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陶淵明、謝靈運均是晉宋時期的重要詩人,學界對陶淵明形象的研究較為多見,而有關(guān)謝靈運的形象分析卻幾乎無人涉及。事實上,由陶謝詩文引發(fā)出的詩人形象可以從其對異時異境中自我行貌的勾勒中還原其外在輪廓。同時,陶謝行貌的差異又受到其心理以及肯定自我價值的深刻影響。陶謝所選擇的意象群也是對自我形象的一種轉(zhuǎn)換。他們所建構(gòu)的形象是多層面的,陶淵明的飄逸中帶有對生命流逝的反思以及堅定不移的理想追尋,并通過意象的構(gòu)建突出人之為人的責任與擔當;謝靈運并非只是曠達而無行動,他是在徘徊中尋找自我的道路。他們代表了這一時期士人心路歷程的兩種方向以及兩種形象層。
關(guān)鍵詞:陶淵明;謝靈運;心理形象;意象轉(zhuǎn)換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5.02.031
司馬遷道:“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1]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的知人論世理念與觀其書而識其人方法一脈相承。其人已去,詩文是作者自我經(jīng)歷、自我情感的或直接或曲折的反映。在這一過程中,作者的自我傾訴傾向越強烈,建立起的形象就會越清晰。陶淵明、謝靈運作為晉宋之際詩歌文學的重要人物,歷來受到評論者的關(guān)注。就陶淵明研究而言,向來以“田園詩人”、“隱逸之宗”等指稱其自我形象,而謝靈運形象則幾乎無人涉及。其原因有二:一是謝靈運詩文的繁富難懂,二是后世對謝靈運的評價不如陶淵明高。此外,謝靈運為詩為文不像陶淵明那樣著意自我也是一個重要方面。陶謝自我形象的比較更能突出他們所代表的這一時期兩種典型的士人形象類型。
一 、陶謝詩中自我行貌勾勒之解析
陶淵明善于將自我的外貌、行動訴諸詩文,常寫一時一境中的自我,帶有用線條描摹以傳神的特征,以激發(fā)生命的感悟。在詩人縱向的生命歷程與橫向的即時情景中,其行貌的變化呈現(xiàn)出各異的生命姿態(tài)。如陶淵明的《飲酒》詩:“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2]96據(jù)逯欽立注,此首組詩作于元興二年(陶淵明時年39歲),是他一系列當時真實生活狀況的實錄,此時的陶淵明基本上還是溫飽自給的,有采菊以入酒的閑逸,①也有與鄰居和諧相處的畫面。所有這些形象能夠成立的心境基礎(chǔ)是自己夜不能寐,以致披衣守天明的執(zhí)著。田園生活雖苦,但詩人固窮守節(jié),以田園為樂,親切而又充滿人情氣息。
陶淵明將自己植根于田居生活中,或抒發(fā)對友人的思念,或表達對鄉(xiāng)間美景的贊嘆。其《停云》寫道:“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北憩F(xiàn)了詩人對友人的熱切思念,以致長久地佇立,搔首延望,急盼其歸來。他在田園生活中經(jīng)常描繪自己出游,發(fā)現(xiàn)風物景致的美好,并不是直接描摹其具體姿態(tài),而是以這些美好的景致為切入點,從自我的感受出發(fā)去體會其中的美。同樣作于其四十歲的一首《時運》詩云:“襲我春服,薄言東郊”,似乎更能表現(xiàn)其沉醉于自然景物中的物我合一的狀態(tài),此時的陶淵明是一位襲春服、著寬衣,誓言走進自然,并且真正感受到春之氣息的游者形象。
在最后一次棄官回鄉(xiāng)后,陶淵明對自我行貌的描畫著意于回歸田園后的閑適與孤獨所引發(fā)的行為。義熙元年八月,為彭澤令,在為官八十余日后,棄職返鄉(xiāng)再不出仕。②《歸去來兮辭·序》寫道:“質(zhì)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猶望一稔,當斂裳宵逝?!睍逞宰詈笠淮蔚某鍪藢崬樯嫸坏靡?,再者有家叔的一番好意舉薦。但是官場與自己的性情相抵觸,便借為程氏妹奔喪歸家,再不復(fù)出?!安叻隼弦粤黜?,時矯首而遐觀?!棒梏枰詫⑷耄瑩峁滤啥P桓。”(《歸去來兮辭》)世間之事與“我”相悖,既然在官無能為力,且流連于田園靜謐安詳?shù)木爸?,拄杖而行,時而仰望,隨著光線的黯淡,景致變得模糊,卻仍停留在孤松之旁,久久不愿離去,抒發(fā)了詩人自在于心的感受,只有青松的孤傲才能體會辭官歸里的人生追求,也只有眷戀于高潔之物的任心徘徊,才能襯得起一位享受田園生活美好的精神游歷者的形象。
既然選擇了田居,農(nóng)務(wù)便要身體力行,《歸園田居》(其三)寫道:“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贝嗽妼懺娙颂煲涣辆拖碌劁z草,歸來時已經(jīng)披星戴月。道路兩旁的草木茂盛,露水打濕自己的衣衫不但不覺得辛苦,反而使得心情更加愉悅,因為對詩人來說心意的合順才是最重要的。其明快、清新的農(nóng)務(wù)描摹,顯示出詩人自在、閑適的農(nóng)人形象。
與同時代的士人相似,陶淵明也喜愛遠游,而他的獨特之處在于和親人一起游走的地點選擇,不是尋找大山、深溪等稀世美景,而是荒涼的丘墟?!稓w園田居》(其四)云:“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歿無復(fù)馀。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徘徊在高低不平的溝壟之間,視力所及是稀稀疏疏、毫無生氣的房屋,對人生必歸于終結(jié)的思索就此展開,生命的空幻鋪展在殘朽的桑竹之上,呈現(xiàn)的是借步荒丘溝壟體會生命空幻的形象。
世事變遷,隨著年歲的增長、心境的相異,陶淵明在同一年齡階段的不同情境中表現(xiàn)出不同的行動與外貌特征。不論是年輕時的豪氣、不羈,還是中年時慨嘆隱退,抑或是晚年現(xiàn)實處境的凄涼,陶淵明總能在田園之中、溝壟郊肆之景里發(fā)現(xiàn)自我心靈的安頓之處,他對自我行貌的描摹就突顯在美景的賞心悅情以及破敗的景象所引發(fā)的生命凝重的思考中。
與陶淵明相似的是謝靈運同樣在不同場合對自我行貌的勾勒各有不同。不同的是他的身份非凡,社會地位極高,襲封康樂公,家族世代的基業(yè)足以支撐他富麗奢繁的生活。不過與他鐘鳴鼎食的身份不一致的是他對自我行貌的描摹,在面對時光流逝中的容貌漸衰而獨自佇立,在與疾病糾纏中的自我與外界鮮明景物的對比,隱居時身形寬慰而心有不安。他自言時常夜不能寐,容顏日漸憔悴,整夜獨坐冥思。
修帶緩舊裳,素鬢改朱顏。晚暮悲獨坐,鳴鶗歇春蘭。(《彭城宮中直感歲暮》)
羈心積秋晨,晨積展游眺。孤客傷逝湍,徒旅苦奔峭。(《七里瀨》)
未厭青春好,已觀朱明移。戚戚感物嘆,星星白發(fā)垂。(《游南亭》)[3]82
奢華的生活環(huán)境并沒有延緩自身身體的漸老漸衰,有志而不得伸的現(xiàn)實狀況使得詩人長夜難眠。逐漸衰老的容貌伴隨自己獨自靜臥的孤獨,詩人的才華無人賞識、親朋友人遠在異鄉(xiāng),精神上的孤獨與現(xiàn)實狀況的孤獨均加重了詩人孤獨者的形象。
比較而言,在日常行動上,謝靈運偏愛群體性活動,而陶淵明樂于獨處。景平元年秋,謝靈運在永嘉任上興辦教育,其在《命學士講書》一詩中說:“曾是展予心,招學講群經(jīng)?!北砻髌涞茏訌闹弑姸?。此外,名山、幽徑、斜川都是他喜愛游覽之地,隨行其出游的人數(shù)也比較多?!端螘ぶx靈運傳》記載謝靈運“常自始寧南山伐木開逕,直至臨海,從者數(shù)百人。臨海太守王琇驚駭,謂為山賊,徐知是靈運,乃安?!盵4]1775隨行人數(shù)之多以致驚動了當?shù)靥?,還差點被認為是山賊。他偏愛群體出游的行動與他作為高層士族的身份具有很大的關(guān)系,一方面是謝靈運“性豪奢”的性格使然[4]1743,另一方面又有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作為支撐。此外,謝靈運描摹自我的隱居生活通常以“閑臥”開始,無官職隱居顯得自然清閑,但是他的“閑臥”卻并沒有做到真正心靜。如《田南樹園激流植援》一詩云:“樵隱俱在山,由來事不同。不同非一事,養(yǎng)痾亦園中?!薄冻踔炼肌吩疲骸芭P疾云高心,愛閑宜靜處。寢憩托林石,巢穴順寒暑。”謝靈運在山水中游目騁懷,開山育林,閑居時撫琴覽書,可以說他的心思并不在官職的大小,而在于所屬官職是否具有真正的權(quán)利,當心之所期與現(xiàn)實具有了相當距離的時候,他選擇了離開。從他對山水景物細致描摹的用心以及沉醉于自然美景中難以自拔的情形來斷定,謝靈運是向往隱居的,從他主動辭官并再三推辭所受官位并回到家鄉(xiāng)來判斷,他實踐了隱居的志愿,只是隱居的行動并沒有壓制內(nèi)心的不安。《道路憶山中》一詩寫道:“凄凄明月吹,惻惻廣陵散。殷勤訴危柱,慷慨命促管!”《君子有所思行》云:“總駕越鐘陵,還顧望京畿。躑躅周名都,游目倦忘歸?!蹦欠N離開時的徘徊、不舍以及漂泊不定之感在他的行動中表現(xiàn)得極為強烈。
陶淵明與謝靈運自我行貌的相同之處在于,二人均著意于歲月的流逝對自我行貌的影響,都有自我孤獨的時刻,以及有志不得伸而長夜難眠,留戀徘徊于自我的堅守。不同之處在于陶淵明是以田園農(nóng)家身份著意自我的刻畫,從一時一境的變化中帶有明顯的輕快、明亮的心態(tài)。謝靈運對自我行貌的描摹線條寬泛,時光的變化伴隨詩人身體形態(tài)的大不如前,帶著老弱病體觀山水的幽深清麗,隱居時的從眾數(shù)百以及歡飲、琴書充斥著心態(tài)上的不平與不甘,他是以高層士大夫的身份觀照自我的生活,郁結(jié)不得出的憤懣充斥于對自己行貌的勾勒中。
二、陶謝心理及自我價值認同的形象外化之比較
晉宋時期社會思潮與政治環(huán)境的雙重力量構(gòu)成陶淵明、謝靈運生活中固守氣節(jié)心理的大背景。需要指出的是,同時,這種心理的外化塑造了陶淵明特有的在追尋理想社會政治、道德中形成的典型形象。《述酒》一詩云:“峨峨西嶺內(nèi),偃息常所親。”逯欽立注云:詩以峨峨西山內(nèi)言夷、齊節(jié)概。[2]105《擬古》(其八)云:“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盵2]113柏夷、叔齊的義節(jié)向來有兩種理解:一是不事二主,忠貞之義;一是反對強暴、戰(zhàn)爭,崇尚道德仁義。陶淵明將他們的義節(jié)歸于后者,“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保ā顿浹蜷L史》)“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保ā秳褶r(nóng)》)“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fù)真?!保ā讹嬀啤菲涠巴幪贫绹@,甘貧賤以辭榮。(《感士不遇賦》懷念黃帝、虞舜、伏羲、神農(nóng)的上古社會??v觀陶淵明描繪的社會狀態(tài),并不是要抵死抗拒新主,也不為彰顯忠貞之義,而是在追尋真淳與道德并存的社會模式,向往先民的生存狀態(tài)。
陶淵明的理想追尋者形象還體現(xiàn)在他對高尚道德的贊揚中。“道德”向來被認為是儒家固有的傳統(tǒng),為許多人所重視,玄學家中如裴頠、樂廣、向秀等可以說是偏儒派,主張恢復(fù)傳統(tǒng)儒家的綱常倫理,規(guī)范人們的日常行為。但是,道家中的道德學說也具有較為完整的體系,這一點常常為研究者所忽略。道家是以“自然”為根本,所以其道德學說也是在“自然”的基礎(chǔ)上展開的,但是其與儒家不同的是并沒有給“道德”抽象出“善”或“惡”的性質(zhì),僅以“歸根”、“復(fù)命”等概括“道德”所涵蓋的“人性”特質(zhì)。魏晉之際玄學理論中的道德建構(gòu)多倚重道家之“道德”學說,以王弼、嵇康、張湛等為代表。③“具體表現(xiàn)在注重個體的內(nèi)省對自身修養(yǎng)的提升作用,即神與形的和諧統(tǒng)一,追求超越社會現(xiàn)實的人生意境,以及自然、真率的風氣。”[5]
陶淵明自覺將其運用于實際生活中,形成了他重情與崇尚自然的特點。陶淵明一重親情,二重友情?!叭贻呏尚〖邑殻瑲耙鄄袼畡?,何時可免?”(《與子儼等疏》)“厲夜生子,遂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命子》)對子女名字的左右斟酌,既表現(xiàn)了詩人對他們將來人生有所成就的熱切期盼,也表現(xiàn)了對自己身為人父卻不能教導(dǎo)他們成材的愧疚。天朗氣清之時,詩人常常帶領(lǐng)家人出門游玩?!班徢鷷r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薄按呵锒嗉讶眨歉哔x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保ā兑凭佣住罚皵?shù)面成親舊。況情過此者乎?”(《答龐參軍》)詩中描繪了與鄰里融洽相處的場景,對友人的離別萬分不舍,希望重逢之日早日到來。在與家人、鄰里、友人的相處中,詩人表現(xiàn)出一種真摯的感情流露,沒有綱常的規(guī)范,完全出于自身的真情,構(gòu)筑起陶淵明的慈父形象以及自然率真的重情重義者形象。
“道德”反映人性,也是人與人關(guān)系的一種折射,陶淵明對仕途、生死的獨特詮釋體現(xiàn)了他對崇高道德理想奮力追求的追求者形象。其少年時所受的為天下蒼生而出仕的宏愿并沒有實踐的現(xiàn)實條件,半生為生計奔波于仕途中,終因“事與我而相違”(《歸去來兮辭》)而踏上歸隱之路。從年少至年老,他始終將為官與做人聯(lián)系在一起,為官就要為天下萬民,言行一致,以民為重。但是晉宋時期的政治現(xiàn)實卻是為官者爾虞我詐,自謀福利。本應(yīng)充當?shù)赖碌浞兜慕y(tǒng)治者在權(quán)利的爭奪中制造了一場場令人觸目驚心的戰(zhàn)爭,以致哀鴻遍野,民不聊生。這些在陶淵明看來是與其道德理想極大“相違”的,卻又無力改變。既然不能“為官”,那就只能選擇“做人”,去踐行一個人應(yīng)有的擔當。所以,陶淵明最后的歸隱與其說是與官場的決裂,不如說是對自我可以順應(yīng)本心而為人的本真回歸。不論是做官還是對待生死,陶淵明都采取一種審慎的態(tài)度,時刻保持著靈魂上的清醒?,F(xiàn)實的殘酷與內(nèi)心偶有的焦慮,總能在自我內(nèi)省中找到適合的出路。這是他高尚道德理想追尋者形象的具體體現(xiàn)。
可以說,陶淵明在心理上并沒有將自己歸類于能臣志士,他所追求的是在田間自適而樂,以“養(yǎng)真”為目標,將自我價值外化到田間耕讀生活中,以道德和理想為支撐而承擔人之為人的責任的擔當者形象。
與陶淵明在自我行貌描寫中的衰老、孤獨、郁郁不得志不同,謝靈運在心理上有著對自我的極大認同感,在他的詩文中,能夠清晰地分辨出他所描摹的自我心理形象。他常常以古代賢相、能臣自比。《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寫道:“空班趙氏璧,徒乖魏王瓠。從來漸二紀,始得傍歸路?!薄度霒|道路》云:“滿目皆古事,心賞貴所高。魯連謝千金,延州權(quán)去朝?!薄冻醢l(fā)石首城》云:“白珪尚可磨,斯言易為緇?!薄妒鲎娴隆穼懙溃骸岸紊簢?。展季救魯民。弦高犒晉師。仲連卻秦軍。”卞和獻璧獲楚文王的賞識而天下得名;魯仲連助趙國破邯鄲之圍,并謝絕了平原君所賞賜的官職與黃金;春秋時代的季札為逃避吳王授予的王位而逃至鄉(xiāng)下;戰(zhàn)國時期的段干木因?qū)W識威望極高而受到魏文侯的禮遇,長居在魏,秦國也因此不敢攻打魏國,更有展禽、弦高、張子房等歷史人物都是自身具有大才干,為國效力而得君主賞識進而名揚天下。謝靈運在心理上是將自己與這些人物相提并論的,他“自謂才能宜參權(quán)要”[4]1775,又有“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6]之論,認為自己的能力超過眾人。當然,謝靈運并非沒有對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可能性進行審慎的估算,身處高門士族,他具有一定的自我判斷能力,《順東西門行》云:“出西門,眺云間,揮斤扶木墜虞泉。信道人,鑒徂川,思樂暫舍誓不旋。閔九九,傷牛山,宿心載違徒昔言。競落運,務(wù)頹年,招命儕好相追牽。酌芳酤,奏繁弦。惜寸陰,情固然?!敝x靈運對自我價值的高度認同與現(xiàn)實的沖突使得這整首詩顯出強烈的頹廢之感。其《撰征賦》一文雖氣勢磅礴,有死守之志,但終不能改變劉宋君王對他的猜忌,最終引來殺身之禍。
隱居以得閑,縱情于山水,游心于莊、老、佛經(jīng)即是他對功業(yè)未建且不得建的不得已的選擇?!陡淮轰尽吩疲骸捌缴鷧f(xié)幽期,淪躓困微弱。久露干祿請,始果遠游諾?!薄队文贤ぁ吩疲骸笆艑⒑蚯锼O⒕百扰f崖。我志誰與亮。賞心惟良知?!薄妒诹⒄刑峋帷吩疲骸岸U室棲空觀,講宇析妙理?!痹诮?jīng)歷了世事艱難后,謝靈運又將自己的精神境界定位于達到脫俗自適、逍遙無待的“至人”,至于其理想實現(xiàn)與否并不重要,至少在心理上謝靈運有超脫的精神形象追求。
三、陶謝詩中意向選擇的形象轉(zhuǎn)換之異同
陶謝形象的特殊之處在于其建構(gòu)了符合自身的意象群,并且這些個性鮮明的意象并非單純的事物,附加在這些事物之上的是二人突顯的性情,從意象對物象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角度講,它可以被看作是詩人借助外物與自我情感以及價值對形象的再創(chuàng)造?!爸袊诺湓姼璧囊庀箅m然可以直接拼合,意象之間似乎沒有關(guān)聯(lián),其實在深層次上卻互相鉤連著,只是那起連接作用的紐帶隱蔽著并不顯露出來。這就是前人所謂風斷云連,辭斷意屬。”[7]59在詩歌當中各種不同意象的分列在表情達意的形式創(chuàng)造中,具有形象的連接功能。陶謝詩歌中含有多種意象,這些意象的組合看似沒有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從整體上判斷它們的組合具有含蓄地表達詩人形象的功能,也就是說,陶謝意象的選擇是對自我形象的一種轉(zhuǎn)換。
對于意象的分類,袁行霈認為“意象可分為五大類:自然界的,如天文、地理、動物、植物等;社會生活的,如戰(zhàn)爭、游宦、漁獵、婚喪等;人類自身的,如四肢、五官、臟腑、心理等;人的創(chuàng)造物,如建筑、器物、服飾,城市等;人的虛構(gòu)物,如神仙鬼怪、靈異、冥界等”[7]54。陶淵明使用的一系列意象,如孤松、盛開之菊、流動的白云、歸途之鳥、和風、炊煙等,予以多種形象性,一如高潔、清麗、溫和。此外,陶淵明創(chuàng)造的意象還有諸如遠山、杯酒、無弦之琴、類似靈異的事件,如:“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保ā稓w園田居》其一)“目倦川涂異,心念山澤居?!保ā妒甲麈?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保ā兑宜葰q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踟躕。”(《和劉柴?!罚棒╋髅谰疲剖煳嶙哉?。”(《和郭主簿》其一)“清琴橫床,濁酒半壺?!保ā稌r運》)“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雜詩》其四)蕭統(tǒng)《陶淵明傳》曰:“淵明不解音律,而畜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盵8]《桃花源記》中以武陵捕魚人誤入“桃花源”為線索,塑造了理想社會模式下的生活方式的追尋者形象。
謝靈運偏重山水景物、龍、逑、仙、神之類,如《答中書》中有“振跡鼎朝,翰飛云龍。”《登池上樓》中有“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舟向仙巖尋三皇井仙跡》云:“低徊軒轅氏,跨龍何處巔。”其具有追求高遠、脫俗的形象特征。其他則有心理、山居之宇等。謝靈運所寫的行事詩中有以對象化的口吻摹畫人物內(nèi)心的文字,如《燕歌行》寫道:“秋蟬噪柳燕辭楹,念君行役怨邊城。君何崎嶇久徂征,豈無膏沐感鸛鳴?!逼湟蚤|閣女子的身份竭力抒寫思念在外征戰(zhàn)的丈夫。又如《上留田行》云:“薄游出彼東道,上留田。循聽一何矗矗,上留田。澄川一何皎皎,上留田。悠哉逷矣征夫,上留田?!逼湔魅怂細w急切、情緒悲愁之情態(tài),躍然紙上。謝靈運選擇與自身身份并不直接關(guān)系的事物以及人物心理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造,原因在于思婦翹首盼夫的心情與他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心情是相通的,征夫以及游宦身無定處的漂泊無依之感與他身無功業(yè)的現(xiàn)實狀況有諸多相似之處。
山居之宇可以說是謝靈運意象的新類型,在《山居賦》中他自言并不在意居住之處的繁華,重要的是所居環(huán)境的幽雅、廣深,能夠體現(xiàn)出自我的精神追求,“若夫巢穴以風雨貽患,則《大壯》以棟宇祛弊;宮室以瑤璇致美,則‘白賁’以丘園殊世。惟上托于巖壑,幸兼善而罔滯。雖非市朝而寒暑均也,雖是筑構(gòu)而飾樸兩逝?!盵3]319山居之宇周圍的水景風林是自我心境的一種外化,這種外化以謝靈運對其進行細致地描摹為基礎(chǔ),秀麗、幽深的山居風景突顯了詩人對沉謐平靜的精神追尋。
從陶淵明、謝靈運對自我價值的評價上來看,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意象連結(jié)起來構(gòu)成的自我轉(zhuǎn)換是一個立體的形象層:生活層面中,前者是一個悠游自在、閑觀田園的躬耕自持者,后者是一個牽累世俗卻縱情山水、放浪形跡的體驗者;社會層面上,前者突出自我與社會的格格不入,在“大違”之世面前以“武陵捕魚人”作為政治引路者,著意于自我的社會反叛者形象,后者則是將理想寄寓現(xiàn)實,對社會仍抱有希望,遲遲不能真正邁出歸隱之步的徘徊者形象。精神層面中,這些意象在自我價值無法實現(xiàn)與高遠超然的精神無人共賞中,構(gòu)成了孤獨卻又能夠自適其適者的形象。同時,在心理上,謝靈運所構(gòu)筑的意象比陶淵明所創(chuàng)造的意象在形象轉(zhuǎn)換時承受了更多精神上的痛苦與掙扎。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陶淵明的形象并非僅是“隱逸者”,謝靈運在詩文上也絕非無形象可言。陶淵明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士族,謝靈運則代表著高級士族,不同的身份地位在行貌勾勒中有著相似的行為、外貌描繪,那就是時光給人們留下了容貌漸衰的相同印跡。同樣是心理認同的形象外化,陶淵明著意在精神形象追求的高遠廣大以及人之為人的責任擔當,謝靈運旨在突顯自我價值的不得實現(xiàn)。他們對意象選擇的形象轉(zhuǎn)換也是這一時期士族階層對其所選擇的生活方式的兩種不同的觀照方式。不論是哪種形象層,其都承載著晉宋時期士族階層殊途而同歸的精神追求和人生范式。
注釋:
①陶淵明詩文中多處提及菊花的用處:一是食用,如《九日閑居》詩序曰:“余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于言?!庇帧胺捍送鼞n物,遠我遺世情”(《飲酒》其七)。二是體現(xiàn)一種高潔脫俗的精神寄托,如“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和郭主簿二首》其二)”。(參見張榮東的《論陶淵明采菊的文化意蘊》一文,《學習與探索》2010第4期,第204頁)
②根據(jù)逯欽立《陶淵明集》附錄二《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注,義熙二年為公元405年,這一年陶淵明41歲(本文所引陶淵明詩文均源自逯欽立編注的《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版,第275頁)
③王弼《老子指略》云:“竭圣智以治巧偽,未若見質(zhì)素以靜民欲;興仁義以敦薄俗,未若抱樸以全篤實;多巧利以興事用,未若寡私欲以息華競?!迸腥寮业赖乱?guī)范的弊病,宣揚道家道德學說的合理性。(參見樓宇烈的《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嵇康著《養(yǎng)生論》、《答難養(yǎng)生論》、《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等是對道家道德學說的進一步闡述。張湛《列子注·仲尼篇》曰:“目耳口鼻身心,此六者常得中和之道,則不可渝變”。“中和之道”就是順乎人的天性,任其自然,肯定人欲,但不是放縱無度。(參見楊伯峻的《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版)
[參考文獻]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947.
[2]逯欽立.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4]沈 約.謝靈運傳[M]//宋書:卷67.北京:中華書局,1974.
[5]馬良懷.漢晉之際道家思想研究[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6:159.
[6]佚名.釋常談[M].北京:中華書局,1985:12.
[7]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8]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史研究室.陶淵明資料匯編:(上)[M].北京:中華書局,1962:7.
(責任編輯 文 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