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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會學校與西體中用*

桑兵

摘要：近代中國的科舉與學堂之爭，焦點在于中學與西學的地位以及如何將中西學熔于一爐。學制頒布之前，教會學校實行的教育名曰中西分途并重，實則可謂西體中用，只不過西體是科學和宗教的雙體。中西學相對，西學為體；學與教相對，則以宗教為體，中西學皆為用。教會學校始終分途教授的中西兩學，經(jīng)歷了融合匯通的陣痛，仿照東學形成新學。因未能積極參與中西學合流產(chǎn)生新學的過程，既使教會學校在教育目的和教育方式等問題上相當困惑，也局限了教會學校對于整個中國社會文化變遷的影響力，尤其是在學制設(shè)置與演進方面，貢獻相當有限，只能繼續(xù)處于邊緣化的境地。

關(guān)鍵詞：教會學校； 中學； 西學； 晚清

近代中國長期持續(xù)的科舉與學堂之爭，所爭的焦點，其實是中學與西學的地位。教會學校在這一歷時半個世紀的爭議和爭奪中，也扮演了特殊的角色。學制頒布之前，一般而言，教會學校實行的教育可謂西體中用。不過，教會學校的西體，與普通學校有別，實際上是科學和宗教的雙體。這既使教會學校本身在教育目的和教育方式等等問題上存在相當?shù)睦Щ螅簿窒蘖私虝W校對于整個中國社會文化變遷的影響力。尤其是在影響清朝的學制設(shè)置與演進方面，貢獻相當有限。相關(guān)材料已被整理匯編，相關(guān)史事一般教育史或傳教史的研究者大都耳熟能詳，可是轉(zhuǎn)換擴張視角，對于材料和事實或有深入一層的解讀。

一、圣道與技藝

中國歷史上整體性集中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主要有三次，即兩漢至兩宋受佛教影響的一大要事因緣、明末清初來華耶穌會士帶入西學、晚清以來伴隨歐風美雨而來的從西學東漸到輸入新知。大體而言，三次的情形各有不同，而前兩次態(tài)勢基本一致。在佛教千年的濡染浸淫下，至宋代形成新儒學即理學?？墒撬稳迦≈檫€櫝，以免數(shù)典忘祖，有意掩飾佛教性理之說，而上溯兩漢乃至孟子的心性之學，以至于后來高明亦難以分辨說法與史事的聯(lián)系及區(qū)別。

來華耶穌會士帶入的西學，不僅改變了士大夫的知識，甚至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后者的認識。不過，明末清初的諸儒延續(xù)宋儒的態(tài)度，盡可能掩飾其知識的變更，更絕口不提來源。今日學人經(jīng)過仔細比較來華耶穌會士帶來的西書與可能接觸這些西書的士大夫前后相關(guān)著述的內(nèi)容變動，逐漸將所謂自然科學方面影響的脈絡(luò)一一揭示；但是在人文制度方面，因為方以智等人同樣將來自域外的觀念用先賢的語言說出，迄今為止仍然只有籠統(tǒng)的推測性說法，很難真正落到實處。即便清代考證學是否受到來華耶穌會士的影響一節(jié)，也是聚訟紛紜，未得一是。

與前兩次相比，晚清以來中國受到的第三次域外文化的整體性影響不僅層面擴大，程度加深，更為關(guān)鍵的是，態(tài)勢完全改變。中學與西學的沖突融合在經(jīng)過夷夏大防、中體西用的階段之后，乾坤顛倒，中西越來越與新舊相對應(yīng)，而西與新又被視為具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性，取珠還櫝逐漸演變成標榜華洋兼?zhèn)洌M而大張旗鼓地輸入新知。全盤西化雖然在認識層面引起不少反彈，在事實層面卻是高歌猛進。從反省落后的原因以及追趕先進的目的出發(fā)，凡是人有我無的，都要增添；凡是人無我有的，都要舍棄；凡是人我皆有但形式內(nèi)容有別的，都要洗心革面。風尚變換的結(jié)果，挾洋自重絕不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的時髦，至今仍然以各種形式普遍存在，并且名正言順地引領(lǐng)時趨。而思想學術(shù)文化的轉(zhuǎn)變與教育的變更關(guān)系緊密，承載西學的學堂教育在西學壓倒中學的轉(zhuǎn)換中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西學入華并非始于晚清，在堅持道學為本的同時，朝野上下也逐漸承認西學的實用，因而考慮如何將西學與中學整合成為一體的問題。最初的思路是納西學于科舉，道咸同光四朝，僅官員正式提出有據(jù)可查的改科舉方案就有18種之多*關(guān)曉紅：《晚清議改科舉新探》，《史學月刊》2007年第9期。?？墒菬o論怎樣想方設(shè)法，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以科舉整合西學的努力屢試屢敗，而西式學堂的發(fā)展卻日趨完善，由單一逐漸全面，由無系統(tǒng)時期進入有學制時代。在張之洞等重臣的鼓動下，清廷最終轉(zhuǎn)而納科舉于學堂。

這時的學堂教育已經(jīng)實行分科教學，采用分門別類、循序漸進的教科書和教程，所謂中學與西學熔于一爐，實際上等于用西學的爐子重新熔鑄中學。中學固有的體系被拆解之后，逐一對應(yīng)于西式的分科。由于自然科學的部類基本就是照搬移植，除了具有地域性的若干學科(如地理、地質(zhì)、動植物分類等)的若干部分，一般而言中西融合的問題并不會令人感到困擾。而在人文社科部類，則科舉不能兼容西學的麻煩依然延續(xù)，出現(xiàn)如何安放中學的糾結(jié)。雖然文史政經(jīng)勉強削足適履，哲學、社會學照虎畫貓，都還算有了安身之所，經(jīng)學卻始終不安于位，最終由低而高地逐層退出學制體系，作為補救措施而專門單列的存古學堂也顯得不倫不類，魂不附體。這樣一來，中體可以說全面解體，在學堂體系里，西學成了正式的體，中學只能旁落到為用的地位。

自從國人重視西學和西式教育之始，如何在學堂中安放中學與西學就成為左右為難的大問題。這一歷史進程，主要是在國人自辦的學堂演進中逐步展開的。在此期間，教會學堂以其實用有效以及在西學的教學方面占據(jù)優(yōu)勢，一度成績顯著?？墒?，在中西學的融合方面，教會學校的作用卻似乎不如人意。

馮桂芬的《采西學議》較早提出在廣東、上海設(shè)一翻譯公所，“選近郡十五歲以下穎悟文童，倍其廩餼，住院肄業(yè)，聘西人課以諸國語言文字，又聘內(nèi)地名師課以經(jīng)史等學，兼習算學。聞英華書院、墨海書院藏書甚多，又俄夷道光二十七年所進書千余種，存方略館，宜發(fā)院擇其有理者譯之。由是而歷算之術(shù)，而格致之理，而制器尚象之法，兼綜條貫，輪船火器之外，正非一端” 。

按照馮桂芬的設(shè)想，學習西學，不僅要學會語言文字，還要兼習算學，因為“一切西學皆從算學出，西人十歲外無人不學算，今欲采西學，自不可不學算，或師西人，或師內(nèi)地人之知算者俱可”。歐洲近代科學的基礎(chǔ)究竟是算學還是實驗科學，另當別論，重要的是認定算學為一切西學的本源基礎(chǔ)，習算學的目的也就是要進而學習一切西學。只不過其所謂一切，僅僅指名了格致、制器之類，而不及人文社會方面。

馮桂芬以為：“通市二十年來，彼酋之習我語言文字者甚多，其尤者能讀我經(jīng)史，于我朝章、吏治、輿地、民情，類能言之；而我都護以下之于彼國則懵然無知，相形之下，能無愧乎？于是乎不得不寄耳目于蠢愚謬妄之通事，詞氣輕重緩急，轉(zhuǎn)輾傳述，失其本指，幾何不以小嫌釀大釁！”*《校邠廬抗議》卷下，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1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27—28頁。這樣的比較，未免高估彼酋掌握中學的能力，不過旨在強調(diào)要在西學堂中由內(nèi)地名師課以經(jīng)史的重要理據(jù)。其《上海設(shè)立同文館議》關(guān)于中學教師的資格職能進一步明確為：“兼聘品學兼優(yōu)之舉貢生監(jiān)，兼課經(jīng)史文藝，不礙其上進之路。三年為期，學習有成，調(diào)經(jīng)考試，量予錄用。遇中外交涉事件，有此一種讀書明理之人，可以咨訪，可以介紹，可從前通事無所施其伎倆，而洋務(wù)之大害去矣?！倍鴼v算、格致、制造等反而可以通過翻譯成書來學習*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1冊，第38頁。。也就是說，中學的經(jīng)史仍然為本體，以俾學習者的仕進之道。

馮桂芬的主張顯然被主持相關(guān)事務(wù)者所接受，上海同文館試辦章程規(guī)定：延訂近郡品學兼優(yōu)紳士一人為總教習，舉貢生員四人為分教習，分經(jīng)學、史學、算學、詞章為四類，而以講明性理敦行立品為綱，習西語西文之暇，仍以正學為本。算學西文須逐日講習，經(jīng)史各類，隨生徒的資稟所近分習之*高時良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洋務(wù)運動時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5—176，179—196，7，256，347，589—590頁。。后來廣方言館課程規(guī)定：習經(jīng)、習史、講習小學諸書、課文、習算學。學生分上下班，初進館者在下班，學習外國公理公法，如算學、代數(shù)學、對數(shù)學、幾何學、重學、天文、地理、繪圖等事，皆用初學淺書教習。若作翻譯者，另習外國語言文字等書。上班分七門，學生專習一藝，如地質(zhì)冶煉、鑄造、制造、制圖司機、航海、水路攻戰(zhàn)、外國語文及風俗國政。中師、西師分限督課*高時良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洋務(wù)運動時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5—176，179—196，7，256，347，589—590頁。。廣州同文館即“兼聘內(nèi)地品學兼優(yōu)之舉貢生員，課以經(jīng)史大義，俾得通知古今，并令仍習清語”*高時良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洋務(wù)運動時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5—176，179—196，7，256，347，589—590頁。。

京師同文館用科甲正途出身者學習天文算術(shù)，主要就是借西法以印證中法，反對者則擔憂中西學混通，影響讀書學道，舍圣道而入歧途，因而只贊成在歷法、制器等方面中法與西法互相考驗。整體而言，中西學必須截然分立，不應(yīng)混淆。所以倭仁將禮義與權(quán)謀、人心與技藝相對。于淩辰擔心開天文算學館會開啟學洋人與鄙洋人的朋黨之爭，背后其實也是擔憂中西學相爭不已的麻煩會浮上臺面*《同治六年三月二十七日通政使司通政使于淩辰折》，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洋務(wù)運動》第2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第39—40頁。。京師同文館將中西學分為兩途，西式的藝學課程分科教學，中式的經(jīng)史仍然延續(xù)舊慣，因而雖然朝野上下關(guān)于中西學的優(yōu)劣短長爭得不亦樂乎，但在學堂內(nèi)部，中西學實際上是有別而無爭，的確可謂并行不悖。

不過，這樣的中西兼顧雖然相安無事，卻也是兩不相干，等于在同一教育機構(gòu)當中實施兩套各行其是的教育。1888年，劉銘傳議設(shè)臺灣西學堂，派漢教習二人，于西學余閑，兼課中國經(jīng)史文字，既使內(nèi)外兼通，亦以嫻其禮法，不致盡蹈外洋習氣，致墮偏歧。日以巳、午、未、申四時專心西學，早晚則由漢教習督課國文，遇西國星期，課試策論*高時良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洋務(wù)運動時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5—176，179—196，7，256，347，589—590頁。。福州船政學堂每日常課外令讀《圣諭廣訓》、《孝經(jīng)》，兼習策論，以明義理*高時良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洋務(wù)運動時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5—176，179—196，7，256，347，589—590頁。。江南水師學堂設(shè)漢文教習六員，予駕駛管輪學生分時講授《春秋左傳》、《戰(zhàn)國策》、《孫吳兵法》、《讀史兵略》諸書，并有經(jīng)濟之文以擴知識，定期由教習命題作論呈送改閱*《江南水師學堂簡明章程》，《萬國公報》第22冊，1890年11月。。江南儲材學堂類似，號稱中西并重，因?qū)W生為中國人，粗知漢文，故其致力以中四西六為斷。每日下午一點半鐘入講舍從事中學。分別層次，分類訓課。已入泮者教古文之法，分習歷朝各大家派。已開筆未全篇者，以春秋三傳、國策、史漢各家逐字逐句先釋訓詁，再分疏國勢、疆域、政治等。僅能屬對及破承題者，授以《朱子小學》*高時良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洋務(wù)運動時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5—176，179—196，7，256，347，589—590頁。。

雖然守成官紳一再聲稱中國早有天文歷算術(shù)數(shù)匠造等學，而且較西洋為精深，可是近代西學東漸，這一部分自然科學的知識一般而言無須與中國固有的學問相融合。而在科學與文化兼而有之的醫(yī)學領(lǐng)域，中西醫(yī)積不相能，非但不能融合，而且后來陷入長期此是彼非、非此即彼，爭訟不已。

中西并重分途的情形畢竟不能持久，光緒十五年十月十八日(1889年11月10日)，張之洞上《增設(shè)洋務(wù)五學片》，提出：

查西學門類繁多，除算學囊多兼通外，有礦學、化學、電學、植物學、公法學五種，皆足以資自強而裨交涉……泰西各國以邦交而立公法，獨與中國交涉恒以意要挾，舍公法而不用。中國亦乏深諳公法能據(jù)之以爭者。又凡華民至外洋者，彼得以其國之律按之，而洋人至中土者，我不得以中國之法繩之，積久成憤，終滋事端。夫中外之律，用意各殊，中國案件命盜為先，而財產(chǎn)次之。泰西立國畸重商務(wù)，故其律法于凡設(shè)財產(chǎn)之事論辨獨詳，及其按律科罪，五刑之用，輕重之等，彼此亦或異施。誠宜申明中國律條，參以泰西公法，稽其異同輕重，衷諸情理至當著為通商律例，商之各國，頒示中外。如有交涉事出，無論華民及各國之人在中土者，咸以此律為斷，庶臨事有所依據(jù)，不致偏枯。顧欲為斯舉，非得深諳中外律法之人不可，此公法學之宜講也。

為此，要在粵省新設(shè)的水陸師學堂講習上述數(shù)種學藝，分別募致五學洋教習各一，擬各科招生30名，其中習公法者于精通該國語文以后，尚須兼習希臘、拉丁二國語文。生源擬從閩廠酌調(diào)已通英語及各項算學的上等學生五六十名，更就上海廣方言館及廣東同文館考校錄取*苑書義、孫華鋒、李秉新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32—733頁。。

1896年，梁啟超的《學校余論》對京師同文館教不得道的情形提出尖銳批評，他說：“自古未有不通他國之學，而能通本國之學者，亦未有不通本國之學，而能通他國之學者。西人之教也，先學本國文法，乃進求萬國文法，先受本國輿地、史志、教宗、性理，乃進求萬國輿地、史志、教宗、性理，此各國學校之所同也。”*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一，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1頁。京師同文館所用洋教習不通中學，華文功課循例塞責，無足輕重，華教習大半鄉(xiāng)曲學究，中西兩面均粗淺，不得謂之學。梁啟超的主旨，不僅是反對只習藝學、不問政學的偏頗，主張要以政學為主義，以藝學為附庸，更為重要的是，強調(diào)在政學層面必須中西匯通，否則勢必粗淺，不能精深。

二、分途未必并重

與中國人所辦西式學堂中西分途的情形相仿佛，教會學校也實行雙軌并行的方針，只是國人自辦的西式學堂名義上西學為用，中學為體，而教會學校正相反，堅持西學為體，中學為用。

被視為近代中國教會學校發(fā)端的馬六甲英華書院，創(chuàng)辦之始就明確表達了初衷，其籌組計劃書聲明：“本書院之設(shè)立以交互教育中西文學及傳播基督教理為宗旨。一則造就歐人學習中國語言及中國文字；二則舉凡恒河外方各族，即中國、印支及中國東岸諸藩屬之琉球、高麗、日本等民族，其就讀于中文科者皆能以英語接受西歐文學及科學之造就?！睍旱臍W籍學生必須授予中國語文，惟各生得按其意愿在宗教、文字、經(jīng)濟諸科上有所選擇。本土學生則必須以英國語文授以地理、歷史、數(shù)學及有關(guān)學術(shù)與科學之各項科目。如屬時間許可，亦將授以倫理哲學、基督教神學及馬來文等*朱有瓛、高時良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7頁。。1818年開設(shè)的三所華文學校，華文基本課程為《三字經(jīng)》*參見李志剛：《基督教早期在華傳教史》第五章第一節(jié)，臺北：商務(wù)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

另一所創(chuàng)辦較早的馬禮遜學校，上午英文教課，下午國文教課*容閎：《西學東漸記》，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9頁。。教科為初等之算術(shù)、地理及英文。地理、數(shù)學用西文教本，并授以四書、詩經(jīng)。1842年遷港后，課程中英兼?zhèn)?，最高第四班，英文科包括天文學、歷史、地理、數(shù)學、作文諸目，中文科則有四書、易經(jīng)、詩經(jīng)、書經(jīng)諸目。分別由中西人士教導(dǎo)*李志剛：《基督教早期在華傳教史》，第220—223頁。。

盡管教會學校的教學五花八門，但中西學雙軌并行的模式，還是為大多數(shù)教會學校的教學所實行。這樣做大體上出于兩方面考慮：積極的角度，中文單獨設(shè)科，是寄希望于清廷在科舉中增設(shè)西學，在西學方面具有優(yōu)勢的教會學校畢業(yè)生如果能夠考中，則個人與學校都會聲望倍增。而要想在仕途上功成名就，就必須學習和掌握中學。消極的角度，學習中學有助于鞏固和擴展生源。“當滬南之初辦學堂也，召集生徒，誠非易事，必于宗教書籍之外，兼授經(jīng)史，而后踵門求進者尚稍有其人，不然則竟至無人過問。然此當指男校而言也。”*范約翰：《上海清心書院濫觴記》，朱有瓛、高時良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第275頁。

不過，隨著西學的地位不斷攀升，中西并重演變成獨尊西學，中學淪為次等點綴。尤其是科舉制由改到停的變化，更使得中學在教會學校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福州鶴齡英華書院兼習英漢文，國文雖然列為學科之一，卻徒具形式，教師素質(zhì)差，待遇低，上課在地下室。漢文試以一論一策。直到1917年，該院的漢文課程設(shè)置仍然保持一定的舊慣：預(yù)科第一年，上下論語、小學、論說文范、習楷、作文、月課。第二年，中國輿地、上孟、左傳一二、戰(zhàn)國策菁華、習楷、作文、月課。正科第一年，東萊博議、左傳三四、孟子中下、習楷、作文、月課。第二年，史論正鵠、中學歷史、左傳五六、習楷、作文、月課。第三年，古今大家、中學歷史、歷代名人書札奏議、作文、月課、國語。第四年，史記菁華錄、中學歷史、作文、月課、國語*朱有瓛、高時良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第338—340，231、434—437頁。。到20世紀初，教會學塾中西學仍然分別教授，教材一如中國傳統(tǒng)，三、百、千之外，主要是四書易知摘要、幼學瓊林、詩經(jīng)、左傳摘要、東萊博議等*《耶穌教美以美會鎮(zhèn)江女塾功課章程》，《各地五大洲女俗通考》第10集，第42—43頁，1904年。李楚材輯：《帝國主義侵華教育史資料·教會教育》，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105—106頁。。

中西并行，不僅教材、課程分別按照中西的慣例，時間安排和教法也是各自我行我素。1874至1875年間，徐匯公學由一位進士和兩位舉人教學生八股文，神父們認為先背誦的教學法不理想，但一時也想不出適當?shù)母倪M方法。這樣的想不出到了圣約翰大學時期變本加厲，成了不能想。該校分西學、中學兩齋，中西學兩不牽混。中齋正館三年、備館四年。各人根據(jù)中西文水準，決定入正館還是備館，如西優(yōu)中劣，則中學入備館，西學入正館。反之則相反。一般學生不注意中文。初級班由中國教師用漢語教學，以上各班級則多由外籍教師用英文教學。盡管不少教師覺得中國舊式教育的死記硬背不僅浪費時間，而且扼殺創(chuàng)造精神和個人意見，仍然認為起碼在今后一段時間里，中文科目必須繼續(xù)采用傳統(tǒng)方法學習，任何試圖改用西洋的方法都是有害的*朱有瓛、高時良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第338—340，231、434—437頁。。

中西分途，等于是同一人在學校用兩種不同的辦法學習兩套全然不同的知識，這兩套知識體系在學校的教育體制上幾乎不發(fā)生交集。雖然少數(shù)能夠兼通中西的教師可能對其中一些知識做出解釋或批評，總體而言，兩套知識的匯通是師生個人的事情，并非學校教學的要求。雖然有的教會學校希望畢業(yè)生能夠同時掌握中學和西學，而且也有成功的范例，但是一身二任顯然無法作為普遍期許的目標。

林樂知創(chuàng)辦的上海中西書院，從院名即不難窺見其溝通中西的理想抱負。海濱隱士在該院創(chuàng)辦12年之際所撰《上海中西書院記》稱：

當今之世，揆今之時，度今之勢，而欲施教化之用，成學問之功，藉以有濟于今之世，有合于今之時，有利于今之勢者，專尚中學固不可也，要必賴西學以輔之；專習西學亦不可也，要必賴中學以襄之。二者得兼，并行不悖，乃可以施非常之教化矣。

該院創(chuàng)院十余年，聘請久為士人所推重的沈毓桂為掌教，中西課程各占半天。門下士已有千余人之多，招商局、電報局、各口海關(guān)、南北洋水師學堂、北洋醫(yī)院，取用多人。名成利就者，亦復(fù)不少。

然林君之心猶有憾，必欲大用而后快。自甲午年始，大加整頓，以冀諸生獲非常之益。西教習馮昌黎先生、劉樂義先生、林樂知先生之第二女公子、尹致昊先生、中教習楊嘉貴先生、曹砥隅先生，皆品學兼優(yōu)，功課嚴密，定卜日而就月將。由是觀之，不禁嘆立法之精詳，識見之高超，局量之恢宏，考核之嚴密，意甚美焉，法甚良焉。譬如行遠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庶幾教化之用，可由淺入深，學問之功，可謂無微而不至。中學之益，于是乎進，西學之益，亦于是乎興。二者得以兩全而無害，幾如一貫之可通，則此書院之設(shè)也，不亦盡美盡善，而超出乎滬上之諸書院哉。*《萬國公報》第60冊，第10頁，1894年1月。

關(guān)于創(chuàng)院的理想目標，林樂知的《中西書院肄業(yè)諸生當自期遠大說》自道心聲：

余僑寓滬上二十有余載，習見中人之子弟聰明穎悟者多，茍教育之有方，上皆可蔚為偉器，下亦能執(zhí)一藝以成名。而今之最切于世用者，莫如西學……其教雖以西法為主，而西學中學究當相輔而行。故聘西師授讀外，兼延中國積學淹博之士，課誦經(jīng)籍，刪改詩文尺牘，以期西學中學悉造乎精純。蓋西學固為今日當務(wù)之急，而非明乎中國之書理，熟乎中國之文法，則西學要不過得其糟粕，終無由抉其菁英，將挾之翻譯西書，而莫通義理，與之講求格致，而莫測淵徵，此其人即或見用于世，第足供奔走之役，無當于遠到之程。而本書院所定之章程，中西并教，實為握要以圖也。*美國林樂知來稿，《申報》1882年12月17日?！度f國公報》第15年第720卷(1882年12月23日)刊載，題為《中西書院肄業(yè)諸生當自期遠大啟》。

可是這樣的理想即使在中西書院也難以實現(xiàn)。林樂知所訂《中西書院規(guī)條》稱：中西兩學并行，習西學以達時務(wù)，尤宜兼習中學以博科名，科名既成，西學因之出色*《萬國公報》第25冊，1891年2月。。中西書院先創(chuàng)西學館，1881年設(shè)立中西兩分院，后分中學、西學、算學、格致等五館。功課中西并授，無畸重畸輕之弊，或上午中學，下午西學，或上午西學，下午中學?！胺惨迾I(yè)諸生，定以十二歲以上者，習學西學；如有聰明子弟，十歲以上者亦可。八九歲亦可準來館讀書，迨年稍長，再習西學?！蓖瑯映鲎粤謽分值摹吨形鲿赫n程規(guī)條》也說：“中西兩分院，今歲落成，來年擇日開館施教。凡諸生肄業(yè)，先在分院習學二年，然后選升大院習學四年。迨有進境，情愿再學，又準在院二年，前后八年，庶可造就人才，以備他日大用?！?《萬國公報》第14年第666卷，1881年11月26日。

雖然名義上中西兩學并重，以求“西學既以淹貫，中學復(fù)得明通，就試風簷，可冀功名之取；如供差委，并邀爵命之榮”*海濱隱士：《上海中西書院記》，《萬國公報》第60冊，第11頁，1894年1月。。實際上該院的課程設(shè)置主要是西學方面。八年的課程依次為：第一年，認字寫字，淺解辭句，講解淺書，習學琴韻。第二年，講解淺書，練習文法，翻譯字句。第三年，數(shù)學啟蒙，各國地圖，翻譯選編，查考文法。第四年，代數(shù)學，講求格致，翻譯書信。第五年，考究天文，勾股法則，平三角，弧三角。第六年，化學、重學、微分、積分，講解生理，翻譯諸書。第七年，航海測量，萬國公法，全體功用，翻書作文。第八年，富國策，天文測量，地學，金石類考，翻書作文。

至于“中學課程，因諸生年歲大小不同，難以預(yù)擬，因材施教，各分班次”*《萬國公報》第14年第666卷，1881年11月26日。。具體由沈毓桂司其事，分四級授課，有講文、五經(jīng)、賦詩、尺牘、對聯(lián)、書法。“每逢禮拜三，中教習出題，命學徒作詩文呈削，更每月考校一次，而于制藝試律外，參以詩論尺牘，匯呈總教習分別錄取，以定優(yōu)劣。迄今八易星霜，而精益加精，務(wù)求實濟者，皆監(jiān)院林君之善于創(chuàng)，而尤賴司事沈君之善于因也?！?王良佐：《中西書院志略》，《萬國公報》第19冊，1890年8月。

沈毓桂的見重于士林與中西書院的中西并重，只是一定條件下的相比較而言。1882年林樂知視察學校，發(fā)現(xiàn)情況未可樂觀：“乃近日遍觀兩分院之學生，力求精進者固多，而潛萌退縮者亦復(fù)不少。推原其故，一則以嫌西學之遲緩，一則似病中學之怠荒。不知人當務(wù)其大者遠者，僅狃于耳目之前，無益也。故夫本分院所教之西學，由源以及委，由本以及末，一時雖見為遲緩如破竹，然數(shù)節(jié)之后，自有迎刃而解之勢，將見其甘，不見其苦，見其易，不見其難，而學成致用，可以膺使節(jié)之選者在其人，可以任翻譯之職者在其人，內(nèi)而總理衙門，外而通商節(jié)署，及乎?？诖箨P(guān)，機器各局，西國醫(yī)館，西商洋行，隨在可以位置一席，不其美歟……至若中學之怠荒，容或有之，然亦因誦讀之功，半分西學，自不如一無間斷者之易進竿頭。況又重之以偏主西學之私衷，故西學到塾，而中學不到塾者有之，西學克奮，而中學茍且塞責者有之，雖中師瀝誠啟迪，不少偷安，終難入暴棄之中藏而生其智慧。惟深明中學不能精熟西學必不能通達之故，則其于學，當無傳而不習之虞，而日就月將，自不能已矣?！?林樂知：《中西書院肄業(yè)諸生當自期遠大說》，《申報》1882年12月17日。中西女塾，號稱中西并重，實則重英文輕中文。除語文外，課本均為英文，連中國歷史、地理也由美國人編寫。中文不及格可領(lǐng)文憑。

登州文會館看似在中西兩面均不乏成功的典范，以西學論，不少畢業(yè)生被官辦學堂聘為教師，以中學論，1875年該校首屆畢業(yè)生鄒立文未畢業(yè)即參加鄉(xiāng)試，名列前茅，而末屆科考也有該校畢業(yè)生郭中印參加。主持者狄考文認為，儒學思想的支柱是受高等教育的士大夫階級，要取代儒學的地位，就要用基督教和科學教育人，使之勝過中國的舊士大夫，取得其所占的統(tǒng)治地位。該校的儒師聘請廩生、秀才擔任，教授三字經(jīng)、四書五經(jīng)，應(yīng)科舉。所編寫的教科書也只有經(jīng)過改造的科學部分。實際上中西兩學還是分別開來，各有講究。

三、西體雙軌

隨著教會學校的發(fā)展，除了學校分途實施的中西教育，教會方面還試圖通過編寫教科書來統(tǒng)一教學。影響最大的當屬1877年5月在華基督教傳教士第一屆大會成立的益智書會即學校教科書委員會。該會由丁韙良、韋廉臣、考狄文、林樂知、黎力基和傅蘭雅等人擔任委員，計劃編寫小學用的初級、高級教材各一套，包括算術(shù)、幾何、代數(shù)、測量學、物理學、天文學、地質(zhì)學、礦物學、化學、植物學、動物學、解剖學、生理學、自然地理、政治地理、宗教地理、自然史、古代史綱要、現(xiàn)代史綱要、中國史、英國史、美國史、西方工業(yè)、語言、文法、邏輯、心理哲學、倫理科學、政治經(jīng)濟學、聲樂、器樂、繪畫。體裁須文理簡潔，為此還要統(tǒng)一術(shù)語*朱有瓛、高時良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第33—37，92、90—91頁。。由于該會決定暫不翻譯成北京方言，絕不可能統(tǒng)一成現(xiàn)在通行的專門術(shù)語，而且1890年以前該會編譯的教科書雖然為數(shù)不少，大半屬于自然科學、算學、西洋歷史、宗教、倫理等科，一般不會遇到后來全面統(tǒng)一譯名時所產(chǎn)生的種種困擾。否則，在相關(guān)學科范圍勢必要面對中西學相互貫通的棘手難題。

正是在統(tǒng)一編輯教科書的過程中，原來各自為政的教會學校遭遇了一些普遍性問題，并引發(fā)了爭議。因為原來登州文會館自編的教科書，僅限于該校自用。而統(tǒng)編教科書不但門類增多，而且希望教外的中國人也樂意采用。教會學校究竟是僅僅以教育為傳教工具，還是要向全社會傳播知識，成為意見分歧的焦點。這一關(guān)鍵認識，牽涉到教會學校的主辦者對待中學和西學的態(tài)度。

概言之，教會學校對于中學的態(tài)度無論差異多大，主要還是利用，而其所堅持的西體一般卻有兩個，且彼此不能完全協(xié)調(diào)。如何利用中學，又受制于各自的西體主張或偏重。

狄考文雖然堅持教會教育應(yīng)該對中國社會產(chǎn)生影響，因而主張應(yīng)先授予優(yōu)化的中文教育，并從中文學習西學中的科學知識。但他的出發(fā)點和目的都是為了與儒學爭奪統(tǒng)治地位。他于1877年發(fā)表的《基督教會與教育》聲稱：

中國與世隔絕的日子已屈指可數(shù)。不管她愿意與否，西方文明與進步的潮流正朝它涌來。這種不可抗拒的潮流必將遍及全中國。不僅如此，許多中國人都在探索，渴望學習使得西方如此強大的科學；科學的名聲已傳遍中國的每一個角落。

在中國，教育極受人們所推崇，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在社會上所能起的影響極其有限。中國的經(jīng)典教育是這樣一種教育：西方傳教士想在其中出人頭地，依靠它來謀取地位和發(fā)揮影響是既不實際，也不可取的。他們應(yīng)該依靠西方科學知識在人民中取得好名聲與好影響，這樣做更好些，雖然西方的科學知識到目前為止還很少為中國人所了解，但是它有著極高的聲譽，因此一個精通地理學、物理學、化學和天文學知識的本地牧師也將取得其他途徑無法取得的聲譽和影響。有了這一條件，他們的地位就非農(nóng)村地主所能比擬了，而后者正是用異教來束縛民眾思想的主要力量。由于傳教士掌握了傲慢的中國學者既無法否則又難于抵制的科學知識，因此他能取得人民的尊重和信任。*朱有瓛、高時良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第33—37，92、90—91頁。

發(fā)表于1890年的《怎樣使教育工作更有效地促進中國基督教事業(yè)》，狄考文進一步強調(diào)：“所謂完整的教育，我指的是要對中國語言文學、數(shù)學、現(xiàn)代科學以及基督教的真理有個良好的理解……接受儒家學說的人，即以儒學那一套哲理作為他立身處世的思想支柱。如果我們要把這些人頭腦中的儒家思想改變過來，我們就得培養(yǎng)一批接受過基督教義和自然科學教育熏陶的人，使他們能夠勝過中國的舊式士大夫階層。中國的環(huán)境對我們是十分有利的。西方科學在中國贏得了并將繼續(xù)贏得聲譽。任何一個精通西方科學，同時又熟諳中國文化的人，在中國任何一個社會階層都將成為有影響的人。”“一個中國人缺少本國語言的知識訓練，將損害他所有的外語和科學方面的學術(shù)成就……誰在這方面有了缺陷，他馬上就會失去自己的社會地位和影響?！?朱有瓛、高時良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第97、101頁。

仔細揣摩狄考文的意思，其所爭主要不在中西學的優(yōu)劣短長，換言之，西式科學在他眼中也不過是有助于傳教的工具而已。“隨著本地基督徒人數(shù)的增加并向內(nèi)地擴展，他們將日益脫離外國人的直接教誨和控制。這時就會產(chǎn)生受異端邪說的侵蝕和中國經(jīng)典思想的不良影響的危險?！?狄考文：《基督教會與教育》，朱有瓛、高時良主編：《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第94頁。充滿儒家說教者可以培養(yǎng)成宣講福音的人，只是靠不住，不能完全清除其頭腦中的異端思想。“如果西方的哲學和科學傳到中國而脫離基督教，儒家學者將以驕傲自滿情緒來接受新學問，發(fā)現(xiàn)它僅僅是二千余年儒家學說的佐證和更詳盡的說明。然而基督教徒所傳授的西方科學和哲學將給上帝提出最令人信服的證據(jù)?！敝袊枰碌赖缕焚|(zhì)，唯有基督教能夠完成這項工作。沒有這種更新，光是增加知識，改變社會的外部條件，是沒有力量把中國從自古以來的自私奴役下解救出來的。脫離基督教的西方文化縱使學術(shù)上取得一些成就，很快就會變得像儒家那樣冷酷和自私*[美]謝衛(wèi)樓：《基督教教育對中國現(xiàn)狀及其需求的關(guān)系》，《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第110—112頁。。

也就是說，在狄考文看來，西方世俗的哲學和科學并不能單獨戰(zhàn)勝儒學，雖然后者對中學具有強勁的沖擊作用，但如果沒有基督教的精神支撐，難免被異端邪說的儒學所腐蝕。所以，盡管科學能夠幫助傳教士取信于中國人，以便更好地傳播基督教的真理，可是真正能夠戰(zhàn)勝儒學的還是基督教信仰。言下之意，教會學校西學的雙體，一是科學，二是基督教，相對于中學，西學的科學和基督教都是本體，但在西學的架構(gòu)內(nèi)，宗教信仰更具有本體性。

到1890年的在華傳教士大會，潘慎文專門寫了《論中國經(jīng)書在教會學校和大學中的地位》的長文，坦率地承認：“很難說，中國經(jīng)書在教會學校和教會大學中占有什么地位。正如一位傳教士說得好，整個課題是令人困惑的；我們不能和中國經(jīng)書相處，而我們不能不和它相處?！碑敃r教會學校各自目的不同，處置不一，或?qū)⑷克臅褰?jīng)列為中文課程，要求學生熟記，聯(lián)系作文，預(yù)備參加科考，或只教四書。在時間分配上，或一半以上時間習經(jīng)書，或只用很少時間。前者希望教會學校的學生與中國人學校學生所受教育相等，以便在中國社會和政府機構(gòu)中占有位置，后者則只是為了做教會工作。第三類人認為教會學校的主要目的是在基督教徒的影響下，把西方自然科學介紹到中國來。這樣我們教育人的目的比起他們古老的儒教經(jīng)典將更有價值。多用時間精力教經(jīng)書，不能給他們更為有用的知識。教學應(yīng)當包括學習基督教書籍、中國經(jīng)書和西方自然科學三方面，缺一不可。但教會學校不是培養(yǎng)專家，因為任何一科專研下去都要全力以赴。

潘慎文認識到：“中國語言的經(jīng)緯出自經(jīng)書。作家常用的大量引用語和舉例，他們的詩和歷史典故，字的讀音和定義，一言以蔽之，語言的要素和精神是從經(jīng)書中產(chǎn)生和形成的；所有大量的中國文學、歷史和哲學作品都被經(jīng)書的文風和道德原則所籠罩。任何人沒有經(jīng)書的知識，就不能寫商業(yè)和外交書信。不言而喻，學習經(jīng)書被認為是語言的知識來源，乃是不可缺少的?！彪m然現(xiàn)行的中國教育制度有許多問題，應(yīng)當改變，但是不教授經(jīng)書，學生就無法在國內(nèi)取得地位和影響。所以，傳教士的真正問題不是“中國經(jīng)書在我們教會學校中有沒有地位，而是它應(yīng)該屬于什么地位。它和我們來中國教學相比，其相對的重要性是什么？要給學生多少時間上的比例來學習經(jīng)書？是否應(yīng)該學習四書、五經(jīng)？如果不是，哪些部分可以省略，或只要學習一部分？如何教學？要逐字的牢記住嗎？或者還有更好的方法？對其中國異端教學論和偽科學如何抵制？除了熟記之外，又如何能激發(fā)和發(fā)展學生的其他智能，盡管學習經(jīng)書會受到思想束縛和感覺遲鈍的影響。在女子寄宿學校中，要學多少經(jīng)書？在全日制學校中允許花多少時間學習本國書籍”*[美]潘慎文：《論中國經(jīng)書在教會學校和大學中的地位》，《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第128頁。參見胡衛(wèi)清：《傳教士教育家潘慎文的思想與活動》，《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2期。。對此教會教育家不可能作出滿意的決定。中國的私塾用10至15年時間教學生經(jīng)書，教會學校只有三分之一或一半時間，同時還要學習其他課程，以求各方面都有成效。

如前所述，在華教會學校為了吸引中國學生，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注意到中西課程并重，加授經(jīng)學等中國傳統(tǒng)知識。傳教士們認識到經(jīng)學在中國的特殊地位，“儒家圣人認識到家庭、國家、社會的有機聯(lián)系，他們提出‘五倫’。滲透中國新教育的基督教將仔細地保留這些教訓中一切正確的東西……中國經(jīng)典著作極大部分包含著圣人關(guān)于政治、家庭和社會關(guān)系的原則的教訓。自古以來精通這些教訓是加官晉爵、求取榮華富貴的條件”*[美]謝衛(wèi)樓：《基督教教育對中國現(xiàn)狀及其需求的關(guān)系》，《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第107、112頁。。為迎合中國學生需要，經(jīng)書在教會學校和教會大學中得以占有一席之地。

在此思想觀念的主導(dǎo)下，教會學校的中學教育主要是用中國人固有的方法滿足其固有的需求，教法、教材與教程基本仿照中國的學塾書院，培養(yǎng)的目的也是科舉考試之類。這樣的中西分途，使得中學與西學在教會學校里面并非中西合璧，而是各行其是。各校的教學安排雖有不同，大體上經(jīng)學課程的內(nèi)容多習四書，程度較高的兼及五經(jīng)。由于采取西式分科教學、分級設(shè)學的辦法，這些教會學校不僅有中學的內(nèi)容，而且有了層級安排。像山東登州文會館分備齋、正齋兩級，大致對應(yīng)小學、中學程度。備齋程度較低，主要學習《孟子》、《詩經(jīng)》、《大學》、《中庸》。程度較高的專齋，則有《禮記》、《書》、《左傳》、《易》等。

通過中文來學習和掌握西學與宗教的設(shè)想雖然一定程度上得到實現(xiàn)，可是由于只涉及較低層面，因而一般沒有希望中文進行相應(yīng)改造的迫切要求，更加難以產(chǎn)生將中學與西學匯通的愿望。教會學校不過是希望造就虔誠的基督徒，并以其科學和經(jīng)史的底蘊取得相應(yīng)的社會地位，以便于發(fā)揮廣泛的社會影響。這與國人自辦的西式學堂越來越強烈的中西并軌的需求形成明顯反差。

四、分途與合流

在學制確立之前的無系統(tǒng)時期，由于中國自辦西式學堂不如人意的反襯，在華教會學校看似成績不俗，但就教會學校的初衷而言，最為積極的看法也很難說實現(xiàn)了預(yù)期。無論是中學的經(jīng)史學習，還是西學的科學教育，除了少數(shù)例外，其實成就極為有限。教會學校將中西學分途教授，而希望學生能夠自動將兩套學問有機融合，實在是不切實際的奢望。

教會學校的教育宗旨名曰中西并重，實際上在學的范圍內(nèi)，中西相對，西學為體，擴而大之;學與教相對，則以宗教為體，中西學皆為用。教會學校的科學教育，雖然影響不小，在傳教士的角度，只是無心插柳的結(jié)果。傳教士自認為具有精神道德的優(yōu)勢，極力想改造被其視為異端的中國傳統(tǒng)文明，尤其是改變用傳統(tǒng)作為理想來評判現(xiàn)實思維行事的價值取向，這與中國教育主張尊重傳統(tǒng)的觀念截然相反。這樣的態(tài)度的確影響了一些趨新的士紳和教育家，否定和改造傳統(tǒng)，成為他們認定的救亡振興的必要前提。

問題是，中國文化總體上是非宗教性的，作為終極關(guān)懷的信仰在一般人心中的價值主要是有用。所謂信神如神在，儒釋道耶，可以同時同地供奉，心誠則靈，關(guān)鍵看管用與否，至于究竟屬于何方神圣，反而不大在意。這也就是為何長期受中國影響的東亞各國分別統(tǒng)計各教的信眾相加遠過于國民人數(shù)總和的原因。在這樣的文化傳統(tǒng)當中，存在可以，獨尊很難。傳教士的反對中國傳統(tǒng)，沒有能夠為上帝開辟高歌猛進的坦途，倒是為全面引進西學鳴鑼開道。即使西化的趨新人士，也只能舍中學而就西學，很少會棄圣道而尊外教。

況且，眼界日益開闊的國人對于近代以來政教分離的世界大勢認識越來越清晰，1905年劉師培就知道“昔歐西各邦學校操于教會，及十五世紀以降，教會寢衰，學術(shù)之權(quán)始移于民庶”*光漢：《周末學術(shù)史序》，《國粹學報》第1期，1905年2月23日，學篇。。1909年蔣維喬的《論教育與宗教不可混而為一》指出，初民時代，智識愚昧，圣人借神道以設(shè)教，故宗教尚焉，政治學術(shù)皆與宗教混而為一，教育亦然。“然科學愈發(fā)達，人智愈進化，各種原理，與宗教所說，枘鑿不相容，則其勢力，亦日漸式微?！彼哉闻c宗教日趨分離，教育與宗教不可混一*《教育雜志》第1年第10期，1909年11月，社說，第117頁。。民初劉以鐘鑒于“學校教育全脫宗教之范圍，是世界之趨勢也”，明確提出“教育與宗教分離”*劉以鐘：《論民國教育宜采相對的國家主義》，民國經(jīng)世文社編：《民國經(jīng)世文編》第32冊，上海：經(jīng)世文社，1914年石印，第41頁。。清季民初是否當設(shè)國教的問題，的確喧鬧了好一陣，雖然不乏主張支持者，最終還是偃旗息鼓。后來國人非教，反對以教為體，只接受學，這就意味著在教會學校的雙體之中，中國人接受了西學之體，而不愿以宗教為體。

教會學校的中學之用，一是可以與儒學出身的士大夫爭勝，二是能夠有助于更好地接受西學。前者適應(yīng)科舉，后者對應(yīng)西學，二者既是有用于傳教，也是迎合中國人的需求。不過，在變動不居的近代中國，這兩方面潛藏著內(nèi)在矛盾。在教會學校里分途并重的中西兩學，在整個中國社會當中正在經(jīng)歷著融合匯通、逐漸并軌的陣痛。教會學校在此大趨勢之下，限于用的中學只是迎合科舉，未能積極參與融合中西創(chuàng)建新學的過程，使自己陷入被動的局面。

甲午戰(zhàn)敗，日本成為中國朝野上下新的學習榜樣，僅僅學習技藝的洋務(wù)新政觀念遭到嚴厲批判，被指為中日兩國學習西方同時起步而成效差若天淵的一大要因。1898年創(chuàng)刊的《匯報》序稱：

太西之學，分天人二類。天學者，超乎物性之理，淵妙不能窮，終身讀之而不竟……人學者，人力能致之學，種類紛繁，難于悉舉。

擇其要，則有格物學、天文、氣候、地理、地學、形性、化學、藝學、算學、測學、量學、博物學、醫(yī)學、律學、兵學、文學、史學，“凡十有七學。天學猶未與焉。若夫礦學歸地學，光、電、聲、磁、重、熱、氣、水等學，皆歸形性學。農(nóng)與商，西國從無專學，乃近今維新之徒，以光電等各列一學，而加以農(nóng)學、商學名目，強作解人，圖眩俗目，亦不思之甚矣。我中國聲教之行，先于泰西，而為學反不及泰西，何也？自三代以迄宋元，志士引錐刺股，穿壁分光，其所學不過經(jīng)史已耳，文詞已耳，即或披涉萬卷，博覽百家，號腹笥，號經(jīng)庫，號淵府，名重斗山，口吐珠玉，要惟涉獵陳編，工于記誦，而果能仰觀俯察，窮物理以濟實用，如西國之名人者，某未之聞也”*《格致益聞匯報》第1號，1898年8月17日。。

要全面學習西學，尤其是如梁啟超所主張的由藝學為主轉(zhuǎn)向政學為主，中西分途的狀態(tài)自然不能繼續(xù)維持。而日本在此期間對應(yīng)西學構(gòu)建起來的東亞各學，在用西式架構(gòu)重新條理中學并予以重估的同時，也重建了中國文化的固有價值，成為中國趨新人士模仿取法的重要憑借。這也就是西學入華多年之后，中西學仍然只是兩張貼在一起的皮卻不能合成一體，反而讓異軍突起的東學趁虛而入，后來居上，占盡風頭的重要原因。世紀轉(zhuǎn)換之交，宋恕、康有為、梁啟超、蔡元培、王國維、劉師培等人都在仿效東學想方設(shè)法建構(gòu)熔中西于一爐的新學科體系。而他們所認為的中學原來的狀態(tài)，或是根本沒有分科，也就是不“科學”，即沒有分科之學，或是雖有分科而不夠細密“科學”，即不夠公理和真理。隨著改科舉嘗試的屢屢受挫，納西學于科舉不得不改弦易轍，最終定策為納科舉于學堂，中體西用的主張實際上化為西體中用的現(xiàn)實，最終在西式分科的架構(gòu)中削足適履地裝入了中學。未被溶解容納的中學成了舊學的象征，反之，西化的中學聯(lián)同西學一起，則是新學的體現(xiàn)。

這樣的結(jié)果，本來正是教會學校努力的目標之一，可是，在這一轉(zhuǎn)化過程中，除了廣學會之外，教會學校顯然參與不夠，以至于后來整體上長期被排斥于學制之外，不能得到官方承認。而教會學校一直重視的經(jīng)學教育，隨著科舉制的中止運行，在中國人的有系統(tǒng)學堂中也無法安身，不得不黯然退出歷史舞臺。從事實的層面看，教會學校的中西學分途并重很難稱得上是成功，又因為未能積極主動地參與中西融合創(chuàng)建新學的過程，只能繼續(xù)處于邊緣化的境地。雖然嚴復(fù)堅持中西各有體用，不能強行混同，對于東學的大行其道并主導(dǎo)新政極不以為然，以東學為范型卻是清朝教育改革的基本取向，教會學校后來也不得不采取東學影響顯然的教材教法，以適應(yīng)學制確定后中國教育的重大變化。

當然，歷史很難用單一視角來考察，或者說，從特定角度看待紛繁復(fù)雜的歷史，難免陷入片面。在新式學堂里用西式架構(gòu)重組的中西學，雖然被認定為新學，并且的確在歷史發(fā)展的一定階段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可是要確認已經(jīng)達到中西合璧的匯通狀態(tài)，總不免忐忑。用西學重新條理的中學，與中國固有之學形似而實不同，用于知今，或有便利，用于鑒古，難免隔膜。新式學堂出身的后來人將這一套知識當作認識的前提，解讀中國固有的思想學術(shù)文化，總有些似是而非。尤其是經(jīng)學的失位，表明原來認定的中體在新學體系當中不能適得其所。而經(jīng)學很大程度上是道德的支撐，其所規(guī)定的一整套禮制禮俗，源于社會文化，行于社會文化，是沒有宗教關(guān)懷的中國倫理社會有序運行的主要規(guī)范。經(jīng)學失位，道德失范，社會必然失序，這也是百年來困擾中國的一大難題。尤其是當革命的時代逐漸過去，建設(shè)的時代日趨主導(dǎo)，重建規(guī)范和秩序的問題日益凸顯，成為對今人的巨大考驗。

教會學校的中西分途并重，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承認中西學各有體用，不可混為一談，難以強行撮合。其中西學分別教授的安排，以及堅持按照中國固有的方式程序，使用中國的教材來教授中學，能夠最大限度保留中學原有的狀態(tài)和意涵，避免陷入后來名為比較實則比附的解讀。雖然傳教士掌握中學有限，動機未必良好，所請華人教習也罕有高明，因而難以達到高深程度，畢竟比后來西式學堂出身的新學家的亂解乃至今日坊間假道學的胡說更加接近原典的真義。

傳教士相信，經(jīng)書中的異端學說和偽科學，可以通過教會學校的基督教和自然科學課本的教學予以抵銷。況且中國經(jīng)書比希臘羅馬古文要優(yōu)越得多。經(jīng)書的教學和解釋留給當?shù)亟處熥?，教會人士只有當中國人不勝任時才教，一般只是指出經(jīng)書中的錯誤觀點。應(yīng)當有對中國經(jīng)書的基督教義的注解，如教科書委員會制訂的教材，解釋難解的文章片段，指出其中錯誤的學說以及符合宗教原理和真實的科學知識*[美]潘慎文：《論中國經(jīng)書在教會學校和大學中的地位》，《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4輯，第129—130頁。。可是，在西學壓倒中學的大勢所趨之下，僅僅從保留文化物種的角度強調(diào)的原生態(tài)，很難令人普遍信從。正如當今人們對于生物物種的態(tài)度仍然誤信適者生存一樣。

清季以來雖然西學漸趨一尊，其實好輸入新知乃至鼓吹全盤西化者不少是“挾其十九世紀下半世紀‘格義’之學”的“白發(fā)盈顛之上陽宮女”，所挾以自重的“元和新樣”，不過“天寶末年之時世裝束”*《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49—256頁。，看似時髦的舶來品，卻是過時的舊陳貨。除一般性常識之外，學得再像，也是二三流乃至不入流的貨色。有鑒于此，陳寅恪斷言：“竊疑中國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jié)局當亦等于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于歇絕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tǒng)，有所創(chuàng)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tài)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陳寅?。骸恶T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84—285頁。

另一方面，盡管近代中國人非教，但是經(jīng)學的失位導(dǎo)致新的信仰需求更加迫切，而接受西學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對科學的信仰，這與科學的精神本質(zhì)上是相互沖突的。只不過上帝的萬能一時難以征信，而科學的萬能卻有列強逞強稱霸的實在，讓過于追求實用的中國人自然會厚此薄彼。相信科學萬能的信仰到了歐戰(zhàn)結(jié)束后才有所動搖，因為科學萬能的典范象征自身已經(jīng)陷入到萬劫不復(fù)的慘絕人寰之中。

由此可見，中西匯通融合還是分途并重，實在是近代世界一體化進程中后社會發(fā)展遭遇的普遍性兩難命題(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古代中國的天下與今日的所謂全球化大同小異)。應(yīng)該承認，迄今為止，比較而言，東亞社會處理這一難題還算是成功，或者說，尚未出現(xiàn)更加成功的范例。這種現(xiàn)象，在一段時間里被解釋為儒家文化的作用。此說不無道理，只是所謂儒家文化已經(jīng)被重新條理改造，這樣的成功歸根結(jié)底仍然處于歐洲中心的籠罩之下。而真正的考驗，還在一旦走出歐洲中心的籠罩，那時中學的文化物種之于人類未來發(fā)展可能選項的作用，將更加值得重視。如果現(xiàn)在不從包括教會學校在內(nèi)的近代教育以及中西學的演變深入探究，全面檢討借鑒其成敗得失，就很難形成必要的自覺和清醒的認識，以應(yīng)對嶄新時代的來臨。

【責任編輯：趙洪艷，責任校對：趙洪艷，張慕華】

中圖分類號：K2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9639(2015)02-0063-11

作者簡介：桑兵，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廣州 510275)。

收稿日期：*2014—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