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中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經典釋文》(以下簡稱《釋文》)是一部廣泛匯集漢魏六朝學者注釋先秦經典之成果的著作,共涉及二百三十余家的音切及訓詁資料,這些資料對漢語史的研究特別是對漢語語音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作者陸元朗,字德明,蘇州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南朝陳至唐初有名的經學家。歷任陳、隋兩代國子助教,入唐后任國子博士,封吳縣男。陸氏精于經學,著述豐富,除《經典釋文》一書外,尚有《老子疏》《易疏》等著作。
《釋文》中凡是置于首位且未標明姓氏的音切均為陸氏所定的標準音,這些音切代表了南朝末至唐初(公元六世紀后期至七世紀前期)的漢語語音系統(tǒng)。對這些注音進行研究,可以考訂出漢魏六朝時期的語音系統(tǒng),并且可以由此探求出漢語語音從上古到中古發(fā)展演變的線索。本文旨在探討陸氏音系中齒音“從、邪”兩個聲母的分合問題。
《釋文》陸氏音系中齒頭音“從、邪”兩母的分合問題音韻學界多有討論。王力《〈釋文〉反切考》指出:“《釋文》時代,恐怕從邪已經分立,不過具體的字歸類和后世不同罷了。待再詳考?!盵1]23-77邵榮芬《〈經典釋文〉音系》認為,《釋文》“精組的精、清、心三母各為一類,與《廣韻》同,從、邪兩母不分,與《廣韻》異”[2]86。沈建民《〈經典釋文〉音切研究》認為“陸德明是南人,從邪不分應是意料中的事”、“當時的標準音中從邪是有別的”、“有些混切的字可能是兩讀”[3]58-63。尋仲臣、張文敏認為,《釋文》的反切應是從邪分立。裘燮君認為“《釋文》‘從、邪’‘船、禪’兩讀是從‘從邪’‘船禪’合一向‘從、邪’‘船、禪’分立的演變,尚不同于《切韻》的‘從、邪’‘船、禪’分立?!?/p>
由于各家對陸氏音系“從、邪”兩母分合的看法分歧較大,故本文對《釋文》陸氏音的反切作了窮盡式考察,以下是考察結果。
我們運用系聯法、統(tǒng)計法等方法對《經典釋文》陸氏音切作了窮盡式考察,系聯法以羅常培先生的系聯條例為基礎[4]157-158:
第一,反切上字同用、互用、遞用者。
第二,反切上字《釋文》未著切語而據其直音之切語系聯者。
第三,反切上字在《釋文》中無切語與直音可稽,而據其所切字中同音異切之上字系聯者。
在羅先生系聯條例的基礎上,我們將系聯《釋文》聲類的條例細化為以下幾條:
(1)同一個被切字(非多音字,或雖為多音但分屬不同韻部的字)有多條切語,如果其反切下字相同,其反切上字即可系聯在一起。
(2)如果某個反切上字《釋文》中有反切,可依據其反切上字系聯。
(3)反切上字不能系聯,則考察其被切字各條反切的反切下字。如果反切下字韻母聲調相同,上字也可系聯在一起。
(4)對于多音字,按照《釋文》的實際情況并考察典籍原文或參考他書分別系聯,必要時參考《廣韻》。
(5)如果缺乏證據上字不能直接系聯,則看該上字或者被切字在《釋文》中的直音情況。必要時依據直音而定。
(6)確實無法系聯者,依據《廣韻》反切而定。
(7)《釋文》中有不同聲母間混切的用例,系聯時參照《廣韻》,避免單純依靠系聯而出現錯誤。
(8)《釋文》中有不少不同部位聲紐間的混切,為了保證系聯準確,須將各聲紐仔細區(qū)分,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系聯的混亂。
依據上述系聯條例,我們將陸氏反切的齒頭音系聯為五類,并采用本類中出現次數最多的反切上字為聲類名稱。這五類聲類是:子類、七類、才類、息類、似類。其中“才類(從母)、似類(邪母)”的具體情況如下:
才類(以從母字作反切上字的)反切共303條862次①,其中以“從”切“從”284條837次,以“精”切“從”5條7次,以“從”切“邪”12條16次,以“從”切“崇”2條2次。共有反切上字21個,按出現次數由多到少依次為:
才在徂疾捷賤字昨茨慈錢秦罪存齊情自雜財曹從
系聯結果共有兩組:
甲組:
才在字慈(藉:才夜、在夜、字夜、慈夜)徂賤錢(餞:徂淺、賤淺、錢淺、在淺)疾茨(繒:疾陵、茨陵、才陵、在陵)秦情(瘠:秦昔、情昔、在昔)昨(酨:昨再、才再)捷(潛:捷鹽、昨鹽)曹(鑿:曹報、才報、在報)罪(摧:罪雷、在雷、昨雷)存(鐏:徂悶、存悶)齊(薺:齊禮、才禮)自(餈:自私、在私、才私)雜(雜:徂合)從(踖:在亦、從亦)
說明:先列《釋文》陸氏的反切上字,其后在括號內列出這些反切上字的被切字(頓號前)以及反切(頓號后)。下同。
乙組:
財(餈:財資)
說明:乙組“財”作為反切上字只有一次,無法直接與甲組其它上字系聯??肌夺屛摹罚l(fā)現“資、私”在聲母相同的條件下可以作同一字的切下字,如:茨:徐資反(P232)②、徐私反(P328),說明“資、私”二字韻母相同。既然二字韻母相同,則“財資反”與甲組“自私反、在私反、才私反”三條切語當屬同音異切,據此可將乙組與甲組系聯起來。此外,在《釋文》直音中,“財,音才”(P82、P127),說明“財、才”同音,據此亦可系聯。
本類即用邪母字作反切上字的反切共102條282次,其中以“邪”切“邪”60條225次,以“邪”切“從”39條54次,以“邪”切“心”2條2次,以“邪”切“精”1條1次。共有反切上字11個,按出現次數依次為:
似徐囚詳嗣辭翔詞夕祀俗
系聯結果有五組:
甲組:
似徐(焰:似廉、徐亷)囚(彗:囚歲、似歲)辭(徇:辭俊、似俊)詞(兕:詞履、徐履)夕(焰:夕廉、似廉)祀(茨:祀咨、徐咨)
說明:《釋文》中“祀”字作反切上字共有兩次:“茨,祀咨反”、“疵,祀知反”。“茨、疵”均屬從母,本文視這兩條切語均為以“邪”切“從”的混切(系聯時采用“茨”的“祀咨反”和“徐咨反”兩條切語,其中“徐咨反”也屬以“邪”切“從”的混切),這里所以將“祀”歸入“似”類,是根據《廣韻》切語“祀:詳里切”來確定的。
乙組:
詳(褏:詳又;袖:徐又)
說明:乙組“褏袖”為異體字,故“詳又、徐又”實為一音,可以和甲組系聯。
丙組:
嗣(祠:嗣思、嗣絲)
說明:丙組“嗣”只為“祠”作切上字,無法系聯。查《釋文》“嗣”給“食飤飼”作注音155次,而“食飤飼”三字為古今字,“飤”字《釋文》“囚志反”(P1680),可以和甲組系聯,并通過甲組與乙組字系聯?!夺屛摹分羞€有“祠,音詞(P637、P670、P683、P1602);祠,音辭(P164、P921、P1215)”兩條直音,也可作為“嗣”和其它幾組能夠系聯的證據。
丁組:
俗(聚:俗裕)
說明:丁組“俗”作切上字只出現一次,并且是給從母字作切上字?!夺屛摹酚小袄m(xù),音俗”(1340)一條直音,又有“續(xù),似欲反”(1607),據此可以將“俗”與甲組并繼而同乙丙兩組系聯起來。
戊組:
翔(象:翔丈)
說明:戊組“翔”作反切上字也只有一次,無法直接系聯??肌夺屛摹酚小跋?,音詳”的直音,據此可將“翔”和乙組系聯。
除上述反切之外,還有一條以“邪”切“以”的反切:“閻:似廉反”(P1119),可能有誤,故存疑不錄。
從以上系聯結果看,“才類”和“似類”似乎可以分為兩類。不過,在《釋文》中尚存在著不少“從、邪”混切的反切,不容忽視。下面我們具體看“從、邪”兩母混切的現象。
顏之推《顏氏家訓·音辭篇》云:“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羨,以是為舐?!盵7]530顏文中,“錢賤”屬“從”母,“涎羨”屬“邪”母;“石是”屬“禪”母,“射舐”屬“船”母。這段話說明南人語音“從、邪”不分、“船、禪”不分。本文發(fā)現陸氏音“從、邪”不分的現象也很明顯。
“從、邪”兩類聲母字在《釋文》中共有反切395條1132次,具體情況詳下表:
表1 有關陸氏從、邪二母的全部反切總表
“從、邪”兩類字共有音和切344條,占總數近87.09%;類隔切51條,占總數12.91%強。從切次角度看,“從、邪”兩類字共有音和切1062次,占總數93.73%稍強;類隔切70次,占總數的6.18%強。由此可以看出,”從、邪”混切的比例還是比較高的,尤其“邪”母字,作為切上字共出現99次,其中就有39次是作為“從”母字的切上字,占總數近40%。“從、邪”兩母混切的具體情況如下:
1.以“從”切“邪”
羨:錢面反(P299、P356、P449)祠:自絲反(P1296)訟:自用反(P1359)袖(褎)③在又反(P1020)爓:在廉反(P770)藎:才刃反(P348、P377)燼:才信反(P641)燼:才刃反(P1006)羨:才箭反(P726)鱮:才呂反(P258)訟:才用反(P79、P144)鮂:徂秋反(P1692)
2.以“邪”切“從”
嚼:詳略反(P93)燂:詳廉反(P733)齊(薺):徐私反(P477)眥:徐賜反(P499)茨:徐咨反(P325)茨:徐資反(P232)茨:徐私反(P328)沮:辭汝反(P196)沮:辭呂反(P317)蕈:辭荏反(P1675)漬:辭賜反(P655)橧:辭陵反(P1706)驓:辭陵反(P1713)疵():辭貲反(P1681)鄫(繒):似綾反(P916)繒(増):似仍反(P717)蕉:似遙反(P1430)漸[潛]:似廉反(P944)踐:似淺反(P190、P931)聚:似主反(P553)樵:似遙反(P1086、P1208)訾[疵]:似斯反(P672)漬:似賜反(P733)繒:似綾反(P745)疵:似斯反(P553、P912)蝤:似修反(P238)疵:似移反(P1435)骴:似賜反(P523)骴(胔):似賜反(P513)鄫:似陵反(P919、P1224、P1267、P1314)萃:似類反(P884)萃:似醉反(P973、P997)瘁:似醉反(P320、P391、P945)瘁(萃悴):似醉反(P292、P323)叢:似東反(P931)疵:祀知反(P1573)茨(次):祀咨反(P1538)聚:俗裕反(P460)繒:似陵反(P155、P544、P559、P590、P724、P1315)
根據這一系聯結果,我們有理由認為,在《釋文》中“從、邪”兩類聲母尚處于混而為一的狀態(tài),并未分化成兩類。
如果僅僅根據“一”或“二”的材料,必然會得出相互矛盾的結論。那么,怎樣才能得出比較接近事實的結論呢?這就需要根據佐證材料來確定。周祖謨先生在《萬象名義中之原本〈玉篇〉音系》中指出:“《廣韻》精組字等韻家分為精清從心邪五母,《萬象名義》則分為子、且、似、思四類。子相當精母,且相當清母,思相當心母,似類則包括從邪二母字?!盵8]310《萬象名義》與《釋文》陸氏音系屬于同時期的語音材料,據此我們認為,“從、邪”兩類在陸法言時期尚處于混而為一的狀態(tài)。在得出這一結論的同時,我們又認為,“從、邪”兩母的分化在陸法言時期已開始,證據是在陸氏音切中確實存在著少量足以證明“從、邪”二母分立的材料。這些材料主要是一些陸氏首音與其又音(或徐劉諸氏音)切下字相同(或相近)而上字“從、邪”不同的現象,可細分為兩類,具體如下:
1.首音與所附又音的切下字相同(或字雖不同而韻母、聲調全同)而切上字有“從、邪”之別:
嚼:疾從略反。又序邪略反(P643)④
繒:似邪陵反。又才從陵反(P590)
燼:徐邪刃反。又秦從刃反(P1166)
疵:似邪斯支3開平反。又疾從移支3開平反(P912)
沮:辭邪汝語3開上反。又慈從呂語3開上反(P196)
2.首音與所附又音的切下字相近(三、四等之別)而切上字有“從、邪”之別:蕉:似邪遙宵3開平反。徐在從堯蕭4開平反(效攝)(P1430)
羨:才從箭線3開去反。又辭邪見霰4開去反(山攝)(P726)
羨:錢從面線3開去反。又徐邪薦霰4開去反(山攝)(P299)
這些異讀應屬于“從、邪”由混一到分化的演變過程中所產生的兩讀現象。
根據王士元的“詞匯擴散理論”,語音的變化是突然的、離散的,但這種突然的變化在詞匯中的擴散卻是逐漸的、連續(xù)的。在一般的典型音變中,詞的變化進度是不一致的,有些詞變得較快,有些詞變得較慢,所以在音變過程中,總可以把詞分成未變、變化中、已變三類。而處于變化中的一些詞,有時可念未變時的語音形式(原有讀音),有時可念已經完成變化的語音形式(新的讀音)。因而該理論主張:有很大一部分的音變是通過“異讀”來進行的。任何時候,在音變的開始和完成之間,總有一個階段,其特征是存在著一些自由變讀,使得人們能在異讀中進行選擇。而這些異讀,在同一音系中都得到承認[9]251-252。根據該理論,“從、邪”兩母在陸氏音系中的混一和分立現象正說明其發(fā)展正處在自由變讀階段。
綜合上述情況,本文的結論是,在《釋文》陸氏音系中,“從、邪”兩母仍合為一類,但已經有了“從、邪”分化的趨勢。
[注 釋]
①反切從“切語”和“切次”兩方面統(tǒng)計?!?03條”指303條切語,“862次”指切語出現862次,下同?!扒姓Z”數為不重復的反切數,“切次”指所有反切,包括重復反切。
②頁碼按照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經典釋文》的頁碼標注,下同。
③“()”中的字為《釋文》中所列的異文?!癧 ]”中的字為《釋文》中所列的通假字的本字或異體字。
④為了清楚起見,我們將反切上字的聲母和反切下字的韻母地位用小字附在其后。下同。
[1]王力.《經典釋文》反切考[C]∥音韻學研究:第一輯,北京:中華書局,1984:23-77.
[2]邵榮芬.經典釋文音系[M].臺灣:學海出版社,1995.
[3]沈建民.經典釋文音切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2007.
[4]羅常培.《經典釋文》和原本《玉篇》反切中的匣、于兩紐[C]∥羅常培語言學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5]尋仲臣,張文敏.《經典釋文》的反切應是從邪分立[J].古漢語研究,1999(2).
[6]裘燮君.《經典釋文》中“從、邪”“船、禪”兩讀考[J].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2).
[7]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3.
[8]周祖謨.萬象名義中之原本玉篇音系[C]∥問學集.北京:中華書局,1966.
[9]徐通鏘.歷史語言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