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魯瑤[天津外國語大學, 天津 300204]
擊碎偶像,終得涅槃
——從《陌生的身體》看辛西婭·歐芝克的反偶像崇拜思想
⊙孫魯瑤[天津外國語大學, 天津 300204]
美國猶太女作家辛西婭·歐芝克的新作《陌生的身體》不僅延續(xù)了其對“猶太書寫”的堅持,也著重探討了反對偶像崇拜的問題。歐芝克在小說中通過建構(gòu)和消解偶像以及寫作禮拜式文學來踐行猶太小說家的民族責任,并將猶太道德置于消滅偶像的核心位置,使反偶像崇拜思想簡明深刻、力透紙背??梢哉f,歐芝克以實際行動踐行了猶太作家擊碎偶像,終得涅槃的文學之路。
辛西婭·歐芝克 《陌生的身體》 反偶像崇拜 猶太道德
2010年,美國猶太女作家辛西婭·歐芝克(Cynthia Ozick)出版新作《陌生的身體》(Foreign Bodies),小說延續(xù)了歐芝克一貫的反偶像崇拜主題,力圖揭示現(xiàn)代社會美國猶太人所面臨的信仰危機,這與其前期作品《醫(yī)生之妻》(Doctor’s Wife)、《羅莎》(Rosa)以及《同類相食的星系》(The Cannibal Galaxy)一脈相承①??梢哉f,在歐芝克的數(shù)部小說作品中,偶像均無處遁形。
實際上,歐芝克抵制偶像的背后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妒ソ?jīng)·出埃及記》中,上帝以戒律的形式告誡猶太人抵制偶像:“除我之外,你不可有別的神;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它?!边@可以說是反偶像崇拜戒律最早的書面呈現(xiàn)。歷史的車輪千年流轉(zhuǎn),禁絕偶像早已成為必守戒律之一??v觀歷史,猶太民族與偶像崇拜的斗爭一直存在,他們在墮落與救贖中艱難地邁開腳步,在崇拜與消滅偶像之間幾經(jīng)掙扎。經(jīng)過了千年流散的洗禮,猶太人在異族中的生活布滿了崇拜偶像的誘惑,這時,堅守反偶像傳統(tǒng)便顯得尤為迫切??梢哉f,歐芝克正是這一傳統(tǒng)的捍衛(wèi)者。
歐芝克始終要求通過寫作彰顯猶太反偶像崇拜精神,因而新作《陌生的身體》必定不會放棄對偶像的批判,小說不僅揭露了偶像崇拜的種種表征,還有意識地深化了偶像崇拜的內(nèi)涵,文本中既有反偶像崇拜的直接觀照,又有解決創(chuàng)作與反偶像崇拜之爭的嘗試,兩者的巧妙結(jié)合賦予了小說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和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
作為猶太作家,寫作是歐芝克反偶像態(tài)度最直觀的傳達。在她的作品中,將抵制偶像的態(tài)度直接投射于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發(fā)展上,針鋒相對地與偶像展開較量,深刻揭露了偶像崇拜之毒。小說的反偶像崇拜思想主要體現(xiàn)于對主人公馬文(Marvin)的塑造。歐芝克制造了崇拜偶像的馬文,卻親手將其毀滅,通過對馬文形象的塑造和傾覆,歐芝克揭示了偶像的特質(zhì)、偶像崇拜的表現(xiàn)及其可悲下場。
1.偶像的生成
馬文年少求學時,看到同學“從馬甲口袋上摘去懷表,優(yōu)雅地轉(zhuǎn)動著手腕,晃動著細長表鏈上的圓環(huán)”,便渴求這“眼前的一切”②,心中萌發(fā)了對地位和金錢的向往,這成了他崇拜偶像的墮落開始。《圣經(jīng)·出埃及記》中說道:“(亞倫)鑄了一只牛犢……次日清早,百姓起來獻燔祭和平安祭,就坐下吃喝,起來玩耍?!绷_納德·蘇克尼克(Ronald Sukenick)在《摩西式人》(Mosaic Man)一書中對此詳加解讀,他指出跪拜用金銀珠寶制造的金牛犢本就有“逐金”之意,因此以色列人跪拜的不僅是近東地區(qū)的異教牛神,還有牛神所象征的財富和權(quán)勢,書中還引用了愛因斯坦之言來佐證:“膚淺的物質(zhì)主義所帶來的智慧水平的下降對猶太人的生存構(gòu)成了極大威脅,這往往比以暴力手段威脅猶太人的敵人更可怕。”③歐芝克勾勒的馬文正是這種膚淺的“唯物質(zhì)論者”。在他心中,名望與金錢比猶太信仰更為重要,因而變得“世俗、尖銳,成了名副其實的利己者”④。
然而,這只是墮落的開始。緊接著,馬文開始把婚姻作為獲取金錢和名望的籌碼,他賣力地追求貴族出身的瑪格麗特,渴望攀龍附鳳、飛黃騰達,婚后他生活優(yōu)渥,得到了覬覦已久的名利和財富,達到目的之后他卻將妻子囚禁于屋中,棄之不顧。妻子瑪格麗特看清了丈夫的欲望和崇拜美國上層階級、以自身猶太身份為恥的心態(tài)⑤,她斷言道:“我的丈夫根本沒有存在感!他不存在,他沒有自我!”⑥馬文為名利崇拜偶像,同時也把妻子推向了絕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精神恍惚的瑪格麗特最終葬身車輪之下,成為丈夫崇拜偶像的犧牲品。
接著,歐芝克又給馬文加上了另一個罪名——包養(yǎng)情婦,直接將其打入偶像崇拜的谷底。歐芝克有意插入了一個特寫片斷,來描繪馬文與陌生女子的相會場景:“當他們并肩行走時,女人脫下了披肩。她腰身纖纖,翹臀窄窄,頭發(fā)捋在耳后,袖珍耳墜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卷曲的發(fā)絲像地毯般散落在男人的胸膛。⑦”至此,馬文的偶像崇拜行為又進了一層——由追名逐利到縱情聲色。《圣經(jīng)·以西結(jié)書》將情色歸于偶像崇拜:一母所生的兩姐妹阿荷拉和阿荷利巴在埃及行淫,貪戀所愛的人,從而觸怒了耶和華,耶和華說:“我必使淫行從境內(nèi)止息……人必照你們的淫行報應你們,你們要擔當拜偶像的罪,就知道我是主耶和華?!鄙系蹖⑿幸橐暈閷ψ约旱拇蟛痪?,要懲戒崇拜偶像之人?!兑晕鹘Y(jié)書》中記載的以色列人淫亂的對象多為亞述人,他們穿著奢華,衣料鮮艷,浪漫英勇,充滿著異教氣息,以色列人的貪淫之罪正是受到異教感官化和浪漫化的影響。從這一點上看,小說中馬文的婚外情和貪淫享樂正是不折不扣的偶像崇拜行為。作為一名虔誠的猶太教徒,歐芝克決不允許任何違犯猶太戒律的行為存在,因此,她筆下的馬文必定結(jié)局悲慘,偶像崇拜所帶來的感官上的愉悅最終會背叛偶像崇拜者自身,直至將其完全毀滅。⑧
2.偶像的破滅
要通過情節(jié)和人物表達反偶像崇拜的思想,就必先使偶像有主可棲,有處可顯,歐芝克選定馬文為“宿主”自有其用意。作為精英式的人物,馬文頭腦精細、手段高明,在家庭中享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位樞紐人物掌控著小說中其他人物的行為動向,其思想和行為具有極強的輻射性和傳導性,這樣一位人物若是步入歧途終至窮途末路,便更易凸顯偶像崇拜撕裂家庭親情、掃平一切憐憫的毀滅性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歐芝克對馬文的描述幾乎都在為其破滅提供理由。馬文從一開始便被賦予了偶像的致命特點,而這與最終偶像的衰落密切相關。在《文學作為偶像:哈羅德·布魯姆》(Literature as idol:Harold Bloom)中,歐芝克列舉的偶像的致命特征剛好在馬文身上找到了對應。首先,“偶像有一個自圓其說的體系,它只聯(lián)系自身,對世界和人性不聞不問”⑨。毫無疑問,這是馬文性格最清晰的外在凸顯。首先,他熱衷家庭專制,逼迫一雙兒女按自己設定的方式生活,以致女兒艾瑞斯在聽到“回家”一詞時竟害怕地哭喊;此外,他逼迫妹妹碧無條件地為他做事,在妹妹心中,兄妹關系就像“該隱和亞伯一般”⑩;再者,他認為妻子瑪格麗特阻礙了自己一家之長的地位,于是便以神經(jīng)衰弱為由將其強行軟禁,以致妻子痛不欲生,排斥與丈夫一起生活。馬文的種種行為都出于一己之私和一己之權(quán),全然無視他人的感受,為此他甘愿背棄人性,變?yōu)槔淠囊矮F。
其后,歐芝克又將馬文往偶像的道路上進一步推進,賦予其偶像的第二個特點:“偶像總有一個理想化的前驅(qū),他根據(jù)這個前驅(qū)塑造著自己的形象”?,以此從側(cè)面來鞏固偶像磨滅的可能性和必然性。馬文被家族的輝煌過去蒙蔽了雙眼,流連于祖輩瓦特的非凡成就,盲目要求子女成為祖輩一樣的發(fā)明家,朱利安無望達成父親的期望便被視為廢物,艾瑞斯小有天賦卻被囚禁于實驗室猶如籠中之鳥,孩子的母親瑪格麗特心痛不已,她哀嘆道:“我可憐的女兒沒日沒夜地呆在實驗室里!而朱利安……在馬文眼中他喜歡的任何東西都粗俗不堪!”?馬文對兒女的價值評判近乎簡單的二分法,標桿便是能否繼承家族的光榮過去,以過去為如今之準則,馬文變形成了“古為今用”的偶像。
不難發(fā)現(xiàn),馬文這一形象涌動著毀滅的暗流,與致命的缺陷相生相伴,歐芝克將其標準化,使之成為具備偶像多重特質(zhì)的負面人物,并繼續(xù)將不可一世的偶像推上斷頭臺?!芭枷癫荒芫喸鞖v史……卻能被歷史所改變,從神圣到荒唐,這是每個偶像的規(guī)則?!?經(jīng)過前文的鋪墊,偶像終于開始衰敗,進而開始了毀滅之旅。馬文希望書寫一個以自己為中心的“家族史”,成了獨裁的丈夫,專斷的兄長;在子女面前,他是位嚴厲而不可違逆的父親,當他緊握一家之主的最高權(quán)杖時,卻遭遇了家人的背離,這位高大威嚴的“圣者”瞬間風聲鶴唳、孤苦伶仃,成了一個顧影自憐的獨舞者,威嚴墮落至荒唐,他悲憤地大呼:“我是個活死人!”?
馬文的持續(xù)墮落看似可悲,卻終是自釀苦酒、與人無尤,因為他行偶像之事,“憑借自身力量將人類的憐憫之心一掃而空”?,這也是歐芝克心目中偶像的殘暴特點,偶像一如“摩洛神?”,“它以人肉為食,越癡迷于偶像,人就會變得越無情”?。馬文正是這樣一位嚙噬人性的兇惡之神,他對待家人冰冷而殘酷,也從未珍惜過妻子的感情,他一再逼迫利用妹妹,不曾給予些許關心和寬慰,他扼殺子女的人生夢想,阻礙他們追求愛情,蠶食著兒女的憐憫之心,摩洛神的威力可見一斑。如此殘忍的偶像怎能姑息!堅決抵制偶像的歐芝克必然親手將他毀滅,悲慘的結(jié)局對馬文來說無可逃避,最終偶像開始淡化,一切神圣與不可一世都終將消解:家人的互諒互愛之心已被偶像悉數(shù)扼殺,馬文在需要家人關愛之時飽嘗了眾叛親離之苦,昔日威嚴的形象瞬間崩塌,最終竟成了無關緊要之人,他的世界“開始了又結(jié)束了,什么都沒有,只剩殘渣和碎屑、晦暗和隱藏,然后又什么都沒有了……世界冷得像冰?”。
實際上,歐芝克將偶像馬文送至毀滅有著更為深刻的社會意義。馬文其實就是當今美國社會墮落猶太人真實的鏡像,歐芝克僅憑一支生花妙筆便將美國猶太社會中的亂象清楚地投射在了文字中。不過,“投影”并不是歐芝克的寫作目的,歐芝克刻畫影像是為了直擊偶像要害,向人們揭示出偶像和偶像崇拜者的毀滅之路——妻子亡故、兒女離家,形影相吊,這是偶像及其崇拜者必然承受的苦痛。然而一切都為時已晚,釀成的苦酒必須自己飲下。歐芝克為馬文設定這樣的結(jié)局就是為了告誡讀者:崇拜偶像最終定會被偶像所累,毀滅是唯一的結(jié)局。歐芝克將反偶像崇拜思想直接注入文本,進行直接觀照,使讀者產(chǎn)生畏懼偶像之感。至此,小說中的反偶像崇拜思想便經(jīng)由偶像的生成與破滅清晰地體現(xiàn)出來。
小說作者對偶像的憎惡態(tài)度溢于言表,然而以此證明歐芝克的反偶像態(tài)度卻稍顯牽強。《陌生的身體》雖然描繪了偶像的破滅,但小說的寫作本就帶有偶像崇拜的意味,這一點頗為諷刺。文學創(chuàng)作的行為本身即是在崇拜偶像,抵制偶像卻時刻僭行偶像之事,猶太作家實難自圓其說。因此,歐芝克不得不在創(chuàng)作與猶太信仰之間尋求平衡,以正“寫作”之名。
1、“禮拜式文學”的引入
文學創(chuàng)作與猶太反偶像崇拜傳統(tǒng)之間本就存在悖論。一方面,保持猶太性是歐芝克的首要考慮因素之一,因此她注重契約戒律,認為凡是猶太人都要與上帝訂立契約,即使沒有遵守契約,也至少要對其知曉。?十年后,歐芝克在論文《文學作為偶像:哈羅德·布魯姆》中明確提出:“從神學意義上講,對猶太人最實用,最簡潔有力的描述是略顯消極的,猶太人規(guī)避偶像,他們最不愿意成為像他拉?一樣的偶像制造者?!?也即是說,歐芝克心中最基本的猶太宗教操守就是要遵從契約,消滅偶像。
另一方面,歐芝克是作家,創(chuàng)作與虛構(gòu)是其本質(zhì)屬性。作家若要獲取靈感,就必須追逐異教神繆斯,而書寫故事更是將作家等同于“造物者”;再者,作家的想象也挑戰(zhàn)了上帝的造物權(quán)威,借助想象作家可以“說不可說之物,做不可做之事”?。具有猶太人和作家雙重身份的歐芝克認識到,“猶太禁止偶像崇拜的戒律將我們阻擋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外”?,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違背了戒律。因此,歐芝克將文學定義為“偶像”,“書寫和反映文學都需要勇氣”?。
既然歐芝克在第二戒律與創(chuàng)作之間掙扎,那么在寫作《陌生的身體》時必然無法超脫猶太戒律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矛盾糾葛,為了給“寫作”這一行為找到合適的理由,歐芝克竭力尋找文學創(chuàng)作與偶像崇拜間的制衡點,因此她嘗試將猶太道德融入小說創(chuàng)作中,以寫作“禮拜式文學”(Liturgical Literature)的方式侍奉上帝,從而平衡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反偶像崇拜的矛盾關系。歐芝克在《通往新意第緒語》(Toward a New Yiddish)中對禮拜式文學進行了界定,她說:“‘以猶太為核心’在文學上說就是任何與‘禮拜式’有關的文學。‘禮拜式’不僅僅要去祈禱,更是指一種文學和一種感知?!Y拜式’掌控著相互的道德想象而不是孤立的詩意的想象?!?由此,以道德為支撐的“禮拜式文學”就成了架在創(chuàng)作與反偶像崇拜之間的天平,也是歐芝克得以繼續(xù)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由。
2、猶太道德——禮拜式文學之光
禮拜式文學締造救贖之路,猶太道德即是基石?!赌吧纳眢w》周身閃耀著道德救贖的光芒,可以說是踐行禮拜式文學的典范,小說所探討的問題包含了猶太道德的諸多方面,而反偶像只是其中之一。耶和華說:“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它們。(《申命記》)”歐芝克取了反偶像崇拜的現(xiàn)代之意,并投射至美國猶太人的生活經(jīng)歷,通過塑造馬文這個“偶像”與“偶像崇拜者”來表明自己抵制偶像崇拜的決心,并告誡世人,一切偶像和偶像崇拜者必然走向毀滅。
除了禁絕偶像的規(guī)定,歐芝克還為小說鋪設了一條以猶太道德為主導的父子主線?!笆]”中說:“當照耶和華你神所吩咐的孝敬父母,使你得福,并使你的日子在耶和華你神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保ā渡昝洝罚妒ソ?jīng)后典》更是明確規(guī)定“孝順父母就好像你們是他們的奴隸”?。歐芝克反其道而行之,以構(gòu)建不和諧的父子關系來反觀猶太道德對子輩和父輩關系的希求。小說始于父親對兒子的拼命追逐,終于父親與兒子達成和平共識,但中間幾經(jīng)波折,誤會叢生,永遠糾纏于各種解不開的心結(jié)之中。一方面,憤怒的父親竭力維護自己一家之長的權(quán)威,試圖用“忠誠”和“親情”將其捆綁;另一方面,不堪強權(quán)的兒子一直以逃遁的方式反抗父親的權(quán)威。當提到“家”這個詞時,朱利安說道:“那兒的人不把你當人,生在那個地方并不意味著那就是家?!?“家”在猶太語境下承載著父子間的道德關系,家的失落可以說是猶太道德的丟失。歐芝克將針鋒相對的父子關系用作反鏡,說明了父子道德關系的缺失給家庭帶來的災難。在書寫墮落的同時,歐芝克也在探尋救贖之路,即猶太道德支撐下的親情回歸。結(jié)尾處,父子二人均做出了一定程度的退讓。馬文漸漸收起了火暴脾氣,開始接納兒子的想法,兒子依照父親意愿回到美國繼續(xù)求學,繼續(xù)尋找人生的意義。激烈的父子矛盾由此舒解,倫理道德之下的父子關系仍是小說的最終追尋?,F(xiàn)今,散居異邦的猶太人的父子關系已遠非戒律所能約束,歐芝克對于父子關系的書寫正好給出了用道德來解決矛盾的可行方案。
不難發(fā)現(xiàn),父子關系的僵化衍生出了諸多問題,小說周身彌漫的不僅是兩代人的針鋒相對,還有一串串謊言編織而成的詭局,主要人物無一幸免地遭受著謊言的毒害?!爸e言”的反面是真誠,猶太道德強調(diào)的正是人與人之間的真心相待,因為“十誡”規(guī)定猶太人“不可作假見證害人”(《申命記》)。小說正是從反面揭示了猶太道德品質(zhì)缺失所導致的混亂和誤解。比如,主人公馬文欺騙妻子,用虛假的愛情追名逐利,婚姻就是要“毀滅對方”?,包養(yǎng)情婦的同時,又自稱為和尚;女兒艾瑞斯也是通過步步為營的欺騙來逃離父親的管制;馬文的妹妹碧也通過隱瞞的方式獲得了“叛逆和欺騙馬文的快樂”?。在一本呼喚猶太道德的小說中,悖逆道德的欺騙竟然成了故事的主要推動力之一,這不免給人帶來觸目驚心之感,歐芝克將欺騙作為反襯猶太道德的第三方面,足見其痛心疾首。歐芝克擔心當代美國人的異族生活會扭曲猶太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因此呼喚道德回歸,抵制墮落便成了她的重要訴求,這一訴求在小說中以隱含的方式體現(xiàn)了出來,即將謊言變成揭示真相的伏筆。歐芝克以此告誡人們,違逆猶太道德的欺騙行為最終都會敗露,以猶太道德為準繩才是正當?shù)纳顟B(tài)度。
最后,歐芝克通過刻意為小說設定相對圓滿的結(jié)局,來隱喻猶太道德書寫的升華。小說中,馬文、碧、朱利安和艾瑞斯的生活最終都不同程度地走上了正軌,各自找尋到了屬于自己的生活意義。實際上,歐芝克這樣安排寄寓著她對猶太人的一種期望——通過回歸猶太道德的方式來獲得救贖,并以此找尋生活的意義。換句話說,歐芝克在小說中對猶太道德的敘述最終升華為一種對猶太民族的當下勸誡。
這樣,歐芝克通過《陌生的身體》所實現(xiàn)的文學救贖之路便明了了,作者通過在小說中探討猶太道德的方式踐行反偶像崇拜的猶太戒律,表達自己堅守猶太傳統(tǒng)的堅定態(tài)度,同時創(chuàng)作以道德為支撐的“禮拜式文學”來救贖自己因創(chuàng)作而犯下的偶像崇拜之罪,用意義來打敗偶像。從這點看,猶太道德確為禮拜式文學中最閃耀的光芒。
值得注意的是,《陌生的身體》中穿插的道德構(gòu)思頗為和諧。歐芝克在處理作為全書價值意義指向的猶太道德這一主題時并未采取直接說教的方式,而是通過人物、背景以及情節(jié)的塑造來建構(gòu)這一思想。李歐梵曾說,“一部偉大的作品,至少包含兩個層次,一個是表面的‘現(xiàn)實’層次,就是把故事、人物、背景交代出來,這是很傳統(tǒng)的,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高深的文化哲理層次,寫出這個層次就難了,沒有‘文化感’的作家,可以寫出很好的作品,甚至是極優(yōu)秀的作品,但恐怕很難寫出‘偉大’的作品。”?實際上,從內(nèi)容與形式的角度來說,歐芝克并不是為了小說而小說,而是借小說這一獨特的文學形式孕育猶太道德之胎。因此,在《陌生的身體》中,故事人物之間的矛盾與協(xié)調(diào)、情節(jié)的波瀾起伏也只是孕婦的妊娠和胎兒的蠕動,并最終以故事的圓滿收場預示新生兒的平安誕生。歐芝克在《創(chuàng)造與救贖:文學意味著什么》(Innovation and Redemption: What Literature Means)一文中談到了猶太道德是如何滲入具體文本之中的,她說,猶太道德就像“光暈”(corona),“并不完全依賴小說實體,而是以一種柔弱而熾熱方式籠罩于小說周圍……猶太道德標準自然地糅合在故事中,道德本身就是故事,并成就了故事。換句話說,故事本就是對自身的解讀。猶太道德是伴隨著小說的一種自然而然的形式,與故事融為一體,它不需要外界借助道德力量去解釋它,因為它本就帶有解讀自身的道德光暈?!?在與猶太戒律悖逆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歐芝克尋覓到了另一條回歸之路。
《陌生的身體》中的反偶像崇拜是立體的,歐芝克不僅大膽揭露了偶像,更勇敢地與創(chuàng)作偶像對抗,揭示了反偶像崇拜思想的深刻外延,即猶太作家應如何謹守反偶像傳統(tǒng)。就這樣,歐芝克完成了猶太作家擊碎偶像,從而為上帝寫作的涅之路。她的創(chuàng)作正如一面承載猶太千年歷史的明鏡,以猶太道德之光暈映照出偶像與崇拜者的窮途末路,彰顯出猶太精神生生不息的力量??梢哉f,這正是《陌生的身體》中反偶像崇拜思想簡明深刻、力透紙背的緣由。
① Elaine M.Kauvar:The Dread of Moloch:Idolatry as Metaphor in Cynthia Qzick’s Fiction,Studies in American Jewish Literature,1981,p112.
②④⑥⑦⑩?????? CynthiaOzick:Foreign Bodies,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Publishing Company,2010,p153,p200,p93,p117,p22,p93,p196,p194.
③ Ronald Sukenick:Mosaic Man,F(xiàn)C2,1999,P95,p103,p155,p21.
⑤ Carole S.Kessner:Foreign Bodies:A Pentimento,Studies in American Jewish Literature,Vol.31,No.2,2012,p212.
⑥ Catherine E.Winiarski:Adultery,Idolatry,and the Subject of Mnotheism,Religion and Literature,Vol.38,No.3,p46.
?????? Cynthia Ozick:Literature as Idol,Art&Ardor,AlfredA.Knopf,Inc.1983,p189,p191,p190,p189-190,p190,p188,p196.
? 摩洛神(Moloch)是古代腓尼基人所崇拜的神之一,常常以活人為祭,因而被視為可怕的異教神。
? CynthiaOzick:Bech,Passing,Art& Ardor,New York:Alfred A.Knopf.Inc.1983,p123.
? 他拉是猶太祖先亞伯拉罕的父親,《米德拉西》中記載,他拉制造并販賣雕像,以此牟利。
? Cynthia Ozick:Innovation and Redemption:WhatLiterature Means,Art&Ardor,New York:Alfred A.Knopf.Inc.1983, p247.
?? Victor Strandberg:The Art of Cynthia Ozick,in Harold Bloom,ed,Cynthia Ozick,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6,p110,p245.
? Cynthia Ozick:Toward a New Yiddish,Art&Ardor,New York:Alfred A.Knopf.Inc.1983,p169.
? 《圣經(jīng)后典》,張久宣譯,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32頁。
? 李歐梵:《中西文學的徊想》,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13頁。
作 者:孫魯瑤,天津外國語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