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我的一個作家女友閆紅總喜歡毀人幻想。比如民國美才女陸小曼是廣大文藝男青年的偶像?？墒情Z紅說：她的戀愛都是從借錢開始的，你們知道嗎？

文藝青年們總避諱在談愛情時提到錢，總喜歡將人間的愛情升華到廣寒宮的高度，把女神們都幻化成只需餐風(fēng)飲露就能迎風(fēng)飛舞的嫦娥。但，只要是發(fā)生在地球上的事情，哪怕是愛情，或者，尤其是愛情里，錢的蹤跡，都會一再出沒其中。

《紅樓夢》里，賈璉真心愛上尤二姐的舉動之一，就是將他所有的體己都交給二姐收藏，而他和鳳姐夫妻離心離德的標(biāo)志之一，也是各自有小金庫，彼此算計。賈璉想讓鴛鴦弄出賈母的寶貝典當(dāng)應(yīng)急，求鳳姐說情，鳳姐還要授意平兒訛他200兩銀子——本應(yīng)風(fēng)情旖旎的臥房，響徹的卻是算盤珠的噼啪聲。

日本作家松本清張寫過偵探小說《存活的帕斯卡》，命案本身給人印象不深，倒是探討了一種類似賈璉和王熙鳳的很有意思的夫妻關(guān)系。松本清張細致甚至瑣碎地寫出了一個花心丈夫深受瘋狂妻子所苦的各種困境。她貪婪、嫉妒、偏執(zhí)、暴烈、歇斯底里。而他，則有著很多男人的通病：花心、軟弱、易妥協(xié)。那漫長而瑣屑的夫妻戰(zhàn)爭寫得異常真切，像是作家本人也曾深受其苦。

這仿佛是亞洲男人的宿命：擇偶時只注重女人的美貌，而非性情、智識。歲月流轉(zhuǎn)、家事煩惱中，他們開始深受這類女人之苦，又開始以獵艷來轉(zhuǎn)移和逃避，但所獵的，還是一樣徒有美貌卻徒增煩惱的女子——一代代男人女人就是這么過來的。

小說里也寫到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無論是畫家的妻子，還是他的情婦，都異常貪婪。他的妻子拼命催著他畫畫掙錢，壓榨著他的才華、精力去換錢。他的情婦則是赤裸裸地每次給他一個數(shù)目，讓他在四處苦苦籌錢的困境里不能自拔。她們向他貪婪索求的，似乎不是他這個人，也不是他的愛，而是他的錢。

當(dāng)愛不值錢時，值錢的，就只剩錢本身了。馮夢龍的《喻世明言》里有一篇《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塑造過一個寬懷大度的丈夫。對于在他外出經(jīng)商時與人偷情的妻子王三巧，他雖迫于無奈休妻，但對妻子仍懷溫情。在三巧改嫁時，把16箱細軟送她當(dāng)作陪嫁。不管是心胸，還是對于錢財?shù)幕磉_，蔣興哥都打破了“商人重利輕別離”的固有形象。

錢和愛，或者說，財和色，如果非要找相同之處，那就是都是人類永遠的軟弱之處。據(jù)說觀音大士曾經(jīng)化身為一個美貌的妓女，并不自估身價，而是凡有來客，無不接納。但所有曾與之交合過的男子，其后都沒有了色欲之心。一日，她無疾而終，鄰里為之買棺下葬。有高僧路過，才道明這是觀音見世人欲心太盛，才來化身度世。眾人半信半疑，開棺驗看，發(fā)現(xiàn)尸骨已節(jié)節(jié)化為黃金——世人稱之為“黃金鎖子骨菩薩”。

看來神通廣大的觀音也拿世人對財色的欲望無法，她想喚醒、救度世人，也只能依靠美色與法術(shù)。她想讓愚昧之人信服，也只有把尸骨化做黃金。這是世間悲涼無奈之處，卻也是觀音深諳人性之處，想升華世人境界，還是得從其最易接納的財與色入手。觀音尚且如此，何況我等凡夫。

只談錢的不是愛情，是交易。不談錢的愛情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坦坦蕩蕩談錢，真心實意付出和得到，才是人世間有生命力的愛情，接著地氣，也會接著上天的祝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