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是一個對生存世界有著極其敏銳的現(xiàn)代性體驗的詩人。在中亞這塊土地上,多樣的地理風貌和多民族生活方式培育了沈葦獨特的體驗方式,他的詩既偏愛有力度的詩境、闊大的想象,表達著諸如生命的起源與再生、死亡與永恒、人與世界關系的哲思,又表現(xiàn)出充滿分裂感的、渴慕的、隱疼的聲音;他的詩既擁有質疑與追問的沉思氣質,同時又具有深刻的同情力,如同宗教的慰籍,竭力撫平人性的創(chuàng)傷并蘊涵著生命與和解的信念。沈葦詩中所表現(xiàn)的個人體驗的深度與范圍,對社會更加普遍、因而也更為廣闊范圍內的事態(tài)的回應能力,使他能夠把地方性經驗轉化為與時代的基本問題相關的詩學主題。他的“詩歌地理學”由此變得寬廣、深邃而無限?!渡蛉斣娺x》不僅讓我們看到視覺美學中的西域,孤寂與柔情,明澈而神秘,更能讓人感受到生活在那里的人所擁有的一種噬心的愛與悲傷。
今天,從李白詩中的西域趕來綿陽領取這個以“詩仙”命名的詩歌獎,倍感榮幸,將它視為蜀地對邊疆的一種祝福,是恰如其分的。我要向李白故里的這種氣度,向評委會的關愛和肯定,由衷地說一聲:謝謝!
關于李白是不是一位“胡人”,這應該屬于歷史學家們討論的話題。但從李白作品來看,這是一位明顯西域化、中亞化和胡人化了的詩人,用另一種說法,當是一種自我與身份的轉換。這位站在中國古典詩歌金字塔塔尖的歌者,同時是擁有神奇分身術的詩人:狂士、飲者、游俠、幕僚、謫仙人、道教徒、高蹈派、縱橫家等等,一位多樣化、綜合性的詩歌圣手。這也使他的作品成為那個令人神往的詩歌時代兼具繼承性和獨創(chuàng)性的奇?zhèn)ピ娖P略姲倌曛H,大家都在重提繼承與創(chuàng)新,我理解的繼承就是古典精神的當代轉化,用詩歌這一“重構的時間”,接上“傳統(tǒng)”這口底氣,就像李白當年所做的那樣,將從詩經到樂府的傳統(tǒng)變革出新。我相信,古典從未遠離我們。
沈葦(1965-)浙江湖州人。浙江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1988 年進疆,當過教師、記者,現(xiàn)為新疆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西部》雜志總編。
代表作品
詩集《在瞬間逗留》、《高處的深淵》等
李白已化為我們的現(xiàn)實之一,是我們永在的詩歌親人,他的許多詩篇具有當下指喻,幾乎包含了對今天的訴求和祈禱。二十多年前,我從太湖畔的絲綢之府出發(fā),坐四天三夜的綠皮火車,沿絲綢之路西行,被遙遠的西域收留、接納,從一個遠游者變成一個遠居者,個人命運已和這片亞洲腹地緊緊連在一起?;仡^一看,這是一個從有三點水的“湖人”變成沒有三點水的“胡人”的過程。我用漫長的“西游記”,完成朝向李白詩中天山、昆侖、樓蘭等的“致敬之旅”。邊地自古多憂患,人們通常喜歡引用李白《關山月》的開篇“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卻忽略了它沉痛的預言式的結尾:“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钡裉煸诰d陽,我至少對自己、也對他人有了一點信心:肉身掙扎在沙漠瀚海,心,可以升起為一枚太白詩中的“天山明月”。
又一個春天輕輕降落枝頭
綠色轟然作響,有些放肆、有些冒昧
風俗、景色、人群七高八低
零零落落,像艱難的誕生
被莫名的沖動和興奮困擾
極目遠眺,日子的隊伍望不到盡頭
就像等待圣餐的人們,焦灼又充滿耐心
萬物呈現(xiàn)了:商店、機關、工廠、寺院
身披晨光,各就各位
看哪,嫩綠的日子正趕往貧寒的家鄉(xiāng)
趕往坍塌的老屋、不在的童年
一座廢園在靈魂深處歌唱
一座廢園總結好時光
我在一個黑皮本上醒來
在祖居的星球上睜開眼睛
像迷茫的公雞,叫了兩聲
抖落夢的羽毛和語言的碎片
在世界邊緣醒來,徜徉
抱著暗淡的決心
從零回到零,從創(chuàng)傷回到創(chuàng)傷
從源頭回到源頭,從沉默回到沉默
小小的顫栗的生命,大地最后的守望者
白晝大面積向下俯沖
我想起橫臥地下的同類
他們有福了,如此果斷地拒絕了世界
先于我向著沉默的深處大步邁進
但是,什么聲音在喧囂中說話
在人群中指出道路和卓越者
什么聲音發(fā)現(xiàn)了我,并且議論我
一瞬間,使我恍惚經歷了
從海洋到沙漠的一億年
目睹??菔癄€、滄桑巨變、生死輪回
真的,世界比想象的還要突然
在這里趴下,在這里掙扎
在這里同流合污又超凡脫俗
時間的腳步踩過脊背
停下來,狠狠跺幾腳
世界在繼續(xù),用最后的油料
開足馬力前進
總有新一代降生
總有一個搖籃供我們啼哭
總有一個座位讓我們坐下嘆息
總有清茶、燈光、音樂、游戲
總有交媾、顫抖、撕咬、撫摸
總有肉體的腐爛和靈魂的煎熬
總有妓院在男人身上
老虎在女人心中
……
世界象一副撲克牌,其迷人的組合
像各省區(qū)的婚姻
世界的心臟,恰恰是一臺瘋狂運轉的
機器,有時停下來,喳喳叫兩聲
白晝和夜晚輪番俯沖
春天之外,天空打掃干凈了
百花盛開,簇擁,吶喊
仿佛打劫城池的部隊在逼近
風啊風,低低地吹
驚醒睜眼睡著的人
他們跪下,麥色軀體微微彎曲
雙手伸向大地,要捉住幾只月亮
卻翻出陳年的紅薯和土豆
更為遙遠的地平線,寧靜而舒展
哀傷的旗幟漸漸鼓起勇氣
當它終于迎風招展
整個天空都在歌唱
我打開門窗,萬物涌進房間
那時日月、花木、鳥獸
是遐想中的天使、遙遠時代的光榮
神的鞭子抽打我,如春光撫慰羔羊
我輕輕推開孤獨和絕望
它們已在光芒中溶化
流年在剝削萬事萬物,我的憤怒我的寬容
與我一起攀登、上升
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一個仁慈的所在
我小小的愛要與偉大的愛匯合
幾只水鳥,撩開秋天困倦的眼簾
碧綠的湖水,不住向外擴展
環(huán)繞在湖邊的山,順勢又長高了幾分
喀納斯的秋天被游人灌醉
馬背上的風景,趔趄著
就要騎不穩(wěn)了——
沿岸正在沐浴的白樺,從流淌的風中
伸出雙手,把即將跌倒的風景
穩(wěn)穩(wěn)扶住
就這樣被她抱走吧!哪怕陶醉片刻
有那么多游人,一年又一年不斷前來
想要尋找的,不就是這種感覺么?
歷經千年風霜,喀納斯湖始終不老不衰
依偎在青山的懷抱,和青山寸步不離
用平靜的廝守
——相約生死
在秋天的喀納斯
我堅信那些背著相機的人
并不是真的在捕捉風景
你要獨自去山上享用一個寧靜的正午
暢飲陽光的甜橙汁,也吞服它的毒箭矢
如果你是一塊巖石,需要繼續(xù)錘煉
如果你是一塊堅冰,將融化成水、溪流
如果你是一塊油脂,正好為一盞燈點燃
你將憶起一些美,一些溫暖
衰老身體上的胎記,姑娘唇邊的美人痣
但除了左手與右手的相握
你抓不到另一只手,一起痛哭,消失
看上去你已歷盡滄桑,這多少帶點傲慢和自負
遠處,雪峰閃耀的牙只咬住天空的一角
腳下,大地起伏,向著無垠鋪展
陽光流瀉,缺乏節(jié)制。一切都是垂直的
光線像林木,植入山谷、曠野、村莊、畜群
在周而復始的生育、繁衍之后
它們將繼續(xù)受孕。一切都是垂直的
正午取消了謎團似的糾纏的曲線
事物與事物的婚姻只以直線相連
因此萬物看上去單純、簡潔而深邃
在山頂,謙卑將你放入一個深淵
在山頂,如在一個阿拉伯式的穹頂
在經歷了一千零一夜之后,上帝離你并不遙遠
但稍等片刻,隨著太陽西移
一切都將傾斜:光線,山坡,植物,人的身影
從明朗事物中釋放出的陰影,奔跑著
像一場不可治愈的疾病,傳染了整個大地
你活得不夠漫長,所以還在孤零零地燃燒
但風景熄滅,天空漸漸暗淡
灰燼的余溫會保佑你的后代
天鵝唱著挽歌,低低的飛翔擦傷了湖面
讓我寫寫這座混血的城
整整八年,它培養(yǎng)我的忍耐、我的邊疆氣質
整整八年,夏天用火,冬天用冰
以兩種方式重塑我的心靈
它被叫做“美麗的牧場”
青草瘋長成樓群
一頂頂氈房突然膨脹為城市
街上駛過雜色汽車
如同牧羊鞭下的一群
身披塵土,來自各自時間的黑暗……
它遠離大海,遠離浪濤拍岸
另一種浪濤拍打我——
熱的血、濃的血、清潔的血、泥濘的血
在大十字和小十字相遇,融會成
同一種赤誠的血
現(xiàn)在,我緩步進入人群
我要記住一雙雙流動的眼睛——
那藍色火焰的搖曳和凝視
無論是漢人、維吾爾人、哈薩克人、蒙古人
是時間中的兄弟姐妹
被同一種夜色覆蓋眼簾
又被同一種晨光喚醒
從小西門到二道橋,從一種繁華
到另一種繁華,我的聽力拒絕喧囂
但我記住鼓聲,咚咚咚發(fā)自城市的胸膛
是真正有力的心跳。還有——
孜然飄香,送來烤肉的尖叫
一串肉在火上尖叫就是一只羔羊
在火上尖叫,是一百只羔羊在火上尖叫
——多少羔羊葬身人的口腹之墳
“啊,愿你們安息?!蔽业吐暷\
沿絲綢之路走來了
東方的貴客,西方的嘉賓
你們要在汗騰格里停一停
看鴿群如何圍著一輪清真的新月盤旋
嘴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贊美
仿佛它們早已熟讀了《古蘭經》
夏天,請從郊外摘來玫瑰
獻給首府最美的女人
但美麗的女人太多,令人眼花繚亂
暈頭轉向,以致于浪費了玫瑰
冬天,我決定抓住你的魂魄不放
讓時間的腳步慢下來,駐足稿紙
我要用火熱的詩句攔截一場大雪
而每日的餐桌上,要有一份
傳統(tǒng)的食譜:土豆、白菜和蘿卜
構成感恩的樸素理由
讓我再來寫一寫那些通宵達旦的聚會
烈酒喚醒頭腦里的精靈
也驚動骨子里的惡魔
一次,當天才的程娃放肆地褻瀆圣靈
我在他身上澆下半瓶伊力特
以便盛開一朵液體火焰
圣靈豈能褻瀆!瞧,虔誠的基督徒大可
如何克制著內心的憤怒
這座城市已染上一點孤寂
一點享樂的虛無和憂傷的快感
我說:“出發(fā)吧。”它起身駛向未來
一路推開陽光、風沙和罕見的雨水
在無始無終的時間沙漠里
像海市蜃樓,出現(xiàn),然后消失
將一具真實投進我的詩篇,充實我的表達
整整八年,我,一個異鄉(xiāng)人,愛著
這混血的城,為我注入新血液的城
我的雙腳長出了一點根,而目光
時常高過鷹的翅膀
高過博格達峰耀眼的雪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