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虹
(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情節(jié)在文學敘事中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即使現(xiàn)在人們普遍認識到了人物在故事中的重要性,但情節(jié)的地位依然不可撼動。小說家兼評論家康普頓·伯尼的一個生動的類比足以見情節(jié)的重要性,他說:“情節(jié)猶如一個人的骨架,不如臉部表情或符號那樣有趣,但它支撐著整個人的結構?!睂τ谇楣?jié)的探討最早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的美學著作《詩學》:“情節(jié)是對行動的模仿”,這里說的情節(jié)指對事件的安排。他認為在整個悲劇藝術中,最重要的成分就是情節(jié)。直至今日,其基本含義在各種西方批評理論中依然未變?,F(xiàn)代敘事學理論認為,情節(jié)是指各種“事件”(包括場景)通過各種邏輯關系實現(xiàn)的有機組合,它是構成小說故事的核心要素。
余華是情節(jié)設置的高手,他擺脫了現(xiàn)實的束縛,站在歷史的高度,采用別出心裁的技巧,設計出某些超現(xiàn)實主義情節(jié)。他常常將筆下的小人物不斷地推向死亡和絕望的邊緣,通過主人公所經歷的生活中的種種苦難,將自己對人性的感知和世界的認知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進而引發(fā)人們對社會和人生的深度思考。余華設置情節(jié)的手段主要有三個:情節(jié)荒誕化,偶然性與必然性并存,循環(huán)式情節(jié)模式。
縱觀余華的作品,他總是喜歡用一些荒誕不經,離奇古怪的情節(jié)和場景來表現(xiàn)主人公的生存困境和陰暗扭曲的心理世界,借此揭示出現(xiàn)實世界存在的某些觸目驚心的真相。事實上,余華經歷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最為動蕩的“文革時期”,目睹了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在中國掀起的巨大變革,他對真實的認識一直有著自己的見解和堅持。他曾說過:“我覺得我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是在努力更加接近真實。我的這個真實,不是生活里的那種真實……在我的精神里面,現(xiàn)實里其他人覺得不真實的東西,我認為是真實的?!睘榱吮憩F(xiàn)和還原這種真實,他常常向現(xiàn)實秩序提出質疑和挑戰(zhàn),讓筆下的人物在彼此錯位的生存境遇中掙扎沉浮,以此來體現(xiàn)人們生存的荒誕性。
《現(xiàn)實一種》從整體上看,可以說是一場“死亡的盛宴”,全篇充斥著血腥氣息。首先人物關系本身就存在荒誕性,作品中的一家人雖然生活在一起,但是彼此之間似乎不存在一點親情。祖母擔心的只有自己的身體,山崗、山峰兩兄弟走在一起就像陌生人,皮皮以聽到堂弟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為享受。接下來作者設計了一系列荒誕無比的情節(jié),一場家庭沖突逐漸演變成家庭成員之間無休無止的復仇過程。山崗四歲的兒子皮皮無意間摔死了山峰尚在襁褓中的兒子,于是山峰一腳踢死了自己的侄子皮皮,接著山崗將山峰捆在樹上,用一種殘忍的方式把自己的親弟弟折磨致死,最后山崗因故意殺人罪被處以極刑,但是山峰的妻子還不解氣,她謊稱自己是山崗的妻子,主動捐贈死者的遺體,使槍斃后的山崗還要承受被肢解的結局。所有的復仇都是在看似平靜的場景下進行的,讀來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敘述者正是通過這一系列荒誕的情節(jié),深刻地揭示出人性的陰暗面,將人性惡的主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兄弟》中的荒誕情節(jié)依然無處不在,引人入勝。首先主人公李光頭是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的“小流氓”,就算是在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背景下,依靠收破爛發(fā)家致富,甚至成為劉鎮(zhèn)首富,億萬富翁,似乎仍然有些荒誕不經;李光頭舉辦了轟動全國的處美人大賽,吸引了各地的美女報名參加,結果冠軍卻讓一個有著兩歲孩子的女人奪走;李光頭成功之后,三十多個女人抱著孩子紛紛向李光頭討債,最后還鬧到了法庭上,而李光頭早已做了結扎手術。這些啼笑皆非的情節(jié),不僅僅是為了表現(xiàn)主人公的性格,更是為了揭示出隱藏在表層下的社會的荒誕性,從而讓人們更加真實地認識社會。改革開放后,人們的價值觀,人們的追求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金錢和欲望的腐蝕,很多人都成了錢的工具和奴隸,人性受到了極大的扭曲,這也從側面反映出了余華對社會和人性的獨到感知和思考。
巴爾扎克曾說過:“偶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家?!毙≌f作為一種敘事文體,需要敘述者在或長或短的文本中,設置一些波瀾起伏的情節(jié),以維持讀者的閱讀興趣。偶然性情節(jié)的作用就是使故事一直處于變化的過程之中,它使作者試圖建立起來的平衡不斷被打破,也就打破了讀者的閱讀慣性,使讀者的閱讀興趣一直延續(xù)到故事的終點。余華的作品中無不充斥著偶然性事件,正是這些偶然性事件使得小說整體上產生了出人意料的戲劇沖突,也使他的小說讀起來并不讓人感到乏味。然而,所有的偶然性都是寓于必然性之中的,許多偶然性事件的發(fā)生都有其必然的目的和意義。亞里士多德曾說過:“一切‘發(fā)現(xiàn)’中最好的是情節(jié)本身產生的,通過合乎可然律的事件中引起觀眾驚奇的‘發(fā)現(xiàn)’,情節(jié)中的因果關系也就是由此而來的?!笨梢姡瑳]有必然性就沒有事件所謂的前因后果可言。
《現(xiàn)實一種》將偶然性的張力擴展到了極致,作者巧妙地將一切復仇和殺戮的根源都來自于一次偶然性事件。作者將暴力的起源安放在尚未接受任何啟蒙教育,對生與死茫然不知,理性尚不健全的四歲的皮皮身上。皮皮好心地抱著堂弟去屋外享受那久違的陽光,當他感到兩手疲勞的時候,便自然而然地扔掉了懷里的堂弟,以致堂弟摔死,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的行為會給整個家庭帶來怎樣災難性的后果。一次偶然性的事件激起了家人復仇的欲望,復仇的欲望又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這個偶然性事件是所有謀殺事件的導火線,是促使情節(jié)發(fā)展的推動力。事實上,皮皮的暴力行為是存在著一定的必然性的,這與整個家庭特別是他的父母長期給他的影響有關。皮皮正處于樂于模仿成人行為的年齡,他經??吹礁赣H打母親,于是他潛意識里并不認為那有錯,也不認為那種暴力行為會給別人帶來痛苦。所以,當他摔死堂弟后,他沒有驚慌失措,有的只是手里失去重物之后的輕松自在。所以說家庭成員間連環(huán)殺戮行為并非偶然,都是暴力潛意識的外化,這一切都是敘述者為了凸顯人性中的陰暗面而設計的。
《兄弟》中的偶然性事件也處處可見。文章開頭寫李光頭在廁所偷看女人屁股被抓時曾寫到“那年月很多男人都在廁所里偷看女人的屁股,很多男人都平安無事。李光頭偷看時被他們活捉了還被他們游街;李光頭的父親偷看時掉進了糞池淹死。”可見這個概率極低的事件發(fā)生在李光頭身上實在是太偶然不過了。李蘭忍受了劉鎮(zhèn)人的嘲笑和指指點點,好不容易在艱難的歲月遇到了宋凡平并和他結合,她終于有了活著的勇氣和自信后,宋凡平卻被抓最終慘死。一方面宋凡平被抓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李光頭一次偶然的天真的喊叫,另一方面宋凡平偶然的死亡也使李蘭和這個家庭雪上加霜。當騙子周游來到劉鎮(zhèn)尋找推銷員幫他推銷處女膜時,正好“宋鋼推門出來了”,于是宋鋼被周游說騙,南下闖蕩,再也沒有回來。就整體來看,這部小說就是偶然性的產物。《兄弟》中的眾多偶然性事件看似偶然,實際也存在著某種必然性。偷看女人屁股之所以在當時屢見不鮮,是因為那本身就是個欲望禁錮的荒誕時代,抓住李光頭不僅因為他父親也是因這種行為而死,更重要的是能夠供當時精神空虛的人們取樂。宋凡平的死也并非偶然,他是個剛正不阿,具有強烈反抗意識的人,宋鋼的倔強性格遺傳了他的父親,這種性格是造成他一切偶然事件的必然因素。他堅決要靠自己的努力讓林紅過上好日子,不顧林紅的反對跟著騙子周游南下賺錢,忍受了心靈和身體的雙重折磨和摧殘,最終走上了自殺之路。余華通過偶然性和必然性并存的方式設置這些情節(jié),讓人物自己安排自己的命運,不僅使作品產生了全新的審美效果,也表達出自己對世界和人性的真切感受和深邃思考。
自古典主義誕生以來,大多數(shù)批評家和創(chuàng)作者都以“三一律”為準則,尤其是對小說這種文體來說,作家更是遵從“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這一模式進行創(chuàng)作。直到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崛起,文本的敘事方式才發(fā)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小說作為一種用情節(jié)“說話”的文本,它的情節(jié)設置可以有很多種,余華采用的是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模式。循環(huán)敘事使小說在敘事上呈現(xiàn)出一種周而復始的封閉狀態(tài),從開頭到結尾形成了一個圈或者說是復位。余華在作品中總是將相同或相似情節(jié)進行重復或循環(huán)敘述,在結構上很好地調節(jié)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節(jié)奏,使作品更富張力,在內容上不僅使故事本身更加豐滿和耐人尋味,也使小說整體上產生一種宿命輪回感。
以《現(xiàn)實一種》來說,小說以殺戮開始也以殺戮告終。小說剛開始先營造了一種冷漠、冰冷的家庭氛圍,接著各種殺戮便開始了。以皮皮摔死了堂弟為開端和導火線,最終也回歸到山崗被醫(yī)生們在談笑風生間肢解的血腥結局。《兄弟》開頭寫李光頭坐在他的遠近聞名的鍍金馬桶上,想象著自己遨游太空,陷入了對宋鋼的思念。在兄弟兩人經歷了不同的磨難走上不同的結局后,最終又回到了李光頭對宋鋼的想念。小說在結尾處有著這樣的情節(jié):李光頭正在努力學習俄語,為遨游太空做準備,他想帶上宋鋼的骨灰盒一起上太空。
余華對故事情節(jié)的解構,對現(xiàn)實的顛覆以及對真實的重新定義,使作品呈現(xiàn)出當代小說所特有的后現(xiàn)代主義感。他從來沒有將筆觸停留在故事本身,他的情節(jié)設置的種種方式,一方面體現(xiàn)了他對人的生存境遇的焦慮,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他對人性和世界的意義的探尋,從而凸顯出其精神思考的高度,也使他的作品能夠經久不衰。
[1]吳義勤.余華研究資料·我的真實[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2]亞里士多德.詩學[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3]余華.兄弟[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
[4]胡亞敏.敘事學[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