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虎
儒學肇始于先秦孔子,興盛于西漢“獨尊儒術”的董仲舒,歷經(jīng)兩千多載的沉浮,至今仍有很強的生命力。儒學、儒家、儒教是近年來儒學研究的不同方向,尤其是“儒教”之說,自20世紀初任繼愈提出“不具宗教之名而有宗教之實的儒教”*任繼愈:《論儒教的形成》,《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l期。的論題后,一直爭議不斷。儒家思想的發(fā)展,依筆者看來,大致有學術化、政治化、宗教化、民間化四個趨勢。學術化主要是對儒家經(jīng)學和思想理論的研究,政治化主要是漢代“獨尊儒術”以后儒學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研究,宗教化是關于儒教問題的研究,民間化是儒學與民間信仰的互動研究。儒學的學術化和政治化是上層儒學,歷代研究者關注較多,宗教化與民間化是下層儒學,近年來才被學者重視。這些研究角度也并不孤立,存在相互交叉和聯(lián)系。漢代是儒學發(fā)展最為關鍵的一個時期,是雅斯貝斯的所謂學術“軸心時代”的繼續(xù),儒學也由此走上屬于它自己的宗教化之路。
儒家思想素有治國平天下的氣概,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孔子追求“圣人”之學,崇尚“二帝三王”,言必堯舜??鬃右簧德禑o為,奔波于大小諸侯國之間,一生熱心從政,自許甚高,然而卻仕途坎坷,業(yè)績很少*羅世烈:《孔子從政記》,《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第120-129頁。。儒家之道,從孔子開始,就是為官之道,就是想把自己的治國理念付諸實踐。孟子更是有勝之而無不及,王道、民貴君親、仁政,看似君王之道,實際上還是在講怎么做官,“德治為先,禮刑并用”*楊鑫輝、彭彥琴:《孔子孟子的治國思想研究》,《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第51-58頁。的治國基本方針就是講怎么建立理想化的政治強國。當然,先秦儒家學者雖然有心仕途,但是還是講求人生理想和政治理想,具有良好的道德情操,不會為權貴摧眉折腰,尚能做到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漢初,陸賈和賈誼是儒家思想的倡導者,他們認為君主應以堯、舜、文、武、周公為政治楷模。陸賈說:“昔虞舜治天下,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寂若無治國之意,漠若無憂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周公制作禮樂,郊天地,望山川,師旅不設,刑格法懸,而四海之內,奉供來臻?!?王利器:《新語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9頁。陸賈竭力游說高祖效仿湯武,但曾經(jīng)歷經(jīng)秦末和楚漢戰(zhàn)亂的劉邦崇尚黃老之道,不過即使這樣他對陸賈所撰《新語》十二篇還是大為贊賞。文帝時,賈誼在總結秦代滅亡的教訓的基礎上,又不斷進諫儒君治國之法,主張效法二帝三王,以仁義治天下。他在《過秦論》和《治安策》中,淋漓盡致地鞭笞“秦王貪狠之心”,贊美三王之政說:“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yè)長久?!?中國秦漢史研究會編:《秦漢史論叢》(第五輯),北京:法律出版社,1992年,第88頁??上в捎跐h初百廢待舉,客觀環(huán)境不允許孔孟之道的施展,但這并不是說儒家思想就弱化了,文帝還是非常向往“四海之內,奉供來臻”的,儒學思想家們從未放棄儒學的推廣和實踐,在不斷聚集力量,以各種方式尋求與政治的聯(lián)姻。
到了武帝時期,董仲舒講求“天人三策”,強調說:“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于正,而無有邪氣奸其間者?!悸剤蚴苊蕴煜聻閼n,而未以位為樂也?!ネ踔翁煜乱?,少則習之學,長則材諸位,爵祿以養(yǎng)其德,刑罰以威其惡,故民曉于禮誼而恥犯其上。”*班固:《漢書》(卷26)《董仲舒?zhèn)鳌?,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495-2528頁。儒家學者一直在試圖努力把儒學思想的政治化推向政治權力的頂層,企圖塑造一個擅長治國理政的理想人格——“儒君”?!稘h書》載:“自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有百余年,傳業(yè)者浸盛,支葉蕃滋,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班固:《漢書》(卷88)《儒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620-3621頁。儒學在漢武帝時蔚然成風,無可爭辯地取得了官學地位。
為了達到把儒學與政治結合的目的,董仲舒巧妙地提出了“天人三策”思想,進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個政策,就今天看來,其實也并非“獨尊”,還是吸收了不少諸子百家的思想,只是冠以“儒家”之名而已。董仲舒說:“至周之末世,大為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后,獨不能改,又益甚之,……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來,未嘗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班固:《漢書》(卷56)《董仲舒?zhèn)鳌罚本褐腥A書局,1962年,第2504頁。顯然,董仲舒也是以總結周秦以來興衰治亂的歷史,告誡漢武帝興利除弊,以鞏固漢朝天下。所以,有人總結說,“漢代統(tǒng)治者選擇了獨尊儒學,本質上是想利用儒家學說為自己的統(tǒng)治服務,這和秦帝國推崇法家,西漢初年推崇黃老之學是一樣的,他們并沒有把一種政治學說當作自己的最高政治理想來看待?!?陳學凱:《漢代儒學的關注與局限》,《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
漢代儒生,打著“仁義禮智信”及“民本”思想的旗號,看似心懷憂患意識,實則是為了把自己的政治理念付諸政權。正如惠吉星所言,“儒學也就由儒生規(guī)劃國家政治,范圍社會秩序的藍本,轉變?yōu)槿迳M身仕途,加官晉爵的通行證”*惠吉星:《論“獨尊儒術”與漢代儒學的沒落》,《學習與探索》1991年第5期,第16-22頁。。漢代儒學已經(jīng)開始蛻變,儒生把儒學那崇高的人生理想和政治藍圖直接轉化為以功名利祿為目標,以加官晉爵為目的,享受無限權力和人生私欲的墊腳石。他們攀附權貴,趨炎附勢,玩弄權術,“自孝武興學,公孫弘以儒相,其后蔡義、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及當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蘊藉可也,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彼以古人之跡見繩,烏能勝其任乎”*班固:《漢書》(卷81)《匡張孔馬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366頁。。整個儒生群體,完全喪失了儒門先師的至高理想和諄諄教誨,沒有信仰,沒有精神寄托。
信仰是社會成員對一定的宇宙觀、社會觀、價值觀、人生觀等觀念體系的信奉和遵行*馮天策:《信仰導論》,桂林:廣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頁。。如果儒學有一種信仰的話,顯然漢代儒生已經(jīng)放棄了這種信仰,拋棄了先秦孔孟所構建的政治理想。宗教是一種社會意識,是一種信仰,具有宗教觀念、體驗、行為、體制四要素*呂大吉:《宗教學通論新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63頁。本文所指的“宗教”主要是基于呂大吉所提出的“四要素”說而提出的宗教理論。。沒有信仰,何談宗教化,何以成宗教?儒學政治化是儒家思想得以名揚天下的推動力,卻也成了儒學宗教化的最大阻力,當儒生下意識地選擇邁出走向王權的那一步,無形中就昭示了儒學在放棄獨立化的探索之路。在中國王權與神權的斗爭史上,專制王權從來都是占有絕對優(yōu)勢,從來也沒有屈尊于神權之下,儒生也不可能兼職宗教神權職能,頂多只能作為皇權的陪襯。儒家知識分子大力倡導儒學政治化,儒生入仕,直接阻斷了儒學發(fā)展成為獨立宗教體系的可能??偟膩碚f,儒學政治化或許造成了儒學的沒落,也背離了儒學宗教的體制化。
儒學神化是儒學宗教化和民間化的必由之路,通過神化儒家信仰對象,才能把人升格為神,才能在人的意識中形成信仰。漢代巫鬼之俗盛行,“是時上求神君,舍之上林中磃氏觀”*司馬遷:《史記》(卷12)《孝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216頁。?!拔涞塾染垂砩?,于時盛矣,至平帝師時,天地六宗已下,及諸小神,凡千七百所?!?應劭:《風俗通義校注》(卷8),王利器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50頁。漢代儒家大量地利用鬼神信仰,借此讓儒學披上神話的外衣。但事實上,儒學只有神化過程,卻沒有宗教化,沒有建立完備的宗教組織系統(tǒng)。第一,神化過程中信仰異變,不是朝著宗教理論化系統(tǒng)化有組織化發(fā)展,而是走向了神秘化、無序化和無組織性,只是以國家政權的附屬品而存在。第二,神化歷程中,過多地依賴民間力量,民間信仰的功利、散漫、多樣等特點影響儒學,使儒學與民間信仰相融而生,失去了組建制度化宗教組織的積極性。
1. 儒學的“神而不化”
儒學走向宗教化的第一個特征,就是推崇陰陽五行。正如顧頡剛所說,“漢代人的思想骨干,是陰陽五行”*顧頡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頁。。漢代人在政治、文化、學術、生活等各個方面,都離不開陰陽五行,尤其是在政治上,宣揚“五德始終說”,力圖為漢代政權的合法性尋找神話依據(jù)。在這個過程中,漢代儒生賈誼、公孫龍起了很大的作用,為漢代政權披上了一層神秘的神化色彩。陰陽五行之說,沒有構成儒學宗教的基本理論學說,而是用于解釋漢代政權的合法性,以至于儒學雖有神化過程,卻沒有神化結果,沒有形成宗教需要的神學理論。
第二個特征,就是強調神權至上的“封禪”論,武帝即位,由于儒生的大力吹捧,以司馬遷為代表的儒生還撰寫了《封禪書》來肯定這種君權神授的可靠性。漢代各種郊祀和祭天活動不斷,就是源于這種君權神授的信仰基礎,皇權源于上天,因而必須祭拜。如果說“封禪”是儒學神化儀式的一部分的話,那么儒學神化搞錯了對象,本應完成宗教組織內部儀式的過程,“儒教”信徒卻把大量的精力用在了粉飾皇權儀式上,儒學在神化歧途上越走越遠。
第三個特征,就是讖緯的興盛,讖緯還是源于對神秘力量的篤信,在這種力量的指引下,人們可以獲得某種啟示。鐘宗憲說:“讖緯之學來自于經(jīng)學或儒學,其精神內涵充滿宗教性的神秘色彩,或者還有對于道家的宇宙生成論與陰陽家五行思想的繼承與發(fā)揚。‘讖緯’的出現(xiàn),有學術思想上的背景,也有政治社會的背景。”*葉舒憲:《神話歷史叢書儒家神話》,廣州:南方日報出版社,2011年,第372頁。讖緯是儒生神化儒學急功近利的結果,“讖”與“緯”本是神諭與儒家學說合二為一的過程,但是漢代讖緯反把儒學引向歧路,帶向神秘、詭異之路,沒能把儒教經(jīng)典神化為圣經(jīng),時至今日,儒教未成,《論語》與《孟子》等儒家文獻至多也只是經(jīng)典而已。
董仲舒是儒學神化的最大推動者,漢武帝時期的董仲舒承續(xù)了儒家神秘思想的部分,再糅合陰陽五行之說,開創(chuàng)了系統(tǒng)化的儒家神秘之學。《春秋繁露·天地陰陽》說:“天意難見也,其道難理。是故明陰陽、出入、實虛之處,所以觀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順逆、小大、廣狹,所以觀天道也。”*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467頁。天意、天志、天道,都是廣義的天命。董仲舒將天命之說理論化、系統(tǒng)化,強調天人感應,而不是創(chuàng)造宗教神話?!洞呵锓甭丁り庩柫x》說:“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符,以類合之,天人一也?!?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341頁?!洞呵锓甭丁と烁碧鞌?shù)》說:“于其可數(shù)也,副數(shù);不可數(shù)者,副類。皆當同而副天,一也?!?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357頁。董仲舒認為人是天的副本,神化套路有神性,但缺乏對神的體制化。
《春秋》本是一本普通史書,到了董仲舒的手里,就變成了一本神諭之書。董仲舒以《春秋》為災異治亂的經(jīng)典,認為《春秋》所記的大變?yōu)漠愂恰疤臁庇幸庵镜叵蛉碎g表示喜怒,而“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因為“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350頁。甚至可以用陰陽災異之術來呼風喚雨,以求與天相通。董仲舒如同一位通經(jīng)使術的巫者,《春秋》則幾近巫書。董仲舒之后,傳公羊學的眭孟、傳《尚書》的夏侯始昌與夏侯勝、傳《周易》的孟喜與京房、領校五經(jīng)秘籍的劉向與劉歆父子等人,都先后推崇以符命陰陽災異來說解經(jīng)籍的方式,并以之談論時政。
讖緯之學,是東漢儒生急于成就王權和提升自我地位的不當手段,它把漢承秦制解釋成一種神秘化力量的推動,借鑒了宗教成長的基本思路,但這種思路是嫁接于王權之上的。這種做法與先秦儒家使用倫理哲學的“仁德”等理論來解釋這種現(xiàn)象是有巨大差異的??梢哉f,漢代儒學的神化,其實已經(jīng)背離了儒學發(fā)展的初衷。
此外,儒家也是一個造神大戶,儒家神話連綿不絕。漢代儒家信仰背離了孔子的終極社會理想,在儀式上從巫覡那里借鑒了大量的神秘化儀式。儒家神話,首先是依賴官方政權操縱的祭祀儀式,漢代儒家提倡祭天神、祭地祇、祭人鬼、祭孔孟。其次,儒家神話甘于與民間信仰為伍,儒家知識分子廣泛存在于市井與村落,他們的種種行為直接影響了普通民眾的生活程式。再次,儒家神話在漢代末期,在宗教的沖擊下,被動地模仿宗教儀式,廣泛吸收佛道的傳教方式,與宗教形成了對陣的擂臺賽,排斥并拒絕走上制度化宗教之路,儒家神話實質上是矛盾的、多元化的。時至今日,在漢代文化尚有遺留的漢中、川北等西南地區(qū),祭拜祖先和天地君親師的牌位是每年每戶必修的功課。漢代儒家神話雖廣泛傳播,但卻缺少了宗教色彩。
總的來說,儒學的神化并不是把儒學引向了體制化宗教,相反是儒學信仰的異化,背離了傳統(tǒng)宗教的成長之路。
2. 儒學的民間“分化”
先秦時期,人們篤信鬼神,《禮記·表記》所說:“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薄爸苋俗鸲Y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54), 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642頁。天子巡守,“天下巡行守牧民也”*陳立撰,吳則逾點校:《白虎通義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89頁。。禮本是儒家思想的基本要義,但是儒學進入民間后,儒家用“禮”來規(guī)范民間信仰,使其成了民間信仰活動的重要儀式。
儒學的民間化,首先是孔子信仰的民間化。公元前 478 年,魯哀公下令祭孔,從此祭孔成為官方祭祀。漢代劉邦本對儒生不屑一顧,但為了收買人心,拉攏儒生,他在叔孫通的建議下祭拜孔子,《史記》載:“高皇帝過魯,以太牢祠焉。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后從政?!?司馬遷:《史記》(卷47)《孔子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945頁。漢代祭孔規(guī)格之高,無不體現(xiàn)漢代統(tǒng)治者對儒術、儒家的重視,漢代皇帝都心知肚明國家的治理和王朝的穩(wěn)固,還是要依賴儒學。當祭孔成為官方祭祀以后,直接影響到民間信仰,當時在社會上流傳“治身有黃帝之術,治世有孔子之經(jīng)”*王符,汪繼培:《潛夫論》(卷2)《思賢第八》,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8頁。的說法。祭孔進民間,最有力的證據(jù)就是各個地方至今尚存大大小小的孔廟、孔子牌位、孔子造像、孔子畫像等。漢代以后,不光孔子被祭拜,孟子和孔子的弟子也都被請進廟堂,民間素有“七十二賢”之說。伴隨孔子的神化,還有儒家提倡的孝行的道德規(guī)范,如緹縈救父、董永鹿車載父、東海孝婦、孔融讓梨等故事*秦永洲:《山東社會風俗史》,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15頁。廣為流傳并深入民間,成為民間信仰的重要主題。
儒學民間化,古代帝王無疑是民間信仰中一個特殊的神祇。嬴政創(chuàng)“皇帝”之名,本就是對皇權神化的一種行為。到了漢代,在儒生的獻媚造勢下,皇帝披上了“君權神授”的外衣,明目張膽地把自己標榜為“天子”*鄒新明:《敬天的信仰》,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22-127頁。。司馬遷《史記》筆下的天子神跡處處皆是,《封禪書》詔曰:“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諸神當祠者,各以其時禮祠之如故?!薄敖裉熳映跫次?,尤敬鬼神之祀?!?司馬遷《史記》(卷28)《封禪書》,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78頁。《高祖本紀》載:“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暝,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司馬遷《史記》(卷8)《高祖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41頁。一個流氓皇帝,就被太史公這么輕而易舉地神化了,如此煞費苦心制造神話,無非就是想向世人說明“君權神授”的天命觀罷了*陳桐生:《中國史官文化與<史記>》,汕頭:汕頭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40頁。。在民間,龍的信仰源遠流長,龍是圖騰,華夏子孫被喻為龍的傳人;龍是“天”的代指,因而天子又被稱為“龍子”;當然,龍也是屬相,它是龍年所生人的象征。龍的民間信仰,可以說是儒學民間化的典型。
民間信仰的主體是普通百姓,在兩漢主要是以農民和社會閑散人員為主。這些人文化程度不高,對儒家經(jīng)學一知半解或者根本不懂。漢武帝推行編戶齊名,嚴格控制人口,下層人民沒有人生自由,不可能到處傳播儒家學說,常年勞作,僅僅只是依靠官方宣傳教化才對儒學有所接觸。下層人民經(jīng)常受到巫覡、方士等人群的威脅或蠱惑,不自覺地對官學思想有排斥心理,特別是一些民間宗教以儒學為敵,恨之入骨,普通民眾也就沒有能力去擔負儒學宗教化的重任。
儒學民間化的后果是,直接讓儒學信仰散落民間,雖然遍地開花,但是沒有一處能夠結出宗教之果,一直讓儒家信仰徘徊在民間信仰與國家政權之間,湮沒民間諸神的星辰之中,難以形成正統(tǒng)宗教。
1. 儒學地位的清高
漢代“獨尊儒術”,儒學榮升百家之首,也就因此而變得清高和不可一世。在那樣一個儒學即真理的時代,儒學要想發(fā)生變化,或者放棄現(xiàn)有地位而去成立“宗教”,幾乎是不可能的。
儒生獻媚權術,前仆后繼,秦代儒生妄亂朝政,始皇統(tǒng)一思想,焚書坑儒,儒學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擊。武帝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xiāng)之,于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 司馬遷《史記》所記載《儒林列傳》,其實就是一部儒生弄權史,一些儒生為了走上仕途,不惜爾虞我詐,轅固品行端正,剛正不阿,“諸諛儒多疾毀固”。“董仲舒以弘為從諛”,不得已而專注于治學,“董仲舒恐久獲罪,疾免居家?!比寮宜鶄魇诘?,基本上都是為官之道,“而董仲舒子及孫皆以學至大官”*司馬遷:《史記》(卷121)《儒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115-3130頁。。
漢代儒學吸收百家思想,“獨尊儒術”一說純粹子虛烏有*孫景壇:《“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子虛烏有”新探——兼答管懷倫和晉文(張進)教授》,《南京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第90-96頁。。春秋之際,王權衰微,諸侯爭霸,戰(zhàn)火不息,在這樣的亂世,儒家思想大唱仁義和道德,這種“王道”思想是很難被企圖稱霸天下的諸侯所采納的。相反,需要的是一種“救世”思想,需要霸道,因而法家思想興盛,最終成就秦國一統(tǒng)天下。但問題也隨之而來,法家之道無法有效長期治理國家,導致秦二世即亡。漢代賈誼悟出了“攻守異勢”的道理,叔孫通就提出:“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愿徵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司馬遷:《史記》(卷99)《劉敬叔孫通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722頁?!皝y世之法,高為量而罪不及,重為任而罰不勝,危為禁而誅不敢?!?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卷11)《齊俗訓》,馮逸、喬華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71頁。這是當時社會思想的主流。董仲舒正是看到了亂世需用重典而治世要懷以仁德的這種治國策略,迎合武帝的心理,他說“漢繼秦之后,如朽木糞墻矣,雖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班固:《漢書》(卷26)《董仲舒?zhèn)鳌罚本褐腥A書局,1962年,第2504頁。。所以,從目的上來說,漢代儒生動機不純,也不可能堅持所謂的孔孟之道,很可能做的,就是迎合當權者的心態(tài)。有學者就指出,從董子的代表作《春秋繁露》與《天人三策》的思想內容來看,它確實不是“純儒”,而是熔煉百家的“雜儒”*莊樹宗、王四達:《“罷黜百家”還是“熔煉百家”——論董仲舒思想的“雜家”特征及其歷史影響》,《江蘇社會科學》2010年版第4期。。董仲舒以“天”為萬物創(chuàng)世,講求“天人合一”,人世間的一切,包括政治、人倫、思想,因此,莊樹宗等人毫不客氣地說“與其說是尊儒學,不如說是尊官學也許更恰當”,漢代儒學在政治上已經(jīng)走入歧途,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純儒”了。從內心來說,儒生是絕對不可能自降身價,把自己的主張和其他學說并立起來,在儒生的觀念里,其他學說都是搬不上臺面的。儒學是正學,是上上之道,儒學與政權的結合以至于高高在上,高處不勝寒,也就阻斷了宗教化、民間化,甚至學術化的道路。
2. 儒學與道教對峙。
第一,儒學思想與道家思想的對立。帛書《道德經(jīng)》與傳世本有較大的差異,其中最為突出的地方,就是把儒道對立理論化。從思想觀念上,儒剛而道陰,儒家思想講求自強不息,大同思想、內圣外王之學,正己正人、成己成物的主張,以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的心態(tài),無不反映出剛健有為、奮進不止的精神;而道家思想清心寡欲,見素抱樸,渴望回到小國寡民的社會,主張無知、無為、無欲、不爭,貴柔、守雌、主靜,純任自然,泯滅主體能力*李宗桂:《中國傳統(tǒng)文化探討》,廣州:花城出版社,2012年,第413頁。。
第二,東漢末年,民間宗教興起。五斗米教借道家老子之名,創(chuàng)立道教。民間宗教借道家之勢與政權緊密結合的儒教展開斗爭。道教興起,是有歷史根源的。一方面,儒學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在其他思想學派中,只有道家學說最為完備,且道學避世神秘,能夠成為對抗儒學的思想。另一方面,漢代末年官員腐敗,禮治混亂,民不聊生,人民渴望穩(wěn)定和安寧,道家思想迎合了人民的心理,能夠得到廣大下層人民的支持。還有一方面,漢代的民間宗教,崇尚巫鬼,“起學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誣細民,熒惑百姓妻女?!?范曄:《后漢書》(卷49)《王充王符仲長統(tǒng)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34頁。以至于漢末,五斗米教興盛,“魯遂據(jù)漢中,以鬼道教民,自號‘師君’。其來學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號‘祭酒’?!?陳壽:《三國志》(卷8)《魏書八》,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63頁。五斗米教要誦讀《老子》,張角的太平道是民間巫術與黃老崇拜相結合的產物*任繼愈主編:《中國道教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2頁。。在各種因素的影響下,道學開始轉變?yōu)橐环N宗教形態(tài)登上歷史舞臺,但與此對立的儒學,卻被民間宗教所排擠,無法深入民眾,更難被民間宗教利用,最后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宗教挑戰(zhàn)。
漢代儒學由私學轉為官學,看似儒學取得了獨尊的地位,但“儒術”并不等同于“儒學”,“儒術”只是儒學政治化、神化的歧路,嚴重干擾了儒學學術化和宗教化,因此漢代儒學是走向沒落的*惠吉星:《論“獨尊儒術”與漢代儒學的沒落》,《學習與探索》1991年第05期,第16-22頁。。
儒學的宗教化歧路,首先是儒家信仰的喪失。宗教形成的諸要素中,宗教觀念是“一切宗教邏輯的出發(fā)點”*呂大吉主編:《宗教學綱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0頁。,是宗教產生最基本的要件。儒學的宗教觀念在先秦時已經(jīng)萌芽,孔子尊崇的主宰萬物的“天”,推崇理想人格的“君子”,只是比較泛化,屬于非實體主義哲學。但漢代,儒生迎合政治權力,把“天”實體化為“天子”,把“君子”實體化為“國君”,把“仁”實體化為“三綱五?!?,把先秦儒學的最核心觀念嚴重扭曲。儒學最主要的信奉者是儒生,而儒生不是貪戀權術整天想著怎么入仕,就是弄些奇巧淫技與方士爭高低,根本無心建立一個以孔子為中心的宗教組織。那么最后的結果就是,漢代儒學只沉醉于權力與方技的溫柔鄉(xiāng),錯過了在道教創(chuàng)立和佛教東來之前成長為宗教的絕好機會。
一派宗教,要建立并推廣開來,必須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也就是所說的信徒,沒有信仰者,就會自然消亡。儒家信仰脫離大眾,缺乏群體基礎,無組織基礎是儒學宗教化的又一歧路。漢代民間信仰蓬勃發(fā)展,大量的鬼神進入民間神祇。孔子也作為一種“神”進入民間,與民間信仰不斷融合。但是,民間信仰不同于宗教,民眾功利、散亂、信仰神秘多樣,根本不可能僅信奉孔子一神,沒有排他性,多在私學的“經(jīng)館”“精舍”“精廬”和求取功名的儒生家中供奉??鬃有叛龅纳鐣A其實是非常薄弱的,這種民間信仰遠遠還達不到儒教所需要的“孔神”信仰。宗教的神都有排他性,信耶穌者,很難讓他同時去信釋迦牟尼或真主。漢代儒家信仰的基礎就沒有建立起來,幾乎沒有信徒。縱使有,在漢代的儒學信仰者中,要么是官僚權貴,要么是想做官的落魄書生,這種信仰是信而不純的。
如果儒學完成宗教化,至少應該把孔子升格為至高無上的“神”,然而事實上,漢代對孔子的神化僅僅只是停留在對孔子的崇拜上??鬃釉谌鍖W中的“先師”地位,是儒學宗教化歧路之三。其一,就先秦孔子的言行而言,孔子是不信鬼神的,宗教教主都不信鬼神之說,那么就難有宗教一說。李申說“孔子不是不信鬼神,而是虔誠地相信天命鬼神,并且為維護傳統(tǒng)的宗教禮儀制度,進行了頑強的努力。”*李申:《儒學與儒教》,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93頁?!疤烀迸c“鬼神”還是不能混為一談的,自然、客觀規(guī)律都可以劃入“天命”,但不能籠統(tǒng)地說是“鬼神”。其二,孔子更多的是一種先哲、圣人形象,而非宗教“神”。《論衡》曰:“儒者論圣人,以為前知千歲,后知萬事,有獨見之明,獨聽之聰,事來則名,不學自知,不問自曉,故稱圣,則神矣。”*劉盼遂:《論衡集解》(卷26)《實知篇》,北京: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519頁??鬃拥氖?,是一種對知識“無所不知”,而不是一種神的“無所不能”。從根本上來說,漢代儒生需要的就是孔子的“知識”,需要的是為官之道,治國良策,化民良方,而不是對孔子的心靈依托,缺乏宗教情懷。
漢代儒生勾心斗角,整個儒林就是一部權力斗爭史。儒生無心擔任神職角色,放棄了對宗教化的引領,是漢代儒學的歧途之四。司馬遷曰:“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司馬遷:《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289頁。漢代儒生卷入政治泥潭終難自拔,連太史令也受李陵之禍牽連,自嘆“是余之罪也夫”??v觀兩漢歷史,似乎儒學成就都是政治斗爭的產物,就連學術性很強的《說文解字》也不例外*暴拯群:《<說文解字>是兩漢政治斗爭的產物》,《學習論壇》1994年12期。。兩漢政治斗爭獨特,皇權與外戚爭斗不斷,內憂外患,儒生在這樣復雜的政治斗爭中,終難潔身自好。茍延殘喘都難,怎么還有精力去創(chuàng)立儒學宗教。
基于以上分析,儒學自誕生以來,它與諸子百家思想一樣,是有宗教化思想和宗教性的,只是漢代儒學在發(fā)展過程中,基于種種因素,結果沒有順利走上宗教化的道路。到了漢代,儒學發(fā)展面臨抉擇,要么與其他諸子思想一樣,缺少社會基礎,走單純的學術化路線;要么選擇以宗教形式發(fā)展,建立一個系統(tǒng)、完備的宗教體制,完成與道家學說一樣的宗教化之路;但事實上,儒學選擇了“罷黜百家”,走上了極其強勢的政治化和民間化之路,儒生依靠王權自上而下推行儒家學說,建立國家官方的“政教”而非“儒教”,政權與宗教本身的不可調和阻斷了儒學宗教化的前進方向。從這個角度來說,新儒家所講的儒學的“魂”應該是儒學信仰本身,而非儒學的政治化,或等于意識形態(tài)。儒學本身與政治是無關的,儒學的政治理想不是要將儒學變?yōu)橹鲗д蔚囊庾R形態(tài)。儒學的宗教化的反面,就是讓儒學成為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成為一種統(tǒng)治民眾的有力武器。也正是因與政權為伍,儒家思想在近代社會中,約束了自身的進化和發(fā)展,甚至成為學術化、民間化、宗教化的絆腳石,也因此禁錮了進步思潮,不能與時俱進,最終成為與大眾主流思想及新興意識形態(tài)的對立代表。
儒學發(fā)展之路是多元的,道路之間又是相互影響的。此時此刻,人們回溯儒學的宗教化道路,不難發(fā)現(xiàn),正是以“獨尊儒術”為代表的儒學權力化,才湮沒了儒學多元化的方向,以至于儒學學術化、宗教化、民間化之路遙遠、崎嶇,走起來異常艱難、迷茫、痛苦。當然,需要強調的是儒學的成教之路在漢代的曲折,不等于儒學就由此喪失了宗教性,不是說儒學就沒有宗教化。只是說,由于儒學在漢代的獨尊地位,客觀上推動了儒學的強大,但從儒教史的發(fā)展來看,漢代儒教與儒術的發(fā)展是不成正比的。儒學長期與國家政權的意識形態(tài)結合,隱匿了儒學的宗教性。
西學東漸,洋務運動,維新運動,儒學思想在近代化潮流中被沖刷得支離破碎;辛亥革命,直接導致了儒學與國家政權的“松綁”,儒學無緣成為社會主導思潮;新文化運動開始,西方思想如潮水般涌來,儒家的自我約束和教化功能幾乎喪失殆盡;改革開放以后,儒學復興,也只是以“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身份的“萃取”,儒學與政治已經(jīng)絕緣;現(xiàn)如今,儒學在世界范圍內生根發(fā)芽,由于儒學不再是以“儒術”之名獨尊,使得儒學多元化特性得以凸顯,儒學的學術性、宗教性、民間性已經(jīng)超越政治性。在儒學的宗教化之路上,宗教性的長期存在,儒學發(fā)展為宗教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