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就是與原文的無限接近,但是,鑒于文化和語言差異的客觀存在性,翻譯又只能是一種不斷“妥協(xié)”的行為。詩詞,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xué)形式,關(guān)于它的翻譯也不例外?!霸娮g英法第一人”的許淵沖先生用一生的翻譯實踐總結(jié)了詩詞翻譯的“三美”原則,即“意美、音美、形美”。他主張在三者不能兼顧的情況下,音美和形美要讓步于意美的傳達,但同時他也說,“即使一個詞只能傳達八分意美和八分音美,那也比另一個能傳達九分意美和五分音美的詞匯強”。那些完全改變了音和形的詩詞翻譯,比如以散文體譯詩,總是令人大失所望,因此也就有了更多的人寧愿相信“詩不可譯”說。所謂“意美”,不單純指意義傳達的準(zhǔn)確性,更多的在于意境之美,二者不能等同彼此,而詩歌的意境之美則更多體現(xiàn)在音、形、意的渾然一體性。對于一首詩的翻譯,如果已經(jīng)保持了形式上的美感,又具有了原詩的節(jié)奏美和韻律美,那么它與原詩至少會有“幾分神似”,至于意義傳達上的些許折扣,只能說是譯者基于音美和情感傳達的需要而做出的一種有意識的讓步。本文以吳松林教授2015年出版的漢英對照《曹雪芹詩詞》中的幾首詩為例,試析詩詞翻譯中“音美”的傳遞方式和效果。
劉澤權(quán)教授曾指出,自上個世紀(jì)80年代以后《紅樓夢》罕有新譯本出現(xiàn),對于紅詩英譯研究也只固步于少數(shù)幾首,如《葬花吟》和《好了歌》等?!恫苎┣墼娫~》共翻譯了86首,雖然不是曹雪芹詩詞的全譯,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了填補了《紅樓夢》在近二三十年翻譯的空白。下面我們首先從對比的角度來看關(guān)于《紅樓夢》緣起詩的翻譯: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Ludicrous pages are full
Of a pang in tears!
The author known as a fool
Is opaque to the ears.
——吳松林英譯
Pages full of idle word
Penned with hot and bitter tears:
All men call the author fool,
None his secret message hears.
——大衛(wèi)·霍克斯英譯
Pages full of fantastic talk
Penned with bitter tears;
All men call the author mad,
None his message hears.
——楊憲益、戴乃迭英譯
霍克斯和楊憲益的譯文出版年代相近,都是在上世紀(jì)的七八十年代,霍譯在先,楊譯稍后,但兩者在用詞、句式和尾韻的選擇上都存在著很大的相似性,分別選擇了奇數(shù)行散韻,偶數(shù)行押韻。比較而言,吳譯在用詞和句式上做出了創(chuàng)新,尾韻遵循英語詩歌abab隔行押韻的規(guī)律,在整體節(jié)奏上采取三、二、三、二音步,讀起來較之前兩個版本的辛酸無奈,平添一種鏗鏘的力度感,這或者可以說是對《紅樓夢》的一種新時代解讀吧。正如朗格所說,節(jié)奏就是詩的情感形式。
在詩歌的音節(jié)劃分上,要注意“言”和“音節(jié)”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漢語古詩一般是以字數(shù)來劃分音節(jié)的,一字一音,一字一言,也就是我們常見的三言、四言、五言直到九言;而英語詩歌是以音節(jié)來劃分節(jié)奏的,一個詞可以有一個、兩個或多個音節(jié)。朗讀時,漢語古詩講究兩字一頓,或三字一頓,這一點正好對應(yīng)了英語詩歌中根據(jù)音節(jié)多少劃分的“音步”,即雙音步、三音步、四音步直到九音步。比如,《紅樓夢》中關(guān)于巧姐的正冊判詞是一首五言絕句: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吳松林教授的英譯文如下:
Somebody on the wane means nobody,
A house asunder disowns its kin.
Charity freely dispensed to a granny,
Is repaid with a good fortune.
這首詩的翻譯基本上采取意譯,充分體現(xiàn)《紅樓夢》判詞預(yù)示人物命運的功能意義。從音韻上看,全詩采用了英語詩歌的abab式尾韻。雖然看起來長短不一,但是保留了原詩詩行短小的形式,并且做到了音節(jié)整齊。前兩行與原詩一致,在結(jié)構(gòu)上完全對賬,“somebody on the wane”對應(yīng)“a house asunder”,動詞“means”對應(yīng)“disowns”,賓語“nobody”對應(yīng)“its kin”??傮w來看,詩歌讀起來朗朗上口,節(jié)奏感強,不同于《紅樓夢》中大部分以諷喻和嗟嘆命運為主的詩歌,這首詩跟十二曲中關(guān)于巧姐的那首《留余慶》一樣,有一種肯定和慶幸的口吻,給人以情緒上揚的感受。
下面再來看一首七言長詩《秋窗風(fēng)雨夕》的翻譯: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fēng)雨助凄涼!
助秋風(fēng)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fēng)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fēng)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復(fù)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zhuǎn)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fēng)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Dusk Window in Desolate Autumn
In autumn, flowers are bleak, and grass sallow,
In autumn, night lamps are glimmering so slow.
In autumn, windows fall into an abysmal passage,
Desolate, desolate, desolate in a rough grudge!
In autumn, who's the accelerator of the wind and rain
That cuts short the window dream so green?
In autumn, snuggled passions are wakeful,
That shift to the screen the candle so tearful
That her flame wavers, gutters,
And touches the last skein of sadness that smolders.
In autumn, whose yard has no gale?
Whose window beats no rainy tale?
In autumn, silken quilt can't repress blows,
That press the water-clock in the rain arrows.
All the night-tide, it soughs, soughs, soughs,
Departing lamp, buried in sobbing thoughts.
In chilled mists, my small yard stagnates
And my window sparse in bamboos rhythmically agitates.
Gales! When to be quieted down?
Gauze of my window! In tears all along.
這是一篇樂府體詩,摹仿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而作,詩題“秋窗風(fēng)雨夕”與“春江花月夜”恰好對仗,并且構(gòu)成“反對”,前者寫的是作者在溫馨恬謐的春夜里的綿綿情思,只有一點淡淡的哀愁和悵惘;而《秋窗風(fēng)雨夕》寫的則在一個凄風(fēng)苦雨的秋夜,一個重病少女酸苦的哀思。這首二十句的詩,用了十五個“秋”字,著力渲染了秋天肅殺、凄苦的氣氛。譯文通篇采用英語詩歌常見的aabbccdd式尾韻,其中有四行使用了“ou”韻,對應(yīng)原詩中十五次之多的“秋”字,渲染了悲涼愁苦的情緒。美國詩人Edgar Allen Poe說過,人類語言中最能表達哀愁的就是“ou”音。譯文七次重復(fù)使用“in autumn”,同樣對應(yīng)原文中的“秋”字,如同英語中的“頭韻”,同一個音節(jié)的多次重復(fù)也會增加詩文的聲音美感。此外,譯者還分別在第四行使用了“desolate,desolate,desolate”,第十五行使用了“soughs,soughs,soughs”等重復(fù)音節(jié),強調(diào)了這種審美感受。在節(jié)奏上,譯者用心良苦地在多行的句間運用逗號停頓,起到一種如泣如訴,欲語還休的效果,進一步烘托“秋”這一主題所產(chǎn)生的蕭索、凄涼的情感效果。
文本類型學(xué)認為,翻譯的母本類型關(guān)乎譯法。法國語言學(xué)家Reiss在Karl Buhler的理論基礎(chǔ)上提出了四重譜系分類,把詩歌歸屬于“曉之以藝”的文本類型,其翻譯原則應(yīng)秉持形式酷似及審美效果等值的宗旨,而音樂美作為詩歌重要的形式要素,也是傳遞審美效果的重要工具,喪失了母本音樂美的譯本,其傳情功能也將受到很大影響。在中國傳統(tǒng)詩詞英譯中,我們力求以漢語詩歌的“言”對應(yīng)于英語詩歌的“音節(jié)”,“頓”對應(yīng)于“音步”,“平仄”對應(yīng)于“抑揚”,“頭韻”對應(yīng)于”雙聲”,再加上尾韻、句中音節(jié)重復(fù)等等手法,為詩歌翻譯中“音美”的傳遞找到了可實現(xiàn)的途徑。資深翻譯家江楓的英詩漢譯追求音效上盡可能的對等,因此倍受推崇,然而要想把中詩英譯做好,使它聲情并茂、意境深遠、即照顧到原作,又讓讀者得到相同的美的享受是難乎其難的,因為漢字的音韻特點更容易產(chǎn)生音樂美。因此,作為一種不斷妥協(xié)的行為,翻譯,尤其是詩歌翻譯,幾乎永遠做不到完全對等。譯者在詩歌翻譯中的所有努力或許也就是在聲音層面和意義層面找到一個最佳契合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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