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達
(黃岡師范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湖北黃岡438000)
《我不是潘金蓮》:游戲精神與敘事倫理
沈嘉達
(黃岡師范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湖北黃岡438000)
劉震云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游戲”文學之趨勢,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編瞎話”。近作《我不是潘金蓮》從農(nóng)村婦女“芝麻變西瓜,螞蟻變大象”的上訪故事中,體現(xiàn)出了作者看似荒誕實則沉重的社會思考。小說與宋話本剛好相反的“頭重腳輕”形式,恰恰散發(fā)開來無限的魅力與想象。小說異常關注“偶然”的作用,但偶然背后是必然。這正是小說的內(nèi)蘊所在。
《我不是潘金蓮》;游戲精神;文本樣式;偶然與必然
劉震云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著從“嚴肅文學”向“游戲文學”游走之趨勢。從早期的《新兵連》、《塔鋪》、《一地雞毛》,到“故鄉(xiāng)”系列,再到《手機》、《溫故一九四二》、《一句頂一萬句》,其作品中的“游戲精神”呈現(xiàn)出明顯的強化走勢。用劉震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輩子就干一件事——“編瞎話”。就《我不是潘金蓮》[1](以下簡稱《潘》)來說,“我覺得這是《一句頂一萬句》的姊妹篇,也可叫《一萬句頂一句》?!盵2]
沒有人真的相信劉震云“一句正經(jīng)也沒有”。所謂的“編瞎話”,不過是作者的思想“游戲”的直接結果,其中體現(xiàn)出了作為思想者的社會思考。譬如,劉震云就在微博中夫子自道:“就官場寫官場,是寫不好官場小說的。只有不寫官場而寫官場,才能透過官場背后的東西。泰戈爾說過,人類是殘酷的,人是善良的;我說,官場是黑暗的,官未必是不善良的?!段也皇桥私鹕彙分?官員就沒有一個是壞人。但最后導致了那么荒謬的結果,就更值得深思了?!盵3]
“深思”什么?要“深思”的是小說中的“反諷”與“荒誕”。小說中,“那一年”的農(nóng)村婦女李雪蓮,為了生二胎與丈夫秦玉和假離婚,然而秦玉和卻趁機再婚,導致李雪蓮一定要證實這離婚是假的,從而走上了一條從縣法院到市里然后是北京的上訪之路。命運的高潮出現(xiàn)在“那一年”北京開人大會期間,那一場“領導人”的講話最終改變了包括李雪蓮在內(nèi)的許許多多人的一生;20年后,從前的怕官、求官的李雪蓮,竟然讓生活顛倒了個兒,變成了從縣法院院長王公道到縣長鄭重再到市長馬文彬等人全都害怕的上訪專業(yè)戶。
陳源斌的《萬家訴訟》經(jīng)劉恒改編、張藝謀執(zhí)導后,變成了《秋菊打官司》。秋菊的執(zhí)著形象深入人心,很好地彰顯了法治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然而,李雪蓮不是秋菊,李雪蓮的“臭硬”也不同于秋菊的執(zhí)著。當年秋菊為男人被干部打傷命根因而一直上告最終討回公道,師出有名,符合社會進化倫理。但是,今天的李雪蓮的“臭硬”就顯得有點“離譜”。李雪蓮不依不饒為的是什么?起初,是為了證明她與秦玉和是假離婚,她要在證明假離婚之后再與秦玉和結婚然后真的與秦玉和離婚,以此懲罰這個負心漢;后來,因為秦玉和一時急了口無遮攔揭了李雪蓮當年結婚不是處女的老底,變成李雪蓮不斷上訪、告狀從而證明自己不是結婚后不守婦道的潘金蓮(在李雪蓮看來,她是在婚前與別的男人同居)。
這個故事確實有點“繞”,頗有意味的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婦女家事變成了一連串的觸發(fā)官場效應的社會事件。劉震云說得好:寫這本書,“主要(是看重)背后的東西,就是要探討一下,為什么一個芝麻會變成西瓜?一個螞蟻會變成大象?!薄拔矣X得這里面的邏輯值得思考。另外更重要的是,所有李雪蓮由芝麻變成西瓜,由螞蟻變成大象的過程只是一個小說的序言,真正的正文是在后面的三千字,史為民的故事?!盵4]換言之,小說中李雪蓮的上訪越嚴肅,所制造的效應越轟動,與小說最后的3000字的史為民的“申冤”故事就越具有比照意義——其“游戲精神”就越強。
基于這樣的考量,劉震云不惜花費諸多筆墨,寫到了李雪蓮“那一年”告狀時的認真與“神圣”——她在“十天之中”,“做了七件事”:洗澡、改發(fā)型、買了一身新衣裳、又買了一雙運動鞋,還賣豬籌錢,將孩子托付給中學同學孟蘭芝,最后是拜菩薩。由此可以看出,她是寄予了多大希望!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生活的邏輯,官場的邏輯等陰錯陽差,使得李雪蓮歷時20年也無法為自己還原一個清白(“我不是潘金蓮”),只能變成令各級官員頭疼的釘子戶??h法院院長王公道無奈地說:“二十年了,這個娘兒們,變得越來越難纏了;她越說不告狀,我越不放心,弄不準她的心思?!迸c此相應,各級官員的“執(zhí)著”同樣令人啼笑皆非,難以釋懷。用書中的話說,那就是“各級政府,就被一個農(nóng)村婦女這么拿捏住了”。小說寫到,為了不被這個既是“小白菜”又被前夫稱作“潘金蓮”同時自己認為是“竇娥”的李雪蓮“拿捏”住,縣法院院長王公道委屈地稱李雪蓮為“大表姐”,“為了哄住她,二十年來,她可沒少得東西。光豬腿,我給她送過十七八個。”縣長鄭重,因為不能讓李雪蓮寫下“不上訪”的保證書,而“受到市長馬文彬的當面批評。”即便是巧舌如簧、心思縝密的市長馬文彬,也在暗諷“人不如?!钡睦钛┥徝媲皞}皇敗下陣來。究其原因,就是李雪蓮認為:“二十年來,世上這么多人,沒有一個人信我的話,只有這頭牛信我的話;我告不告狀,也聽這頭牛的話?!边@里,牛的作用并不像賈平凹的《廢都》——那頭牛被賈平凹賦予了哲學思考意識。而《潘》中,牛就是牛,只不過是一介農(nóng)村婦女的說話傾聽對象而已,是知己。這樣,故事本身的反諷性質(zhì)和作者劉震云的游戲精神便一目了然地彰顯出來了。李雪蓮愈是“臭硬”地上訪,各級官員愈是“執(zhí)著”地阻止李雪蓮上訪,小說本身的荒誕與無奈便愈是強烈。
北京大學張頤武教授在《聽<我不是潘金蓮>講述復雜中國》一文中,是這樣評價《潘》的:“這個書好就好在正文短,序言長,這是最好的。我建議這個故事拿去得魯迅獎(魯迅文學獎),把前面的拿去得茅盾文學獎,分開得。(這可以看作是)十八大以前最重要的兩篇小說,這是第一個意思;形式上別看生面,先看后面,再看前面?!盵5]與此相反,有讀者看了張頤武的評論“只想反胃”:“我都要暈倒了,見過無聊評論的,沒見過如此無聊評論的。”[6]批評者對《潘》的敘事及結構頗不以為然。
確然如此,《潘》是一部特立獨行的長篇小說。按照教科書中的一般邏輯,長篇小說除了具有一定長度的情節(jié)故事外,主人公(諸如男一號、女一號)是非常明確的。姚雪垠的《李自成》中就是李自成,劉醒龍的《蟠虺》中就是考古學泰斗曾本之,不會有歧義。就敘事結構而言,也是線索明晰,輕重突出,涇渭分明。然而,在《潘》中,我們看到了全新的創(chuàng)造,這一點也不遜色于當年韓少功創(chuàng)作《馬橋詞典》時以“詞典”法結構小說所帶給我們的驚奇。因為,整個《潘》全書287頁17.9萬字,分作三章。第一章是“序言”(“那一年”),第二章還是序言(“二十年后”),第三章才是“正文”(“玩呢”)。有趣的是,兩個“序言”共267頁,占小說篇幅的93%。換言之,“正文”只占7%!這真是別出一格,讓人難以適應。“序言的篇幅百倍于正文,其中一定寓含著作家的用意;然而,改變序言與正文的固有形式,這不能算是出新,甚至可說是一個錯誤;因為,現(xiàn)有的文本給人的感覺:猶如一頂大帽子下面,站著一個小小人兒,比例嚴重失衡,從而導致意圖偏離、人物形象主次不分?!薄罢_的寫法或許應該是,序言寫縣長史為民,正文寫李雪蓮——假定小說真的想正面描寫一個訪民形象。”[7]
我們沒有必要討論小說是否應該具有一個固有的模式?,F(xiàn)在,我們需要明確的是,作者的寫作意圖到底是什么。是因為《潘》為劉震云“第一部以女性為主角的小說”因而當然地以李雪蓮為小說的主角?還是李雪蓮的故事只是鋪墊,作者所要突出的恰恰是當年李雪蓮上訪的“受害者”——縣長史為民的故事內(nèi)蘊?就筆者看來,劉震云的“繞”,劉震云的“游戲”,劉震云所謂的“底線”,其深刻性正在于此。劉震云從來就不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作家,《故鄉(xiāng)》系列的對歷史的消解(如《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對木頭疙瘩——“大印”也就是公章的新歷史主義書寫),《一句頂一萬句》中“說話”的執(zhí)拗,《溫故一九四二》對“人”與政權、國家等的尖銳思考(“是寧肯餓死當中國鬼呢,還是不餓死當亡國奴呢?我們選擇了后者?!盵8](P67))等,都溢出了常規(guī)而呈現(xiàn)出別樣的意義。就《潘》來看,作者起先并不是這樣的結尾——原先的“結尾還是李雪蓮,但是我發(fā)現(xiàn)如果這個事情只打在李雪蓮身上,其實對這個過程本身是不公平的,一定會打到另外人物的身上,這個另外的人是誰?一直我沒有找到。今年年初找到了,僅僅跟李雪蓮見過一面,但是發(fā)生了那么大命運轉(zhuǎn)變的一個人,就是史為民。史為民二十年后變成另外一個人?!盵4]正如小說扉頁所言:“俗話說得好,一個人撒米,一千個人在后邊拾,還是拾不干凈。”也就是說,當一個錯誤的開頭出現(xiàn)了,它便呈現(xiàn)出自身的邏輯——連鎖反應,社會將會付出沉重的代價。這個“代價”在小說中并不只是史為民冒充“訪民”因而成功返回縣里打一場麻將本身,而在于史為民現(xiàn)象的象征意義——生活的荒誕!“這是我寫《我不是潘金蓮》這部小說,經(jīng)過它背后的生活邏輯,包括思想邏輯、哲學邏輯得出的一個結論,后面那一句話其實非常的簡單,由螞蟻演變成大象的過程非常的復雜,復雜之后還原簡單,原來它的真相其實可以用幾句話說清楚。由簡單到復雜,由復雜演變成這種簡單?!盵4]
宋代的話本小說有“入話”這種結構形式。作為“入話”部分的內(nèi)容與其后的正文構成了某種“類”的關聯(lián),但是,就作品結構本身來說,“入話”部分只占了話本總體的很小一部分??梢哉f,“入話”起到的是登堂入室的作用,引領讀者關注后面的“大故事”,甚至我們可以對“入話”部分忽略不計。拿話本形式與《潘》類比,《潘》可以這樣理解,前面的李雪蓮上訪故事(第一章、第二章)只是“入話”,為的是襯托、引入、凸顯其后的史為民成功返回的故事。盡管這個“入話”部分很長——李雪蓮故事本身看似驚心動魄,其實,作者的意圖并不在此。試想一想,如果沒有李雪蓮(及其一類人)的不屈不撓的20年上訪,何以得有在北京車站廣場老史舉起“我要申冤”紙牌不到一分鐘,就被“四個警察沖上來,把老史當上訪者捺到了地上”;又何以在春運期間車票如此緊張的時刻,專門有北京的兩個協(xié)警護送老史回家——“列車長騰出兩個鋪位,他們讓老史住一個鋪位,(協(xié)警)老董和老薛兩個人倒擠在一個座位上。”又何以有下面的對話:
“老薛,這次遣送,回去怎么向領導匯報呢?”
老薛:
“怕是不能如實說呀。如實說了,一趟遣送,不成了笑話?”
老董:
“成了笑話不說,也顯得咱倆笨,兩千多里過來,路上咋就沒發(fā)現(xiàn)呢?說不定飯碗就丟了?!?/p>
老薛:
“一句話,正常遣送。”
又沉吟:
“路上經(jīng)過教育,當事人表示,今后再不上訪了。案子不重發(fā),咱還能領到獎金?!?/p>
老董:
“既然讓他悔過自新了,咱也得知道上訪的案由。老史上訪的案由,說個啥好哩?”
老薛:
“照實說,想翻縣長的案。這事顯得大,也嚴肅?!?/p>
老董:
“就是,一件嚴肅的事,可不能讓它變成笑話?!?/p>
有人以《潘》為中國的“一部鄉(xiāng)村心靈史”,顯然,這還是著眼于李雪蓮的上訪故事。就我看來,《潘》就是一部中國社會史。在《潘》中,不僅延續(xù)了《一句頂一萬句》的“說話”情結(人與人溝通的困難),凸顯了轉(zhuǎn)型期中國社會的信任缺失;更重要的是,《潘》是一則“寓言”,由史為民事件這個“嚴肅的笑話”發(fā)散開來無限的魅力與想象。
何以如此?未來如何?有何對策?是人的災難?還是這就是生活邏輯本身?到底我們生活在荒誕之中還以之為正常,還是我們根本就沒有在真正的邏輯中正常生活過?這就是《潘》帶給我們的思考。
偶然是什么?按照巴爾扎克的說法,偶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家。馬克思說過:“另一方面,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話,那么世界歷史就會帶有非常神秘的性質(zhì)。這些偶然性本身自然納入總的發(fā)展過程中,并且為其他偶然性所補償。但是,發(fā)展的加速和延緩在很大程度上是取決于這些‘偶然性’的,其中也包括一開始就站在運動最前面的那些人物的性格這樣一種‘偶然情況’?!盵9](P210)就劉震云看來,“偶然”就是這個世界的有效組成部分。譬如《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日本鬼子正月十五來村里運糧,八路軍指揮員孫屎根派小馮帶麻藥去麻鬼子,然而,小馮偏偏貪玩忘了這事,臨時去麻日本鬼子,麻藥卻又未下到菜里(只下到湯里),才麻翻了三個日本兵,惹起了日本兵與八路軍的一場混戰(zhàn);偏偏此事又被國軍李小武探到,國軍坐收漁人之利;而土匪路小禿也趁火打劫,割了三個日本兵的腦袋……這一切的“陰錯陽差”終于引發(fā)了日本兵的大規(guī)模報復,“村子一下死了幾十口人!”這個事件,既決定了小說中的人物安排(如孫屎根此后命運欠佳;李小武也得不到團長的支持;鍋小七死于非命;第三部分趙刺猬、賴和尚等人始得粉墨登場等),更給人以一種人生無常之感。在這里,“偶然”取代了必然,處于中心位置,“偶然”孵生出下一階段的歷史;或者干脆說,“偶然”構成了歷史狀態(tài)本身。[10]
在《潘》中,“偶然”繼續(xù)起著關鍵性的作用。我們在思考,李雪蓮歷20年之久不肯罷休的上訪該如何作結?是像秋菊一樣最終討得一個“說法”從而顯示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法制化進程?還是作為一個獨特的婦女形象讓其一直堅持下去從而產(chǎn)生尖銳的灼痛感和無盡的壓迫感?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問題解決了,而解決的方式完全出人意料!小說中,就在眾人忙著尋找李雪蓮而不得的時候(北京又在開人大了,李雪蓮可能又會出現(xiàn)在人大會場),秦玉和與后老婆吵架,為躲一輛超車撞到了橋墩上,最終連人帶車“一頭扎進了長江里”。試想一想,李雪蓮是為了向秦玉和討說法不依不饒上訪告狀的,現(xiàn)在秦玉和沒了,這事就沒有了意義。李雪蓮還告誰告什么?市長馬文彬說得好:“這件事的解決,不是我們主動努力的結果,而是靠一場意外事故畫上了句號,事情是以不解決而解決的。這種局面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笔裁词恰耙馔狻?意外就是偶然,偶然就是意外。而讓眾人瞎忙乎的李雪蓮又為什么沒有像上次一樣出現(xiàn)在北京人大會場呢?原來,不是她不想去,她同樣坐汽車去了,同樣被路上警戒的警察攔住,不同的是,上次是裝病說要到北京治病從而騙過了警察,而這次,李雪蓮是真病了。心中的極度悲憤(感覺屢屢受騙)和身體的過分勞累,讓“李雪蓮在牛頭鎮(zhèn)衛(wèi)生院昏迷四天,才醒了過來”,等到她被救護車送到北京東高地農(nóng)貿(mào)市場找人借錢支付醫(yī)療費,早錯過了人大會。這樣,極有可能的“再進宮”就被突如其來的一場病擋了回去。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病倒了呢?這就是偶然之事、不期而遇之事啊。值得注意的是,在李雪蓮生病之前,她幾乎轉(zhuǎn)變了觀念,真的不打算告狀了——這都源于中學同學、當年北京幫過她進會場、現(xiàn)在在縣里當廚子的趙大頭趙敬禮。原來,趙大頭苦心規(guī)勸李雪蓮并愿意與她結婚過平常日子,李雪蓮被他說動并一起到泰山游玩,全然不以到北京告狀為事。然而,一個偶然的機會李雪蓮聽到了趙大頭給縣法院院長王公道的電話,終于明白這一切都是圈套,目的就是不讓李雪蓮上北京告狀。本來,趙敬禮籠住李雪蓮不讓她告狀一事已經(jīng)成了,趙大頭都打電話跟縣法院院長王公道匯報了,板上釘釘,確鑿無疑。然而,偏偏被李雪蓮聽到,一切“設計”瞬間化為烏有。李雪蓮更加堅定了告御狀的信心。更加耐人尋味的是,在小說第三章“正文:玩呢”中,史為民在春運期間偶然“靈光一現(xiàn)”(裝作訪民)順利回到縣里并與同伴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麻將。本來,史為民是買不到車票的。買不到車票,就無法回到縣里見得了腦瘤的牌友老解,就不能陪老解打可能是最后的一次麻將。怎么辦?“也是急中生智,老史突然想出一個辦法。他從提包里掏出一張紙,又掏出筆,在紙上描畫出幾個字:我要伸冤。接著把這張紙舉到了頭頂?!毕旅娴氖戮晚樌貌恍小氩豁樌疾恍?顯然,這得益于老史的“突然”間的“急中生智”。沒有這種偶然的“神來之筆”,就沒有老史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其實,《潘》整個小說都可看作是由“偶然”結構下來的。李雪蓮“那一年”住在趙大頭所在的北京辦事處里,本來是要去天安門廣場靜坐的。她還買了一身新衣服呢,可是因為陰錯陽差被“粗胖,一身西服,打著領帶,左胸上別著辦事處的銅牌,看上去像辦事處的領導”當作了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竟被“裹挾”上了去人大會場開會的大巴;本來不敢進會場,可是被大巴司機“你咋不進去”催促,誤打誤撞來到了大會堂門口。接著便發(fā)生了大會堂“申冤”事件。申冤也不打緊,問題是在代表團開會中場休息時“國家另一位領導人走了進來”,這個“臨時來看望一下大家”說著原則話語的“國家領導人”,講了秘書告訴他的李雪蓮告狀的事——這個“偶然”插曲,產(chǎn)生了讓省長儲清廉“把他們(指儲省長手下)全撤了”的憤怒,七天后,蔡富邦市長、史為民縣長、荀正義縣法院院長、董憲法法院審判委員會委員等,全被撤職。這一切,全賴那領導人的“臨時”之舉。這不是“偶然”是什么?
沒有“全部撤職”就不會有下至基層官員上到省長市長的驚弓之鳥般的對李雪蓮上訪的如臨大敵,也就沒有“那一年”和“二十年后”的看似神圣實則荒誕不經(jīng)的官場行為,當然也就沒有史為民安全返回縣里的故事??墒?這個“國家領導人”并不是大會安排過來指導省里討論會的。被安排來與會的是另一位領導人,只是因為這位領導人“臨時有事”,討論會就沒有參加。而巧的是,沒被安排的那一位領導人臨時起意參加了。這位領導人講李雪蓮的故事也是臨時起意的,并非會議討論主題,所以領導人講這個問題時要求記者們“下邊就不要拍了”,換句話說,他的“芝麻變西瓜,螞蟻變大象”的“極而言之”的“僅供大家參考”的憤慨,也就是現(xiàn)場發(fā)揮而已,是“偶然”行為!
從偶然變成必然,有時候很難很漫長,有時候很短很容易。譬如這位領導人的偶然行為,就立刻激發(fā)了官場效應,導致了許多官員的意識、人生軌跡、家庭遭遇等的徹底改變。小說寫到,“當天晚上,省長儲清廉一夜沒睡?!绷璩克狞c半,他終于做出了自己的判斷:“昨天下午的事兒不簡單?!薄八?指領導人)是有備而來?!薄八莵碚也陜旱摹!边@對正處于升遷關口(傳言儲清廉要到另一個省當省委書記)的儲清廉來說,哪些市長、縣長、法院院長等,沒把李雪蓮的事處理好,“不是給全省抹黑嗎?”當然,首先是給他儲清廉抹了黑!既然如此,撤他們的職也就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了。這樣,把他們?nèi)仿毜摹芭既弧笔录妥兂闪恕氨厝弧毙袨椤?/p>
官場外同樣存在這種“必然中的偶然”。趙大頭趙敬禮真的是要死心塌地跟李雪蓮結婚然后平平淡淡過日子嗎?非也。其背后同樣有著“必然”。原來,趙大頭的兒子在畜牧局等著轉(zhuǎn)正,而法院副院長賈聰明卻可以想辦法辦理此事。賈聰明想當法院院長,就得求著縣長鄭重。而鄭重想要坐穩(wěn)寶座不被市長馬文彬批評,就得處理好李雪蓮的事。這樣,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形成利益鏈??此瓢烁妥哟虿恢?立馬就銜接起來了。這就是偶然中的必然。
回過頭來,我們再來看“正文”,我們當然不難理解何以史為民剛一舉起“我要申冤”的牌子就被四個警察撲倒在地,也不難理解何以還能夠在春運期間好吃好喝地被“送”回來,也不難理解協(xié)警老董和老薛最后的“自圓其說”,因為在史為民“事件”的背后,有一個“必然”在驅(qū)使著。這就是行動力,穿透力,驅(qū)動力,等等等等。從這個意義上說,所有的一切,都不難理解。難的是理解者本身的“理解”能力。
[1]劉震云.我不是潘金蓮[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2.
[2]劉震云自曝寫作秘訣:一輩子就干一件事“編瞎話”[N].金陵晚報,2012-7-30.
[3]http://talk.weibo.com/ft/201208106699。
[4]實錄:劉震云談底線之作《我不是潘金蓮》,http:// book.sina.com.cn/news/b/2012-08-14/ 1558315844.shtml。
[5]http://book.sina.com.cn/2012-08-07/1638312242. shtml。
[6]《我不是潘金蓮》:一部想當然的單薄之作[N].文學報,2012-10-18.
[7]結構性沖突導致了意圖偏離——讀劉震云長篇小說《我不是潘金蓮》[N].文學報,2012-10-18.
[8]劉震云.溫故一九四二(完整版)[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
[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73.
[10]沈嘉達.歷史寓言與個人話語──評《故鄉(xiāng)天下黃花》兼及其它[J].湖北大學學報,1996.(3).
責任編輯 張吉兵
I206.7
A
1003-8078(2015)05-0033-05
2015-05-21
10.3969/j.issn.1003-8078.2015.05.09
沈嘉達(1963-),男,湖北黃梅人,黃岡師范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
湖北省“十二五”期間省屬高校重點學科“影視與戲劇學”,編號:2013XKJ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