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軍
胡全家的菜地里,有一片小花園。這片小花園是惠鎮(zhèn)所有人的禁區(qū),就像電影里神秘的軍事基地,胡奶奶堅定地守衛(wèi)著它,不許任何人靠近。聽人們說,那里是“狐仙的花園”!
整個鎮(zhèn)政府家屬大院只有胡全家住五間大房子,房前還有倆籃球場那么大的菜園子,其他人家,就算是汪鎮(zhèn)長家,也同大家一樣,是住一間半小屋,房前也都是只有一塊乒乓球場那么小的院子。對這我就有點想不通,胡全他爸,鎮(zhèn)上大食堂的一個廚師,他憑什么比鎮(zhèn)長的房子大?
“憑什么?就憑這大院以前是我們老胡家的大車店!”胡全牛皮哄哄的對我講,就好像是真事似的。
“滾一邊去,不吹牛皮你能死???”這鎮(zhèn)政府大院東西南北四大棟房子,一百來間,以前都是老胡家的?這明顯是吹牛皮!可胡全下面的一句話讓我對這個說法半信半疑,“是我奶跟我說的!不信你去問我奶!”
胡全他奶是鎮(zhèn)子里有名的“狐太奶”,相傳是狐仙附體的半仙人,鎮(zhèn)上的人都敬她怕她!我也有些怕她,對她的話,也是不敢不信。
要說“狐太奶”的傳說我聽說過不少,聽得最多的是“仙丹”和“神符”兩樣。聽說她用“仙丹”治好過很多人的病;也聽說她用毛筆沾墨汁在不出奶的小媳婦奶頭上畫“神符”,能把奶水催下來;還聽說過她在病人的毒疔爛瘡上畫“神符”治好了毒瘡。對這些神乎其神的事兒,除了當(dāng)故事聽有意思外,我以前并不怎么信,可自從去年夏天“狐太奶”用“仙丹”治好了我的病,我就再也不敢不信了。
我家有蛟河親戚送來的蛟河煙,我媽媽大方好客,晚上吃過飯后來我家嘗煙的人特別多。每天晚上,我鉆進(jìn)被窩里的時候,也是人們說話說得最歡的時候,大人們的話我聽著沒意思,就躺在被窩里玩大人們吐出來的煙。
大人們吐出來的云霧就堆在我鼻子尖上,我一抬頭就能碰開它們。等我躺回枕頭,它們就又聚回到我鼻子尖上。我用力一吸,那辣辣的云就進(jìn)了我的鼻子,我不讓它們進(jìn)肚,只含在口里,撮嘴兒狠收肚子向外慢吐,就能看到一條煙柱子直沖進(jìn)霧中,沖得云霧四外跑!開頭的幾口沖得高!差不多能碰動燈泡邊上的霧,和燈泡勝利會師。可漸漸口辣得發(fā)苦,煙柱子沖得一次不如一次好玩。不吸煙空嘴吹,只能把嘴邊的煙吹走,讓別處的煙再靠過來,更沒意思。玩過了這些煙霧還不困,我就透過煙霧去看棚頂?shù)臒襞?。十五瓦的燈泡不亮,黃糊糊的,中間有一星黃亮,不困的時候,盯住那絲黃亮,用兩只眼睛使勁兒向中間看,就會把那黃亮看得寬寬長長,一伸一縮的。這樣看上兩三次,再睜開眼睛時,就是早上了。
去年入夏不久的一個傍晚,我連拉帶吐鬧了一天,在家正難受,胡全奶奶來我家里串門。
“哎,稀罕事啊,這淘小子今天咋沒出去淘啊?”胡奶奶見我趴在炕上,她樂了。胡奶奶和我媽媽一樣,天天煙不離手,只要晚上有空兒,她多會來我家嘗煙。
“鬧肚子啦!有點重,吃了藥也沒當(dāng)事?!蔽覌寢尶嘈α艘宦?。
“這回好了,胡奶奶來了,請一粒‘狐太奶的‘仙丹給小軍吃上,保管好!”大輝他媽盤腿坐在炕里,不陰不陽地看著胡奶奶。她是衛(wèi)生所的護(hù)士,向來不信狐仙,不服胡奶奶。但胡奶奶的話讓我又有了點精神,我趴在炕上抬頭看她,真希望她能給我一粒“仙丹”,讓我吃上就管用,馬上能出去玩兒。胡奶奶坐在炕沿上,沉著眼皮,卷了一顆煙,剛放到嘴上,我媽媽已經(jīng)把火柴遞到煙頭上。胡奶奶挑開眼皮看了我媽媽一眼,我媽媽眼神忙從胡奶奶臉上躲到炕沿上。胡奶奶吸了一口煙,吐出三個煙圈,微微搖頭,一笑,“我還真沒帶!”說完,又吸了一口煙。
大家都沉默著。大輝他媽瞥了一下嘴,“小軍沒運氣,得接著受罪嘍?!?/p>
“誰說的!干娘在這,哪能讓兒子受罪!”胡奶奶話語有力,和剛才蔫蔫的語聲不像是同一個人,屋里的人都一愣!
胡奶奶的法力在惠鎮(zhèn)很出名,據(jù)說認(rèn)她做干奶奶,小孩會得到她的保護(hù),好養(yǎng)活,還能長命百歲!鎮(zhèn)上不少小孩都被父母帶著去胡家認(rèn)干親。我媽媽也帶我去過胡家,想讓胡奶奶收我做干孫子??珊棠滩皇眨f:“小軍是‘狐太奶的兒子‘狐大爺轉(zhuǎn)世,是三十一路仙家小總管,當(dāng)干孫子就差了輩份了!要認(rèn),就得認(rèn)干娘!家里供上‘狐大爺!”
我媽臉一陣紅一陣白,想了好一會兒,說:“小軍還太小,不懂事呢,就怕誤了仙家的事,等他大了再說吧?!?/p>
“我才不當(dāng)啥‘狐大爺!我長大要當(dāng)司令!”我站在屋中間,雙手叉腰,挺直腰板,好像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司令。
“司令?司令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怕是還沒當(dāng)上連長,就不知道埋哪兒了!給我當(dāng)兒子吧!保你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還不是跟當(dāng)司令一個樣?”
“像你一樣?做光桿司令?”我有力地還擊她。
胡奶奶瞇上眼,用眼縫里的光看著窗外的黑夜,“光桿司令?‘狐太奶可是三十一路仙家的大總管!手下大小仙家?guī)装偬?!想給我當(dāng)干兒子的排著隊呢!”
“哼!”我頭一歪,目光投向棚頂,在那些糊在棚頂?shù)膱蠹堉校矣袌D的地方看。心里根本不信她的話,覺得她吹得太不著邊兒,有些離譜。
“這又是一個‘虎羔子誒!咿咿呀呀我的‘虎羔子誒!咿咿呀呀——”
胡奶奶在我家說過,我的長相,脾氣秉性,跟她的“虎羔子”小時候是一模一樣!“虎羔子”是她大兒子的小名兒。她有兩個兒子,一個是胡全他爸,一個是胡全他大爺。胡全他大爺,小名叫“虎羔子”,是胡奶奶最稀罕的兒子?!盎⒏嶙印遍L得像他姥爺,脾氣秉性也像,解放前就參了軍,是解放軍的一個排長,在解放沈陽時犧牲了,胡全他家門框上的光榮烈屬牌牌,就是因為他發(fā)給的。每次胡奶奶說起“虎羔子”,總是說著說著就哭唱起來,沒有半個鐘頭不會停,有時還會下來“神兒”。我和媽媽趁胡奶奶哭唱的時候回家了,認(rèn)干親的事也就沒了下文。
這次胡奶奶突然說出這話,把我媽媽嚇了一跳,也讓我們大吃一驚。胡奶奶說完,把嘴里正吸著的煙一吐,雙手搬著炕沿,身子坐在我家的木炕沿上前后左右直晃,嘴里咿咿呀呀唱著些讓人似懂非懂的詞兒。唱了不到十分鐘,胡奶奶就閉上眼睛靜坐在炕沿上,滿臉是汗,一聲不吭。大家都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都不敢出聲,大約過了兩分鐘,胡奶奶緩緩睜開眼,說:“聽說小軍病了,剛才‘狐太奶來了,給她干兒子送來一丸藥?!闭f完一張開手,伸向我媽,竟然真有一顆黃豆大的黑丸子在她手中!
我媽哆嗦著接過藥丸,看看我,看看大輝媽,又看看胡奶奶。我和大輝媽看傻了,嘴都半張著。剛才胡奶奶的手一直搬著炕沿沒離開過,她卷煙時手也是空著的,這粒黑丸子從哪兒來的?胡奶奶沉著臉,卷第二顆煙,我媽媽又劃著火兒送上去。
“給小軍吃上,讓他淘去吧!”胡奶奶說完,叼著煙去火上點,火這時已經(jīng)燒到火柴桿兒根了,可能燙到了媽媽的手,媽媽手沒動,臉上的肉直顫,等胡奶奶吸著了煙,媽媽才針扎似得一甩手。
說來也怪,這粒黑丸子吃下去不一會兒,我的肚子真不疼了!我一骨碌翻下炕,拿上我的木頭槍,跑出去找我的“兵”們了。
這年是1982年,我八歲了,秋天就得去上小學(xué),聽說上學(xué)就不讓玩了,所以這個夏天我玩得格外瘋。我手下的小兵也多了,有三十幾個!要知道,鎮(zhèn)政府家屬大院沒上學(xué)的孩子一共才三十多,刨除正吃奶的、剛會跑的、蹲著尿尿的,能跟上我淘氣的總共也就十三四個。這些新加入的,有的是大院外來的,有的是來大院走親戚的,有的是小學(xué)放暑假在家的。人多了,心就雜,想搶我這個“司令”寶座的人就多!有的直接就說不服!比武!我自小就跟刑警隊的叔叔大爺們比劃學(xué)摔跤,擰人的招會得不少,就算是比我大一兩歲的孩子也難是我的對手。再加上我懂得他們不懂的車輪戰(zhàn)!心理戰(zhàn)!這兩招都是我在評書《岳飛傳》里聽來的。
有要和我摔跤的,我先讓小南上,試試對方的能耐,也耗耗對方的力氣,這是評書上說的車輪戰(zhàn)!小南身高力氣和我差不多,只是不太會摔跤。要是對方把小南撂倒了,大輝自會上去,還會說:“要想和小軍比,得先過我這關(guān)!小軍比我厲害多了,連我都摔不過,就不用和小軍比了!”這是我早教給大輝的,大輝和我同歲,是我最好的兄弟!他長得比我高些,比我有力氣,只是不如我會摔跤,我摔大輝相當(dāng)費勁!大輝要是勝不了的,我也夠嗆!好在大輝的話唬人,人也難贏,多數(shù)不服的和大輝比過后就老實了。只有少數(shù)站到了我面前,可也因為大輝太難贏,話說得唬人,他們在和我對摔時心里沒有底,放不開手腳,我猛絆他們幾下,他們就放棄了。這讓我贏了很多場意外的勝利,名聲也大了起來。
比文的,我最擅長的兩招兒他們不會,也學(xué)不明白。這也是為什么好幾個比我大二三歲的大孩子能打過我也服我的原因。第一條是領(lǐng)著玩兒的能耐,我可以每天變著花樣的想出新游戲領(lǐng)著大家玩。常常是一個游戲他們還沒有玩明白,下個游戲我就已經(jīng)想出來了。這個,好幾個人都試過,但都不及我,汪鎮(zhèn)長的兒子二平一個月前用一人一口香腸收買了我的“兵”們,成功當(dāng)上了“司令”。但他沒當(dāng)上半天,手下的“兵”就又跑回了我身邊。因為他的這種能耐太差,想不出什么新花樣兒。玩的都是我?guī)е蠹彝孢^的。而我,只要說出一個新的游戲,那馬上就會把大伙吸引到身邊。畢竟一人一口的香腸太少,嘴空了,“兵”們就忘了。
我的第二個能耐是編故事!我常把聽來的故事評書講給大家聽,由于評書我只聽過一遍,記得不太全;看電影時又總睡到散場,所以我經(jīng)常把記不住的地方編瞎話補上。這讓我說的故事評書和廣播上說的不一樣!電影都是鎮(zhèn)政府大院兒童版的!他們特愛聽。這個能耐也是那些聽過評書故事、看過電影的大孩子們甘愿服從我的原因。
然而,像二平這樣不服的人終究是不甘心,始終想找機會讓我出丑,下臺??墒牵灰撬麄兡茏龅降奈一径寄茏龅?。這讓他們很生氣,便經(jīng)常出些損招來為難我,這次,二平就給我出了道難題!他問我敢不敢到胡奶奶的小花園里捉只大肚子蜜蜂回來,如果我能捉回來一只大肚子蜜蜂,他就把他的蘋果分給大家一人一口。他的提議當(dāng)時就受到這幫饞鬼的一致?lián)碜o(hù),我很無奈,不去的話不光會被笑話沒膽子,還會被笑吹牛皮。
可是,想到要去的地方是胡奶奶的小花園,我的嘴唇立即就有些發(fā)干,心馬上跳得飛快!那是什么地方?那里是“狐仙的花園”啊!
事情開始是這樣的,大輝在他家門前正盛開著的向日葵上捉一只細(xì)腰蜜蜂,一失手被蟄了一針,手腫得老高。我笑他不識貨,說大胖肚子蜜蜂不蜇人,細(xì)腰的蜇人。二平不服氣,他認(rèn)為蜜蜂都蟄人,他說我胡說。我當(dāng)然要證明給他看,可大輝家門前的向日葵,在我們圍觀等待的時候,就是招不來一只大胖肚子蜜蜂,這時,混蛋胡全說話了,他說我奶奶的花園里有,都是大肚子蜜蜂。
我說:“那你去捉一只來,我封你當(dāng)團(tuán)長?!?/p>
他一伸舌頭,一搖頭。
“我不敢。我奶的花園我家誰也不敢去!我奶說那里住著狐仙,吃小孩心!我可不敢去!”
我們一聽都有些怕,正要做罷,二平突然提出讓我去,他說:“‘司令,你要是敢去胡奶奶的花園里捉來大肚子蜜蜂我就服你,而且我把蘋果給大伙一人吃一口!”說完,他從衣袋里拿出一個拳頭大半紅半綠的國光蘋果。頓時,大家都被想象中的酸甜感受弄得咽了咽唾沫。
要知道,蘋果是在過年的時候才吃得上,這大夏天的,真是個稀罕物,吃上一口,那肯定美!這群饞蟲一致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去捉只大肚子蜜蜂回來,沒人關(guān)心我要去的是個什么地方。
我站在胡全家的柵欄外,隔著胡家的菜園子向胡奶奶的花園望。滿眼高高綠綠的玉米秧,擋得嚴(yán)實,就連胡奶奶的房子也只能見到個頂兒。什么也看不到,怎么去呢?走大門?胡奶奶院子里的大鵝會叫,驚醒了午睡的胡奶奶。就算是讓胡全他媽胡大娘看見了,也不會讓我去花園的。我看到挨著胡奶奶家的小南家,心里有了招兒。
我從小南家,踩著大輝和小南上了墻。里面正好是胡全家的小柴堆。踏著柴堆我像下梯子似的輕輕落在胡家院子里。
院子里很靜,只聽得到蟲子懶懶的吱鳴聲。陽光足足的,雞鴨都熱得躲在花墻的陰影里,連平時最能叫的大鵝,也都不知道躲到哪兒了。胡奶奶的花園就在眼前,這是胡家離大門最遠(yuǎn)的地方,平時少有人來。這里的草高得嚇人,都高到我的胸口。
這里的花兒也真多,種類也多。大大的土豆花我認(rèn)得;像飛機螺旋槳的掃樹莓我也認(rèn)得;紅紅的萬年紅我最喜歡,拔出紅花蕊,吸一下紅花蕊的白根,舌尖甜甜的。向日葵太高,我夠不著,只掃樹莓上的蜜蜂就不少。那黃色的、黑花的、白花的蝴蝶更讓我眼熱心慌,真后悔只帶了一個裝蜜蜂的小火柴盒,要是拿個罐頭瓶來,我非一樣色的捉一只不可!我隨手從掃樹莓上捉了一只大肚子蜜蜂放到了火柴盒里。
不經(jīng)意間,我看到花叢中有一些怪異的東西,這是一些青綠發(fā)白的葫蘆頭,他們像花一樣高,一樣的向上生長著,只是不是花,是葫蘆頭,怪異的是葫蘆頭上都被橫劃了一刀,流出了褐色的淚,凝固在傷口下。
這是什么?這些怪異的植物一下讓我想起我這是在什么地方!盡管是夏日的午后,我還是感到全身發(fā)冷,汗毛直豎。我向緊圍著小花園的玉米地望了望,玉米地清幽幽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也許里面有個大地洞,地洞里可能有一只吃過小孩心的狐貍精正盯著我!我轉(zhuǎn)身要走,突然發(fā)現(xiàn)胡奶奶就站在我身后!
她全是褶子的臉陰陰的、白白的,真像那些躺在紅棺材里的老太太!
我一哆嗦,一股寒氣從后背直沖頭頂皮,頭皮被沖得發(fā)麻,心像敲鼓一樣咚咚響!
“你到這干啥?”她半白著眼珠盯著我。
“捉蜂子!”我伸出手,把火柴盒遞給她看。她顫巍巍地打開火柴盒,大肚子蜜蜂得救了,它“嗡”的一聲飛向天空,玩命地飛,再沒看花園里那些誘人的花。
“在這看見的東西不能和別人說,記住了嗎?”
“記住了。”
“你起誓!”
“我起誓!”
“滾蛋吧!”
我一愣,一扭身,飛快地爬上胡全家的木柴堆,一搭墻頭一使勁兒翻回了小南家。
大家正等得急,問我,“蜂子呢?”我一句話沒說,急向外走,大家見我這樣,都扭頭看我剛才跳過來的方向,之后一起向外快跑,都跑到了我前面。
跑到家屬大院的另一邊,在大輝家的向日葵下,我癱坐在地上,一言不發(fā)。二平雙手拄著膝蓋,弓著腰大口喘著氣,盯著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問:“到底是咋回事???快說啊司令!是不是遇到妖怪了?”
說出實情會被他們笑,不說也會被笑話,我只好編瞎話:“那里的花特多!多數(shù)是沒見過的仙花,仙花!仙境里的花!那里的蜂子也特多!各式各樣的,多是沒見過的!我剛要去捉,那蜂子一下就變得像臉盆那么大了,嘴像拳頭大,差點咬了我的手!咬上了手就得掉??!我就往后退,退后我一看,不是那些蜂子,是蝴蝶變大了,我變小了!而且我越走近花園,我就會變得越?。⌒姨澪覚C靈,往回跑得及時,不然,就得讓那些蜂子蝴蝶給吃了!”
“那你現(xiàn)在怎么還和原來一樣大?”
“傻啊你!我離那花園越遠(yuǎn)我就還原的越快,等跑回小南家,我就同原來一樣大了!”大家都不出聲了,都向胡全家的方向望了望,臉都有些發(fā)白。
當(dāng)晚,我問媽媽:“那些流眼淚的葫蘆頭是不是死孩子變的?”媽媽說那些不是嚇人的東西,那就是些莊稼草,它們劃破了就流漿水,漿水干了就凝住了。不是眼淚,也不是死孩子變的。
“可那是誰劃破了它們?是狐貍精嗎?”
“沒看著的事別瞎說!小孩子家家的,別多問,趕緊睡覺!”
媽媽有點怒,我忙鉆進(jìn)被窩里。
轉(zhuǎn)過天吃晚飯時,大輝媽來了,和我媽在里屋抽煙說話。我聽到我媽說:“胡奶奶花園里種著大煙葫蘆呢!”
“真的??!”
“可不是,昨個小軍去看見了!——”接下來我沒聽,吃飽了去玩了。
又過了一天,派出所的民警去了胡全家,帶走了胡奶奶,說她私種煙土。民警拔走了胡家花園里那些流淚的葫蘆,在胡奶奶屋里還搜出來兩塊大煙土和一套大煙槍。
胡奶奶在牢里關(guān)了半年多,這天被抬了回來。聽我爸說病得不輕,熬不了幾天了!媽媽哭了,帶我去看她。
胡奶奶蓋著薄棉被躺在炕梢,閉著眼。一屋的人,靜靜地站著。胡大娘看見我們,臉上擠出一絲笑,小聲說:“來啦!”
媽媽很小聲地“嗯”了一聲。扯著我來到炕邊。胡奶奶眼皮動了一下,微微一挑,眼皮縫里閃出一星亮光。
“來,‘虎羔子,到娘這兒來?!焙棠痰穆曇纛濐澋模@是又把我當(dāng)成她的“虎羔子”了!我有點害怕,站著沒動。媽媽用手推我的背,我硬著頭皮慢吞吞走過去。胡奶奶看著我,眼里閃著媽媽看我時的光,我的心跳得不那么急了。
“‘虎羔子,記住了,——以后嘴上要放個把門的——嘴上沒把門的,啥話都往外禿嚕——當(dāng)不成司令!”
“嗯!”
她閉上眼,大喘了幾口氣,說:“芬兒,你過來?!?/p>
“哎,我在這兒呢?!蔽覌屪哌^去,用半個屁股坐在胡奶奶的炕沿上。
“芬兒,這‘虎羔子你得給我看住了——看住了,他能流芳百世——看不住,他得遺臭萬年!”
“嗯,您老放心,我一定看住他!”
“你是個精明人兒啊——唉!‘虎羔子,你不是我的兒啊——你不是個養(yǎng)爺?shù)淖影ィ 焙棠逃挚蕹饋?,我媽媽忙站起來,說:“胡奶奶,您老要保重身體??!”
“他也不是你的兒!”胡奶奶突然停了哭唱,硬聲對我媽說。我媽的臉一下變得寡白!嘴半張著愣在屋中央,一動不動!
“他是仙家的子??!”
我喘了有三口氣的功夫,我媽像好容易才搗上來氣似得長出了一口氣,人一下子沒了精神,個子也矮了。
這天晚上,我夢到了胡奶奶的花園,我夢到了那些蜂子真的像臉盆那么大了!它們張著嘴向我爬,我轉(zhuǎn)身就跑,一急,醒了。黑暗中,我聽到媽媽說:“我不管,這‘保家仙不供不行!胡奶奶說了,不供‘狐大爺,它得‘作小軍?!?/p>
“你咋不聽勸了呢?那些都是迷信,我都和你說多少回了!”爸爸的聲音有點急。
“啥迷信!‘狐太奶沒給你治好膀子?沒空手借仙丹給小軍治了拉肚子?”
“治膀子那是中醫(yī)的針刀法兒,那仙丹是大煙粒子!她早藏好了,用時使個障眼法,跟變戲法兒似的,你沒見過變戲法兒的?”
“那她咋知道小軍是抱來的?你說出去的?還是我?這鎮(zhèn)里還有第三個人知道?”
我嚇了一跳!我是抱來的?我不是媽媽親生的?這比胡奶奶是狐貍精下凡還要可怕!我不敢喘氣了,支起耳朵使勁聽,生怕落下一句話。
爸爸半天沒說話。
“她解放前開了十幾年大車店,又是跳大神的,三教九流認(rèn)識的人多,興許是旁人告訴她的?!卑职值恼Z聲又軟又低。
“要是讓人知道了咱家供‘保家仙,我這所長就得擼!警服也得扒下來!”爸爸的聲音低啞,像煙抽多了的時候。
媽媽好久沒再說話,只是蒙上被哭。
我藏在被窩里想,我是從哪兒抱來的呢?我的親爸媽住在哪兒呢?他們?yōu)樯恫灰伊四??我真是胡奶奶的“虎羔子”托生的么?/p>
爸媽不說話了,我卻睡不著,屋里暗暗的,紗窗簾擋住了外面明亮的月光,只有些朦朧的白,從窗簾上一些像面包一樣大的大嘴旁透進(jìn)來,那些大嘴里呲著上下幾排大牙,好像就要下來咬我!我收緊了身子,縮進(jìn)被窩,等了一會兒,又鉆出來看。那些大嘴還是一排排地掛在那兒,像等著命令的妖怪。我想起來了,那些大嘴是紫色窗簾子上印著的大玉米棒子,白天時它們是金黃色的,上面還有一粒粒金黃色的玉米粒子??涩F(xiàn)在,它們都變成了妖怪的大嘴!它們是不是和胡奶奶家的那些玉米桿子是一伙的?是不是都是狐仙的手下?可我沒說啊!我起過誓的!胡奶奶讓我走的!胡奶奶不會讓它們吃我的!
這時候,我心里有些生媽媽的氣,為啥去買這紗布做窗簾?像大輝家用白布做有多好!還得排隊,害得我也跟著在供銷社站了大半天不說,晚上還會變成這么多嚇人的大嘴!迷迷糊糊的,我又到了胡奶奶的花園?;▋簜冞€是那樣多,那樣美!蜂子,蝴蝶還是那樣多,那樣誘人。玉米地還是那樣青森森,密不透風(fēng)的樣子。我從和我一樣高的花草中穿過,來到玉米地中,這里的玉米桿長上了天!遮住了陽光,我像一下子到了黑夜!一個像門一樣大的地洞口就在我面前!地洞里黑黑的,真嚇人!這里真住著狐仙么?我真是狐仙的兒子轉(zhuǎn)世么?生我的媽媽就住在這里面么?我要找自己的親媽媽!
我順著臺階走下去,地洞里閃著綠幽幽的微光,一塊像炕一樣的土臺子上,躺坐著一個渾身發(fā)綠的大肚子女人!她禿著的頭上,幾縷長頭發(fā)散亂地粘在上面。沒穿衣服的身上長著蛇一樣的花斑。像蚯蚓一樣的紫色肉蟲子在她皮肉里鉆進(jìn)鉆出,帶出一些深褐色的血漿。她鼓圓眼珠盯著我,我頭皮發(fā)麻,怕得要命,可我沒跑,我感覺這就是生了我的親媽媽!我想,我是她生的,她的孩子,她是不會吃自己孩子的!我慢慢地向她走,我的淚不停地流,“媽媽!親媽媽!我是你兒子!我是你親兒子!”看到那些肉蟲子在她皮肉里鉆進(jìn)鉆出,我的心像被人用手在掐,淚更多了!我要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捉出來踩死!踩冒漿!媽媽!你真可憐!你多疼啊!綠色女人的眼睛變成了媽媽看我時的眼睛,她說:“好兒子!別過來?!蔽掖罂?,我搖頭,我不能不過去,媽媽!你多疼啊!媽媽!我不能!綠色女人的臉變成了胡奶奶的臉,她說:“虎羔子!嘴上放個把門的!”我哭著說:“我不說,我記住了!”胡奶奶的臉又變成了媽媽臉,她說:“兒子!回家!”看著她身上的爛肉和蛆蟲,我搖頭大哭,“我不走!媽媽!我不走!”這時,一雙手推醒了我,是媽媽!
媽媽把我摟到身邊,“兒子,做惡夢了?不怕,媽在這呢!”我擠掉眼淚使勁兒四外看。雖然很黑,但看得出,這不是地洞里,是家!媽媽還是白天的媽媽,只是我臉上,滿是淚水。
早上,媽媽右手拄著炕,左手拿著抹布跪在炕上擦炕席,她的樣子像極了一匹大馬!我一下子想起小馬駒在大馬媽媽肚子下亂鉆的情景,我忙爬上炕,學(xué)小馬駒的樣子跪爬到媽媽懷里。媽媽被我絆住了,說:“別搗亂,媽擦炕呢!”
“媽媽,你是大馬,我是你生的小馬駒!”
“嗯!你是我生的小馬駒,好樣的小馬駒得到外面跑,不能賴在炕上!”
“我是好馬駒!”我跳下炕,高興地喊著,雙手一起拍著屁股,像馬駒兒那樣一跳一蹦地跑出家門,差點撞到大輝媽。
大輝媽在我背后問:“小軍今早咋這高興呢?”
她不知道,我剛剛被媽媽生了一次,我現(xiàn)在又是媽媽親生的了!這是我的秘密,我可不想告訴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