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眼里,我肚子里的根本就不是一條生命,是個禍害,會影響所有人前程的一個禍害?!?/p>
2014年,三十多歲的吳怡做了引產(chǎn)手術,孩子五個月大。她一共懷孕三次,第一次兒子出生,第二次主動流產(chǎn)。最后這一次想偷偷留下來,被逼著“做掉”了。
她和丈夫鄭彤都是小縣城里的機關公務人員。這份在當?shù)亓钊肆w慕的工作,致使他倆失去了可能迎接的第二個孩子。意外懷孕后,兩人試圖以假離婚、假結婚的方式保住這條生命。但最終,他們在當?shù)赜嬌块T和雙方單位的強大壓力面前,敗下陣來。
螳臂擋車
對吳怡夫婦而言,2013年可能真的是世界末日。
他們原本過著幸福的生活。吳怡在縣城做公務員,工資雖然不高在當?shù)匾菜惴€(wěn)定,鄭彤是某局的小領導,收入高一些,是整個家庭的頂梁柱。生于70年代的兩人,有個九歲的兒子,每天朝九晚五,接送孩子上下學,日子平淡而踏實。
但正如吳怡的微信狀態(tài)所言:“Single is simple,double is trouble。”這句話有了別樣的意味:意為一個簡單,兩個麻煩。
2013年年初時,她意外懷孕,和丈夫商量后,主動去做了流產(chǎn)。那時,他們從沒想過要個二胎,因為代價是沉重的。
當?shù)貓?zhí)行和全國所有基層單位相同的計劃生育政策——“一票否決”制:涉事黨員干部,將予以開除黨籍和開除公職的“雙開”處分。同時,如果具體部門年度計生目標考核未達標,將被取消一切綜合性先進、榮譽稱號的評選資格,主要負責人不得提拔晉升,任期內(nèi)被否決兩次以上,將被降職或免職。
鄭彤也知道一些“前車之鑒”。有幾個公務員、事業(yè)編制人員試圖隱瞞二胎情況,被發(fā)現(xiàn)后沒等單位開除,自己主動辭職了。
此外,吳怡當時發(fā)生了些意外,事后醫(yī)生告知,她不能再次流產(chǎn)了?!拔覀兌际浅赡耆?。”鄭彤自責地解釋,兩人平時很注意保護措施。
可幾個月之后,吳怡又一次意外懷孕。
醫(yī)生告知,吳怡的身體很難再承受第二次流產(chǎn)的壓力,可能會面臨大出血、胎盤粘連等風險,往嚴重了說,將再也無法生育。
除了醫(yī)囑,兩人也考慮過家庭因素。
“再生一個,對大人小孩都有益處。孩子是獨生子,比較孤單。往壞了說,以后萬一有什么閃失或意外的話,我們年齡大了心理承受不了?!编嵧勂甬敃r的“私心”。
生與不生,在鄭彤心里原本各占一半的分量。妻子態(tài)度堅決,急哭了好幾次。而雙方父母思想很傳統(tǒng),覺得多一個孩子沒啥不好。最后,夫妻倆決定留下這個孩子。
他們顯然低估了形勢,在強大的計生壓力下,一切僥幸心理都是螳臂擋車。
鋌而走險
通過選擇題加排除法,似乎出現(xiàn)了一線希望。
當時,鄭彤參閱了生育法中可以生育二胎的所有情況,包括“第一個子女為殘疾兒(須經(jīng)鑒定)”等七種嚴苛的情形。兩人各自有兄弟姐妹,孩子也很健康,均不符合條件。
身邊多少耳聞了一些成功的案例。有人花了四五萬塊錢,給孩子假辦了殘疾證,耗時費力地打通關系,最終獲得了二胎資格。
這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提前準備,并不適合臨時抱佛腳的他們。后來,經(jīng)過百度“計生”“二胎”等貼吧,以及一些有同樣需求家長的QQ群里的經(jīng)驗,鄭彤決定采用“假結婚”的辦法。根據(jù)規(guī)定,再婚夫妻,一方生育一個子女,另一方未生育過的,可申請再生育一個子女。前提是,他們需要先離婚,再找一個未婚男子和吳怡結婚,兩個手續(xù)都得是貨真價實的。
兩人以最快的速度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四處尋找合適的“結婚對象”。
“這不像人才市場,可以在報紙上、網(wǎng)上發(fā)個招聘信息?!弊鳛椤霸湔煞颉保嵧悬c尷尬,“涉及男方的聲譽,身邊的朋友肯定不行?!?/p>
在朋友的幫助下,他們以1萬多元的酬金,找到了一位愿意做“假丈夫”的男子。鄭彤出面,將真實情況和可能的后果都說清楚。對方很理解夫妻倆的不容易。只因為沒結過婚,他并不清楚“一個小孩的意義有多大”。
鄭彤陪著該男子去辦理手續(xù)的時候,負責計生工作的大姐一眼就看出這是“假離婚”。但她說了句話:“你(指該男子)平時也不怎么會干事兒,但這次做了件好事兒。”大姐痛快地蓋了章。這句話讓鄭彤覺得暖暖的。
結婚證順利地拿下來了,到區(qū)里計生委辦二胎申請的時候,卡了殼。做體檢的時候,吳怡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懷孕。經(jīng)驗豐富的工作人員,直接判斷出這是鉆法規(guī)空子的“假結婚”。并告訴吳怡,她這種情況,他們那年已經(jīng)遇到三起,不久前剛有一位婦女被勸做了引產(chǎn)。
鄭彤覺得之所以被懷疑,主要是因為離婚和結婚之間的間隔較短,妻子又已經(jīng)懷孕一段時間。“時間太倉促?!彼治?,“至少也證明,我們不是早有預謀的?!?/p>
事情敗露后,計生委拒絕了二胎申請。他們把申報材料領回去,吳怡去做人工流產(chǎn),“這個事兒就既往不咎了”。
他第一反應是不屑。所有手續(xù)都是合法的,除非走法律程序起訴自己,可也沒有明確的證據(jù)和理由啊。所以,他根本就沒理這茬兒。
后來發(fā)生的一切證明,鄭彤的想法“太天真、太單純”了。
恥辱
“敬業(yè)”“高效”和“過于強大”,這是夫妻倆對計生部門的評價。
如果繼續(xù)堅持這次是真結婚,也不是沒辦法。工作人員告知,可以把孩子先生下來,然后去做DNA鑒定,只要被查出是和鄭彤生的,就要算超生,結果按“雙開”處理,交罰款。
計生委迅速而詳細地調(diào)查了兩人的社會關系,并電話通知了各自的部門領導和戶籍所在地的計生部門。
首先發(fā)難的是吳怡的單位。
“這孩子你堅決不能要?!闭宜勗挼闹鞴茴I導上來就說。并告知,要了,單位和其他同事的提拔會受影響,評優(yōu)資格也沒有了,“就因為你一個人”。如果堅持,整個單位都記恨她。
吳怡很難評價這是不是“威脅”?!拔抑徊贿^想生個孩子,怎么就成罪人了?”她不服氣,和領導頂撞起來?!按蟛涣宋肄o職!”
幾乎是同一時間,鄭彤剛到單位就有領導打來電話,要他去辦公室。進了門,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平日里領導跟自己關系不錯,話也說得很直白——如果不主動做掉孩子,就兩種情況:一,主動辭職;二,以違反國家計生法規(guī)為理由被單位開除,而兩者都得交納數(shù)額不菲的社會撫養(yǎng)費。
“有什么能比一條命更重要呢?”當時,鄭彤心里滿是這個“沖動的想法”。
后來,單位派人“一遍又一遍”地敲警鐘,鄭彤心里動搖了。他算了一筆賬,按照計生法規(guī),社會撫養(yǎng)費按家庭年收入的3到5倍處罰,自己和妻子每月工資加起來6千左右,保守估計得繳納18萬,多了就得20萬開外。如果執(zhí)意要這個孩子,兩人都得被辭退,當?shù)貨]有幾家企業(yè),30多歲也并不好找工作。
“一個孩子,已經(jīng)有點吃緊。兩個孩子,未來都要上大學,還要考慮生活成本?!彼靼?,一切都從頭開始談何容易。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妻子時,妻子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抵觸。平日里,吳怡性格文弱,即使受了委屈也都會把話藏在心里。兩人少有地爭吵起來。
“我得從維護家庭的長遠利益考慮。收入非常重要,都丟了工作,你就是生下來還得考慮撫養(yǎng)的責任呢。你怎么承擔?”鄭彤的勸說,換來妻子直到深夜的低聲哭泣。
這個時候,雙方的老人也因同樣擔心的理由退縮了。
就連還在讀小學的兒子都態(tài)度鮮明地反對。當時夫妻倆曾問他“想不想要一個弟弟妹妹?”孩子的回答是:“媽媽要是把工作丟了那(加重語氣),不能要!”孩子平時都是家里老人帶著,估計也是聽長輩們說的。
吳怡覺得很無力,“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在堅持,仿佛成了恥辱?!?/p>
“這個歉我永遠不會道的”
動了,又動了。
肚子里的孩子每動一下,吳怡的心也跟著顫一下。
因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較晚,又忙前顧后地操辦假結婚,已經(jīng)拖到懷孕四個多月,孩子胎動很頻繁了。
唯一的希望是,在醫(yī)院做檢查的時候,醫(yī)生告訴她,以她三十多歲的年齡,以及上一次流產(chǎn)的過程,做這種大月份引產(chǎn)風險太大。建議她去跟單位說一說,最好還是把孩子生下來。
她抱著忐忑的心情,將醫(yī)囑告知領導,得到的回答是:那也不能要,如果擔心當?shù)氐男♂t(yī)院有風險,可以去大醫(yī)院,找好的醫(yī)生。言語問,透露著不信任。吳怡明白——因為自己的“前科”,現(xiàn)在說什么都被認為在故意撒謊。此前她已經(jīng)照過B超,得知孩子長得很漂亮,是個男孩。
鄭彤回憶,有位了解情況的同事告訴他,即使因身體情況,讓你生了,結果不會有什么太大變化,“也是按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來處理”。
經(jīng)過憤怒、權衡、掙扎以及絕望,吳怡妥協(xié)了,同意去做引產(chǎn)。接下來的一周時間,她天天以淚洗面。
2014年11月份的某天,他們早上五點多就出門,七點多鐘到了省里的一家大醫(yī)院。“去的時候還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回來的時候,就沒了?!编嵧宦范荚谙搿?/p>
排隊人多,吳怡身體吃不消,鄭彤又托關系走了后門,試圖提前辦理手續(xù)。醫(yī)生診斷后拒絕收治,因為這屬于計劃外懷孕的引產(chǎn)手術,沒有相關部門出示證明就不能收。忙活了一上午,心情復雜地鄭彤又趕回縣里,找到計生委蓋了個章,交給大夫才算了事。
“孩子很健康。你為什么不偷偷把孩子生下來呢?不要做這個手術了?!贬t(yī)生很遺憾。就連照顧她的護士也惋惜,護士的姐姐遇到相同的情況,最后辭職把孩子生了下來。
“可能我們跟她的情況不太一樣吧?!眳氢嘈?。
住院一天后,手術開始。吳怡記得,是下午五點進去的。
躺在床上,一旁的醫(yī)生盯著B超,說動了動了,快扎。她清晰地記得,隨后肚子上注射了某種液體,可能帶有毒性。因為她感覺到,慢慢地,孩子的掙扎越來越微弱。
很難形容這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好像小孩要跑,大人在后面追他,要弄死他?!彼囊庾R到此中斷了。
鄭彤和丈母娘坐在門外,3個小時,沒有任何交流。那扇門是如此熟悉,自己第一次做父親的時候,曾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幸福。如今,天地之別。
兩天住院休養(yǎng)期間,縣計生委和吳怡的單位各自打來電話,催促把醫(yī)院的引產(chǎn)手術證明送過去。后來,鄭彤的領導曾主動表示關心,說“事情辦得比較倉促”,也是沒辦法。
一個月后,吳怡開始上班。按照當?shù)卣?,因為沒有準生證,懷孕后做引產(chǎn)或流產(chǎn)都是自費的,4000多元的費用不能報銷。
如今,單位領導對她態(tài)度不冷不熱的。有同事勸吳怡,領導現(xiàn)在對你意見挺大的,要不找個時間再去道個歉吧?!暗狼??”她笑了,“這個歉我永遠不會道的。”
(資料來源:《中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