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縱觀陸焉識生命嬗變的軌跡,以不同場域人物的生命特征為依據(jù),可以用這三個意象來隱喻他人生的三個發(fā)展階段:上流社會的“玫瑰花”,大荒草漠中的“駱駝刺”,日常生活中的“飛蓬”。這種嬗變軌跡也使陸焉識的性格呈現(xiàn)出中西文化交融所產(chǎn)生的矛盾性與復雜性,時空變換所展現(xiàn)出的傳奇性與史詩性。陸焉識生命軌跡的延伸也使小說的歷史文化批判主題更加深入,更能夠體現(xiàn)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審美追求。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7110(2015)05-0082-05
收稿日期: 2015-04-23
作者簡介: 王雪(1974-),女,吉林四平人,延邊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嚴歌苓是近年來創(chuàng)作頗豐的一位作家,同時她的小說不斷被轉(zhuǎn)換成影視作品。伴隨著影視劇的熱播,大眾對她小說的關注度也在升溫?!蛾懛秆勺R》這部長篇小說即是如此,2014年被改編成電影《歸來》搬上熒屏,無論從導演、演員的陣容,還是從影片的故事表現(xiàn),都引起了大眾的矚目。在影片贏得了較高收視率的同時,小說也重新受到了關注。同電影相比,小說對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完整、充分,更能凸顯嚴歌苓創(chuàng)作的意圖和審美觀念。
從結(jié)構(gòu)上看,小說《陸犯焉識》拋開了順敘的時間流敘寫方式,以插敘的形式,從囚犯對雪域荒原的生態(tài)改變寫起,以陸焉識在大荒草漠服刑為主要情節(jié),中間以回憶的形式敘述了他之前的生活經(jīng)歷,后半部分也續(xù)寫了他回歸日常平凡生活后的命運遭際,呈現(xiàn)了陸焉識跨越大半個二十世紀的生命嬗變軌跡。倒敘和插敘的敘述方式使文本結(jié)構(gòu)既有主干又有旁支,故事敘述詳略得當又搖曳生姿。在二十世紀復雜的歷史場域與波瀾起伏的時代洪流中演繹了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生命悲歌,在波譎云詭的時空敘事背后滲透著作者強烈的歷史反思意識和文化批判內(nèi)涵??v觀他性格和命運的嬗變軌跡,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人生主要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而且每一個階段都可以以一種植物來隱喻。
一、“玫瑰花”的浪漫與多刺
玫瑰花外形嬌美,莖多刺,也象征著美麗、浪漫與愛情。青年時代的陸焉識,外形高大儒雅、儀表堂堂,猶如“玫瑰花”一樣俊美奪目。他出身于富貴之家,個性也如玫瑰花一樣美好、風流、浪漫、多刺。他金錢觀念淡薄,正如恩娘所說,“世界上人人都知道錢好,只有焉識不知道” [1](P32)。他時常周濟同學,宴請同學。 “一個姓王的近視同學整天擠眉弄眼地看黑板,焉識為他痛苦,裝在他口袋里的學費就裝不住了,被他大手大腳花在西摩路的猶太人店鋪里,給這個王姓同學配了副眼鏡” [1](P32)。他柔和善良而且有紳士風度,不忍心看恩娘無聲的悲泣,做主留下了被迫離家的恩娘。他對妻子、孩子、家庭充滿責任和關愛,即使“紅粉預備役來來去去”,他也沒有放棄婚姻和家庭賦予他的義務和責任。該回國時他還是會回國接受繼母給他安排的婚姻;即使身陷囹圄,他還是會定期給妻子、恩娘寫信報平安。正是由于他對婚姻和家庭不變的責任感使情人韓念痕遠走他鄉(xiāng),發(fā)誓也要找一個像陸焉識一樣負責任的丈夫。即使在大荒草漠服刑期間,“這份責任心和愛也不亞于當年的他為全家提供三餐、穿戴、水電、煤氣還有孩子們的學費?,F(xiàn)在他沒有薪水可以提供,能提供的只有這份堅守。以這份愛和責任,他希望他們能允許他作為父親和丈夫,幾千公里之遙地參與他們的生活,分享他們的親熱?!闭涡蝿莞泳o張的時期,他主動和家庭斷絕了關系,避免家人受到連累。
對于自由尊嚴的追求和獨立人格的堅守是激蕩陸焉識生命的主旋律?!霸谌A盛頓留學的五年可是另一個人,隨和湊趣,說話俏皮,恰到好處地嘩眾取寵。中國學生中演講會很多,他到處跑著聽演講,時不時自己上臺,講得張牙舞爪。沒有他發(fā)不上言的話題” [3](P38)。雖然他“喜歡大衛(wèi),因為大衛(wèi)·韋胸中有一種焉識無法看清的宏大志向,還有一種真正的奔放,但他還是一再謝絕大衛(wèi)·韋。他知道自己無法讓大衛(wèi)明白,他所剩的自由不多,決不能輕易地再交一部分給某一個組織?!?[1](P39)在陸焉識的心中,自由的分量要超過激情和信仰。那么陸焉識把這種“摳下來的自由派了什么用項”,“用項之一,是個長著深栗色頭發(fā)的女孩子”,從煞費苦心地設置重逢,到“優(yōu)美奢華地好好地葬送每一天” [1](P40)?!八巯碌淖杂煽晒┧_銷”,在公共場合,“可以容他一夜花掉一個月的工資,另外二十九天做癟三,領教堂賒放的面包、起司?!?在異域他鄉(xiāng),陸焉識充分享受著言論和生活的自由帶給他的人生樂趣。在結(jié)束了五年自由留學生活后,在回國的郵輪上他流下了兩行熱淚,這也是對即將到來的受約束生活的一個悲哀的吊唁?!八劬σ淮未蔚爻睗?,不是哭他的望達,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誰都沒有說過,他多么愛自由,從小到大,像所有中國人家的長子長孫一樣,像所有中國讀書人家的男孩子一樣,他從來就沒有過足夠的自由?!?[1](P45)
正緣于他對自由的無畏追求,這使他的個性像玫瑰花的莖一樣銳利多刺,他回國后不時著文針砭時弊,觸犯當局。回國后他寧可坐牢,寧可不要教職也不去參加政府設置的對當局認同的考核。對自由言論的堅守不斷給他遭致禍端,先是在西南寫文章反對當局對教師言論的干涉被捕入獄,回到上海后他又寫文章諷刺國民黨腐敗和地痞無賴,導致房產(chǎn)差點被收繳。他試圖保持自己精神、思想的獨立,言論的自由,懼怕自己被劃入某一個陣營,但這種追求的代價是無立身之地。他既撰文反駁凌博士,又不投靠大衛(wèi)·韋,“一點都沒有預感到他給自己埋下的一個個定時炸彈”,結(jié)果在生命攸關的時刻,凌博士沒有幫助他,大衛(wèi)·韋又把他推入監(jiān)牢??梢哉f,他的每一次尷尬境地都來源于對言論自由、獨立意志的執(zhí)著堅守。正像恩娘所說,“焉識,真沒想到,你讀書讀得這么沒用場?!薄爸袊莻€啥地方?做學問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國的人要緊的是發(fā)明這種機器發(fā)明那種機器,中國人呢,要緊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這個學問,你在中國就是個沒用場的人” [1](P207),在戰(zhàn)前和戰(zhàn)后的復雜場域中,焉識是沒用場的,不能找到工作,也保不住自己的尊嚴,幾次深陷囹圄,都是他旁邊的女子去疏通關系,一次次把他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第一次是韓念痕,第二次是馮婉喻。小說一次次反駁傳統(tǒng)小說的敘述模式,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美人救英雄”的傳說,呈現(xiàn)出嚴歌苓創(chuàng)作的女性視角和女性立場。
二、“駱駝刺”的“錯位”與“逃離”
在大荒草漠服刑的經(jīng)歷是小說敘述的主干,而前面經(jīng)歷是通過陸焉識回憶的形式進行追溯的,后面生活則是主干的延伸?!八粫褚话闶吩姅⑹碌淖骷夷菢?,老老實實把故事從頭到尾地推進。他選擇了一種電影回放的方式:不斷地回放,不斷地閃回,不斷地蒙太奇?!?[2]小說“按照意義內(nèi)涵的豐富與否和相互聯(lián)系來安排,恰恰讓我們看到了它不同于傳統(tǒng)小說的一面” [2],這樣敘述突出和強調(diào)了小說的主體部分,就是在大荒草漠服刑期間的情節(jié)。
因追求言論自由而獲罪,中年時期到荒漠服刑以后,陸焉識像沙漠中的植物“駱駝刺”一樣英氣內(nèi)斂、不事張揚,又富有頑強的生命力。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陸焉識在大荒草漠卻是一個麻木木訥還有些口吃的“老幾”,“從他陪綁殺場到現(xiàn)在,從來沒人懷疑過陸焉識的口吃是一場演出”,正因為他善于韜光養(yǎng)晦,才能在艱苦惡劣的大漠荒原監(jiān)房中生活二十八年。他開始來時番號是2868,“每死一批犯人,就會重新編一次番號。五個月后變成1564號,三年過去,已經(jīng)變成278號”。陸焉識成為一個生命傳奇,當大漠嚴寒、饑荒和勞累不斷吞噬大批囚犯生命的時候,他卻似一棵極富生命力的沙漠駱駝刺,頑強而堅韌地生存著。
在自然環(huán)境惡劣的場域和年代,同其他囚犯的物質(zhì)訴求不同(如梁葫蘆要偷吃饅頭,張獄友想方設法弄來一根東海煙),支配陸焉識生存和行動的一直是他精神上的訴求。女兒馮丹玨是一個生物學博士。去看女兒在其中出現(xiàn)幾分鐘的科教片是陸焉識在大荒草漠產(chǎn)生的第一個愿望。為了去看這場電影,陸不惜賄賂干部;不惜殘忍地窩藏梁葫蘆用生命換來的歐米茄手表;不惜在雪地里跋涉五六公里。在他艱難地實現(xiàn)了第一個愿望后,他的第二個愿望是在歸隊之后住院的診所產(chǎn)生的,他想“跑到婉瑜面前,跟她說,我和你發(fā)生了一場誤會”,“一定要傾國傾城,一定要來一場滅頂之災,一場無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經(jīng)是愛的” [1](P89),他認識到了婉瑜的可貴,盡管這種認識是錯位的,它遲到了很多年,但認識的“錯位”并沒有阻礙他行為上的不斷“逃離”。
當他逃跑成功,躲在暗處看到家人們過著祥和安寧的生活的時候,他沒有破壞這份安寧,而是選擇了自首。他能夠感受得到一個政治犯的家人在嚴酷的社會環(huán)境下生活處境的艱難。陸焉識被抓之后孩子們備受牽連,兒子馮子燁失去了自己理想的婚姻,并識時務地去了鄉(xiāng)下的分校教學。飽受其父牽累之苦的馮子燁對父親回家的反對也是最為強烈的。富有戲劇色彩的是馮婉喻在再次見到陸焉識時,竟認不出他來了。這也是小說的神來之筆。當女兒告訴她常來家里的這個人就是父親陸焉識時,馮卻找不出任何證據(jù)來證明,家里陸的照片全部被剪被燒了,即使是以前的一張全家福,“婉瑜身邊的那個人也被剪出去了” [1](P376)。這個結(jié)尾對文革的批判可以說是余音繞梁。小說以馮婉喻記憶的虛無來否定和質(zhì)疑這場政治運動?!拔母铩彪m然結(jié)束了,但它給人們?nèi)怏w和精神造成的傷害卻是經(jīng)時久遠和不可逆轉(zhuǎn)的,陸焉識回到了家人的身邊,但愛情已經(jīng)找不到了,生活也回不到從前。小說譜寫了一首凄婉的愛情悲歌,兩人終生相依,但由于社會和生理的原因,又沒有得到共時性相戀,這使兩者的愛情成為曠世絕唱,既凄美又纏綿。
小說無論對于陸焉識還是馮婉喻,在人性開掘和人物關系的敘述方面,都有一種“把生活推到極端” [3](P176)的書寫,這在顯示人物“靈魂的深”的同時,也使文本主題開掘得更加深切,打開了文本縱向的格局,使故事具有可讀性。
三、“飛蓬”的回歸與蛻變
在1976年釋放陸焉識等政治犯的現(xiàn)場,一群鳥飛過并降下了一陣“熱冰雹般”的鳥屎,陸焉識二十八年的勞改生涯就是伴隨著一陣鳥屎的降落終結(jié)的,這也隱喻了曾經(jīng)的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也如鳥兒的糞便一樣降臨過人間,給人類帶來骯臟和災難。從價值層面來說,它是如此的沒有意義,但它的影響卻是那樣巨大,給眾多無辜的人們造成了悲劇性的命運。就像鳥兒的糞便一樣,當它們飛走之后,這種臭氣還彌漫在人間。
“到了1989年的12月底”,陸焉識寫了“一部回憶錄,一本散文,一本書信體隨筆”,總共四十七萬六千字??v觀陸焉識生命的價值,主要也就體現(xiàn)在了這些著述上,它呈現(xiàn)了一段歷史和一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其實陸焉識的才華在一個民主和平的年代可以發(fā)揮更大的社會價值,但這些著述卻在痛訴一個追求言論自由的知識分子的多舛命運和人生悲劇,這種命運遭際對他心靈的打擊也是深刻的。他原本是一個柔和而善良的人,但波譎云詭的政治磨難促成了他心靈的堅硬與蛻變。平反之后陸焉識受人舉薦去主編一本詞典,他認為“碰上跟文字打交道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到頭來都是吃力不討好” [1](P386),他借此機會要回了自己曾經(jīng)的老房子,沒有給出版社干任何事情?!袄锨羰鼙M屈辱,丟盡尊嚴,現(xiàn)在沒有什么可以約束他,傷害他的了”,當“出版社發(fā)現(xiàn)陸焉識原來是個老狐貍”的時候,他的房產(chǎn)已經(jīng)到了手,所以“什么承諾都可以毀”了。陸焉識已經(jīng)被多年的經(jīng)歷淬煉成一個善于自保又精明狡猾的人,但這種嬗變又何嘗不暗含著多年的忍辱負重與內(nèi)心的血淚斑斑。
正是這樣一個飽經(jīng)政治磨難的聰明人,同時也是一個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浸透頗深的人?;貧w日常生活之后,對于家人他秉持一如既往的關愛與責任。先是耐心地照顧生病的馮婉瑜,為兒女操持家務。婉瑜故去之后,也盡力在經(jīng)濟和生活上幫助兒女。但他做的這些并沒獲得兒子的理解和晚年生活的安逸。相反,兒子與女婿都在生存空間上排擠著他。
“死了的駱駝刺一蓬一蓬地翱翔,成了巨型蒲公英?!?[1](P21)它的種子和蒲公英一樣落到哪里都會生根發(fā)芽。晚年的陸焉識作為一個回歸者,也像一顆駱駝刺的種子一樣,在原有的生活中找不到自己適合的位置,成為一個“多余人”,只能默默離開曾生活過的家園,離開在內(nèi)心深處漸行漸遠的親人,飄往異地他鄉(xiāng)。正像陸焉識這三個字所象征的那樣,“怎能知道,怎能認識” [4],由此可見,嚴歌苓對于人間溫情的消解已經(jīng)觸及到家庭——這一人類精神棲居的最后港灣,在兒子馮子燁對父親的一系列態(tài)度中,親情的光環(huán)在黯然失色,自身利益的魔杖在驅(qū)使著馮子燁不斷以語言和行為傷害著無聲的父親。政治敘事催生的人性的惡化在消解著家庭倫理,延續(xù)著老人的人生悲劇。伴隨陸焉識遠行的身影,小說戛然而止。人物的命運也形成了一片“虛白”,這種“虛實結(jié)合”“顯隱結(jié)合”的美學風格,也達到了“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5](P27)的閱讀效果。
四、人物的極致性與復雜性書寫
縱觀陸焉識從上流社會的“玫瑰花”到大荒草漠的“駱駝刺”再回到日常生活中隨遇而安的“飛蓬”的生命嬗變軌跡,可以發(fā)現(xiàn)嚴歌苓對人物形象的開掘具有時間和空間的廣闊維度。
二十世紀波譎云詭的歷史事件為塑造陸焉識這個復雜的人物形象提供了廣闊的時間維度。人物活動空間的變換也為人物性格與命運的書寫提供了廣闊的空間維度。從二十世紀初出身于大上海弄堂的闊少爺?shù)竭h赴美國華盛頓留學,從三十年代抗日戰(zhàn)爭隨高校遷徙到回上海時正趕上日軍搶占私家房產(chǎn),從反右派被捕入獄到七十年代末平反。二十世紀前半個多世紀中國戰(zhàn)事不斷,運動迭起。歷史就像一面透鏡,折射出陸焉識不同階段的人生軌跡。正像嚴歌苓所說,“我比較喜歡中國近代歷史,我們中國這一百年間的人和事,或者說我在寫個人命運的時候怎樣映照了中國這一段近代史,對這些我是有一種使命感的” [6],作者有意識地把個體命運與時代洪流聯(lián)系在一起。尤其在文革期間,或耿介剛正或懦弱善良的知識分子不斷遭受迫害,一些人不堪凌辱撒手人寰。在那樣一個與人性真實相悖謬的時代中,陸焉識被發(fā)配荒遠,也是社會大事件投影于個體小命運的歷史必然。1954年一個公安局長被捕了,涉嫌軍統(tǒng),所以他曾經(jīng)辦理的案子一律重審,絕大部分被加刑,陸焉識作為其中之一由十五年刑期改判為二十五年,陸對此提出懷疑,結(jié)果被改為死刑??梢?,當時的法律缺少嚴明的判定和規(guī)范的執(zhí)行,審判背后是人為的操作,因此人的命運充滿偶然性和荒謬性。時空的變換為人物生命軌跡的推進開拓出宏大的格局,也使作品具有史詩型風格。
同時,在人物的塑造上又充滿極致性和復雜性。從陸焉識本身的特點來看,他出身于一個富庶的封建大家庭,受傳統(tǒng)封建禮儀的影響,他“給別人的印象全是隨和謙讓,內(nèi)心卻完全是另一回事。并且表面上有多隨和謙讓,內(nèi)心就有多倔強,多不肯讓步?!闭沁@種矛盾性格本身充滿的張力,才使他在不同時代和生活側(cè)面中凸顯出不同的性格要素,從而使人物形象塑造得更加飽滿、鮮明?;橐龇矫妫谥形魑幕呐鲎仓?,對陸焉識的行為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他雖然會“把激情,把詩意,把頭昏目眩的擁護和親吻給旺達這樣的女子,而必須把其余的一切,給婉瑜、恩娘那樣的女子?!?[1](P42)在陸眼里,“戀愛是一回事,和誰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與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無限憐憫?!倍@種憐憫大多存在于強者對弱者的視線里。在婚姻的對視中,和望達的沒有責任的平等的愛情他還是接受不了,他的安全感與其說來自對婉瑜的憐憫,毋寧說來自一個傳統(tǒng)女性對男性的依附與迷戀??梢娫趯嶋H生活中,中國傳統(tǒng)“男尊女卑”的婚戀觀對陸焉識婚姻具有實際支配作用。
在人物“本我”的層面,陸焉識不僅多才多藝,而且博聞強識。從醫(yī)學到修理,從天文到地理,知識面廣博,又是語言學方面的博士。出口成章,下筆成文,能用人生智慧破解復雜生活中的各路難題??梢哉f這是一個頗具人格魅力、帶有傳奇色彩的知識分子形象?!八麜膰Z言,會打馬球、板球、彈子,會做花花公子,還會盲寫” [1](P2)。在復雜的環(huán)境下為了生存,他頗有心計,善于察言觀色,見風使舵,保全自己。即使他有意韜光養(yǎng)晦、英氣內(nèi)斂,在大荒草漠之中,在犯人和管教眼中他也是卓爾不群的。結(jié)構(gòu)主義分析者認為,“事物的真正本質(zhì)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我們在各種事物之間的構(gòu)造,然后又在它們之間感覺到的那種關系” [7](P8)。由此我們在分析陸焉識的時候,可以在他和其他人的關系中尋找其本質(zhì)。殺了親娘的梁葫蘆卻很信任陸焉識,偷了謝隊長的歐米茄手表付出了半個禿腦殼的代價也沒有供出窩贓的老陸;徐大亨在臨死前也想和陸焉識推心置腹,因為“犯人里他最想結(jié)識的就是陸焉識”,“都說你老陸的學問好啊”;知青小刑“不準對方把淫穢隱喻用在老幾身上,他說這號子里的十條命加一塊,都不值老幾這個偉大的臭老九一條命”。 [1](P280)他的人格和才華更是得到了管教干部鄧指的欣賞,鄧指“感嘆老幾的好心眼,寧愿自己給槍斃了都不愿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受苦”,“鄧指心里什么都有數(shù),連他老幾不是個結(jié)巴,他都清楚。一個健全人偽裝殘疾,偽裝二十年,鄧指尊重這樣的意志和毅力”,正是尊重和理解使這些人都在盡自己所能關心和愛護著犯人“老幾”,尤其是管教鄧指對陸焉識的賞識與保護,使得陸焉識在艱難而漫長的勞改生涯中生存了下來。所以說陸焉識本身性格的復雜性與傳奇性,使小說的人性書寫充滿張力,也為故事情節(jié)的全面展開填充了豐富復雜的人性內(nèi)容。
綜上所述,從人物形象塑造的層面看,陸焉識性格充滿中西文化交融的矛盾性和復雜性。在他身上既有對民主和自由的張揚,也暗含著中式的愛情觀和忍辱負重的傳統(tǒng)觀念。同時作者又為富有人格魅力的人物形象提供了廣闊的時空維度,“空間與時代在錯綜復雜的糾葛中形成的互為表征、互為生產(chǎn)的鏡像關系,也為嚴歌苓把握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發(fā)展脈絡提供了獨特視域” [8],使得這樣一個出入于上流社會的陸焉識,在非常時期在大荒草漠中當囚犯、下黑號子也能生存下來,可見對于人性張力的深入開掘是從時空環(huán)境的變換更迭中實現(xiàn)的。隨著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人性的復雜和深度也隨之呈現(xiàn)出來。從故事層面來看,陸焉識形象的塑造也體現(xiàn)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審美理想,使小說文化歷史批判的主題更加深入,同時藝術形象既具有符合生活邏輯的整體真實,又增加了傳奇性細節(jié)描寫;既符合人情常態(tài),又包涵人性的復雜。這使小說更有可讀性,故事情節(jié)的波瀾起伏共振著人物命運的翻涌跌宕。極致化的人性書寫和波瀾壯闊的時空格局,呈現(xiàn)了嚴歌苓對故事精彩性的審美追求,也傾注著她對于寫作可能性的不懈尋找與執(zhí)著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