌濟也有獨到見解:“凡古人所立之法則,不可按照今人之時勢而判斷之,何者宜圍,何者宜革,古人往矣,不復與聞之矣,此法則之宜行于今日與否,乃令人利害切身之問題?!保?5]364正是在這一思想基礎上,楊昌濟提出了有分析、有批判地吸收古今中外一切優(yōu)秀文化的精華,“合東西兩洋之文明一爐而冶之”[15]203的主張,直接啟迪了毛澤東。青年毛澤東在楊昌濟教誨下,博覽古書,知識淵博,不僅全面涉及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同時廣泛涉獵西學,但毛澤東對中西文化、新舊之學并不盲從和追隨,而是采取博采眾家之長而熔鑄為一說,秉承實事求是的批判態(tài)度。他在1917年8月23日致黎錦熙的信中指出:“吾國思想與道德,可以偽而不真,虛而不實之兩言括之,日本某君以東方思想均不切于實際生活。誡哉其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末必盡是,幾多之部分,亦應與東方思想同時改造也?!保?4]73正是在這種求實精神基礎之上辯證分析的精神,使毛澤東后來在中國革命的偉大實踐中,能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去分析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把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并最終汲取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而實事求是觀正是他引用中國的傳統(tǒng)命題并作出辯證唯物主義的嶄新的詮釋,直接升華為中國共產黨的思想路線的。
毋庸諱言,青年毛澤東的求實風格和精神除了受湖湘文化中經世致用思想傳統(tǒng)的影響外,還受當時西學思潮影響,如胡適倡導的詹姆士、杜威實驗主義,業(yè)師楊昌濟倡導的英國培根唯物主義經驗論的影響,也構成了青年毛澤東求實風格和精神的理論淵源。毛澤東從湖南一師畢業(yè)后,來到北京,親身經歷了新文化運動的余波和五四運動的洗禮,其世界觀經歷急劇轉變,這種轉變是多種因素促成的,但其求實風格和精神,是促成這種轉變的內在因素。尤其在五四運動的偉大潮流中,毛澤東這種求實精神愈加明顯,直接影響其文化性格,毛澤東初試鋒芒,明確提出要“踏著人生社會的實際說話”,[14]363要“引入實際去研究實事和真理”。[14]364提出要用一種新的科學方法來觀察和研究中國的實際問題,在人們熱衷留洋的大潮中,毛澤東另辟蹊徑,保持了卓然獨立之特色,在面對中國未來的革命道路和個人未來的人生道路時,他進一步指出:“吾人如果要在現(xiàn)今的世界稍為盡一點力,當然脫不開中國這個地盤?!保?4]509這一見解也是毛澤東走上革命道路后堅持實事求是,注重調查研究,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內在思想的基礎。
毛澤東在世界觀實現(xiàn)徹底轉變后,更加自覺地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研究中國社會實際,更加深刻地看到“認清中國的國情,乃是認清一切革命問題的基本的根據(jù)”。[17]633他正是從研究中國國情出發(fā),大革命時期寫了《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等重要著作,對中國社會的性質、中國革命的任務和對象、革命的領導階級和主要依靠力量、以及可以團結和爭取的中間力量等,作出了科學分析和預見。從建黨到大革命失敗這段時間是毛澤東實事求是觀的萌芽期,由于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處于幼年時期,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理解和認識比較膚淺,對中國國情了解還欠深刻,實際斗爭經驗明顯不足,所以這一時期毛澤東實事求是思想還遠沒有上升到思想路線的高度。
大革命失敗促使中國共產黨人不得不實事求是總結經驗和教訓,更加具體地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國具體國情相結合,重新尋找中國革命的新道路。從1927年秋毛澤東率領秋收起義余部向井岡山進軍到1930年5月《反對本本主義》一文的發(fā)表,標志著毛澤東實事求是觀的產生階段。在《反對本本主義》一文中,毛澤東首次明確提出一個重要命題:“沒有調查,就沒有發(fā)言權,中國革命斗爭的勝利要靠中國同志了解中國的情況”[18]48的論斷,并首次提出了“共產黨人從斗爭中創(chuàng)造新局面的思想路線”。[19]55這在中國共產黨歷史上,第一次明確提出將實事求事上升到黨的思想路線的高度。
從1931年到1945年是毛澤東實事求是觀正式形成和成熟時期,其中又經歷了一波三折。在1931年到1934年,在中國共產黨內,以王明為代表的左傾教條主義者主導了黨中央的領導權,對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予以排斥,使中國革命事業(yè)陷入絕境。1934年10月,中國工農紅軍被迫進行艱苦卓絕的長征,這是教條主義者違背實事求是思想路線而付出的沉重代價,到1935年1月遵義會議召開,實事求是思想重新回到中國共產黨的指導思想上來。
抗戰(zhàn)時期,毛澤東的哲學思想達到空前成熟,亦是實事求是觀的成熟階段,體現(xiàn)在實事求是思想的哲學著述方面,毛澤先后撰寫了《辯證法唯物論提綱》《實踐論》和《矛盾論》,不僅闡述了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還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在《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zhàn)爭中的地位》一文中,毛澤東再次指出:“共產黨員應是實事求是的模范,因為只有實事求是,才能完成確定的任務。”[17]522這是毛澤東實事求是思想正式形成的標志。
在20世紀40年代的延安整風運動中,毛澤東作了《改造我們的學習》《整頓黨的作風》《反對黨八股》等一系列重要報告。縱觀這些著作,貫穿有一條根本紅線——實事求是。毛澤東把他青少年時代就相當熟悉并身體力行的這一古代格言,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思想原則進行了更新改造,使“實事求是”這一流傳數(shù)千年的古代治學命題,變成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成為中國共產黨人和中國人民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銳利思想武器。毛澤東在延安為中央黨校題寫了“實事求是”校訓,后來給《七大紀念冊》的題詞又寫到“實事求是,力戒空談”。
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中,毛澤東對“實事求是”這一傳統(tǒng)命題做了科學解釋:“‘實事’就是客觀存在著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觀事物的內部聯(lián)系,即規(guī)律性,‘求’就是我們去研究。我們要從國內外、省內外、縣內外、區(qū)內外的實際情況出發(fā),從其中引出其固有的而不是臆造的規(guī)律性,即找出周圍事變的內部聯(lián)系,作為我們行動的向導?!保?0]801毛澤東充分運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論、認識論、辯證法,對“實事求是”做出了進一步的分析:首先,毛澤東從唯物論出發(fā),肯定了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物質決定意識的基本原理。其次,強調了“求”的重要性,“求”即研究,探求,人們在規(guī)律面前不是無能為力的,可以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去正確地認識和把握。再次,“求是”(探求規(guī)律)的過程既是人們發(fā)揮主觀能動性認識客觀世界規(guī)律的過程,也是解決現(xiàn)實世界中主觀和客觀相分離,理論與實踐相脫節(jié)這兩對矛盾的需要。
縱觀毛澤東對“實事求是”的詮釋,與湖湘學派先賢王夫之對窮事即理的解釋和曾國藩面向實際的實事求是的解釋具有驚人一致性。這種一致性正好說明了毛澤東實事求是觀是建立在湖湘文化實學傳統(tǒng)基礎之上的。毛澤東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杰出代表,其偉大之處在于不僅繼承了湖湘文化中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而且在于毛澤東善于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運用馬克思主義唯物論、認識論、辯證法對實事求是這一傳統(tǒng)命題做了新的詮釋,使這一古代成語的內涵與外延都發(fā)生了質變,它所代表的是一種嶄新學風和新的哲學路線。而毛澤東對實事求是的新詮釋,也標志著毛澤東實事求是觀發(fā)展到一個新階段。
經過延安整風,毛澤東實事求是思想逐漸深入全黨并為全黨所接受。從地域文化視角分析,如果說,湖湘文化中一脈相承的經世致用實學思想,是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特別是宋明理學空談義理和心性的一種反動的話,那么,毛澤東從青年時代就積極倡導并身體力行的事實求是的學風則是發(fā)展了湖湘文化中經世致用之實學傳統(tǒng),是對中國共產黨內以王明為代表的教條主義的一種反動,湖湘文化為毛澤東實事求是的思想準備了基本素材。時隔四十余年后,鄧小平在論及毛澤東實事求是思想時,曾語重心長地指出:“實事求是,是毛澤東思想的出發(fā)點、根本點,這是唯物主義。”[21]114可見,實事求是是毛澤東思想活的靈魂,整個毛澤東思想體系建立在實事求是基礎上。建國以后的歷史發(fā)展雖然充滿曲折,但同樣證明,什么時候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得到有效貫徹和執(zhí)行,中國建設、改革、發(fā)展就會取得勝利;相反,如果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被拋棄,中國建設、改革、發(fā)展就會遭到挫折和失敗。
從早期湖湘學派的“留心經濟之學”的實學傾向,到王夫之“即事窮理”的唯物主義實學思想,再到曾國藩將實事求是引入實際的解釋,中承楊昌濟,最后到毛澤東對的“實事求是”的詮釋,我們可以清楚看到數(shù)百年間湖湘文化傳統(tǒng)對毛澤東哲學思想形成的巨大熏陶和營養(yǎng)作用。在毛澤東的世界觀實現(xiàn)轉變之后,這種熏陶和營養(yǎng)是毛澤東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內在思想基礎。毛澤東的卓越之處在于,他把哲學基本問題的解決,始終與中國革命的實際斗爭緊密結合起來,把它從哲學家的課堂上和書本中解放出來,用實事求是這一中國古代考據(jù)學命題,創(chuàng)造性地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唯物論、認識論、辯證法有機統(tǒng)一起來,更加突出了毛澤東哲學的基本點和根本特征,充分說明毛澤東哲學不僅源自馬克思主義哲學,更源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包括中國傳統(tǒng)一部分之湖湘文化),實事求是是毛澤東對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的最大理論貢獻,也是湖湘文化孕育出的一朵燦爛無比的奇葩。
[1]楊憲邦.中國哲學通史(第三冊)[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
[2]周敦頤.周敦頤集[M].長沙:岳麓書社,2002.
[3]黃宗羲.宋元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胡宏.胡宏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7.
[5]張南軒.張南軒文集(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5.
[6]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十六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
[7]王夫之.船山全書(第五冊)[M].長沙:岳麓書社,1988.
[8]魏源.魏源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6.
[9]曾國藩.曾國藩全集[M].長沙:岳麓書社,1985.
[10]羅正鈞.左宗棠年譜[M].長沙:岳麓書社,1983.
[11]左宗棠.左宗棠全集[M].長沙:岳麓書社,1987.
[12]曾紀澤.曾紀澤遺集[M].喻岳衡點校.長沙:岳麓書社,1983.
[13]譚嗣同.譚嗣同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
[14]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共湖南省委《毛澤東早期文稿》編輯組編.毛澤東早期文稿[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
[15]楊昌濟.楊昌濟文集[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16]楊昌濟.達化宅日記[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17]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18]毛澤東.毛澤東著作選讀(上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19]毛澤東.毛澤東著作選讀(下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20]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21]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A841
A
1672-0040(2015)04-0014-07
2015-03-28
安徽省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典型人物研究”(2013A030)。
許屹山,男,安徽馬鞍山人,安徽工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法學博士;彭大成,男,湖南長沙人,湖南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魯守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