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建君
“看不見的城市”——徐明松的手機微攝影
文/胡建君
徐明松素描像(孫翌作品)
每次朋友圈的友人見面,總會不約而同地聊到徐明松的手機攝影,好像成了聚會的保留話題。而徐明松不負眾望,以其特別的眼界、不俗的審美和持續(xù)的熱情,將自己的手機微攝影辦成了國內第一場個展?!叭詢膳摹烀魉傻溺R頭視界”微攝影展開幕當天,人頭涌動,好評如潮,很快被上海紀實頻道、《東方早報》《新民晚報》《新聞晨報》等各大媒體報道。在他的鏡頭中,有我們熟視無睹的“看不見的城市”,尋常經(jīng)見的事物,他卻呈現(xiàn)得如此特立獨行而意味深長。
當下已風生水起的手機攝影,在徐明松看來委實是一場“后攝影時代”大眾藝術運動的肇始。他曾經(jīng)在報刊撰文《微攝影:一種洞察事物的藝術態(tài)度》,正經(jīng)八百地闡釋手機攝影的審美價值和定義:如果說照相機只是人們觀察與表現(xiàn)事物的工具和視覺延伸,手機攝影則可看作身體機能的延伸和視知覺智能的擴展。它也從此成為微生活圈的生動構成,諸如通過微信和微博的自媒體發(fā)布手機攝影的個人作品,故名之為“微攝影”。一切無不昭示著生活方式的改變所帶來的藝術態(tài)度的改變,每一個攝影主體都是主宰畫面的決定者。據(jù)報載,中國有6億手機用戶,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人群是微信用戶。在這一宏闊的公共空間里,微攝影的創(chuàng)作與分享當之無愧地成為一種公共藝術的傳播與表達。
對于徐明松來說,這正是他帶給朋友們的一種最美的分享。他是一個相當無私的人,分享快樂和美好本來就是他的習慣。我到上海十五年,身邊朋友如云。細數(shù)起來,竟有一半的朋友,都是徐明松介紹認識的。
明松熱愛生活,興趣愛好廣泛,戲稱自己是個“雜家”。他說“雜家”不是虛言,數(shù)十年的編輯生涯,對他來說,是一種樂活。豐富龐雜的各門類知識,讓他覺得很受用。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他涉獵了大量美學、哲學、藝術類的書籍,連電影理論、戲劇理論都是他一度涉及的領域。因為有這樣的鋪墊和訓練,在從事藝術出版的各個領域和階段,他都不會是一個局外人。在具體的實現(xiàn)途徑中,他善于將各門類的知識參用貫通。我注意到他對布萊希特的間離理論十分欽佩,這本是屬于戲劇理論的范疇。間離效果,簡而言之,就是讓觀眾看戲,但并不融入劇情。在明松寫各種畫評時,就對某些畫家的“間離”效果很在意,甚至挪用到了自己的手機攝影上,即在此山之中,卻遠在千山之外。
2013年,他有機會采訪他的“偶像”,曾任臺北市副市長、臺北市文化局局長的李永萍女士,二人深度討論了臺灣的公共藝術和文創(chuàng)產業(yè)問題。李永萍感念交流的順暢,驚訝于他對臺灣在地藝術文化的了解和對公共藝術的熟稔,竟像是在臺灣生活過多年的人,而實際上,那是他第一次赴臺灣。明松還有次就雙年展影像生存的主題訪談中國美術學院的院長許江,一晚上的愉快交流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錄音筆操作失誤,竟一個字也沒錄下,當場汗涔涔下。后來他憑著零碎記憶和自己的知識積累,寫就了有一定深度的專業(yè)文章,獲得了許江的贊賞,并有緣為許江出版專著。明松依賴他的專業(yè)學識和雜家功夫贏得了不少大腕作者。
長期的專業(yè)訪談與選題、審稿、出版的訓練,成就了他卓越的眼光與融會貫通的視角。尤其是十余年致力于建筑專業(yè)書籍的策劃和出版,熏陶出他對各種建筑空間、造型、線條與比例的熟悉和敏感。所以他后來的手機攝影,也對建筑的各種元素情有獨鐘。他說現(xiàn)代主義建筑大師柯布西耶的《走向新建筑》對他影響頗大,讓他厘清了關于現(xiàn)代主義乃至整個現(xiàn)代設計的源流和文脈,并深有共鳴。他對現(xiàn)代主義時期的重要代表密斯·凡德羅、賴特等人的建筑作品甚為著迷,包括對包豪斯體系的作品也兼容并蓄,以至在自己的旅游行程中總免不了有目的地追蹤這些巨匠的作品。
這種對建筑的迷戀亦反射出他對于視覺藝術的敏感與自我理解,在日后的攝影作品中,他都一一向大師致敬。生性浪漫的他特別對充滿想象力的建筑師,如高迪、蓋里和扎哈等人表現(xiàn)出毫不掩飾的膜拜,并由此與其他視覺藝術家相聯(lián)系,他認為這樣更為宏觀的觀察和比較,有利于提升自己藝術審美取向的高度。他與生俱來的敏銳和細膩,讓他在看似悠閑隨意的取景中,看見了不經(jīng)意的日常。在隨手的手機拍攝中,塑造了一個別樣的迷離空間,那是另外一個侘寂而絢爛的構成世界。
徐明松尤其擅長包括建筑領域的各類藝術評論文章,顯得功底扎實而有思辨,亦不乏詩意的文采,耐人咀嚼,為滬上專業(yè)圈子里所知名。在寫丁蓓莉的畫評中有這樣一段,來討論文學和藝術的虛實。他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并從中外典籍中得到印證,足見他的學術功底——
德文中有一個詞macht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文學和藝術就有這樣最核心、最實質的作用。比如水邊的白楊樹,我們看見它現(xiàn)實中的存在,同時,她在水邊,我們也看見它在水中的倒影。雖然陰晴明晦晝夜旦夕各有不同,但它們的倒影是明確的存在。我們往往只關注在水上面的現(xiàn)實的認知,而將水中的倒影——我們內心直接觀照的層面忽略了。我們看見了“實”,卻沒看見“虛”的存在。而丁蓓莉的繪畫著實讓觀者看見了直接觀照的“虛”的存在。在“看不見的城市(卡爾維諾)”“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天際,在水邊,在廢棄的工地旁,直到在山色的有無中。
“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使觀眾直接觀照“虛”的存在,也正是他的手機鏡頭所表現(xiàn)的,無為有處的“事物之禪”。
明松的文筆寬闊深遠,又帶有一種“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之美,在他的手機攝影作品中,同樣延續(xù)了這樣一種審美風格,表達了他對人生的細膩情懷與思考。他認為,手機不僅僅是一個智能工具而已,或可成為身體機能的一部分。并且,與思維共生,成為生命的共同體。他會注意到其他攝影者不一定在意的畫面。比如墻上的污漬,未剝離完全的紙面,雨雪灑落的玻璃窗面,反光鏡的倒影,行進中的電線桿,斑馬線和正在移動的人群,隨機堆疊的茶杯,甚至隨意擺在桌上的眼鏡。這些事物與周邊環(huán)境產生一種奇特的對話和關系,有時因為拍攝者的獨特角度,他們靜置的本身就是有意味的形式。除了物象之外,這些混搭的線條、呼應的結構和迷離的空間本身,更加耐人尋味。那些被強化或忽略的細節(jié),還有故意平面化的處理手段,在偶然與瞬間中,最見心性與功力。
明松認為攝影的產生發(fā)展也伴生整個現(xiàn)代藝術的源流,可以看見不少藝術思潮相互滲透交織。他在看世界攝影史時,會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某幅作品與有重要指標意義的作品的相似度,因而“大喜”。比如他曾在德國路德維希博物館的現(xiàn)代攝影展上,看到一幅拍攝水面的文獻作品,竟與自己剛剛離開的阿姆斯特丹城河流的照片酷肖,激動之余,他在手機發(fā)送畫面的同時,留下心情文字。偶然之間的緣分,呈現(xiàn)在“三言兩拍”之中,人情物象如此意味深長,萬物靜默如迷而蘊藏大美。
現(xiàn)代攝影的產生是對傳統(tǒng)繪畫某種意義上的侵略,它相對便捷而精確,保留了歲月的印記。微攝影的出現(xiàn),更加自由隨意而迅捷,成為手眼甚至思想的延伸,同時借助網(wǎng)絡,即時傳達,無遠弗屆。明松的手機攝影亦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源來有自,并非一時興起。他早就關注那些現(xiàn)代攝影史上的大人物,無論自然攝影的大師亞當斯還是人文攝影巨匠布里松,以及馬格南圖片社的那些大腕,像卡帕等人,以及還有當代的森山大道、荒木經(jīng)惟等等,他都追蹤已久,一直是忠實的粉絲。
曾在巴黎蓬皮杜為了看布里松的作品展,他忍著疲憊排了好幾小時的長隊。在臺灣臺中,只是因為偶然瞥見一張街頭海報的信息,就長途直奔展館,為的是一次卡帕的巡展。我坐明松的車,每次遇到紅燈或堵車,他都拿出手機忘情拍攝。天空,街角,地面,樹木,屋宇,在他眼中無一不美,而他呈現(xiàn)出來的畫面,是我們眼中“看不見的城市”。他對空間與線條關系的感知,對動態(tài)的捕捉,對色彩和光影的把握,還有瞬間的構圖能力,以及以畫面流露出來的意境氛圍,都讓人贊賞不已。
當代攝影何為?手機微攝影以其自信、自主、自在自為的態(tài)度做了一種回答:這只是開始。對于徐明松來說,一切也都剛剛開始,每一階段的呈現(xiàn)各有其美,而未來總是比現(xiàn)實更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