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妹英,中篇小說《一千個夜晚》獲《小說選刊》年度獎、鄂爾多斯文學(xué)獎。在國家級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多部作品獲《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軒選刊》選載。出版長篇小說《福滿山》,西影正改編同名電影。
羊莊是個細小的村子,在中國地圖上尋找,尺寸放大一千倍,也看不到一片樹葉子。羊莊離縣城也不過五個鐘頭的路程,以前全是山路,荊棘叢生,遇到一個人或是幾個人行走,走在前面的人,手里自然要拿一根木棍或是長把鐮刀,時時撲打野徑勁草,以便弄出些響聲,讓草叢里的山兔、倉鼠、蟒蛇、狐貍隨處疾走,與人短暫隔開。因此它被群山環(huán)抱,幽深僻靜,幾乎經(jīng)年累月不太受外界打擾。百十戶人家,分布在七里長谷之中,土地永不分離,連綴成沒有邊際的母體;山泉永不干涸,壑谷滲透,不動聲色地細潤,不等夜闌人靜,從來聽不見它的響聲。山谷附近,和羊莊一樣細小的人家,分布在不同的溝底、谷底、陽坡、背坡。每一戶人家,都稱得上是羊莊的縮影。關(guān)于羊莊的地名,也有來歷,據(jù)說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從前有一個叫劉秀的公子遇難,逃亡至此,餓倒山谷,后有王莽追兵。七里長谷出現(xiàn)一只離群的野羊,偶然用自己甘甜的奶水救活劉秀。后劉秀帝初即位,以為是山羊所授,幸及羊莊,羊莊因此而得名。就是現(xiàn)在,羊莊的每戶人家,大都或多或少,飼養(yǎng)著幾只山羊或是綿羊??梢姡爬蟼髡f與羊莊的親近關(guān)系由來已久。山羊、綿羊以及羊莊的百十戶人家,都按期繁衍至今。羊莊的田溝、谷溝、坡地、堰壩地里種植小麥、大麥、莜麥、粟、黍、高粱、大豆、小豆、胡麻、蓖麻、土豆、紅薯。用土豆、紅薯手工制作粉條。用高粱、黃糙米自釀各種醬、酒、醋以及粗糖等家常食物。用泉水漚制酸菜,四季不腐。羊莊人喜歡食用小米瓜絲菜飯,又種植田七、杜香、夏枯草等藥用植物,以配自療偏方。還種植各種林木以及果樹,飼養(yǎng)牛驢等耕畜和家畜。種桑養(yǎng)蠶,紡織各種麻布和織物,制作粗布衣、圓口布鞋,制造農(nóng)具等等。
再往深處,盡是羊莊人家,追根溯源,有老實種地的;有祖上榜眼及第、七代為官的;有跨過黃河參加抗日戰(zhàn)爭的老傷兵;也有做過土匪的,在羊莊消失了幾代,后人又突然固執(zhí)地出現(xiàn)在羊莊的;有得過七品縣官頒發(fā)的孝子牌坊的……所有這些人,都在七里長谷繁衍了幾朝幾代,無窮無盡。
羊莊就是這樣,自古以來,沒有停頓??偸窃谝患虑榻Y(jié)束的地方,重又起頭。
五月的一天,傍晚時分,黃昏的霧氣遮蔽著七里長谷,羊莊人家在霧氣中時隱時現(xiàn)。一個托著大肚子的女人,在山谷中行走,正要回家。胳膊上挎著一個大筐,筐里裝滿豬草和羊草。上衣短了一截,幾乎蓋不住凸起的肚子。袖口也磨平了,露出最底下的一層粗線??嬷鹱幼吡藥撞?,接著,又走了幾步。離陽坡上的土窯,就剩幾步遠的時候,她伸手抓住一棵野杏樹,突然覺得,肚子一個勁地往下墜,她要生了。
萌芽差一點被生在樹圪叉底下。萌芽媽放開杏樹堅持走了幾步,回了炕上。
萌芽生下來瘦得和豆芽菜一樣,母親看見,生了憐憫心,起名萌芽。
萌芽是墓生。她父親在她出生前幾個月,患肺病去世了。她上面有兩個姐姐,比她大好幾歲。她是母親老來生的丫頭。
萌芽的父親是個煤窯礦工。黑燈瞎火下了一輩子窯。兩頭不見太陽,礦井又潮又濕,空氣停滯、污濁。幾乎一生都在井下挖煤,身體受到各種疾病的困擾,牙齒早早脫落,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疼痛更是時常伴隨著,肺臟、肝臟也因此受到損害,為以后的早逝埋下了禍根。
萌芽父親年輕時長得秀氣、白凈,逢年過節(jié),在羊莊自發(fā)組織的老戲班子里唱小生,據(jù)說有時還反串旦角,自己編寫戲詞,還會二胡擊板,旁人出場時臨時打板或是拉二胡,算得上是多才多藝,深得從外村來羊莊走親戚的萌芽母親偏愛。母親年輕時生得高大、美麗,一根獨辮甩在腰間,搖風(fēng)擺柳。奶奶看見在鄰家走親戚的萌芽母親眉眼招人喜愛,說話、做事落落大方,托人介紹,促成了兩人的婚事。兩人稟賦都很溫柔多情,所以幾乎少有拌嘴吵架的時候。這一稟賦也親切地留給萌芽姊妹幾個,每人都得了一顆天性溫柔、親近的心。她母親對自己男人尊敬有加,家里的第一碗飯、第一碗水都是雙手端送,對長輩的孝敬也是出了名的,婆媳關(guān)系融洽得體,后來嬸子每每向萌芽提起她母親活著時的場景,仍然十分動情。
萌芽睡覺時有揣奶頭的習(xí)慣。吃足了母親的奶水還不夠,還要揣著母親的奶頭才能睡著。這個也揣一下,那個也揣一下,兩秒鐘就睡著了。
到兩、三歲會說話的時候,睡在土炕上,萌芽給母親道瞎話兒或是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數(shù)到一百就可以吃奶、揣奶頭啦。
接著,萌芽就長到六、七歲了。在朝朝暮暮都沉浸在濕氣和霧霾里的七里長谷,一個六、七歲小孩能得的體味,她照例也得了一份。
谷子就要吐穗兒的時候,萌芽媽突然決定,把萌芽送給她堂叔家做女兒。堂叔家沒女兒,據(jù)說嬸子很喜歡會數(shù)數(shù)、嘴甜、心靈的萌芽,一心想要萌芽。以前萌芽媽都拒絕了。堂叔在外面的大城市當工人,嬸子只生了一個男孩。家境比萌芽家富余,堂哥穿過的衣服,會接濟姊妹眾多的萌芽家。她戴上堂哥有兩只兔耳朵的兔帽,很好看,在院子里高興地轉(zhuǎn)了幾個圈。
趁夜黑,她被送到嬸子家。一覺醒來想反抗,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萌芽從小有個習(xí)慣,天天揣著母親的奶頭才能睡著,萌芽說:“我媽的奶頭最美啦!”
去了嬸子家之后,頭一天夜里,嬸子知道她的習(xí)慣,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奶頭上,問她:“萌芽子,嬸子的奶頭美不美?”
萌芽看了兩眼,心里說:不美。嘴上卻應(yīng)承:“哦,也有點美吧。就是看起來有點干癟。皺紋也有點多?!?/p>
嬸子氣得甩開她的手,過了一會兒,又把她的手放在奶頭上。萌芽借故要去尿壺小便,松開手。她覺得沒心思揣。
白天萌芽玩得很開心,在嬸子家的石頭院子里,玩著各種洋氣的玩具。不過,去鄰居家借東西或是還東西的時候,再沒有開小差,去捉大批蝴蝶放回院子里,也不把身上的小褂子隨意脫下來。眼睛一直偷瞄大街門外頭那一條小土路。做好準備,隨時想要跑回家的樣子。
嬸子問她:“萌芽子,愿意給嬸子做女兒嗎?”
萌芽聲調(diào)兒干脆地回答:“愿意呀!”
嬸子又問:“在嬸子家過得高興嗎?”
萌芽說:“可高興了……呵呵呵!”每次回答完了,都會張開嘴遲疑地笑幾聲。
有一天,嬸嬸家大街門外那條土路上,真的有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萌芽的二姐。她扔掉手里的玩具,跌跌撞撞跑出去,抱住二姐的大腿,嚎啕大哭,死活不放手。
從廚房出來的嬸子傻了眼,每天吃喝玩樂、笑呵呵的人,心思咋說變就變呀。可惜二姐只是路過來看看她。
萌芽趁嬸子午睡,偷偷溜回原來的家,母親正在杏樹底下納鞋底、做針線,母親的針線活很多,除了她們姊妹幾個、嬸子家的針線活也是她媽做,嬸子也常把一些用過的舊東西接濟她家。
她看見母親正在暗自垂淚。激動地撲進母親的懷里,大哭起來。母親起初吃驚地抱起她,抱得緊緊的。但是很快,母親眼里的驚喜熄滅了。她放下萌芽,任憑她哭鬧,等她哭累睡著的時候,讓二姐把她送回嬸子家了。
她偷偷問二姐,為什么要把她送人?二姐說:“都說你機靈,讓你去嬸子家好過?!?/p>
萌芽開始在嬸子家里裝呆,裝豬頭。把吃飯的膠皮小碗扣在院子里,飯粒撒了一地。去鄰居家還東西迷了路,半天才被鄰居送回來。不過,每次都被嬸子巧妙地識破了,又給她換了新碗,是陶瓷的,容易碎,萌芽在家跟著母親時,有節(jié)儉的習(xí)慣,舍不得把陶瓷碗掉到地上。也不再讓她一個人去鄰居家還東西,而是自己牽著萌芽的手,一起去。
她在山谷里和幾只小貓玩,母親扛著大鋤從土路上走過來,萌芽知道節(jié)氣,這個時節(jié),母親會去東坡谷地里鋤草。
母親看見她,不由自主扔了鋤頭,張開雙臂。
她太思念母親了,結(jié)果鉛在原地,半步都挪不動。
遠處嬸子喊著萌芽的名字,來找她。母親轉(zhuǎn)身拾了鋤頭,落寞地走開了。
白天錯過母親的手臂,夜里睡著睡著哭醒了。
有一天深夜,二姐突然來到嬸子家,抱回了萌芽。
萌芽回家的深夜,母親在她的懷里逝去。那一年,她七歲。母親的奶頭上,留下深刻的思念。母親身有重病,她卻傻得不知。
原是母親怕她受苦,提前給她預(yù)備的好去處。母親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夠多,把最后一刻都給了她。
母親出殯以后,嬸子來抱萌芽,萌芽執(zhí)意不去。她說:“嬸子的奶頭不美,我媽的濕奶頭最美啦!誰也比不上,揣嬸子的干奶頭我睡不著?!彼杂肋h都不想去。可是在她睡著以后,還是被嬸子抱走了。
從此,萌芽再也沒有了揣奶頭的習(xí)慣。嬸子睡覺以前,把她的手放在嬸子的奶頭上,她假裝翻身,悄悄溜開了。
接下來的歲月,使萌芽變得象初生的月牙兒一樣,呆萌又澄明,輕盈又好看。堂叔在大城市里下了崗,回了羊莊。嬸子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她讀完高中,再沒有遠離過羊莊。
羊莊的水質(zhì)不好,嬸子有大骨節(jié)病,身上的骨頭一天天變形,行動能力也一天天下降。
冬日的午后,萌芽和嬸子在院子里剝曬豆角,太陽暖洋洋地嗮著她的肩背。萌芽皮膚白凈,大眼睛忽閃忽閃,目光里閃著微光。嘴唇紅潤,有一點翹,笑的時候總是撅起來,微微抖動,平添了一種單純天真。長頭發(fā)左邊別著一個紅發(fā)卡,是在城里打工的堂哥買給她的。在萌芽這個花蕊一樣的年齡,羊莊外出打工的少女們,大都染了各種顏色的頭發(fā),黑頭發(fā)已經(jīng)很少見了。只有萌芽依然是黑黑的頭發(fā),自然地扎在腦后。假如挨近細看,童年清新、鮮嫩的神情,依然掛在她的唇上,難免會讓人一見難忘。因為她很少離開羊莊,所以她不知道,就是在大地方比起來,她也是個出眾的女孩。嬸子心疼萌芽,從不讓她上地,家里的口糧地,都由下崗在家的堂叔去做。嬸子把萌芽養(yǎng)得白白凈凈,不像是個鄉(xiāng)下姑娘,一雙手細致溫柔,咋一看見,倒象是仙女下凡呢。
對門鐵匠家的女兒二妮和萌芽同歲,隔著深溝向院子里的萌芽喊:“萌芽,今黑咱村放電影,早早吃飯,一會兒我叫你去。”萌芽答應(yīng)一聲,趕緊幫嬸子回廚房做晚飯。
二妮年紀雖小,卻是潑辣,不像萌芽嬌生慣養(yǎng),初中畢業(yè),十七、八歲就出門打工,神情氣質(zhì),看起來都比萌芽老練。
黃昏很快迷漫山谷。
村部熱鬧非凡,老人、婦女和小孩都從家里搬了椅子、凳子,年輕人就不屑于這樣,站在后面。電影一開始放映的時候,站在后面的年輕人還稀稀拉拉,互相都不靠近。但是只過了一小會兒,有幾個輕狂搗亂的,故意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很快就圍成一團了。
萌芽也被擠在人團里。大冬天的夜晚,身上被擠出了一身熱汗,萌芽想鉆出人群,二妮拉住她不讓她逃走。
二妮說:“萌芽,你看,那個人一直往你身上看呢!不是咱村的人。是個生人,你認識不?”
萌芽說:“我不認識?!?/p>
有幾個男生,萌芽看不清是本村的還是外村的,故意往她身上擠,她都躲開了,正心慌意亂,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轉(zhuǎn)過來,把她和那幾個小青年有力地隔開。
“萌芽!”那人輕輕叫了一聲。
萌芽一看,是七子。是她從小學(xué)到高中時的同學(xué)。和她家不在一個小隊,一個住在村頭一個住在村尾,住得遠。幾年不見,聽說念了技校就去省城打工了。
“你甚時回來的?”萌芽掩飾不住驚喜地問。
“剛剛。”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旁邊始終有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追隨、注視著萌芽。
七子回來了。逢七生的,取名七子。就像高中時一樣,萌芽不能在鄉(xiāng)中學(xué)住校,每天早晚跑家,照顧多病的嬸子。七子本是住校生,不過他為了和萌芽作伴,高中三年,都在霧蒙蒙的黃昏和藍色的清晨,一前一后走在七里長谷的山路上。有一回突然下起雨來,七子脫下自己的外套給萌芽避雨,從那時起,萌芽才突然醒悟到那漫長、細碎的陪伴。再忘不了那個皮膚黑黑的少年。但是他們念書不在一個班上,沒有說過多少話,長大以后,就更生分了。
羊莊的月亮,一會兒掛上山尖,一會兒沉入谷底?,F(xiàn)在,他們的身體邊緣,莫名其妙地緊挨著,萌芽的頭發(fā)剛好挨著七子的肩膀,有點熱度,有點羞澀,但是誰也沒有挪開。似乎幾年的分離和沒有聯(lián)絡(luò),都一概撇開,不用探尋,仿佛一道霞光、一束閃電、一片美景,清澈見底,閃閃發(fā)亮,就掛在他們頭頂。
二妮已經(jīng)和周圍的年輕人混熟,提前離場了。
散了電影,萌芽找不見二妮。和以往一樣,七子跟在萌芽身后,從村部出來,他們沿著羊莊荒草遮蔽的小路,走得很慢。從村部走到嬸子家大門口,沒有分開。又往回走,走得遠了,再返回來。然后又走遠。一開始,兩個身影兒之間還有一點間隙,漸漸地,兩個羞澀顫抖的嘴唇,親在一起,仿佛已在夢里親了千回。再后來,他們坐在荒草中間,七子輕輕攬著萌芽的肩膀,一只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月亮一樣的少女,頭發(fā)從耳后繞過,濕漉漉地,肌膚象新磨的頭遍細白面,散發(fā)著香氣,真美啊。夜色掛在樹梢,隨風(fēng)搖曳,牽動著萌芽的心,搖曳。
夜深了。碧璽般深藍色的星空,向她指示出一天的時間。
她輕輕撥開門插。她知道嬸子一定在等她。這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晚歸。院臺上放著下午沒有剝完的干豆角,洗衣盆里泡著嬸子和堂叔換下來的衣服。明天一大早,一定要記得洗出來。萌芽歉疚地鉆進嬸子給她暖好的被窩。兒時以來,每天萌芽上炕睡覺以前,嬸子一定給她暖好了熱熱的被窩。萌芽摘了奶罩。奶罩太緊,裹得她喘不過氣來。不知為什么城里人都要戴個奶罩,看起來小氣又多余。她帶著突如其來又仿佛由來已久的青春熱戀,鉆進熱被窩,在被窩里把剛才的甜蜜,重新回味一遍,接著,又回味了一遍。然后,輕輕睡著了。睡得舒坦、恣意。
但是,那一整個晚上,來看電影的村里人和外村人,都在議論羊莊要開礦的事。據(jù)說羊莊深處的北山,發(fā)現(xiàn)了罕見的稀有礦石。所以,最近這幾天,來羊莊的陌生人突然多了起來。
通村水泥路鋪到了羊莊。開礦的大卡車把一車車陌生人拉進羊莊,羊莊變得熱鬧和忙亂起來。
先是幾家人得到了占地賠款。接著,很多人都得到了數(shù)額不等的賠款。開山鑿路,鑿出一車寬的土路鋪設(shè)石子兒,通往百年沉寂的山谷。接下來,山谷中的爆炸聲沉悶有力,山脊被橫斷挖開,深藏在七里長谷數(shù)億年的稀有礦石被挖了出來,源源不斷運出羊莊。
羊莊仿佛一夜之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村頭小賣部里的貨品突然豐富起來,就要擠破原來的小貨架似的??土髁坎粩?,啤酒成捆賣出,煙酒、方便面、各種小食品快速流通,積存的陳年山貨也被搶購一空。七里長谷架起電話線,家家通上了電話。石子山路也裝上路燈,羊莊燈火通明,卡車滿載礦石,日夜不停地運出羊莊。
萌芽并不關(guān)心那些,她一心陷入她的戀愛。一到黃昏,借故給嬸子買東西,走出家門,在隱蔽的彎路上等七子。
一輛越野車開過來,停在萌芽身邊,一個年輕人探出身子:“萌芽,我捎你一段,天黑了,我送你回家?!?/p>
萌芽不認識他,疑惑了一下,回答說:“不用了,我在等人?!?/p>
車上的年輕人似乎受到打擊,不甘心走,又問:“你等誰?”
“我……我走了?!泵妊颗擦艘粋€地方,看不見那輛車了,再停下來繼續(xù)等。
二妮突然從草叢里鉆出來。嚇了萌芽一大跳:“是你呀!大黑夜的,鉆進草堆里干啥呢?不怕蟒蛇吃了你呀?嚇死人了!”
二妮神秘地靠近萌芽的耳朵:“傻瓜,你知道剛才和你搭話的人是誰?”
“是誰呀?”
“是來咱村開礦的礦主兒子,聽說車上放著成捆的大錢,要是占用誰家的地挖礦,就會給誰家一大筆錢。咱村的人都巴不得自己家的地被占了呢!你看出來沒?就是那黑夜看電影,老往你身上亂瞅的那個人!他是不是看上你了呀?”
“你盡瞎說??瓷夏愕募t狐貍頭發(fā)還差不多?!?/p>
“我倒巴不得呢!當個有錢人,省得出門打工了!他一個人在咱村部租了一間房住著呢!咱們這會兒去他那兒逛逛咋樣?”
“你瘋啦!到一個生人那里逛啥?”
“那我走啦!不跟你斗嘴啦!”二妮失望地走開了。
七子來了。萌芽和七子,又沉浸在相互炙熱的戀愛里,很快把剛才的一幕忘掉了。
后來,萌芽常常不經(jīng)意地遇到那個開越野車的礦主兒子,有時在村口,有時在山谷深處,隨時隨地,巧妙地遇見。都好像是那個人提前預(yù)備在那里一樣。
“萌芽,上車吧,我開車帶你去大城市玩。有好多你沒見過的東西?!?/p>
“我不去。我在電視上都見過啦!”
“今黑夜到村部我住的房里,我有好東西給你看?!?/p>
“不啦,黑夜俺嬸子離不開人手,我走啦!”
“先別走!我?guī)氵M城買新衣服。隨便你花錢,想花多少都有?!?/p>
“不啦,我剛買了新衣服,不要啦!我要去地里摘豆角,我走啦!”
萌芽再一次巧妙地避開了。她除了七子和漫山遍野開放的花朵,什么都看不見了。
夜晚,兩個人并肩坐在一片青草上,七子把一朵曼籬花別在萌芽的發(fā)卡上,對她說:“俺媽說,會差人去你家提親,你是啥意見呀?”
萌芽聽了,臉紅撲撲地,上衣被風(fēng)吹起,靠在山窩的青草上面,像一只欲飛的稚燕,又象一只草尖上駐足的蝴蝶,迷人可親,耳語般答應(yīng)一聲:“哦!”
“你嬸子會要多少彩禮錢呀?”
“不知道,總是會要吧。堂哥要在城里買房結(jié)婚,聽堂叔說起過,家里需要錢?!?/p>
“我出去打工掙了些錢,都預(yù)備好了。你不用擔(dān)心。難道你不知道我這幾年是為了什么,都沒敢耽誤一刻時間,在外面辛苦打工?”
“我不知道?!?/p>
“為了你呀!”
萌芽假裝說她不知道,但是她的呼吸和心跳,都把她的真情泄露了。七子挺直腰,把臉轉(zhuǎn)向萌芽那一面。
“萌芽!”七子叫了一聲。
萌芽的臉頰,在夜色中燃燒得滾燙,她不敢再看七子含有心思的眼睛。光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一直火一樣地思念著自己。其實在她心里,也有那被掩藏的溫度,時時刻刻,一觸即發(fā)。
不用再說什么,他們已經(jīng)心心相印了。
一切都很順利。七子家只有母親一個。一個村的,沒有差媒人,他母親親自上門說親。堂叔低頭抽煙,沒有發(fā)表意見。嬸子知道萌芽的心思,從地里摘了幾個西葫蘆,預(yù)備了涼菜、熱菜和燒酒,款待了七子和他母親。給兩人訂了親。之前說好的三萬塊錢彩禮,七子也帶來了。
晚上,二妮來找萌芽,把她拉到大門外的背靜處,對萌芽說:“咱村部住的那個年輕人,剛在路上遇見我,讓我來叫你去他住的地方,說話聊天,說是要教咱倆打撲克玩呢!咱們倆個一塊兒去,哦?”
“你吃瘋啦!我又跟他不熟,有什么好說的呀?”
“你呀,那個人可是在咱這山圪嶗里難得一見的人,就是在大地方,也不是想遇就能遇見的人。你可不要不識好歹。”
“二妮你呀!說你見過世面呢,那算什么難得一見的人呀!你快別說這些胡話了,七子一會兒就過來了。我和七子今日定親啦!”
“你可真是個奇葩。守住一個男人不放。我是遇不著機會。你是把追上門的好機會都白白浪費啦!七子哪里好啦?一個打工的!遍地都是。難得咱羊莊的七里長谷保佑,才來了這么一個開礦的,長得也不賴,鐵匠家對門的女兒,你還有啥挑揀的呀?”
“哎呀,我給你說不清,反正就是七子好!”大概因為剛才說了挑撥離間的話,二妮沒顧上對萌芽說一句祝福的話,就慌慌張張?zhí)幼吡恕?/p>
快吃黑夜飯了,堂叔還沒有回來。
天完全黑下來。堂叔從村部打電話回來,讓萌芽把他的私章送去村部,礦上要占用家里的口糧地,他正和礦主的兒子說占地賠款的事呢。
嬸子說:“跟咱家的口糧地有啥關(guān)系呀,咱家的地靠近村口,又不在礦區(qū)那邊,隔著十里遠,冷不丁占咱家的地干啥?”也沒有多想,從柜子里取了堂叔的私章,讓萌芽送去。
夜深了。嬸子在燈底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為萌芽納喜字鞋地,等著萌芽。心里說:“萌芽子,大半夜的了,咋還不回來呀?”她堂叔倒是早早回來,黑著一張臉,沒有吃飯就鉆進隔壁屋里睡下了。問他,他說萌芽在村部耍呢。
一種疑慮和不祥,狂風(fēng)一樣襲上心頭。納鞋墊的針錐,扎進嬸子的手上,冒出一股子鮮血。
村部很遠。也不知道腿腳行動不便的嬸子,是怎樣爬過羊莊的七里長谷的。然而,最終也沒能及時救下萌芽?;貋淼臅r候身子顫抖,走不成路了。萌芽背著嬸子,從七里長谷的村部回了家。
夜深人靜的羊莊,霧氣繚繞,迷迷蒙蒙。山谷里的清泉,似乎聽得見悲哀的寧靜。濕潤的大自然,仿佛都是對她身心的安慰。
萌芽扶著嬸子,躺到炕上。嬸子說:“萌芽子,嬸子心尖兒疼的,挨了窩心腳,俺孩給嬸子揉揉……”嬸子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到死也對不住俺孩那親媽……”
萌芽避開嬸子的眼淚和視線,斷斷續(xù)續(xù),哽哽咽咽,一面給嬸子撫平心口,一面哭泣。仿佛一塊稚嫩的新布,上面留下了針眼。萌芽覺得,失去母親之后,沒有比此刻的疼痛,更錐心的了。
時光仍象以往那樣,小賣部里擠滿了各種貨品,陌生人和裝滿礦石的大卡車進進出出來回穿梭。石子土路黃塵滾滾,羊莊變得更加熱鬧繁忙。
到了夜晚,三三兩兩的情侶到七里長谷散步、逗趣,不小心驚了蟄伏在草叢里生蛋的蟒蛇,蟒蛇伸出脖子還擊,撲騰了幾回,最后,還是扔下蛇蛋遠走了。
事情就那樣過去了。傷口總會隨著時間愈合,長好。
幾個月過去,萌芽的好日子近在眼前。
七子從省城給萌芽買了新衣服。本來要帶萌芽一起去省城旅游,嬸子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需要萌芽照顧。但是她看到七子給她買了新衣服回來,高興壞啦!她把七子推到院子里,自己一個人在屋里換上新衣服,然后走出來,裙邊提在手上,在院子里旋轉(zhuǎn),讓七子和嬸子觀賞,又跑回鏡子前面照耀,仿佛一只正要翩翩起舞的飛鳥,撲棱棱閃著翅膀,了無掛慮。
好日子到了。七子從縣城租來了婚車。迎親隊伍算得上浩浩蕩蕩。村頭的鄰家隨娘家的禮份,村尾的鄰家隨婆家的禮份,全都一派喜氣洋洋,不分彼此。娘家、婆家的大門,都貼上大紅喜字,汽車沿途要經(jīng)過的山谷、大樹、石頭、野果,也都貼上了喜字。
深夜,鬧洞房的歡樂人群終于散去。婆婆進來,給萌芽和七子的新紅緞團圓被面上,撒了三大把紅棗、核桃,盼望他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萌芽的臉早就羞紅了,藏在七子身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萌芽現(xiàn)在的生命之光,分明由兩股子曲線扭成,一股子是歡樂,另一股子也是歡樂。婆婆出去以后,新房里只剩下他們兩個。萌芽的嘴唇,像是新采的蘑菇,七子低下頭去,親在她的唇上。他們兩個的身體一接觸,心跳加快,血液立刻沖向全身,臉頰變得又紅又熱,仿佛兩顆心都在說話:“?。∷麄儚囊婚_始就連成一氣,屬于彼此??!”萌芽的身體,就像山坡上今天清晨頭一次開放的曼籬花瓣,身處光明之中,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發(fā)出一種聲音,表達生命的純凈。仿佛一道晨光,從窗簾縫隙一直灑到一對新人臉上,萌芽的嘴唇微張,像是半開的花蕾,緊貼著七子的嘴唇。他們的樣子質(zhì)樸、純真,使人心生憐愛之情,使他們不受任何攪擾,盡情體味山谷中彌漫百年的村野愛情。
從這個山谷望去,遠處的景色一望無際。山谷底下的山谷,正是他們終日棲身的居所。經(jīng)年不散的輕霧,一會兒彌漫在這里,纏住樹籬,一會兒攀上山頂,隨意飄動。每一顆野果都留在枝頭,黑草莓掛滿草叢。山谷后面,仍是山谷,綿延遼遠,再往遠看,一片山谷跟著另一片山谷,層層相連,向東奔去,直至黎明來臨,日月同輝,直向天際。
三天以后,去娘家回門的路上,遇見礦主兒子,他停下越野車,追上萌芽:“萌芽,你家里人沒給你說,收到過我一大筆錢?”
“我不知道?!泵妊空f,手指緊緊扣著七子的手,一步都沒有停下來。
“羊莊的一個土妮妮,有啥了不起的?”
“誰說來不是?”萌芽輕聲說,頭也沒回。
他欲言又止。眼看萌芽就要走過去了,情急之下,用一種心緒復(fù)雜的腔調(diào),對著萌芽的背影喊:“萌芽……我……”
他先是挑釁,繼而糾纏,萌芽都沒有多余話和他說。
第二天,七子在山谷里碰見礦主兒子,七子繞開走,礦主兒子卻停下車,從車上下來,對七子說:“你叫七子?我們礦上需要挖礦爆破的工人,你想不想來試試看?工資給你雙倍?!?/p>
七子吃了一驚,他長期在外地打工,剛回來不久,對于這個外來人一點都不熟悉。疑惑地問:“你認得我?”
“我在這村里住了一年了,當然認得你,萌芽的男人呀!你想不想來我的礦上當個爆破工?我說過了,工資給你雙倍?!?/p>
“為啥要給雙倍?村里有的是人想到你礦上干活呀!”
“爆破工有危險性呀!你想不想來?”
七子想,守家在地的,有一份工作,還可以守著萌芽,就說:“在村里有一份工作當然好,不過你也知道,爆破工有危險性,說話要算數(shù),雙倍工資分文都不能少?!?/p>
“那是當然。我什么時候說過謊話?”礦主兒子說,嘴角露出一絲隱隱的得意和嘲笑。
“那好吧,我來干,什么時候上工?”
“馬上。今天晚上就可以開始,村頭我買下萌芽家的地里。不過你要上夜班,我打算日夜都開始挖礦。”
“你認得萌芽?”七子更加疑惑地問。
“我當然認得呀!我在羊莊待得比你都時間多。不過,要上夜班,你愿意來嗎?”
“如果按你說的,給雙倍工資的話,我就來?!?/p>
“沒有問題,除了雙倍工資,還有夜班補貼,不會虧待你?!?/p>
“那好吧?!逼咦訉Υ吮硎緷M意,礦主兒子伸出手,要和七子握手,表示生意談成。七子不習(xí)慣地握了一下,很快松開了。
“這個表情怪異的年輕人?!逼咦有睦锵?,他穿過山谷,來到萌芽的娘家。萌芽正和嬸子在院子里晾曬干菜,看見七子推開大街門,萌芽的臉立刻紅了。他們才剛分開一個晚上,卻好似分開一年似的那么漫長。從一開始,萌芽就闖入他的內(nèi)心,向他伸出一只手,一只善良的、溫暖的、充滿活力的手。在羊莊這個幾乎被世界遺忘的小村子里,更增加了和他有關(guān)的過去和未來,一想起這些來,他就力量四射,好似一切的一切,都重新起頭了一樣。一扇門打開,萌芽穿過那扇門向他走來。他終于找到和他內(nèi)心一樣的人。
嬸子為七子準備午飯,七子幫萌芽分揀干菜。
七子對萌芽說:“我在羊莊找到工作了,再不用出門打工了。要是你能一起出去,那還好,我一個人,再不想離開你半步,跨出遠門了。還是其他村里人的雙倍工資呢。”
“真的呀?是啥工作呀?羊莊會有那樣的工作?”
“哦,有那樣的工作,我也和你一樣幾乎不敢相信呢。你猜是什么工作?”
“我可猜不來,是啥工作呀?你別隱瞞我了,快說說看!”
“去在咱村開礦的那家人那里當爆破工,說是要日夜挖礦,要上夜班呢。不過白天就可以和你在一塊兒了?!?/p>
“哎呀,啥爆破工,你可別去。”萌芽低下頭說,好像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
“為啥不去呀,這可是個賺錢的好機會呢?!?/p>
“在家歇上一段時間再說。咱也不是那么缺錢呀?!泵妊空f。仿佛被什么事惹起了心事,壓在她頭頂。好像有了罪,聲音越來越低,但是越來越堅決,重新一遍又一遍地說:“不要去。咱不去做那種工作。我怕你危險?!?/p>
“傻妮,看你說的,咱咋不缺錢呀!有啥危險的,我剛?cè)スさ厣洗蚵犃艘幌拢F(xiàn)在都是電子爆破,能有啥危險?況且,要是咱們以后有了小孩……”七子一直沉靜在一種幸福當中,不論白天黑夜,時時身處歡樂和光明之中,仿佛一說到孩子,他才真正地變成了男人。
萌芽頭上的慌汗不知怎么落下來,她望著七子的臉,突然茫然不知所措,心里有一種聲音,一種誰也看不見、聽不見的聲音,在黑暗中纏繞著她。仿佛是粘附在她身上的一塊東西,要在她甜蜜的此刻包裹著的內(nèi)核中,滾落出來了。
嬸子叫他們吃飯了。萌芽把投在七子身上的和氣的目光收回來,而代替她和氣目光的,仍然是剛才那句話:“我不同意你去做那種工作。太危險了,太危險了呀!”萌芽重復(fù)地說。
七子對萌芽不必要的憂心,寬容地笑了。去廚房把飯碗端出來,遞給萌芽和嬸子,讓她們兩個先吃,自己幫嬸子搟起案板上的面來,嘴里哼唱起某一種調(diào)律恣意舒暢的歌來。
七子沒有聽從萌芽的勸告,執(zhí)意去礦主兒子開的礦上當爆破手。夜晚,他被兩個工人領(lǐng)著去了地里,是萌芽家以前養(yǎng)種的土地,如今大部分都賣給礦主兒子了。爆破組果然是白天、晚上兩班倒,七子是夜班,他頭上戴著照明的礦燈,用鐵釬在懸崖峭壁上鉆隧洞,埋進足夠的炸藥,再裝好電子爆破器,退出幾千米開外的安全距離,等著爆破。
一切都很順利。
這些山谷,就算是黑夜,他也從不感覺到害怕。在他眼里,和白天并沒有什么兩樣。他都認得這些山山卯卯,就是腳下不小心絆一跤,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沾上一身泥土罷了。仿佛他的工作,只不過是在山谷里散步,山谷中每一塊石頭的樣子,就算再過一萬年,也不能把他心里的樣子除盡,在他心里,羊莊的山谷就是這個樣子的。
但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萌芽家這一塊連片的土地里,爆破好幾天,并沒有發(fā)現(xiàn)礦石。為什么還執(zhí)意要讓他來爆破呢?七子沒有多想,每次點著最后一個爆破器,他就結(jié)束了他的工作,在晨風(fēng)中向萌芽走去。萌芽也第一個起床,在嬸子家的院子里,等著他的到來。
最近這幾天,萌芽一直住在娘家。新媳婦回門,要住夠七天才能再回婆家。不過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遵循這些老規(guī)矩了。但是萌芽知道,嬸子是個留心人,她怕嬸子傷心,雖然心里也想回婆家和七子日夜團聚,但是還是執(zhí)意按羊莊的古歷,陪嬸子住夠七天,第七天頭上,等著七子來接,準備回婆家。
七子在山谷中盡職盡責(zé)地忙到黎明。頭盔上礦燈的最后一縷光亮就要熄滅,他把懸崖上的隧洞鉆好,把鋼釬收起來,耐心地裝上炸藥,然后裝好爆破器,和往常一樣,做完這些既定的工序,設(shè)定好充足的爆破時間,點著爆破器,就走出山谷,向萌芽走去。今天是第七天,他今天要把萌芽接回家。他還沒有給萌芽說他已經(jīng)接受了這份新工作,并且已經(jīng)工作了七天,正如他預(yù)期的一樣,一切都很順利。
七子從一條小路中走出,快要走出山谷中時,突然看到礦主兒子的身影在山谷中閃過。這么大清早的,他來這個地方干什么呢?他的主要采礦區(qū)又不在這里,為什么要來這里呢?
七子并沒有多想,徑直向萌芽走去。清晨的山谷,到處都是朝陽就要升上來以前的各種幻影。他希望事實證明,他是萌芽出色的男人。那是一定的。他沒有停頓,也沒有理會身后傳來的一聲異于平常的沉悶的爆炸聲。他為了早早來接萌芽,晚上提前一個小時工作,把以往的規(guī)定工作提前完成了。他知道萌芽一定收拾好了東西,正在嬸子家的院子里等待著他的到來。
下午回到家的時候,聽說早晨土礦上爆破的電子爆破器,突然發(fā)生了故障,爆破時間和方向、隧洞里炸藥的威力也發(fā)生了異乎尋常的改變。礦主兒子的一個跟班被炸斷了兩腿。聽說那個清晨,他和礦主兒子去了七子已經(jīng)提前一步離開的爆破區(qū)。他們?nèi)ツ抢锔墒裁茨??難道他們提前知道爆破器出了問題,是想要提前去那里埋伏起來,看著七子的身體在爆炸中飛上天嗎?怎么會有那種事?那怎么可能呀?一定是自己想錯了。七子在心里思謀。
萌芽聽了這件事后,心里一陣哆嗦,不容置疑地制止他。她不許他再去土礦上工作,她不許七子再離開她半步,他們白天黑夜都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呼吸。
金錢本是世界上最美麗璀璨的東西,它可以使人果腹、溫飽、富裕、愉悅,但是當它源源不斷滾落到某一種人手里時,也會偶然改變它的方向和本質(zhì),變得和人世對立,而且成為傷害他人的一支利劍。
但是,突然有一天,七子和礦主的兒子,在背靜的山谷中狠狠地打了一架。都把積攢在對方心中的怨恨、疑慮和猜忌,狠狠地掏出來了。七子感覺到礦主兒子時時跟在自己脊背上逼人的目光,七子既不找他,也不避他,一句話也沒有問他,目光投注在那人面上,那人也始終逼視著他。不過,讓人詫異的是,哪怕他是金錢的閻王,七子也明顯感覺自己處于上風(fēng),雖然因為什么緣故還不清楚,七子心里縱有致命的疑慮,也沒有在暗中調(diào)查他的一切蹤跡,倒是他追著七子不放,惡狠狠地吐出一連串的語句,兩個人都莫名其妙地火氣沖天,都把對方痛揍得鼻青臉腫,仿佛今生的某一天,注定要干上一架,才能解氣,然后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咬牙切齒地走開了。
打完以后,七子走回家,端起萌芽象往常一樣給他涼的一大碗白開水,一口氣喝完,氣呼呼地對萌芽說:“為什么不早說呀?那人私下給了你堂叔一大筆錢,背地里欺負你的事?!?/p>
“有什么好說的……又不是什么榮耀事,也不是什么情愿事……”萌芽的聲音低下去。
“真讓人氣得活不下去?!逼咦託獾冒l(fā)抖。
“哦……七子……”
“別叫我,我氣得心臟疼……”
“七子,七子……”
萌芽輕聲叫著……心里屈辱,眼里掉淚,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些求饒的話,她的過失,如果那也算作是她的過失,即便時間不留情面地定了她的罪,她也已經(jīng)付出了代價。內(nèi)心隱藏著用刀刺她也不想說出的秘密,借助七子身上和心里照來的光,獲得快樂,一心偏向誠實自愛,她的目光越光明,她內(nèi)心的秘密就越黑暗。無論她再怎樣掙扎,她的心都仿佛要死去一半。像一陣寒風(fēng)刮過,心里起了暗淡的思想,懷著一知半解的心情,她曾把那種時光推出很遠,但是,它又借著某種命運,回到她的眼前。她長出了一口氣,仿佛那條捆住她的麻繩,從來都沒有松開。她走到山谷中,分不出是白天,也分不出是黑夜。內(nèi)心緊鎖著那個時時跟隨她,但又不算是她想要的秘密。那個秘密越清晰,她的心就越倒退。像是一道穿過她身體的黑影,被重新揭開面紗,山谷中一向柔和悅耳的鳥兒鳴叫聲,都成了一種追問。她對七子,寧可說一萬句央求的話,也不愿說一句沉重的話。更不愿把過去,擺在自己的臉上。假使七子一開頭就看見這件事的經(jīng)過起始,或許也能分辨對錯。
那根麻繩又捆住了她。她又走上以前走了一半的舊路。在那條舊路上,她曾遇見些什么呢?
“七子,七子……”她在夢中叫道。
她心里承認,她想追上時間,追上念書時候遇見的七子。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七子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把身上爆破掙來的那幾千塊工錢,都留給了萌芽。他走出院子,又返回來,把身上最后的一百塊錢,也掏出來放在萌芽的枕頭邊上。他沒有叫醒萌芽,萌芽不知道正沉入什么樣的夢里,嘴里喃喃自語,說著胡話,眼睫毛上夾著一顆淚珠。
天明以前,七子一個人沿著山谷越走越遠,走到通往任何方向的長途汽車站。萌芽的影子遠遠落在他后面。他望著萌芽的方向,那里有一條凹下去的山路,路上都是荊棘,沒有一絲平坦,一切都是土黃色的,受到寒氣的侵襲,連天空也是一樣,黃蒙蒙的。卻看不見,山谷里天明時升起的半明的光亮,象是一個害了心病的人,搖搖欲墜。長途汽車站荒涼寥落,等車的人提著挎包,背著包袱,摟著籮筐,睡最后一個盹兒。七子來回踱步,走近一輛舊長途汽車,覺得沒有出路。退回來,又走近一輛長途汽車,抓住扶手,一面憤慨,一面失落,像一只困獸,就要跨上去了,拐角轉(zhuǎn)進車身里時,又收回腿來,問自己說:“這是哪里?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萌芽在哪里?”
沒有一個人回答他內(nèi)心的疑問,仿佛車里是空的。
萌芽從山的那一面追了上來。
萌芽望著那輛滿載七子的半舊長途車遠去,嘴里掐算著早上一睜開眼就看不見七子的時間,仿佛在計算七子遠去的里程。剛剛過去的一夜,她過得并不容易。黑暗中凝視著七子,看著他翻身、嘆息,背對著她,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她也是同樣。撲向那個抖動的背影,從后面緊緊地抱著。天快明的時候,頭不小心歪過去一下,瞇著眼,做了好多凌亂片段的夢,嘴里說著胡話,兩只手把被子攪拌成一團皺紋。仿佛某種錐心的時刻在夢中臨近,等到她奮力睜開眼的時候,七子已經(jīng)不見了。
七子走了,七子已經(jīng)走了。長途汽車車輪滾滾,每小時要走90公里。
她想追上七子的背影。整個早晨,她追著山路上的黃塵,心里有一種想法,她終究會和七子再碰面。她不會失去他。從這里到七子那里,有多少里路程?不管有多少里路,那都是她未來的旅程。即便時間曾撕碎萌芽的心,她卻不愿照同樣方式報復(fù),把歲月也撕碎。即便有時歲月也是一種過失,可是,萌芽卻是漂浮在歲月上面最忠實的伙伴。
七子離開一個月以后,萌芽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嘴里時時想吃酸的。婆婆說,酸兒辣女。萌芽心里竊喜。每天在村頭、村尾的婆家、娘家走動著,伺候嬸子和婆婆兩個人的飲食起居。到山谷中把口糧地里的荒草鋤盡,拾掇出來,來年開春,就能種上小麥、紅豆、紅薯和土豆了。地里落了一場小雪,冷風(fēng)從萌芽的肩膀上吹過,卻沒有吹熄她心頭的光明之處。她一邊握著鋤頭,一邊望著山谷中那條通往村外的山路,她相信,七子會回來,也許在明天,也許就在今天。他一定會選擇那條最近最快到達萌芽的崎嶇山路,走得像疾風(fēng)一樣的快。她一直在山谷中等待,等待七子,等待他鑿?fù)ǚ祷匮蚯f的障礙和厄運,回心轉(zhuǎn)意,就像等待溫暖和歡樂的光輝,一天又一天。七子離開這一段時間,村子里發(fā)生了很多事,土礦上清理礦石的車,差一點壓斷南坡梅花大娘和她小孫子的骨頭,那個礦主一家,真是蠻漢,他們在羊莊的蠻橫行為本應(yīng)受罰,卻以為手里有錢就不用受到控告。那自然遲早是行不通的,對不對?再往過,因為四處挖礦和年時的雨水,成來大爺家的土窯前墻塌了一半,泥土倒下來,沖壞鄰家的院墻,兩家惹起爭執(zhí),鄉(xiāng)里的干部來調(diào)解,把兩家說和了。七子,你不是很快就會回來嗎?你不是向我說十天八天、一天半天都離不開我嗎?你不回來看看嗎?你能撂下這里的一切嗎?你不是正在回來的路途上跋涉嗎?
她沒有猜錯。七子從那條山路中急匆匆地走來,荒草荊棘遮蔽了他的臉。萌芽正在地里翻地,一聲不響,鋤著地里的荒草,挪動均勻的步子,每隔五分鐘翻新一小塊土地,鋤盡荒草,彎腰撿出石塊,用鋤頭打平凍得發(fā)硬的土塊。七子心頭涌上一股傷感和辛酸。在萌芽的少女時代,是嬌生慣養(yǎng),很少到地里來干這些粗重的苦活兒,現(xiàn)在怎么來了?他急切地跑起來,衣衫被冷風(fēng)吹起來,掛在樹枝上,一根枯了的樹樁絆到他,他摔倒了。萌芽曾使他多么幸福,他現(xiàn)在終于知道了。他正要沖上前去,溫存地抱住萌芽痛哭一場。但是,就在他站起來的同時,他看見礦主兒子出現(xiàn)在萌芽身邊,從萌芽手里拿過鋤頭,他聽不見他們說什么話,但是七子轉(zhuǎn)過身去,從荊棘中消失不見了。
的確是七子。山谷的冷風(fēng)刮在他臉上,他手里撥著草叢,衣服不太整齊,上衣錯扣了一道扣子,斜馬叉立著,臉色慘白,身體發(fā)出顫抖,他的頭發(fā)和眼睛,被雪花全部覆蓋了。
萌芽正在地里鋤草,荒草長得半人多高,刺著萌芽的腿,如同把萌芽困在疾風(fēng)暴雨中一樣。荒草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包圍住她,她劈開它們,翻出新土,重復(fù)地勞作,便是她所作的抵抗和回應(yīng)。她美嗎?那是自然的。一雙明媚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仿佛是光明淳樸的起始。礦主兒子幽靈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把她嚇了一跳,他從她手里要過鋤頭,是要替她鋤草還是要做什么,她什么都沒有問詢,就堅決拒絕了。她認為他對她的殷勤,都是假裝的。即便假如他是真心,她既不需要,也不選擇,這是一開始就注定的。可能正因為他在萌芽這里,所受到的待遇,是他意想不到的挫折,才使他變得偏執(zhí),那也有可能。這就是說,我們記得,萌芽以前在他那里所受到的傷害,到現(xiàn)在看來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但是萌芽沒有泄氣,她一下子奪過她的鋤頭,沒好氣地把他搡了一把,他沒有想到萌芽這么使勁,趔趄了一下,腳跟顯然站立不穩(wěn)了。
“你快走開!”萌芽說。
萌芽轉(zhuǎn)過身,繼續(xù)鋤草,再沒有理會他。那個人站立著,手里提著幾個鮮亮的水果,好像一時發(fā)了呆一樣。
萌芽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
這一次,站立的人聽見了,如夢初醒似的動了一下,片刻以后,對萌芽說:“萌芽,萌芽,以前都是我做得不對。都是我做得不對。你饒了我?!?/p>
萌芽立住鋤頭,看著他說:“不管你做得對不對,都是你的心事,和我和七子的事情,沒有半分相干。你不要再找我來了。就是在羊莊的路上,我也不想碰見你。我不想把我的心情告訴你,有一天七子總會寬諒我的。那是一定的。我對你規(guī)規(guī)矩矩,從沒和你說過一句挑逗還是欺騙的話,我又不認識你。我咋惹下你了?你真黑了心,先頭我都沒有屈說你,你說是大人們貪你的錢財,你也給了,你也得了你想要的東西。就算了。過錯也不是你一個人犯下的。你隱藏在你的名字后面,發(fā)了財。你又不缺錢花,啥樣有分寸的日子不好過?我一點也沒有想你的心思,你差點害了七子,我就不能輕饒你二回了。也不想再聽你說一句話,我真不耐煩了!你再不要像世上的冤鬼一樣纏住我,叫我生氣上火,你快走開。像你這種男人,不是我數(shù)說你,長得不傻不呆,沒人管束,你可不要一輩子都做個沒分寸的賴鬼男人!不要動不動就起糟害旁人的心,不是我恥笑你,那樣你可就算是毀盡了!”
萌芽扭轉(zhuǎn)頭,顯出她全部的魯莽和天真,靠她的本心說話過活。用鋤頭劈開腳邊的荒草,最初的驚動和惱怒過后,連望也不再望他一眼,再不想多說半句話了。
“萌芽……我……”他還在做最后努力,“萌芽,我想告訴你,其實我……”
“半個字也不要再說?!?/p>
“可是……”
萌芽背轉(zhuǎn)身去。
礦主兒子把眼睛低下去,碰了一個硬釘子,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手里提著那幾個新鮮水果,離開地頭了。
萌芽沒有看見,在荊棘叢中一閃而過的七子。
天快黑了,萌芽把荒草收拾到一邊,壓成草垛,伏上浮土,等待雨水雪水,把它融化濕潤,變成肥料。她從坡上下來,扛著鋤頭,手上拿著一根干酸棗枝兒,上面掛著幾個干酸棗,一面走,一面揪下來幾個干酸棗,填進嘴里,耐心地嚼著。酸棗皮干透了,嚼進嘴里,味兒卻濃郁香醇,酸棗核兒也舍不得吐掉。下坡的時候,天上落起一場大雪,她每經(jīng)過一個土坡,那里都被冰雪凍結(jié),變成一片泥沼,成了一團黃泥漿,洼地里的雪花積起來,變得柔軟細滑,路邊的干草叢只露出一個尖尖,一方面使純凈的白雪發(fā)出光輝,一方面也使來不及了解它本質(zhì)天性的人,偶爾陷入泥沼,無端斷送大好的時光。
聽說有人去縣里實名舉報,礦主在羊莊非法開采的事,被停了。七里長谷又恢復(fù)了以往的寧靜。
二妮跟著礦主的兒子走了。
羊莊的水質(zhì)不好,鄉(xiāng)里的干部來宣傳國家新政策,山區(qū)移民搬遷,每戶補助一部分錢,剩余不足的部分自己籌集。集中到開闊些的鄉(xiāng)鎮(zhèn)建城鎮(zhèn)化新村。
迷夢一般的七里長谷,大部分土地要休耕、拋荒、退耕還林。
堂叔進城為堂哥買了新房子,住到城里了。萌芽成了嬸子和婆婆兩位老人的主心骨。
婆婆問萌芽:“咱家搬不搬呀?”
萌芽說:“哦!要搬的。等七子回來咱們就搬?!?/p>
總之,七子知道要到哪里尋她。她一直停在原地,歷久不退。
萌芽獨自迎來第九個初生的新月,七子還沒有出現(xiàn)。在這九個月里,她一直在山谷中的田地里忙碌,玉米、小麥、土豆、辣椒籽兒種進土里,又收回來。臉色豐潤,像個稱職的年輕母親,孩子在她的身體里面成長,身上多出一種呼吸,使她消瘦的心轉(zhuǎn)為完整。她用勤勉代替思慮,用思慮代替歲月,像一株柔弱的廬草,常常被不期而遇的風(fēng)雨吹打,卻從不曾折斷。她話不多,除了偶爾扶著自己逐漸強壯起來的身體微笑,也會和婆婆或是嬸子,坐在院子里,大著肚子的身體靠在七子留下的舊摩托車上,抬頭仰望天空,仿佛在對那些過往發(fā)出心愿,又仿佛那一顆顆星辰后面,都藏匿著一個神秘的七子。一顆星摸索著尋求另一顆星,也許不容易,但是總有某種方法。即便他遠走,和夢一樣消失,還沒有任何消息,也是為了和實際一樣,重新回到她身邊才走開的。她度日的方法,便是照顧婆婆和嬸子兩位老人,和田野里慢慢走向成熟的莊稼。她和婆婆喂了一窩小雞,頭一只母雞就要下蛋了,另一只領(lǐng)頭的小公雞,也開始打鳴。不過報時還不是特別準時,每天天不明,就叫喚起來了,仿佛不僅僅是為了獲得女主人們的器重,而是為了彰顯它從黑夜中呼叫天明的意義。這個消息一經(jīng)傳開,村子里的其他公雞,也誤了準時,早早地跟著這只莽撞多情的小公雞,提前打起鳴來,趕走黑影里的伏兵,引領(lǐng)著萌芽,度過那些困難而有用的歲月。
月亮地里,萌芽生下兒子,取名月亮。一道光輝破門而入,感覺整個小屋都被照亮了。她相信七子也能看見。
婆婆說:“月亮的眼睛和七子一模一樣?!?/p>
嬸子也說:“月亮的嘴唇和七子一模一樣?!?/p>
是?。∈呛蛷男〈舸舻嘏惆槊妊康钠咦?,一模一樣。
二妮回來了,穿著打扮明顯比以前時髦洋氣:腳踝雪地靴,卡祺羊絨帽,公主百褶裙,胳膊上戴了一塊圓形手表。精神卻不大好。逢人便說:“我要當有錢體面人了。你說有多美呀?你不覺得美嗎?你們不覺得美嗎?”
羊莊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回答。二妮像是得了某種怪病,晚上上炕睡覺,身上的穿戴也不脫掉,雪地靴、羊絨帽、公主裙都緊緊裹在身上,仿佛是她唯一的一身行頭打扮。夜夜夢游,在山谷中閑走,驚了草叢里生蛋的蟒蛇,也不知道躲避,左臉上被母蛇咬了一口,留下兩個淺淺的牙痕?;匮蚯f住了幾個月,吃了幾劑世襲村醫(yī)第二十九代傳人開的草藥,見好了。恢復(fù)了以前的開朗和明快。見了萌芽的兒子,活潑地說:
“哎呀,萌芽,你生的小孩,長得可真像七子呀!”說著,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萌芽:“萌芽呀,你真沒命,放著有錢人的日子不過,非要背轉(zhuǎn)時運,過這種沒男人的光景。你是咋啦?條盤端著,你偏往山圪嶗里頭鉆。你這個過時的冤家呀?!?/p>
萌芽笑了,說,“你沒有命嗎?你為啥不上條盤呀?你為啥不過有錢人的光景呀?”
“誰知道呀?”二妮說,“不過說真的,你兒子長的可真象七子呀!”接著,又外出打工去了。
“誰說不是呀!我們七子的小月亮?!泵妊块_心、得意地笑了,她雙手舉起神明一樣的兒子,用一個年輕母親的微笑,看著除開七子以外,與誰的面目都不相同的兒子?!捌咦?,你正在哪里受苦呢?要在什么時候回來呢?總而言之,你要在明天回來,還是今天回來呢?”
就是這樣。這就是萌芽的時間。萌芽的一切。
時間,并沒有象萌芽剛剛證實的那樣流逝,而是積存在原地。積存在時間里。時間的秒針,每天從黎明出發(fā)駛向大海。使萌芽看見,比自己眼前更為閃亮、深邃的橙色遠處。
夜晚恒久的星辰,恢復(fù)如初之源頭。
那些,都并不微小。
夜色走向黎明或大地,走向七里長谷。
創(chuàng)作談:
我懷著熱情觀察山川、大地和人世,我不能說對山川、人世沒有存疑,只是我更關(guān)注山川大地上那縈繞的美麗。我對那美麗和存疑所抱持的敬意中,懷有對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那一切力量的信心和憐憫,像一顆金子一般,落在我寫作時的紙上。加給那紙上一種回響。在時間的門口,山川大地正在說話。其中含有一種迷人的意味,我們看見,我們怎樣在一剎那間,敞開了我們的心。我只是把一支火柴,投進時間的烈火中,意在照見他們的回答。這時,過往的每一時每一刻,我所見到的情形,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意義鋪排開來。在那也撕裂也柔和的成長中,始終有一種誠懇,劃過我們的內(nèi)心。
過去三年,我走訪了陜北、關(guān)中四個縣。這其中有省級十強縣,也有國家級貧困縣,貧困和富裕的根由,我都想找到。
平時經(jīng)常下鄉(xiāng),吃住在農(nóng)家。會趕牲口,在牲口當中比較喜歡驢的品質(zhì),覺得它能忍耐和負重;會開拖拉機。在魯院我們?nèi)リ儽备闵鐣嵺`的時候,看見路上拉大糞的拖拉機就覺得親切,手癢得不行。
感覺文學(xué)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是生活的全部都是文學(xué)。覺得現(xiàn)實是一種力量,不管是苦是疼,即便是最有理由的苦和疼,那就是我們的全部。
自己在生活中大部分時間是個呆子,好像對文學(xué)也是這樣。一開始寫的時候,本來是想當一個土匪,不想遲疑,可是卻時時感到遲疑。手里的釘子和錘子,總是不想釘?shù)叫呐K上去。不想打得太重,因為生活已經(jīng)反復(fù)捶打過一千遍一萬遍了。又不能打得太輕,因為曾飽受過無數(shù)拷問。對作品中的這些人物,也曾在沒人的地方,灑下過疼惜的淚水。大部分時間都只會呆呆地退后半步,站在歷史和現(xiàn)實面前動都不能動,頭上常常會冒出慌汗。不過內(nèi)心永遠持守著某種空位,等待認出自己。只是時常會遇到各種寫作困境,這時候就會向過往求助,會偶爾回望。好多老師的講課我都還沒有聽過,所以非常珍惜,每次聽課都會準備三支水筆,大部分時間都會寫完,記錄得很詳細。在寫作最困難的時候,才會翻看這些學(xué)習(xí)筆記和下鄉(xiāng)的采訪本,讓這些過往,慢慢牽引自己,確立自己世界觀的問題,一個人在人民中間的站位問題,人心的基本性問題,世界的層級問題,一對一切的問題,現(xiàn)實指向和社會風(fēng)俗的問題,當下變成歷史的問題。那一切看不見的時光和回望,使自己一次次從遲疑中重新挨近文學(xué)……所以,我只能說,除開在作品中所說的以外,再次深切敬謝那些過往的時光,以及未來的時光,所給予我們的一切,全部。
懷有一切,走向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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