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志毅]
母親的老屋要拆遷了,那個我曾生活了十九年的老院要拆遷了,我那記憶中逼仄的老街和古樸的老城都要在地球上消失了。老屋的交割手續(xù)已了,但母親遲遲不想搬家,一天天地拖延著,為此找了許多借口:天氣、時辰、吉日、人手……其中的原因誰也明白:母親是留戀這個住了五十年的老屋、老院、老街。
豐鎮(zhèn)是我的故鄉(xiāng),在那塊古老的土地上,我生活了二十四年,其中十九年在城里,五年在鄉(xiāng)下。
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
豐鎮(zhèn)地處內(nèi)蒙古高原與黃土高原的交界地帶,南以長城為界與晉北相接,距大同不足百里,北連草原縱深之處,自古為胡漢交通、兵家血刃之地。早在清雍正十三年(1735年)就設(shè)行政建制,乾隆十五年(1750年)設(shè)豐鎮(zhèn)廳,被稱為“口外十二廳”之一。民國三年改廳設(shè)縣。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一度成為綏蒙合并后的省政府所在地。
豐鎮(zhèn)是個有著厚實年輪的塞外老城,曾經(jīng)是口外的皮毛集散地,是走西口流民的第一個歇腳地,是一個由移民開發(fā)的城池,所以她明顯地帶著母體(晉文化)的基因:飲食起居、建筑格局、婚喪娶嫁、口音腔調(diào)無不如此。
小城有彎彎曲曲的小巷,光留下的街名就可以看出昔日的輝煌:順城街、通順橋、五龍街、平安街、慶喜橋、蘆官巷、人市。青石板鋪就的路面,上面留下深深的車轍,你仿佛能聽到木輪車碾過石板路的嘎吱嘎吱聲和車把式瀟灑的響鞭……
小城有密密匝匝的四合院,與北京的并無兩樣:垂花門、石鼓門墩、照壁、磚雕、泰山石敢當、拴馬樁、鏤空的木門樓。湛藍的天空下,一群鴿子從灰瓦錯落的院落飛過,天空便流過悅耳的哨聲……在北大場面街有一個門樓,上書“大夫第”三個字,“文革”中被鑿掉了,至今還能從高高的院墻和殘留的磚雕,依稀看出當年的不凡。是附庸風雅?還是當年確實出過舉人、進士之類的人物?后因查閱《綏遠通志稿》才知,確實出過三個狀元、七個舉人。嗚呼!當年的主人是誰?他們的后人哪里去了?不得而知。
小城有文廟(孔廟)、武廟(關(guān)帝廟)、城隍廟、龍王廟、華嚴寺,有類似鐘鼓樓的南閣、西閣,有牌樓,有水閣涼亭……
小城有南北兩個基督教堂?!澳涎筇谩痹?jīng)有個被稱作“徐師娘”的傳教士,她既傳教也給人用西醫(yī)的方式看病,父親年輕時曾在那里看過燒傷。童年時我見到它雖破敗但還有舊時模樣:狹長的走廊、彩色的地板和玻璃……“文革”前變成了某生產(chǎn)隊的磨坊。而“北洋堂”曾是電信局的機房。
小城有城門城墻,東門之外就是那條一直流到桑干河的飲馬河。我不知道哪個文人給她起了這么一個大氣磅礴的名字,如今老百姓只知道她叫“東河灣”……
上述這些,上世紀五十年代還存在于人們的視野里而不是記憶中。我在二十多年中,走了內(nèi)蒙古六七十個旗縣,像豐鎮(zhèn)這樣有老屋老街遺跡的極為罕見。也是從那時起,小城就變成一個羸弱的、疲憊的、倒在地下任人宰割的母親。
先是聚族而居的四合院“充公”,分給了無房的老百姓,變成了大雜院。隨著人口日繁,大雜院變成了“貧民窟”;“文革”中更是雪上加霜,凡是包含文化的東西一律視為“四舊”,照壁被砸了,造型各異的屋脊、馬頭墻、門墩被破壞,無一幸免。
清光緒年間知縣章同修的石板路被撬起變成了小石子,“革委會”說是要修柏油馬路??韶S鎮(zhèn)城外邊遍地都是玄武巖啊,根本無須破壞城里的路。石板路變成了泥土路;文廟、水閣涼亭、武廟和老爺廟街的牌樓就是那年月拆的。不知什么原因,只在縣一中院里保留下了一個南閣(僅是寺廟的一個鐘樓)。
馬路越墊越高,昔日的高門大戶也被日漸增高的土馬路逼到地平線下;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改變了,有上水而無下水,馬路便成了垃圾場和廁所,臭氣熏天,無人問津。古老高貴的門樓坍塌了,青磚灰瓦的院落里,到處是低矮的、粗陋不堪的小涼房,如同一件原本華麗的舊袍子補了無數(shù)塊粗布補丁。
小城演變成名副其實的貧民窟、棚戶區(qū)和吃“低?!闭叩木劬訁^(qū)。
這些年隨著歲齒日增,思鄉(xiāng)之情一年濃似一年,回鄉(xiāng)次數(shù)雖不少,但始終看不見童年的色彩,聞不到童年的味道,聽不見童年的聲音了。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但故鄉(xiāng)不是那個故鄉(xiāng)了。難怪古希臘哲學家說“一個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
豐鎮(zhèn),你還是我的故鄉(xiāng)嗎?
老城的建筑,不僅是為了居住的,也是為了觀賞把玩的。老城的街巷沒有政府的規(guī)劃,純屬自然形成,但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總感覺有一種古老的血脈在流動。這其中的“潛規(guī)則”是什么?是否存在一群先人對文化的敬畏和對傳統(tǒng)的皈依?今天,這些還有嗎?有的是“長官意志”,是一哄而起,是“給長城貼瓷磚”式的舉措。
無文化,無品位,無內(nèi)涵,有“物”無“文”自在其中。我們還能說什么長短?
如今即便是一個殘破的老城也要消失了,老街塵土飛揚,老院凄凄惶惶,不少老屋已掀掉了頂,露出了在那里已經(jīng)立了一二百年的柱子和房梁以及“文革”中留下的標語。別以為今人在所有的領(lǐng)域里“長江后浪推前浪”,倒是應(yīng)該想一想,從哪年哪月始,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想象力、好奇心、創(chuàng)造力。我們能否也像歐洲那樣,像尊敬父母一樣尊重前人的創(chuàng)造,不是以“現(xiàn)代化”之名一拆了之。像豐鎮(zhèn)這樣的老城,我們能不能在過去和現(xiàn)代之間找到一個結(jié)合點?讓文脈不斷,薪火相傳?應(yīng)該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