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瑞 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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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代藝文敘論*
薛 瑞 兆
摘要:金代文化造就了一代燦爛藝文。首先,金代藝文具有突出的多樣性與包容性,體現(xiàn)了通俗實用的特點和富于創(chuàng)新的精神。由于女真在部落社會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一代封建王朝,較少思想禁忌,注重實用,從而激發(fā)了人們的探索熱情,在自然科學、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文化領(lǐng)域都取得了卓越成就。其次,金代藝文的正統(tǒng)意識濃厚。同以往鮮卑、渤海、契丹等北方少數(shù)民族相比,女真在追求封建正統(tǒng)地位、接受中原文化方面更加自覺,并實現(xiàn)了社會的封建化,使各領(lǐng)域都發(fā)生了全面而深刻的變化。再次,金代藝文有其歷史局限性。女真崛起后,由于狹隘民族意識的束縛以及封建傳統(tǒng)觀念的制約,竟使自己的追求成為悲劇,以至于由那一代人創(chuàng)造的藝文備受摧殘,所存無幾了。
關(guān)鍵詞:金代; 藝文; 女真; 文化
金代文化以中原傳統(tǒng)文化為基礎(chǔ),融入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風習,由此涵養(yǎng)了一代風流人物,造就了一代燦爛藝文?!督鹗贰肪?25《文藝傳·序》云:
太祖既興,得遼舊人用之,使介往復,其言已文。太宗繼統(tǒng),乃行選舉之法,及伐宋,取汴經(jīng)籍,宋士多歸之。熙宗款謁先圣,北面如弟子禮。世宗、章宗之世,儒風丕變,庠序日盛,士繇科第位至宰輔者接踵。當時儒者雖無專門名家之學,然而朝廷典策、鄰國命書,粲然有可觀者矣。金用武得國,無以異于遼,而一代制作能自樹立唐、宋之間,有非遼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脫脫等:《金史》卷125,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713頁。
金代藝文的創(chuàng)新精神
女真在部落社會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一代封建王朝,較少思想禁忌,注重實用,從而激發(fā)了人們的探索熱情。因此,不惟傳統(tǒng)、敢于創(chuàng)新,成為那個時代的社會風氣。
(一)自然科學方面的創(chuàng)新影響
1.數(shù)學研究成果卓著。金代天文歷法比較先進,與當時社會具有良好的數(shù)學氛圍有關(guān)。如女真仆散忠義*脫脫等:《金史》卷87《仆散忠義傳》,第1935頁。、契丹耶律履*脫脫等:《金史》卷95《移剌履傳》,第2099頁。、樂平楊云翼*脫脫等:《金史》卷110《楊云翼傳》,第2421頁。、易州麻九疇*脫脫等:《金史》卷126《文藝傳》,第2740頁。、房山劉伯熙*郝經(jīng):《陵川集》卷35《房山先生墓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2冊,第395頁。、宿州武禎*脫脫等:《金史》卷131《方伎傳》謂武禎“深數(shù)學”,第2814頁。等等,俱見涉足數(shù)學,造詣精通。同時,也推出了一批優(yōu)秀成果。如劉汝諧的《如積釋鎖》,“絳人元裕細草之,后人始知有天元也”*祖頤:《四元玉鑒后序》,見朱世杰:《四元玉鑒》卷末,宛委別藏本,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今按,元裕當作元裕之,即元好問,忻州人。所謂絳人,或記誤。。天元,指北宋以來形成的天元方程法,以天元設(shè)定未知數(shù),相當于現(xiàn)代“設(shè)x為某”,先立“元”、后列“式”,以適應(yīng)方程運算的需要;細草,即通過設(shè)問和演算來闡釋天元術(shù)原理。其中,李治*施國祁《吉貝居雜記》:“遺山集《寄庵碑》:先生子男三人,長曰澈,方山抽分窯冶官劉出也;次曰治,自幼有文章重名,正大中收世科,征事郎高陵主簿,王出也;次曰滋,崔出也。按碑文,兄澈弟滋,則仁卿名‘治’無可疑者,且與字義正合。自此碑外,所見諸書無不作‘冶’者,不知其訛自何始?考仁卿生于大定二十年庚子,至正大七年庚寅登收世科,已五十有一歲矣。同榜自詞賦李塘、經(jīng)義孟德淵外,有劉從禹虞卿、孟攀鱗駕之、任亨甫嘉言、龐漢茂宏,見于記序碑文者數(shù)人。金亡北渡,能以道德文章確然自守,至老不衰。且觀其中統(tǒng)拜職后與翰林諸公書云:‘翰林非病叟所處,寵祿非庸夫所食,官謗可畏,幸而得斂跡深山,木石與居,鹿豕與游,斯亦老朽無用者之所便?!浔疽獯罂梢娨?。蓋在金則為收世科之后勁,入元則占改麻之先機,生則與王滹南、李莊靖同為一代之遺民,死則與楊文獻、趙閑閑并列四賢祠祀,而后人不察,錯稱其名。吁!可悲已。余曰:近刻仁卿所著《測圓海鏡》、《益古衍段》二書,前題為‘翰林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雖仍舊刻,亦失于改正。”見羅振玉:《雪堂叢刻》第1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第702—703頁。今按,李治之名及其時代歸屬,仁者見仁,此從施氏之說。集諸家之大成,所著《測圓海鏡》、《益古演段》,把以“天元術(shù)”為標志的數(shù)學研究推向當時世界的高峰。
2.醫(yī)學開創(chuàng)百家爭鳴局面。入金后,一些士人紛紛投身醫(yī)學領(lǐng)域,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改變了以往熱衷詮釋經(jīng)典、篩選局方的傾向,破除了因循守舊的陋習,而以新的思維探索理論研究與臨證實踐中的諸多問題,建立起適應(yīng)社會生活需要的辨證施治理論與方法。例如,劉完素的“火熱論”、張元素的“臟腑辨證論”、張子和的“攻邪論”、李杲的“脾胃論”、王好古的“陰證論”,競創(chuàng)新說,各樹一幟,即所謂“醫(yī)之門戶分于金元”*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103《子部醫(yī)家類》,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329頁。,極大推動了中醫(yī)理論的發(fā)展,迄今仍具啟發(fā)意義。
(二)文藝創(chuàng)作方面的重大突破
1.諸宮調(diào)講唱空前繁榮。金代前期的《劉知遠》已應(yīng)用“纏令”,至《西廂記》則更為普遍。所謂“纏令”,亦稱“套數(shù)”,是由同一宮調(diào)內(nèi)的若干小令聯(lián)綴而成,有引子、尾聲。這些宏篇巨制的涌現(xiàn),標志著“諸宮調(diào)”講唱藝術(shù)已經(jīng)成熟,能夠集合不同宮調(diào)的套曲敷演傳奇故事,為院本向北曲雜劇飛躍提供了寶貴經(jīng)驗。金代后期,一些社會名流也染指通俗文藝,加入民間草根行列。例如,商道嘗改編南宋張五牛的《雙漸蘇卿》。需要指出的是,以《劉知遠》、《西廂記》為代表的諸宮調(diào)講唱作品,以其碩果僅存而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獻價值與藝術(shù)價值。
2.北曲雜劇乘勢崛起。北曲雜劇是以院本與諸宮調(diào)的結(jié)合而發(fā)展起來的。金院本即金之雜劇。自北宋,春秋圣節(jié)三大宴,樂次十九盞。伎樂、菜肴隨盞更易,次第而進。盞與伎樂聯(lián)在一起時,則離開宴飲而指樂次。其中,有兩“盞”雜劇,分為前后場,互不相聯(lián)。一盞即一場, 每場由“兩段”組成。瓦舍演出也如此。入金后,則漸次演變?yōu)榍昂蟆皟杀K雜劇”*脫脫等:《金史》卷38《禮志》,第875頁。相聯(lián),連續(xù)演出四段。由于每“盞”的時間不長,其音樂組織應(yīng)是單一宮調(diào)的套曲形式,而一個復雜的故事需要幾個“套曲”來完成,兩盞四段的規(guī)制既為之提供了可能,也受到制約。這樣,由四段院本或四個宮調(diào)套數(shù)敷演一個故事的形式固定下來,以極富魅力的獨特樣式而贏得城鄉(xiāng)大眾的喜愛。
3.詞創(chuàng)作形成新風格。金代詞家輩出,如“借才異代”之吳激、蔡松年,“國朝文派”之蔡珪、黨懷英,“貞祐南渡”之趙秉文、元好問,氣蘊不同,競相風流,把一代文學樣式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有金一代崇尚蘇軾,反映在詞作領(lǐng)域,多意境開闊,格調(diào)爽朗,透出雄渾之氣。因此,后人以“清勁能樹骨”*況周頤:《惠風詞話》卷3,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57頁。概括金詞特質(zhì)。實際也如此。金詞較少受柳永、秦觀、周邦彥等婉約詞風的影響,即使吟詠兒女之情、冶游之事,亦寓剛健于婀娜,譬如燕趙佳人,風韻與越女吳姬有別。以“詞”言志書懷,多骨重神清,猶蒼巖掛樹,鷹擊長空,意境蒼涼深邃。
(三)思想文化方面的累累碩果
1.北方儒學不惟傳統(tǒng)。金代后期,以朱熹為代表的南宋理學傳入北方。而北方學者不惟傳統(tǒng),指陳其弊,有所揚棄;同時,闡揚精華,有所吸取。滹南遺老王若虛《論語辨惑序》:
嘗謂宋儒之議論,不為無功,而亦不能無罪焉。彼其推明心術(shù)之微,剖析義利之辨,而斟酌時中之權(quán),委曲疏通,多先儒之所未到,斯固有功矣。至于消息過深,揄揚過侈,以為句句必涵氣象,而事事皆關(guān)造化,將以尊圣人而不免反累,名為排異端而實流于其中,亦豈為無罪也哉!至于謝顯道、張子韶之徒,迂談浮夸,往往令人發(fā)笑。噫!其甚矣。永嘉葉氏曰:“今之學者,以性為不可不言,命為不可不知,凡六經(jīng)孔子之書,無不牽合其論,而上下其詞,精深微妙,茫然不可測識,而圣賢之實,猶未著也。昔人之淺,不求之于心也;今世之妙,不止之于心也。不求于心,不止于心,皆非所以至圣賢者?!笨芍^切中其病矣?;掴謩h取眾說,最號簡當,然尚有不安及未盡者。*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3《論語辨惑序》,《叢書集成初編》第2049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7頁。
例如,伊川程頤嘗言:“婦人夫沒,雖貧窮無以自存,亦不可再適人。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極大?!?滹南遺老評曰:“此迂儒執(zhí)方之論也。先王制禮,雖曲為之防,亦須約以中道而合乎通情,故可以萬世常行,而人不為病。若程氏者,刻覈已甚矣?!?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32《雜辨》,《叢書集成初編》第2051冊,第200頁。這位滹南遺老還猛烈抨擊北宋以來偏執(zhí)形式的文風。特別是“四六”文體,必謹四字六字律令,類俳可鄙。有云:“四六,文章之病也。而近世以來,制誥表章,率皆用之。君臣上下之相告語,欲其誠意交孚,而駢儷浮辭,不啻如俳優(yōu)之鄙,無乃失體邪?有明王賢大臣一禁絕之,亦千古之快也?!?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37《文辨》,《叢書集成初編》第2052冊,第235頁。
由此可見,北方學者冷靜思考宋人得失,以新的思維和視角探索現(xiàn)實生活中的問題,為學界注入活力,令人耳目一新。元好問《自題中州集后》詩云:“陶謝風流到百家,半山老眼凈無花。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齒牙。”*元好問:《遺山先生文集》卷13,《四部叢刊》本。則略顯激動,流露出詩論之外的情緒。
與此同時,釋、道兩家圍繞“心性論”展開的討論,各自發(fā)力,生氣勃勃。貞祐南渡后,中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喪亂,令各族士人陷入迷茫。釋、道二教則乘虛而入,竭力推行各自的理念。如全真教王喆的《重陽全真集》,丘處機的《磻溪集》,曹洞宗萬松的《從容庵錄》、《拈古請益錄》等等,同儒家學說既交流又競爭,極大地豐富了一代人文思想的內(nèi)涵。釋氏卷帙浩瀚的“趙城藏”,道家內(nèi)容宏富的“玄都藏”,各成為金代藝文的重要標志。而教派之林立,思想之混沌,也蘊育了那個特殊時代的思想解放,并引發(fā)了儒家弟子的奮力抗擊。金末名士劉祁有云:
予嘗觀道藏書,見其煉石服氣以求長生登仙,又書符咒水役使鬼神為人治病除祟,且自立名字、職位云。主管天條而齋醮祈禳,則云能轉(zhuǎn)禍為福。大抵方士之術(shù),其有無誰能知?又觀佛書,見談天堂地獄、因果輪回;以為人與禽獸無異。且有千佛萬圣,異世殊劫,而以持誦、布施則能生善地。大抵西方之教,其有無亦誰能知?因思吾道,天地日月照明,山河草木蕃息,其間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禮文粲然,而治國治家煥有條理。賞罰絀陟立見,榮辱生死窮通,互分得失,其明白如此,豈有惑人以不可知之事者哉?而世之愚俗,徒以二氏之詭誕怪異出耳目外,則波靡而從之,而飲食起居日在吾道中而恬不自知,反以為尋常者,良可嘆也。嗚呼!愚俗豈可責邪?而士大夫之高明好異者往往為所誘,不亦悖哉!*劉祁:《歸潛志》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1頁。
2.語言學與時俱進。宋金時期,漢語語音與文字的發(fā)展極為活躍,而新興通俗文藝使用的白話俗語及儒、釋、道各以白話俗語傳經(jīng)授業(yè),無不為爭取更多的觀眾與信徒,正成為一種時尚、一場競爭、一股潮流,這已然形成新的漢語語言體系。金代學者努力適應(yīng)社會生活的變化,相繼推出一批頗具創(chuàng)意的著述,如《四聲篇?!贰ⅰ陡牟⑽逡艏崱?、《新刊韻略》等等,對字書編纂與音韻改并發(fā)起全面改革,并創(chuàng)造了“平水韻”*自隋《切韻》分韻260部,至金定格106部,稱之“平水韻”。金代王文郁《新刊韻略》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不久,張?zhí)戾a《草書韻會》匯編金及金以前歷代草書家筆跡,收單字5 500余,按平水韻分類次第,反映了當時平水韻的慣用程度。,為漢語言學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3.北方民族學者與作家大批涌現(xiàn)。例如,女真完顏勖、契丹耶律履、渤海王庭筠、鮮卑元好問等等,前后相望,各領(lǐng)風騷。其中,以女真皇室的創(chuàng)作頗具代表意義。海陵王完顏亮《南征維揚望江左》云:“萬里車書盡會同,江南豈有別疆封。屯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薛瑞兆、郭明志編纂:《全金詩》第1冊,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356頁。骨力遒勁,自然明快,充分抒發(fā)了這位年輕君主追求“混一天下”的豪邁情懷。筆鋒之恣肆,氣勢之豪邁,使無數(shù)文人騷客自愧不如。章宗完顏璟《宮中絕句》云:“五云金碧拱朝霞,樓閣崢嶸帝子家。三十六宮簾盡卷,東風無處不揚花?!?薛瑞兆、郭明志編纂:《全金詩》第3冊,第49,120頁。典雅精工,瑰麗纖巧,反映出女真已漸次脫去質(zhì)樸粗獷之氣,詩作情境完全融入唐宋韻律之中了。密國公完顏璹生當國祚危亡之際,又長期遭遇“門禁”,不得不把自己的視角轉(zhuǎn)向田園風光。其《北郊散步》云:“陂水荷凋晚,茅檐燕去涼。遠林明落景,平麓淡秋光。群牧歸村巷,孤禽立野航。自諳閑散樂,園圃意猶長?!?薛瑞兆、郭明志編纂:《全金詩》第3冊,第49,120頁。猶如一幅水墨畫,文華落盡,蕭灑淡遠,深得古詩真諦。
綜上所述,一代社會風情造就了一代獨特的藝文,形成了一代燦爛的文化。需要指出的是,金代諸宮調(diào)講唱文藝所以獲得長足發(fā)展,而在南方卻漸趨衰落,這與北方社會較少鄙視或非難通俗文藝有關(guān)。同時,女真的思想禁忌不多,有利于各族士人破舊立新,與時俱進,在數(shù)學、醫(yī)學及音韻學方面取得劃時代的成就。從這樣的意義說,金代藝文具有突出的多樣性與包容性,體現(xiàn)了通俗實用的特點和富于創(chuàng)新的精神。
金代藝文的正統(tǒng)意識
女真有國百余年,同以往鮮卑、渤海、契丹等北方少數(shù)民族相比,對中原文化更加認同,接受更加自覺。自熙宗迄章宗, 實行了一系列改革,消除舊法,建立新政,“大率制度與中國等”*張棣:《金圖經(jīng)·儀衛(wèi)》,見李澍田等:《金史輯佚》,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79頁。,實現(xiàn)了女真社會的封建化, 使各領(lǐng)域都發(fā)生了全面而深刻的變化。
(一)自覺追求封建正統(tǒng)地位
熙宗自幼“解賦詩翰,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奕棋戰(zhàn)象”,“宛然一漢家少年子”。執(zhí)政后,又聚攏了一批儒學名士,教以“中國為君之道”,使這位年輕君主同舊有觀念漸疏漸遠,“徒失女真之本態(tài)”*張匯:《金節(jié)要》,見李澍田等:《金史輯佚》,第60頁。。他仰慕中原文化,在上京會寧創(chuàng)立孔廟,嘗言:“孔子雖無位,其道可尊,使萬世景仰。大凡為善,不可不勉?!彼绶钜晕闹螄性唬骸疤街?,當尚文物,自古致治,皆由是也?!?以上所引,俱見《金史》卷4《熙宗紀》,第77頁。力圖將女真融入華夏文明之中。
海陵王“嗜習經(jīng)史”,頗具文學修養(yǎng)。篡立后,不滿足僻處東北一隅,同南宋、高麗、西夏分治的格局,遂力排眾議,將京師遷至“天地之中”*宇文懋昭:《大金國志》卷13《海陵煬王》,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87頁。的燕京,改稱中都。他反對重夏輕夷,嘗言:“朕每讀《魯語》,至于‘夷狄雖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朕竊惡之。豈非渠以南北之區(qū)分,同類之比周,而貴彼賤我也。”*張棣:《正隆事跡》,見李澍田等:《金史輯佚》,第223頁。正隆元年(1156),命修復汴京大內(nèi),為再次遷都、兵伐江左作準備,有云:“自古帝王混一天下,然后可以為正統(tǒng)?!?脫脫等:《金史》卷84《耨盌溫敦思忠傳》,第1883頁。明確表達了統(tǒng)一天下、嗣承正統(tǒng)的宏偉目標。
世宗通曉中原文化,“常慕古之帝王,虛心受諫”,鼓勵臣下“有言即言,毋緘默以自便”;他主張任人唯賢,“止取實才用之”;倡導節(jié)?。骸按蠓操Y用當務(wù)節(jié)省,如其有余,可周親戚,勿妄費也”*脫脫等:《金史》卷7《世宗紀》,第164,158,164,159頁。。同時,他還強調(diào)女真?zhèn)鹘y(tǒng),嘗言:“朕昔時嘗見女真舊風,迄今不忘。今之燕飲音樂,皆習漢風,蓋以備禮也,非朕心所好?!?脫脫等:《金史》卷7《世宗紀》,第164,158,164,159頁。他以為,“女真舊風最為純直,雖不知書,然其祭天地,敬親戚,尊耆老,接賓客,信朋友,禮意款曲,皆出自然,其善與古書所載無異”*脫脫等:《金史》卷7《世宗紀》,第164,158,164,159頁。。因此,他告誡諸王:“汝輩自幼惟習漢人風俗,不知女真純實之風,至于文字語言,或不通曉,是忘本也?!?脫脫等:《金史》卷7《世宗紀》,第164,158,164,159頁。遂多次詔令,禁止女真改稱漢姓,不得學中原人裝束,以保持女真的民族個性。
章宗以皇太孫即位,繼續(xù)貫徹乃祖制定的方針,甚至命女真策論選舉加試騎射,以發(fā)揚尚武精神。在金朝諸帝中,章宗懂得從深層意識形態(tài)鞏固政權(quán)的重要性,嘗謂宰臣曰:“凡言女真進士,不須稱女真字。卿等誤作回避女真、契丹語,非也。今如分別戶名,則女真言本戶,漢戶及契丹,余謂之雜戶?!?脫脫等:《金史》卷46《食貨志》,第1036頁。所謂本戶,即正宗之戶,與其“國人”、“種人”的身份一致。略去“女真”二字,以凸顯“本戶”進士地位。至于漢人及其他民族及第者稱“詞賦進士”、“經(jīng)義進士”,不過“雜戶”而已??嘈乃紤],無以復加。
這幾位女真守成君主自覺追求封建正統(tǒng)地位,在以文治國方面均有所建樹。追求之執(zhí)著,幾乎無處不在。
1.實行中原禮儀。金之禮儀大率遵循唐宋制度,也保留了自己的舊有禮俗,即所謂“凡公服則用漢拜,若便服則各用本俗之拜”*脫脫等:《金史》卷35《禮志》,第827頁。。漢拜,指朝堂之拜,用中原禮制。本俗,亦作“本朝”,包括女真、契丹人等。至于諸人衽發(fā),皆從“女真”之制。世宗嘗言:“本國拜天之禮甚重。今汝等言依古制筑壇,亦宜。我國家絀遼、宋主,據(jù)天下之正,郊祀之禮豈可不行?!?脫脫等:《金史》卷28《禮志》,第694頁。強調(diào)了大金王朝對于契丹、趙宋的合法代替。因此,女真功臣依中原禮制受祭,金源山川也都依例封謚,立祠享祀。這與契丹分“南北”、僅在“南面”實行封建禮制不同。而女真禮制的封建化,使之擺脫了部落社會“無知夷狄”*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166引《金節(jié)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97頁。的狀態(tài)。
2.崇奉傳統(tǒng)德運。自章宗朝發(fā)起的“德運”之議,反映了女真君主已將自己的發(fā)跡納入華夏封建文明序列。所謂德運,是將王朝的興衰與木、火、土、金、水等五行相生相克之說相聯(lián)系。自漢以降,每朝都以五行之“一”立德興運,代代相承。有金一代雖多次集議,卻從未改變“土”德*脫脫等《金史》卷11《章宗紀》載:泰和二年,“更定德運為土,臘用辰”。第259頁。,以上承北宋“火”運。盡管此說“侈陳五行傳序之由,而牽合遷就,附會支離,亦終無一當”,而大金皇帝仍“據(jù)為典要”*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82《大金德運圖說》,第1090頁。,無非藉以宣示女真入主中原的正統(tǒng)合法性。
當時名士趙秉文嘗著《蜀漢正名論》,論證了“中國”與“夷”之間的發(fā)展關(guān)系,以為“春秋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趙秉文:《閑閑老人滏水文集》卷14,《叢書集成初編》第2412冊,第197頁。。也就是說,那些名稱是因時而變的。如南朝斥北朝為“索虜”,北朝誣南朝為“島夷”,各以“中國”自居。隋唐統(tǒng)一后,南北都是“中國”了。他還提出“漢”與“非漢”的區(qū)別在于是否有“公天下之心”:“西蜀,僻陋之國,先主、武侯,有公天下之心,宜稱曰‘漢’。漢者,公天下之言也。自余則否?!彼^“漢”與“非漢”,即“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這些源自封建歷史觀的論述,目的在于為女真“夷”之身份辨護,抵御來自南宋的攻擊,使大金王朝立于傳統(tǒng)道德的制高點。
3.以繼統(tǒng)者修史。自熙宗,女真君主均熱衷讀史。世宗特別推崇《資治通鑒》,以為“編次累代廢興,甚有鑒戒,司馬光用心如此,古之良史無以加也”*脫脫等:《金史》卷7《世宗紀》,第175頁。。在女真君主內(nèi)心深處,大金是承祧中原封建王朝而來的,應(yīng)當從中吸取治國的經(jīng)驗教訓。因此,女真注重修史,以同前代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接軌,是其標榜嗣承正統(tǒng)地位的重大行動之一?;式y(tǒng)中,耶律固、蕭永祺等修成《遼史》。章宗朝,以前修未善,又命黨懷英、陳大任等重修。當時兩修《遼史》而未刊行,與女真不愿同契丹發(fā)生繼統(tǒng)聯(lián)系有關(guān)。此外,金代亦設(shè)“國史院”,由宰執(zhí)首輔監(jiān)修,領(lǐng)修、修撰等職官俱由著名詞臣充任,人才濟濟。太宗朝已有“起居注”,熙宗朝始修“實錄”,且各朝“實錄”比較完備。金亡后,元人賴以修成《金史》,“迥出宋、元二史之上”,稱為“良史”*趙翼:《廿二史札記》卷27,新世紀萬有文庫本,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76頁。。
(二)全面接受中原傳統(tǒng)文化
自金初,女真竭力推行“本朝之制”*脫脫等:《金史》卷71《斡魯傳》,第1633頁。,按“猛安謀克”編制契丹,命漢民易服削發(fā),“不如法者死”*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132引《金虜節(jié)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60頁。。由于女真同漢、契丹在經(jīng)濟文化方面存在的差距顯著,那些同化政策遭到強烈抵制,不久即被廢止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女真大舉移民關(guān)內(nèi)后,紛紛改易姓名,從語言、飲食、起居、節(jié)序、婚喪等方面,無不“強效華風”*范成大:《攬轡錄》,《叢書集成初編》第3110冊,第5頁。。因此,大金統(tǒng)治者不得不轉(zhuǎn)而遏制“漢化”傾向。然而,令女真君主意想不到的是,他們制定的種種政策反而加速了女真文化對中原文化的融入。
1.推行女真民族文化教育。女真崛起初期,即抓緊建立自己的民族文化教育。天會元年(1123),選諸路子弟習學女真字,拔其優(yōu)者送上京,由女真字專家教授,學成后派往各地教授生徒,為女真學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并逐步建立起京師“六學”的漢、女真兩個文化教育體系以及遍各地的女真學校,消彌或縮小了北方同中原的文化差距。而且,后宮亦設(shè)“宮教”,召博學老儒為之,以使后妃知書達禮。如顯宗孝懿皇后徒單氏,章宗之母,“好《詩》、《書》,尤喜《老》、《莊》,學純淡清懿,造次必于禮”*脫脫等:《金史》卷64《后妃傳》,第1525頁。。貞祐南渡后,諸世襲猛安謀克好文之風日盛?!捌弈笀笊钡幕樗转q如隔日黃花,“丁憂廬墓”之制則為越來越多的女真人奉行。至于婦人,“一遇不幸,卓然能自樹立,有烈丈夫之風”*脫脫等:《金史》卷130《列女傳》,第2798頁。。
2.創(chuàng)立女真策論進士科。天會年間,女真在中原、燕云恢復科舉選士,企圖以中原、燕云之人治理中原、燕云之地。大定十三年(1173),詔設(shè)策論進士科,亦稱女真進士科,命猛安謀克子弟赴試,開創(chuàng)了少數(shù)民族科舉選士的新紀元。女真舉子徒單鎰*脫脫等:《金史》卷99《徒單鎰傳》,第2186頁。、 奧屯忠孝*金靳玉:《滑州重修學記》,見《(民國)重修滑縣志》卷6《金石》,《中國方志叢書》,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納蘭胡魯剌*《(民國)新絳縣志》卷4《名宦傳》,《中國方志叢書》。、夾谷中孚*《(民國)順義縣志》卷5《行政志》、卷14《藝術(shù)志》,《中國方志叢書》。、完顏素蘭*王鶚:《汝南遺事》卷4,《叢書集成初編》第3905冊。、斡勒業(yè)德*脫脫等:《金史》卷51《選舉志》,第1143頁。、孛術(shù)論長河*脫脫等:《金史》卷17《哀宗紀》,第375頁。等等,前后相繼,登第奪魁。同時,由于金代科舉的發(fā)展,其制度漸趨完備而成為歷史上較少丑聞的考場,深深吸引了女真、漢、渤海、契丹等各族士人,極大地促進了當時社會的文化教育?!拔闹渭惹?,教育亦至,名氏之舊與鄉(xiāng)里之彥,率由科舉之選。父兄之淵源、師友之講習,義理益明,利祿益輕,一變五代遼季衰陋之俗?!?元好問:《遺山先生文集》卷18《內(nèi)相文獻楊公神道碑銘》,《四部叢刊》本。一大批經(jīng)由科舉培養(yǎng)的女真及其他民族的人才脫穎而出,或入翰苑掌文詞,或任節(jié)鎮(zhèn)帥軍旅,躋身津要,徹底改變了金初“借才異代”的局面。
3.將漢語經(jīng)典譯成女真文字。大定四年(1164),世宗命設(shè)譯經(jīng)所,“頒行女真大小字所譯經(jīng)書,每謀克選二人習之”*脫脫等:《金史》卷51《選舉志》,第1140頁。。凡歷代經(jīng)典文獻,包括子部著述、名家文集,幾乎無所不譯,如《論語》、《孟子》、《史記》等等。章宗時,又“置弘文院”*脫脫等:《金史》卷10《章宗紀》,第232頁。,加強譯經(jīng)力量。實際情況是,世宗鑒于熙宗與海陵王相繼被臣下所弒,而將儒家的忠孝觀念作為調(diào)整君臣、宗族和家庭關(guān)系的準則。嘗言:“朕所以令譯五經(jīng)者,正欲女真人知仁義道德所在耳?!?脫脫等:《金史》卷8《世宗紀》,第184—185頁。章宗遵循祖訓,“詔親軍三十五以下,令習《孝經(jīng)》、《論語》”*脫脫等:《金史》卷12《章宗紀》,第270頁。,以馴服女真人的野性,促進社會封建化,鞏強大金政權(quán)。幾位女真貴族關(guān)于“仁”的討論提供了生動例證:
寢殿小底駝滿九住問匡曰:“伯夷、叔齊何如人?”匡曰:“孔子稱夷、齊求仁得仁。”九住曰:“汝輩學古,惟前言是信。夷、齊輕去其親,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仁者固如是乎?”匡曰:“不然,古之賢者行其義也,行其道也。伯夷思成其父之志以去其國,叔齊不茍從父之志亦去其國。武王伐紂,夷、齊叩馬而諫。紂死,殷為周,夷、齊不食周粟遂餓而死。正君臣之分,為天下后世慮至遠也,非仁人而能若是乎?!笔菚r,世宗如春水,顯宗從,二人者馬上相語遂后。顯宗遲九住至,問曰:“何以后也?”九住以對,顯宗嘆曰:“不以女真文字譯經(jīng)史,何以知此。主上立女真科舉,教以經(jīng)史,乃能得其淵奧如此哉?!狈Q善者良久,謂九住曰:“《論語》‘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汝不知不達,務(wù)辯口以難人。由是觀之,人之學、不學,豈不相遠哉?!?脫脫等:《金史》卷98《完顏匡傳》,第2164頁。今按,顯宗指完顏允恭,世宗太子、章宗之父,未及即位而逝,后追謚廟號曰顯宗;所謂寢殿小底,即近侍局奉御,隸點檢司,屬親軍官員。
女真如此大規(guī)模地將漢語經(jīng)典譯成本民族文字,而成為人類文明史上的首創(chuàng)之舉,并引發(fā)了女真意識形態(tài)的重大變化,使儒家學說成為這個北方少數(shù)民族普遍接受的文化思想。同時,也強化了大金統(tǒng)治者的正統(tǒng)意識及其對封建正統(tǒng)地位的追求。
需要說明的是,中原與北方各民族之間的文化影響是相互的。 如燕云漢人先是遭遇契丹二百年“胡風”熏染,原有習俗已經(jīng)異化;繼之經(jīng)歷女真百余年統(tǒng)治,“胡化”特征愈益突出。乾道五年(大定九年,1169),南宋名士樓鑰從使金國,沿途所見,感受頗深。河南故地早已“改變衣裝”,或跪或喏,雜用“胡禮”;“語音亦微帶燕音”。一過白溝,“男子多露頭,婦人多耆婆。把車人云:‘只過白溝,都是北人,人便別也’”*樓鑰:《攻媿集》卷111《北行日錄》上,《叢書集成初編》第2003冊,第1578、1580、1588頁。“風聲氣俗頓異,寒暄亦不齊”*周輝:《清波雜志》卷3《朔北氣候》,《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040頁。。白溝亦稱拒馬河,原是宋、遼分界處。當時,女真人的語言、樂曲、舞蹈以及一些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生活習俗,正成為時髦,即使不用政令推行,也為中原漢人所接受。這樣,女真同漢及其他民族在長期的共同社會生活中, 彼此的語言障礙消失了,生活習俗接近了,甚至民族心理也趨于一致,從而促進了民族之間的融合。與此同時,女真崛起初期即與契丹、渤海、漢族通婚,而這在社會下層是受限制的。后來出于緩和民族矛盾,增加女真人口,轉(zhuǎn)而鼓勵那些遷入內(nèi)地的猛安謀克“與契丹、漢人昏(婚)因(姻),以相固結(jié)”*脫脫等:《金史》卷44《兵志》,第991頁。。由此導致民族畛域漸趨淡化了。因此,金亡后,那些生活在中原的女真人即被劃入“漢人”范圍。
金代藝文的歷史局限
女真崛起后,開創(chuàng)了北方民族入主中原的新局面,無論武功或是文治,在中華民族歷史上都留下了輝煌篇章。然而,由于女真自身及封建傳統(tǒng)觀念的種種局限,那一代人所創(chuàng)造的藝文竟備受摧殘,以至于所存無幾了。
(一)自身的狹隘民族意識束縛
女真以落后的生產(chǎn)方式入主中原,不得不聽任那里先進的生產(chǎn)方式繼續(xù)存在,并最終融入那種生產(chǎn)方式所代表的文化。因此,女真人在接受中原優(yōu)秀文化的同時,也沾染了腐朽沒落的東西。如避諱制度,一招一式,學得酷似。金太祖族名阿骨打,漢名完顏旻,其法僅避漢名,諱之尤嚴,如“誤斥其諱”,則“杖背流遞”*洪皓:《松漠紀聞·補遺》,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07冊,第711頁。。泰和中,避諱已臻極至,講究之繁多,規(guī)定之嚴苛,“自此不勝曲避”*脫脫等:《金史》卷99《孫即康傳》,第2196頁。,造成了諸多消極影響。由此可見,女真由部落而跨入封建社會,卻無法跳出歷史的局限。女真入主中原,以“國人”、“種人”自居,形成或明或暗的民族等級?!坝斜鴻?quán)錢谷,先用女真,次渤海,次契丹,次漢兒。”*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98引宋趙子砥《燕云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25頁。漢兒指燕云漢人;中原漢人稱“南人”,處境卑微。天會間,選舉以詞賦為主,優(yōu)遇燕云漢族士人,而對中原漢族士人卻百般歧視,甚至命主文者不予錄取。后來,隨著金朝與南宋媾和,及南北選舉、釋褐授官等制度的統(tǒng)一,女真同其他民族之間的矛盾緩和了。但是,女真同其他民族之間的不平等問題卻不可能消失。世宗強調(diào)“天下一家”,一旦涉及民族利益即變得偏狹。例如,世宗為救濟女真屯田軍戶,欲簽漢人佃戶入軍籍,而將其所佃官田分給女真人。宰執(zhí)唐括安禮諫曰:“猛安人與漢戶,今皆一家,彼此耕種,皆是國人,即日簽軍,恐妨農(nóng)作。”世宗斥曰:“卿習漢字,讀詩書,姑置此以講本朝之法。前日宰臣皆女真拜,卿獨漢人拜,是邪非邪?所謂一家者,皆一類也,女真、漢人,其實則二。朕即位東京,契丹、漢人皆不往,惟女真人偕來,此可謂一類乎?”*脫脫等:《金史》卷88《唐括安禮傳》,第1964頁。世宗治國被譽為“小堯舜”*脫脫等:《金史》卷8《世宗紀》,第204頁。,稱得上一代明君,而其民族意識竟如此狹隘,不惟缺少“明君”應(yīng)有的度量,也暴露了自己的小家子氣。因此,“偏私族類,疏外漢人”*劉祁:《歸潛志》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7頁。,成為那個時代的政治特征之一。
同時,漢人為維護自身生存,不得不靈活對待滄桑變化。一方面,他們在驅(qū)為大金臣民的過程中,固有的民族意識趨于淡化了;另一方面,客觀存在的民族矛盾又使彼此之間的隔闔難以消融。貞祐南渡后,大金國力愈益衰敗,那種隔闔也愈益深重。漢族及其他民族士人的思想、情感與心理都發(fā)生了復雜而微妙的變化,深藏內(nèi)心的民族血緣關(guān)系的種子或因事萌發(fā)。金末劉祁有云:
李丈欽止為余言:“宋制,省曹有檢正,皆士大夫,其堂吏主行移文字也?!鼻覇栍嘁运沃婆c金制孰優(yōu)?余以為宋制善。欽止曰:“此議與吾合也。”*劉祁:《歸潛志》卷7,第77頁。
這些私下議論反映了女真“分別蕃漢”造成的惡果,導致大金王朝在中原喪失了“多數(shù)”民族的支持。因此,蒙古初入中原推行“戊戌選舉”,即吸引了金末士人紛紛進入考場,及第者達四千余人。一大批前朝進士競相出仕新朝,如王鶚、劉肅、敬鉉、楊果、王磐、徐世隆、王昶等等。一大批社會名流為避兵禍而涌入南宋境內(nèi),如李俊民、楊宏道、王元粹、房皡等等。即使隱居鄉(xiāng)里者,也不拒絕在一定層面同蒙古汗王合作,如元好問、李治、段成己等等。而且,那些女真王朝的降叛臣子,除少數(shù)為虎作倀者,多未在道德節(jié)操層面背負茍且偷生之類的罵名。這些有別于以往朝代更迭時的士庶心態(tài)。
需要強調(diào)的是,女真接受中原文化,不可避免地被“漢化”,但是,其自身的狹隘民族意識也不可避免地同“漢化”對立。至金末,女真強行屯田撥地而引發(fā)的同漢及其他它民族之間的沖突,已達空前尖銳地步?!白嚀艿刂?,睚眥種人,期必殺而后已。若營壘,若散居,若僑寓、托宿,群不逞哄起而攻之,尋蹤捕影,不遺余力。不三二日,屠戮凈盡,無復噍類。至于發(fā)掘墳?zāi)?,蕩棄骸骨,在所悉然?元好問:《遺山先生文集》卷28《臨淄縣令完顏公神道碑》,《四部叢刊》本。。與此同時,有金一代積累的典章文物,特別是女真字文獻,也與王朝的傾覆相伴,幾乎毀滅殆盡了。
(二)沉重的封建傳統(tǒng)觀念制約。
女真以“夷虜”入主中原,追求封建正統(tǒng)地位,而“夷虜”不可為正統(tǒng)的傳統(tǒng)觀念,竟使女真人的追求成為悲劇。 自元初詔修遼、宋、金三史,即歧議紛紜?;驈娬{(diào)以北宋為正統(tǒng),遼金為僭竊; 或主張以遼金為“北史”,建隆至靖康為“宋史”,建炎以后為“南史”。由于爭論不休,三史修纂陷入停頓。至元末,再次詔修三史,各方意見依然莫衷于是。其時大元江山已是風雨飄搖,蒙古當局顧不得士人們的陳詞濫言,以丞相脫脫總裁,力排眾議,定“三國各與正統(tǒng),各系其年號”*權(quán)衡:《庚申外史》,《叢書集成初編》第3911冊,第10頁。。三史因此得以修成,而歧見遠未結(jié)束。元末楊維楨《正統(tǒng)辨》云:
今日之修宋、遼、金三史者,宜莫嚴于正統(tǒng)與大一統(tǒng)之辨矣……再考金之有國矣,始于完顏氏,實又臣屬于契丹者也。至阿骨打茍?zhí)有悦诘雷谥?,遂敢萌人臣之將而篡有其國,僭稱國號于宋重和之元,相傳九主,凡歷一百一十有七年。而議者又以金之平遼克宋,帝有中原,而謂接遼、宋之統(tǒng),吾又不知其何統(tǒng)也?議者又謂完顏氏世為君長,保其肅慎,至太祖時,南北為敵國,素非君臣,遼祖神冊之際,宋祖未生,遼祖比宋前興五十余年,而宋嘗遣使卑辭以告和,結(jié)為兄弟,晚年且遼為翁而宋為孫矣。此又其說之曲而陋也。漢之匈奴,唐之突厥,不皆興于漢、唐之前乎?而漢、唐又與之通和矣。吳、魏之于蜀也,亦一時角立而不相統(tǒng)攝者也。而秉史筆者,必以匈奴、突厥為紀傳,而以漢、唐為正統(tǒng);必以吳、魏為分系,而以蜀漢為正統(tǒng)。何也?天理人心之公,閱萬世而不可泯者也……金泰和之議,以靖康為游魂余魄,比之昭烈在蜀,則泰和之議,固知宋有遺統(tǒng)在江之左矣。而金欲承其絕為得統(tǒng),可乎?好黨君子,遂斥紹興為偽宋。吁!吾不忍道矣。*陶宗儀:《輟耕錄》卷3《正統(tǒng)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4頁。
這篇著名的論辯充滿偏見,反映了元末南方士人的歷史觀,這種歷史觀影響了明清兩代社會。在楊氏眼里,北方的契丹與女真乃天生“夷虜”,即使接受中原文化洗禮,也不能入列華夏“正統(tǒng)”,從而暴露了那些論辯的狹隘與虛偽,表明封建士大夫超越歷史局限的復雜艱巨性。
元亡后,明人仍耿耿于懷。王洙著《宋史質(zhì)》而奮力疾呼:以兩宋為正統(tǒng),遼金為僭越;元蒙無論,明承宋祚,等等。明代后期,女真后裔滿人從遼東重新崛起,建立“后金”政權(quán)。而大明皇帝惑于陰陽家之說,以為大房山金陵王氣旺盛所致,遂命摧毀陵墓,挖斷地脈,構(gòu)筑關(guān)帝廟,以為“厭勝之術(shù)”*于敏中等編:《日下舊聞考》卷130,《京畿》“乾隆十八年御制望大房山作歌”注引清世祖《金太祖世宗陵碑》,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090頁。。然而,這些舉措未能延緩朱氏王朝覆亡的命運。 滿人入關(guān),以“夷虜”居華夏,且與女真淵源相親,似乎心虛。乾隆以“遼金雖稱帝,究屬偏安。元雖統(tǒng)一,而主中華才八十年。其對漢人之為臣仆者,心意終未浹洽”*《清高宗實錄》卷1154,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諭曰:“昔楊維楨著《正統(tǒng)辨》,謂正統(tǒng)在宋不在遼、金、元,其說甚當。今《通禮》祀遼、金,黜兩晉諸代,使后世疑本朝區(qū)南北,非禮意也?!?趙爾巽等:《清史稿》卷84《禮志》,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29頁。如此等等,以示公正。其實是清帝從女真那里汲取了教訓,為籠絡(luò)廣大漢族士人之心而發(fā)表那樣一通無關(guān)緊要的宣言。此后則故作暖昧,既未承認兩朝正統(tǒng)地位,也未撤消遼金諸帝祀禮*《清史稿》卷4《世祖紀》:順治二年春正月,“命房山縣歲以太牢祭金太祖、世宗陵”;又,順治二年三月,“始祀遼太祖、金太祖、世宗、元太祖于歷代帝王廟,以其臣耶律曷魯、完顏粘沒罕、斡離不、木華黎、伯顏、徐達、劉基從祀”。此后則未見改變。第62頁。。
綜上所述,宋、遼、金三史在紛爭與匆忙中修成,無可避免地留下諸多缺憾。除《宋史》外,遼金二史俱未設(shè)“藝文志”,明人修《元史》亦如之。豈遼、金、元三代無“藝文”?這不過是那些秉史筆的封建士大夫的狹隘心理在作祟:北方“夷虜”不應(yīng)享有創(chuàng)造藝文的地位。因此,自元以降,金代文獻“一任散佚”*黃廷鑒:《金文最序》,見《金文最》卷首,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5頁。,也就不奇怪了。入清后,乾嘉學者紛紛為《金史》補修“藝文”之志,多附之于元,雖為私家著述,卻草草從事,謬誤百出,令人不能卒讀。由此可見,金代藝文之立世,何其艱也!
但是,有金一代創(chuàng)造的藝文是客觀的存在,即使南宋士人也予以認同。真德秀嘗云:“金國有天下,典章法度,文物聲名,在元魏右。”*郝經(jīng):《陵川集》卷30《刪注刑統(tǒng)賦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2冊,第331,325頁。元人以為不刊之論,謂之“文風振而人才輩出,治具張而紀綱不紊,有國雖余百年,典章文物,至比隆唐宋之盛”*王惲:《秋澗先生大全集》卷58《渾源劉氏世德碑銘(并序)》,《四部叢刊》本。。特別是金元易代之際留下的遺產(chǎn)璀粲奪目。蒙古滅金是以異常殘酷的方式實現(xiàn)的,社會文明幾近摧毀。各族士人不僅面臨自身的生存問題,還有如何傳承中原文化的問題。于是,“中州元氣”成為那個時代的特定用語和一部分士人的精神寄托。在金人眼里,中州元氣即中原道統(tǒng)文脈。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遺山元好問稱有金一代系以“中國百年之元氣”*元好問:《遺山先生文集》卷38《趙閑閑真贊》,《四部叢刊》本。,他本人也被奉為文宗,“俾學者歸仰,識詩文之正而傳其命脈,系而不絕”*郝經(jīng):《陵川集》卷35《遺山先生墓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2冊,第394頁。。當時,“中州”已脫離地理范疇而成為一個文化概念。遺山裒輯金代之詩,命以《中州集》。這種稱名與女真王朝無關(guān),也不涉及蒙古新貴,避開了令金末士人頗為尷尬的民族歸屬與國家認同問題而且還將自己置于中原文化正統(tǒng)傳人的地位。南宋名儒家鉉翁北上,閱《中州集》后,即擯棄了因南北隔闔而產(chǎn)生的偏狹,有云:
廣矣哉!元子之用心也。夫生于中原而視九州四海之人物,猶吾同國之人;生于數(shù)十百年后而視數(shù)十百年前人物,猶吾生并世之人。片言一善,殘編佚詩,搜訪惟恐其不能盡,余于是知元子胸懷卓犖,過人遠甚。彼小智自私者,同室藩籬,一家爾汝,視元子之宏度偉識,溟涬下風矣。嗚呼!若元子者,可謂天下士矣。*家鉉翁:《題中州詩集后》,見蘇天爵:《元文類》卷3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76頁。
應(yīng)當指出的是,遺山先生為保存與宏揚中原文化,嘔心瀝血,鞠躬盡瘁。他不僅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作品,撰寫了一批當代史籍,整理出一代詩詞文獻,而且還言傳身教,影響了當時文壇涌現(xiàn)的年輕俊秀,如商挺、郝經(jīng)、 王博文、王惲、胡紫遹、魏初、姚燧及白樸、劉因等等。這些金人子弟陸續(xù)進入政壇后,如群星般脫穎而出,具體參與了元世祖忽必烈倡導的變革蒙古舊法、建立中原新制的浩大社會工程,為扭轉(zhuǎn)日趨嚴峻的文化危機不遺余力地鼓而倡之。郝經(jīng)《再送常山劉道濟序》云:“中國之勢不振,正大之道不明,禮樂之治不興,天地一元之氣湮淪茫昧、杳然廓然者,豈無所自而然乎?”*郝經(jīng):《陵川集》卷30《刪注刑統(tǒng)賦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2冊,第331,325頁。王惲《西巖趙君文集序》云:“異時有大辭伯出,如王臨川、元新興,纂李唐之英華、續(xù)中州之元氣、序文章之宗派者,則于是集恐亦有所取焉。”*王惲:《秋澗先生大全集》卷43,《四部叢刊》本。這些人甚至以“中州元氣”作為衡量士人品格高下的尺度*魏初:《青崖集》卷2《寄答雷按察》:“中州元氣文章伯,四海今知有使君?!本坝∥臏Y閣《四庫全書》第1198冊,第712頁。,以“中州氣象”作為評判詩作意韻優(yōu)劣的準繩*《青崖集》卷2詩題云:“徽州學正胡泳子游,自京都來過予于維揚,以士常中郎長詩見示。又省掾王約彥博謂子游文筆有中州氣象,用是不敢以常書生遇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8冊,第713頁。。
凡此種種說明,“中州元氣”是一代士人自覺宏揚的文化精神,也成為一代文化的魂魄,并化作各民族共同的文化思想。因此,從這樣的意義上說,由女真與漢、渤海、契丹等各族士人創(chuàng)造的金代藝文,為中華民族文化的發(fā)展做出了卓越貢獻。
【責任編輯:張慕華;責任校對:張慕華,李青果】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9639(2015)02-0018-10
作者簡介:薛瑞兆,黑龍江大學明清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哈爾濱15000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 “金代藝文敘錄”(06BZW037)
收稿日期:*2014—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