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小萍
沖擔
如果以性別劃分,沖擔當屬于男人,硬朗是其必備的素質(zhì)。但硬朗不是糙糲,木質(zhì)必求細膩,這就注定制作沖擔的材質(zhì)有別于一般的樹木,至少容易折斷的杉木、疏軟的松木、或者是粗糲的櫟木,都不可以制作出一條好的沖擔。于是,青檀木便成為我老家鄉(xiāng)村農(nóng)人們制作沖擔的首選材料,家家戶戶的前院后山,都要種植十棵八棵,以備急時之需。
在植物學上,青檀屬于榆科,有一定年份的青檀樹最高可以長到20多米。當然,在我老家,它是沒法長到這么高大的。近年來,因為青檀材質(zhì)堅韌,紋理細密,耐腐耐水浸,成為園藝和室內(nèi)裝飾等方面用材的珍貴樹種。一時間,青檀樹也就迅速受到木材販子們的青睞。今年春節(jié)回家,我聽父親說,我家后山上的兩棵青檀樹,被人偷走了?!拔覒岩赏底哌@兩棵青檀樹的人,就是來找過我?guī)状?,要買走它的人?!惫畔≈甑母赣H,苦于沒有證據(jù),在心疼之余,只能耿耿于懷。
那時候,我在老家山村與老婆滿懷豪情地走在農(nóng)村發(fā)家致富的“金光大道”上,滿腦袋都是“艷陽天”,指望著在廣闊的農(nóng)村天地里干出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來。于是,除了其他必要的日常使用的農(nóng)具,我也添置了兩條沖擔。
我當時去砍伐后山上的青檀樹時,父親不甚放心,親自去到現(xiàn)場督陣,為我選好可以砍伐的兩棵,并告訴我,在砍伐的過程中,要如何保護好樹干,避免使之受到損傷。他說,要是在樹倒下時,讓樹干砸在石頭或者其他尖利的硬物上,就不能制作沖擔了,只能當柴燒。
我在父親的指點下,小心翼翼地將兩棵青檀樹砍伐回來,按照父親的要求,放到門口的水塘里,浸泡一段時間,促使其木質(zhì)更加堅硬。
這兩棵青檀樹,從浸泡到風干,前后經(jīng)過了整整一個夏天。我請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師傅,為我制作出了兩條嶄新的沖擔。到這個工序上,沖擔還沒有最后完成。它兩端像牛角一樣的尖尖上,還要在鐵匠鋪里請師傅包上鐵。這時候的沖擔,就正式進入農(nóng)具的行列,可以投入使用了。
在鄉(xiāng)村,沖擔應該屬于一年四季都可以用得上的農(nóng)具。農(nóng)忙的時候,沖擔是擔挑稻谷或者小麥的必需品。就是農(nóng)閑季節(jié),人們也時常用沖擔去山上打柴。沖擔的閑置與繁忙,總是與一個農(nóng)家一年的時光相伴,見證他們一家?guī)卓谪S收的喜悅或者欠收的憂愁。
按照父輩們眼中農(nóng)民的標準,我那時絕對的不合格,于是,沖擔在我的家里,也就隨我一樣,變得懶惰起來。只有到了夏收和秋收時季,它才可以走出家門,舒活筋骨,它的兩端的鐵尖,才可以在左刺右殺中磨出閃閃的寒光。
沖擔的使用,也很有些技巧,在收割稻麥的季節(jié),男人們將沖擔殺入稻麥捆中,將一頭舉起來,又殺上另外一捆。這一舉一殺之間,力氣的分配要恰到好處,用力過猛,會閃了腰,力氣小的話,又很難舉起來,將麥穗或者谷穗扣在地上,造成不小的損失。我就曾見過鄰居的小伙伴閃了腰,至今動不動就腰疼,讓他老婆時有怨言。
我也不屬于精壯的男人,氣力總是有限,挑不動過于沉重的東西。老婆只好將稻麥捆得很小,我挑著這樣的稻麥,倒也能晃晃悠悠地行走在狹窄曲長的田埂上。但,當我看到與我一樣搶收的農(nóng)人,他們使用沖擔的氣勢,猶如兩座移動的小山,我心里還是會生出些許的羞愧。
我先前說過,沖擔是歸屬于男人的,這樣的活計,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老婆來干。我不能因為我的力氣小,在村子里落下讓人指背的笑柄。我老婆有時候心疼我,也主動要接過我手中的沖擔,我總是言不由衷地對老婆說:“我是大老爺們,這樣的農(nóng)活我是絕對不能讓你干的。我不能給老婆榮華富貴,也應該給屬于你的幸福美滿?!?/p>
正在田間勞作的老婆,居然被我的這番話感動得一塌糊涂,也顧不得手上的泥土,一臉燦爛地在那里抹眼淚,結(jié)果把自己弄成了個大花臉。
其實,背著老婆說句實打?qū)嵉男睦镌?,我是覺得沖擔這東西怎么看怎么像武器,壓根兒就該是女人使用的器具。只是,我一直困惑不已,我看了那么的電影電視,從鄉(xiāng)下一路看著行走到了城市,我一直沒有在熒幕的畫面上,看見哪一個農(nóng)民起義的隊伍里,有人使用沖擔這種武器。我想,如果我生在那些個動蕩的時代,我一定不會使用鐵鍬,而是毫不猶豫地高舉沖擔,殺入敵人的陣營。
連枷
對于一個真正以種田為生的農(nóng)人,家里的農(nóng)具往往會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寄生鄉(xiāng)村的那些年里,盡管我也裝模做樣地種田,但是距離一個真正的農(nóng)民還是相去甚遠,與父輩們比較起來,至少,很多的農(nóng)具我就沒有,一旦需要的時候,只好找左鄰右舍去借,而且,借用時,還得選個準確的時機,不然會讓自己沒得面子,也讓被借的人下不來臺。
當然,這些借用的農(nóng)具都是并不經(jīng)常使用的。
可是,連枷,這個并不是常用的農(nóng)具,我卻擁有三把。而且,這三把連枷都是我在請木匠師傅制作那兩條沖擔之前,就已經(jīng)置辦好了。時至今日,這件事對于我來說,仍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在農(nóng)家日常使用的農(nóng)具中,連枷不僅制作成本低廉,而且制作方法也是非常簡單。但是,我卻認為連枷是我見識過的農(nóng)具中最為聰明的一種。在制作的過程中,一般選用一根長短粗細都要適合的竹子,做成的一根大約3米左右的把,把的另一頭,串著的也是竹子排成的小排,那些竹子就是我父親栽種的楠竹。農(nóng)閑或者下雨的日子里,是適合制作連枷最好的日子,可以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精細制作。小排上的竹條,手指般寬厚,長度在一米之內(nèi)。這些竹條,都要用篾刀仔細打磨光滑。之后,用一塊打好孔的小小的櫟木拴住竹條的一端。一把連枷就算完成了。
作為農(nóng)具,連枷的使用僅僅局限于夏天,在驕陽下拍打豆類作物,比如黃豆和蠶豆。這些農(nóng)作物收獲在盛夏季節(jié),早上的時候,從田地里收割上來,鋪陳在自家的稻場上暴曬至焦狀,再用連枷拍打。干凈利落地就把豆子從豆莢里分離出來了,省時省力。
其實,就是不拍打豆子,連枷也是一種可作孩子們玩具的農(nóng)具,小時候,我就和小伙伴們在空地上比賽著打連枷。在沒有熟練地使用連枷之前,它有著很高的使用技巧,好多時候,我用力不當,連枷的頭總是先落在地上,我的虎口被震得生痛或者被震破,連枷也往往被摔壞。
隨著不做農(nóng)民的時間的增長,我居然生出對連枷越來越多的懷戀。以致我有一年八月里的一天,在家里看電視,看到當今流行樂壇上頗紅火的水木年華組合在甘肅會寧深入生活時,在農(nóng)家大院使用連枷時的鏡頭,我竟然激動了好久好久。
風車
對于農(nóng)家使用的風車,我一直覺得它不完全屬于農(nóng)具??赡芎芏嗳缥疫@般年紀的人都會知道,在計劃經(jīng)濟的年代里,風車,是糧食收購部門使用的一件非常重要的工具。我曾經(jīng)就一年幾次地跟隨著父母,在我們鎮(zhèn)子上的糧站里,飽受了風車給我?guī)淼钠D難困苦,以至于我現(xiàn)在回家過年,每每看到放在偏屋里的風車時,就會忍不住要狠狠地踢它一腳。
但在我小的時候,我們?nèi)寰蜕a(chǎn)隊的屋里有兩架風車,一架放在生產(chǎn)隊的保管室里,篩選稻谷與小麥;另一架則放在隊部的碾米廠里,用來讓農(nóng)人們分離米與糠。各家各戶在碾完米后,總是虔誠地排隊等候,沒有半點的馬虎與不敬。
1980年春,我們村子終于實行了農(nóng)村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父親決定新添置一架風車。他請來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師傅,在家里弄了整整5天才做好,父親因此特別疼惜他的這架風車了。我清楚地記得,在木匠師傅做好風車的當天,他就用從鎮(zhèn)上的油榨坊里買來的桐油徹底地把風車刷了一遍。在老家山村,能被刷上桐油的家具,一般在家里會享有比較尊貴的地位,輕易不會外借或者讓小孩子亂動。
那時候,我的奶奶還健在,年過花甲的老人在家中有著絕對的權(quán)威,夏天夜晚乘涼的時候,她總是叫我的父母把風車搬出來,讓我搖轉(zhuǎn)著手柄。她坐著或者躺在出風口的那邊,然后對我說:“好涼快!好涼快!”在奶奶的鼓勵下,有時候我會搖轉(zhuǎn)手柄,把奶奶吹得亂發(fā)飄飛。但更多的時候,則是任憑她怎么哄我,我都不愿意為她扇風,那樣搖轉(zhuǎn)實在是太累,而且,孩子們在更多的時候,玩的不過就是一個新鮮。
幾年之后,我的奶奶悄然離開塵世,我家的風車,再也不會在乘涼時用它來扇風了。進入到20世紀90年代,家家戶戶的那些在80年代添置起來的風車,也隨著各種機械化農(nóng)具在農(nóng)村的不斷出現(xiàn),漸漸地從當初的尊貴地位退守到了可有可無的境地,成為農(nóng)具里沒落得最快的器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