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背著行李卷茫然地走在塞北黃土地的車馬道上,1968年的插隊風(fēng)把她從京華趕到了云城郊外的李家窯村。整個村子幾乎全部是用黃土坯壘起的房子,房頂是土抹的,連那村里的一塊場面也是用黃土碾成的。
場面上的黍子秸稈堆滿了,老鄉(xiāng)們正在收拾著玉米棒子,老太太們圍著油黑的頭巾,迷眼看著這個從京城來的小妞子,她們叫她“金殼兒”(京殼兒),一陣混鬧后是她們一臉詭異的訕笑。
在昏暗的油燈下大隊長披著一張羊皮皮襖,抽著小蘭花旱煙,時而用旱煙鍋子敲著桌子發(fā)出“梆、梆、梆”的聲音。一個幽靜的夜晚。大隊長來到了安琪的小屋,“我走了,有什么事到隊部找我!”他給安琪抱來一捆樹枝秸稈兒柴火,又打發(fā)人送來一小車炭,臨走留了一絲鬼魅似的笑。
安琪被安置在大隊的一處閑屋里,火炕剛剛燒熱,她警覺地插上門后的門柱,坐在只鋪著一塊席子的土炕上。從黃色軍用書包里取出了《毛選》和語錄本,但她沒有去看它,只是拿了一本揣得很舊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昏暗的油燈下研讀。
清晨起來已是八點多鐘了,隔壁的小學(xué)校鐘聲已敲響了,一大群孩子跑進了村內(nèi)小學(xué)的教室。安琪從低矮的土墻上望了望那個學(xué)校,學(xué)校只有一間教室和一個辦公室,辦公室只有一位男老師,怏怏地夾著一本書走出來……她的眸子與他打了個對照。
冬天大雪封了郊區(qū)的黃土地,黃土馬路一片白色,莊稼茬子也蓋滿了雪,一小堆、一小堆直到遠山,在這個閉塞的村莊人們很少與外界取得聯(lián)系。大隊長懷里揣著七八個烤山藥蛋,手里揣著一碗亂腌菜,走進了安琪的房間,安琪己在鍋里添上了水,準(zhǔn)備打玉米面糊糊喝,炭火燎著她美麗的臉龐,像19世紀歐洲風(fēng)格的油畫。
梆梆的毛缽兒聲敲打著地面,腳后留下了一串雪茬子。“吃幾個山藥蛋吧!光喝糊糊不經(jīng)餓?!贝箨犻L只有這一句話,隨后他又把一碗爛腌菜放在了一個大木桌上,他跨上了火炕……眼里閃爍著異樣的光。
只有拉風(fēng)箱的呼塌聲,“我晚上給你送些饃!”大隊長甩下這樣一句話,悻悻而去了。
晚上,安琪下意識地推上了門環(huán),正在熬一鍋開水,就聽見遠處傳來了梆梆的腳步聲,她意識到這是大隊長來了,但她沒有去開門,她聽人說這個大隊長是個老光棍,娶不上媳婦,盡愛調(diào)戲人家的閨女,她有意避開這個家伙。
門環(huán)被大隊長粗大的手搖得震響,沒有搖開,“開門哪!金殼兒,我給你送來好吃的了!”一陣搖曳后他的大手指終于扒開了反插的門栓,他喘著粗氣罵道:“給你送饃還不要,叫老子咋照顧你!”說完,他就到安琪兒身邊,“老子也看看你的兩個饃饃怎底?”隨手向安琪兒的兩個乳頭摸去,安琪兒呻吟地說道:“求求你了,大隊長,我不吃你的饃饃”“你不吃俺的饃饃,俺要吃你的饃饃”,他兩只粗大的黑手撕扯著安琪兒的上衣,安琪掙扎著……突然安琪兒一聲大膽的呼叫:“救命哪!”聲音劃破了夜空。這聲音雖然微弱,但已傳到了隔壁小學(xué)李老師的耳中,他警覺的拿起一把鐵鍬,朝著這所小屋走來,一進門見到這個色狼大吼一聲,一鍬拍在了大隊長的屁股蛋上,大隊長“啊喲”一聲放了安琪兒,尋門而去。
安琪兒淚流滿而,她嚶嚶地哭了起來。李老師是個二十幾歲的人,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的局而,站在那兒,安慰了安琪兒幾句:“一個人出門在外不容易哪,晚上可要千萬注意!”最后囑咐她有事就跳過院墻到他那屋叫他。
天長日久他們相戀了,患難之交,心心相映,年輕的李老師也有過他的不幸,早年喪父,母親嫁給了一個當(dāng)官的人,遠走高飛了,他公費師范畢業(yè)后被分配在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任教,己有五年了。李老師瘦癯的雙煩,戴著一副近視眼鏡,頗有知識分子的風(fēng)度,平時愛看書,并且寫點什么,與安琪兒的愛好一致,兩人一見鐘情,說得十分投機……只有長夜相伴。
時間不覺己過了半年,夏日安琪兒回京探親歸來了,征得家人意見,他們結(jié)了婚,在結(jié)婚的日子里只有兩位賓客,一位是安琪兒的女友在養(yǎng)老洼村插隊,這人專程過來;一位是李老師的同學(xué)在市區(qū)教書,他是騎著一輛沒有腳蹬的破車過來的。
入夜兩支紅燭掉點點燭淚,燈心歡快地跳個不停。四五個小男孩和小女孩送來大家湊齊錢買的一個紅色臉盆,盆子上印著一個大雙喜字,他們的結(jié)婚宴只是一頓面條,糖果撒向孩子們時,一陣歡樂的笑聲流向了夜空。
第二年他們生下一個小寶寶,取名琪生。
1970年一陣回城風(fēng)刮,安琪兒總想回城找個什么工作。知青們有的送東西走后門,有的投親靠友想辦法。知青辦曹副主任看見安琪著急的樣子表示出極大的同情,經(jīng)常與她談到半夜時分。那天他們又在曹的宿舍談起了安琪回城的問題,天已漸黑,曹副主任說今天不要回去了,就在我這宿舍睡吧,我回家去。曹副主任出去了,不一會兒又轉(zhuǎn)回來,買了些酒肉與安琪一塊品嘗起來。二十三四歲的少婦喝了酒春風(fēng)滿面,談興正濃,引得曹副主任心里奇癢難耐,恒山老白干加快了他的血壓速度……這個晚上曹副主任沒有回家,安琪兒也就迷迷糊糊進了曹的被窩。
過后曹決定與他的發(fā)妻離婚,讓安琪兒與李老師分道揚鐮。安琪兒是心里悠悠忽忽像吃了什么東西,心里很不平靜,她思尋著與曹副主任結(jié)合就意味進了城,而且她幻想著進城連琪生也能帶了進來。
在鄉(xiāng)下的李老師繁忙的教學(xué)之余,便是與他三歲的琪生玩耍,晚上常常是做好了飯,也不見安琪的身影。這天安琪突然歸家,把她的想法告訴了李老師,她只是哄李老師:“咱們來個假離婚,等進了城給孩子轉(zhuǎn)了戶口找上工作,咱們還可以復(fù)婚……”一席話說得老實巴交的李老師無言可對,他紅潤的雙眼望著安琪一頭秀發(fā),這幾天梳理的明光锃亮,淡淡的香皂味兒和一身得體的黃色軍裝,他迷糊了,為了琪生他舍了三年相依為命的老婆。然而安琪走后并沒有把琪生帶走,也沒有給琪生解決戶口,安琪投奔到曹副主任的懷抱。曹副主任以五千元的代價打發(fā)了他的發(fā)妻。他們的婚宴與李家窯村的大不一樣,邀請眾親朋友十幾桌,人們送的賀禮,什么毛毯、鐘表等整整擺了一屋子。上午十二時,婚禮開始,鞭炮齊鳴,市革委高副主任首先致詞:“革命戰(zhàn)友,天合一雙……”大家一陣歡呼雀躍,有讓他們親嘴的、有的讓把糖果放在安琪嘴里,再讓曹副主任去取的,曹副主任手扶著安琪,安琪哈哈大笑,于是杯盤狼藉,酒醉者嘔吐,酒醒者嬉笑,天黑了,鳥獸齊散。曹副主任清理禮錢,很有賺頭……
1976年10月,粉碎了“四人幫”,曹副主任出任市里秘書長,安琪當(dāng)了銀行副行長,他們生了一個兒子叫小琪。
這小琪是他倆的心肝寶貝,自幼嬌生慣養(yǎng),吃不下葷,咽不下素。四室樓房成了他的戰(zhàn)場,戰(zhàn)車、軍艦滿地,一陣打呀殺呀,弄得保姆吳嬸很是頭痛。再說琪生在農(nóng)村吃盡了苦頭,父親是小學(xué)教師,工資微薄,但他接受了那山野陽光的熏陶和父親氣質(zhì)的影響,從小十分懂得用功讀書。1985年考上北京政法學(xué)院,爸爸為了供養(yǎng)他省吃儉用,一直未娶,雖然年過不惑,大已顯得十分蒼老。琪生不辜負父親的重望,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中區(qū)法院擔(dān)任了法官。琪生為官正直,很有才華,畢業(yè)后三年來辦好了許多案件,得到領(lǐng)導(dǎo)群眾的贊揚,被任命為刑事庭庭長,掌管生殺大權(quán)。
20世紀90年代,改革的春風(fēng)吹遍塞州大地,人們到處做買賣下海。曹秘書長離任回家成立了“萬海實業(yè)公司”,操縱著天津、上海一幫老戰(zhàn)友,發(fā)煤運煤,手里大把大把地拿錢。安琪在市銀行把握著信貸的大權(quán),真是呼風(fēng)喚雨不可一世。這時她聽到自己的大兒子到了中區(qū)法院當(dāng)了法官,不禁又想起那可是她的親骨肉,母子之情隱隱作祟。幾年前她曾給在大學(xué)讀書的琪生寄過一些錢,可總是被他寄回來婉言拒絕,信上說:“媽媽,您的兒子是靠自己成長起來的,溫室的鮮花是經(jīng)不起狂風(fēng)暴雨的?!苯裉靸鹤踊貋砹?,他又是聞名的年輕法官,何不與兒子來個十年聚離,庵堂認母……她提著上好的糖果、衣料、中華香煙、大紅禮包,來看兒子了。
11歲那年,他爸爸帶著琪生找過他媽,那次是想幫琪生轉(zhuǎn)戶口,上個重點中學(xué),但是媽媽總說太忙,沒有給孩子辦成,此后他一直沒有見過媽媽。琪生見到了這位媽媽,她依然如故,染過的黑發(fā)依然結(jié)著馬尾巴,紫紅色的套裙不顯得她衰老,琪生眼窩一陣發(fā)紅,淚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轉(zhuǎn),閃著光澤……他又想起了含辛茹苦的父親,他好意拒絕了安琪的禮物,法官的本能使他分清了這也許會有后患。
1993年10月,一次聞名全市的流氓大案發(fā)生了,20歲的小琪帶領(lǐng)著四個哥們兒弟兄,裝瘋賣傻,剝光了一位下班回家女性的衣服,在光天化日下,在眾人圍觀下,調(diào)戲、褻瀆、毆打近半小時,社會影響十分惡劣。
小琪以其父母在社會上的顯赫地位,任意胡來,天不怕,地不怕。正在這時,全國人大常委會從重從嚴從快地打擊刑事犯罪的文告已下達全國,市委對這樣一起嚴重破壞社會治安的流氓案件立即做出了逮捕人犯的決定。正在家中躲藏的小琪得到這個消息,急忙求助于父母的庇護。安琪挪用公款20萬元連夜把小琪用軍車送到北京娘家,并通過小琪舅舅高價買了出國護照,以做買賣為借口前往俄羅斯。小琪的出走引起了市委的注意,經(jīng)過公安局調(diào)查從北京抓回了安琪,同時在二連海關(guān)截獲了攜巨款外逃的小琪。
此案立刻轉(zhuǎn)到中區(qū)刑事庭琪生的手里。一個執(zhí)行法官手里拿著一把正義之劍,他連夜思謀,耳中不時想起了歌手騰格爾的“父親”之歌,那蒼野茫茫,古老貧瘠的土地,駝背彎腰的爸爸養(yǎng)育了他的兒子,兒子的正義之劍難道不維護社會的正義嗎?因為法庭不知道他與小琪的關(guān)系,他沒有提出回避,蹬上了正義的法庭。按照刑法和人大常委會的補充條款,小琪和同伙應(yīng)立即執(zhí)行死刑,這是關(guān)系全市人民的大事,是社會好轉(zhuǎn)和征服民心的大事,可是小琪是自己的骨肉兄弟,法律的天平搖來搖去,最終還是平衡了下來。小琪是黑社會惡霸,他不能愧對塞州的父老鄉(xiāng)情。
安琪已被起訴,因為包庇罪,并且挪用公款,她作為罪犯要見審判官一面。在法庭里,看押的民警來回走動著,年輕的法官面對著的是他身生的母親,他鼻子酸楚和淚水潸然而下,他打記事起從未叫過一聲媽媽。此時,他忽也忍不住叫了一聲“媽媽”,剛要出口他就咽了下去。他想起自己的職責(zé),他手里必然緊握住這把正義之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以一個年輕而成熟的法官打斷了這位媽媽滿面淚水的求情……
“媽媽你不要怨我……是法律之劍不能打斷!你生我之身,我應(yīng)報答,但法律之秤不能傾斜!”他慢慢地推開了安琪緊握著他那柔弱的雙手。
在燈光下,審判法庭上經(jīng)過辯護律師以及陪審員的多次辯論,最后在小琪的名下劃了紅勾,安琪以包庇罪和挪用公款罪判處無期徒刑,年輕的法官受到眾多父老鄉(xiāng)親的熱烈掌聲。而此刻的他又是怎樣的心情,他哭了,他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