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冰鑫
看完話劇《長生》,我的全部印象都是那個高十二層的環(huán)形書架。它確實在一開場就帶來驚喜,但遺憾的是整場話劇給我的觸動始終沒有超過這氣派的書架。
話劇《長生》講述了文學家、思想家默林老先生(由婁際成、呂涼分別飾演)過八十大壽前最后一周的生活。年輕的編劇和經(jīng)驗豐富的導演試圖從人的內(nèi)部對衰老做哲學分析,反思默家老中青三代人在處理家庭關系上的無助,揭示他們不小心卻又不可避免走入的誤區(qū),諷刺當代媒體對文化名人虛偽的尊重和過度的消費……當然,《長生》的用意還遠不止這些。我們無需在這里將一部話劇的用意一一列出,因為它想訴說的太多,卻都沒有踩在觀眾的共鳴點上。
作為文化名人的默林承載了年輕編劇朱宜對衰老、死亡的認知或曰恐懼,卻唯獨沒有承擔一份老人對“老”的感情。對于文學作品和藝術創(chuàng)作來說,青春值得歌頌、留戀,中年值得展望、反思,老年卻常被抗拒?!堕L生》明明是一部以老人為主角的話劇,卻恰恰沒有表現(xiàn)出一個老人對衰老的真實感受。設想一位年老觀眾坐在舞臺下面,看到十二層拱形書架“澎湃”而來,卻沒從這么多層的書里參透一點對“老”的理解,心里該有多么絕望。
在還沒了解衰老之前,人們就已經(jīng)開始厭惡它了,而一旦感覺到暮年來臨,也少有人愿意對老朽的時光再做細嚼,人們著急慌忙,奔赴死亡——這一生命最后的主題。劇作者在結(jié)尾安排一個遺體捐贈的橋段,將“長生不死”落實到“生生不滅”,給生命循環(huán)助力,可生生不滅對生命來說是一種不自然的藝術。衰老,死亡,流逝,這自然之過程對人類來說真的是這樣不可接受?
休謨曾講:“古人是完全知道世界是流動性的,是變動不居的……但他們雖然認識到這個事實,卻又懼怕這個事實,而設法逃避它,設法建造永久不變的東西,希望可以在他們所懼怕的宇宙之流中立定。他們得了這個病,這種追求‘永恒、不朽的激情。他們希望建造一些東西,好讓他們大言不慚地說,他們,人,是不朽的?!边@樣的激情不僅燃燒在古人身上,同樣流動在現(xiàn)代人的血液中,不過我們所應用的是一套更不浪漫的邏輯。我們用功利主義來不斷擴充生命容量,就算將“長生”提高到不朽的高度,深藏其后的,對死亡或消逝的抗拒仍然左右著我們對生活的認知。無論是西方的煉金術士,還是東土的煉丹人,又或是歷代追求不死神藥的國之君主,或今天以“長生”為題卻仍懷有“不死”妄想的現(xiàn)代人,我們?nèi)噪y擺脫那份面對死亡與衰老的怯懦。我們太怕死了,以至于無法對生命中如此重要的階段生發(fā)美的想象。當導演、編劇和演員都以為自己在歌頌“長生”,或?qū)ひ捝粶缰〞r,觀眾卻再一次成為“不死”的祭品,只是這次,他們比過去更麻木了些。
也許一個年輕作者不可能對衰老愛得痛切,也許,作為主角的默林與劇中作為知識分子的默林都遭到了過度詮釋,以致稀釋了我們對這位男主角的集中感受。《長生》想從默林身上發(fā)出太多聲音,但遺憾的是,盛名制約了他對衰老的思考,衰老又制約了他對人世的認知。對過度消費文化名人的諷刺與對老人尊嚴的捍衛(wèi)發(fā)生對沖,卻沒能給這部劇帶來巨大的張力,反而削弱了彼此碰撞應產(chǎn)生的力量。這種處處扎針又不見血的感覺彌漫下來,觀眾難免感到無力與憋悶。
雖然在默老身上著墨力道不足,《長生》卻出乎意料地在兩層母女關系上運出了心意。劇中三位主要女演員分別飾演默林的妻子秦珍、女兒默燕妮和外孫女默飛。當男人聲稱為聲名所累,為皮囊衰老所困,渴求長生不死或生生不滅,女人們卻低吟著,高叫著,學會了通過生育直接感受勾連人世,延展生命。默燕妮的扮演者宋茹惠曾在一次訪談中坦言,自己所飾演的角色是中生代人群的一個縮影,為家庭付出很多,卻漸漸忘記了自己。她擔心難把這種“在生活中比比皆是的女性形象”演得與眾不同,讓人過目不忘。而當我們坐在劇場觀賞演出時才發(fā)現(xiàn),正是這“比比皆是”打動了觀眾。默燕妮對女兒的關心淪為過度管教,她向老母親求助說“飛飛這幾年跟我不親了”;她與女兒激烈爭吵,只能靠丈夫調(diào)停:“默飛,你媽媽是不想你孤軍奮戰(zhàn)?!币阅嗄轂榭圩?,《長生》不僅凸顯了中年女人在面對孩子時的過于強勢,也暴露了她在自己母親面前的孱弱。這兩個方面上的矛盾不僅發(fā)生在默燕妮身上,發(fā)生在過去的母親、未來的默飛身上,當然,也發(fā)生在舞臺下面的觀眾身上。
馬爾克斯曾在《百年孤獨》中看似輕描淡寫地寫過男女在對生命認知上的不同,霍·阿·布恩蒂亞到達馬孔多后仍然不滿足,而他的妻子烏蘇娜卻需要穩(wěn)定的住所以供生活,力主留在馬孔多。她示意丈夫看向窗外,從而使霍·阿·布恩蒂亞放棄了迷人的幻想,因為窗外他的兩個赤足的孩子站在烈日炎炎的菜園,做父親的這才終于意識到兒子的存在,望著他們,并且最終兩眼濕潤,無可奈何地發(fā)出留下來的嘆息。
烏蘇娜(秦珍、默燕妮或女人)比霍·阿·布恩蒂亞(默林、女婿沈志軍或男人)更清醒地、更快地認識到世界“變動不居”的本質(zhì),所以她設法停留,利用在她看來穩(wěn)定不變的“親緣”而擺脫人自身的速朽,并設法讓伴侶意識到生命可以通過延續(xù)而存在。這通常都是女人的特質(zhì),可以說是女人的成分。正是在這一點上,年輕的女編劇滿足了人類原始的心理需求,抓住了原始意向,從而無限接近榮格所謂的原型,抵達人類感性的內(nèi)部源泉。
然而,延續(xù)的生命對于霍·阿·布恩蒂亞來說,恰恰是最有希望和最無可奈何的事情,這在每一個現(xiàn)代父親身上同樣適用,包括默林,也包括默飛的父親。為了人類的繁衍,他們不得不為延續(xù)的生命而克制自己更加極致的發(fā)揮,并且意識到夢想和希望原來可以放在比自己更遠的地方。于是男人和女人終于在這種妥協(xié)中尋找到一種可以勉強抵抗劇烈變動直至流逝的辦法,那就是尋找愛情,建立家庭,依靠血緣。
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默老一家找到了幸福的平衡點。編劇朱宜曾坦言:“他們是真實的人,他們悟出的道理都不會改變?nèi)松麄円詾檎业搅松畹拇鸢?,到了明天又要推翻……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能找到幸福?!?在話劇結(jié)尾,病重的默老終于成了一個老人,他沒有在八十大壽當天因病去世,那份遺體捐獻書也就沒有生效。默林的心臟沒能跳動在別人的身體中,卻召喚出一個老人活著的熱情。這個老人和別的老人沒有區(qū)別,他揚言每天吃一個新奇士橙,只為,好好活著。
一個沒感覺到幸福的人不會如此渴望活著。長生是欲念,求生是幸福,哪怕這幸福是暫時的,我們也要感謝《長生》最后做出這樣的安排,提煉出活著的純粹,為觀眾找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