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0月9日,魯迅在回復蕭軍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徐玉諾的名字我很熟,但好像沒有見過,因為他是做詩的,我卻不留心詩,所以未必會見面?,F(xiàn)在久不見他的作品,不知道那里去了?!?/p>
很多人看到這段文字,都感到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
首先,徐玉諾充滿濃郁鄉(xiāng)情,飽含辛酸淚水,閃爍理想主義火花的新詩集《將來之花園》享譽大江南北時,蕭軍尚是個朦朧、迷惑、天真的少年娃;等到他以反抗日本侵略、爭取民族解放為題材的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問鼎新文壇時,徐玉諾早已難覓蹤影。彼此是不可能有詩壇邂逅機緣的。
其次,徐玉諾的故鄉(xiāng)是河南省伏牛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落,生活、讀書、工作、創(chuàng)作的范圍都未曾離開過中原大地,友誼、友情也都是在這里發(fā)生;而蕭軍的足跡則在天寒地凍、冰封雪飄的白山黑水間,27歲之前一直都在關(guān)外闖蕩。兩人一南一北,相距數(shù)千里是很難相遇的。
鑒于上述兩點,人們對蕭軍在致魯迅的第一封信里就很關(guān)切地詢問“徐玉諾”,真是匪夷所思。
近讀蕭軍的回憶錄《人與人間》和張默生的《記怪詩人徐玉諾》,方解開這一謎團,還原了一個真實的歷史故事。
上世紀20年代初,徐玉諾在河南省立洛陽師范教書期間,有朋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在推杯換盞、高談闊論中,已到了客人上車返程的時間,因談興正濃,便隨客人一同登上了前往鄭州的火車,繼續(xù)著原來的話題。
也許是二人的友情太深厚濃烈了,又或許是二人所談的是關(guān)乎國計民生和前途命運的大事,所以,從洛陽到鄭州,一路暢談,意未盡,又率性隨客人一同到了北京。
一路上,茶資酒錢、路費都是客人掏的,徐玉諾并沒有覺得身無分文,到了北京,客人下車遠去,車站孤零零地只剩下他一人時,才感到口袋里空空如也,躊躇片刻,突然記起了在北京高等師范讀書的同鄉(xiāng)好友羅繩武,想從他那里借點盤纏回去。
羅繩武是個窮學生,囊中羞澀,心有余而力不足,無奈之際,兩人商定,由羅出面在《晨報》上為徐玉諾刊登一則“求職啟事”:
徐玉諾君愿充各級學校文學教授,或各報校對及各種書記員,每日工作十至十四個鐘頭,月薪只需十二元。高師羅繩武啟。
《晨報》編輯孫伏園是徐玉諾的朋友,看到這則啟事,將其放到了“百物出賣”欄里,連續(xù)刊登了兩天。北京大學教授周作人看到這則“啟事”,派人很熱情地將徐玉諾請到家中。
湊巧,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要回國,周氏兄弟正愁著無人護送呢!徐玉諾的不期而至,正好幫他們解決了這個難題。
中國詩人與俄國詩人,語言雖然不通,但詩心詩情詩意詩靈卻是一樣的,氣味相投,情感相近,此處無聲勝有聲,一切都在不言中。由徐玉諾護送愛羅先珂至哈爾濱,對雙方來說都是一次難得相互交流、學習的機會。另一方面,吉林毓文中學正委托周作人介紹語文教員,徐玉諾從哈爾濱回來途經(jīng)長春時,還可以順便到那里教一個時期的課,暫時解決生計問題。
對周氏兄弟的安排,徐玉諾欣然地接受了。
徐玉諾性情純真,率意而為,天馬行空,無拘無束,到毓文中學不久,便演繹出了中原詩人與東北未來文壇新星蕭軍相逢相識的傳奇佳話。
蕭軍俠肝義膽,義薄云天。18歲時因頂撞有道德污點的老師,被冠以“侮罵師長”的罪名開除校門,為生活所追,投奔駐扎在吉林的軍閥部隊當了一名騎兵。因讀了幾年書,會斷文識字,頗受長官的青睞,做了“字兒兵”,即所謂的“見習上士”,可以隨便出入營門,也可以換穿便服,辦公地點在營部“書記處”里,抄寫工作一完,總愛到營盤不遠處的公園里喝茶聊天、讀書寫詩,打發(fā)青春時光。
蕭軍所說的公園,原是一處毀棄的農(nóng)事試驗場,從東到西約有一里路長,由南至北也有半里之遙,樹木大部分是榆、柳、桃、杏之類,其中的花卉以夾竹桃、榆葉梅居多。
徐玉諾從沃野千里的大平原,陡然間置身于北國江城,人地生疏,兩眼一抹黑,風俗習慣和飲食也不盡相同,一時很難適應(yīng),孤獨寂寞的情愫不時涌上心頭,于是乎,他把課余時間大多都送給了公園,在這里吟詩作文,漫度長天。
蕭軍與徐玉諾唯一的一次相遇,就是在這座公園里。50多年后,他在《人與人之間))里回憶當年的情形還覺歷歷在目,恍如昨日剛發(fā)生的事情。
初秋的一天,一次我?guī)Я藥妆緯?,也喝過了一點酒,來到園中竟有些困倦了,就尋到一處樹叢幽靜的地方,在一張石桌旁邊一條長椅上酣睡過去。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么久,一覺醒來之后,發(fā)覺桌子那面椅子上有了人,一個滿頭灰發(fā),面色棕黑的人,正伏在桌子上在寫著什么,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
“您喝了酒?請喝杯茶?!睂Ψ綇牟鑹乩锏沽艘槐?,送到我的面前,好像原來就預備了兩只杯子似的。我這時確實感到很口渴,就不再謙遜了。
萍水相逢,對方的親切、熱情,讓蕭軍十分感動。
因蕭軍來公園時帶了新買的《晨曦之前》和《野草》,徐玉諾便猜測,這位年輕人不是文學愛好者,就是尚未出校門的學生。
“您喜歡文學嗎?”對方眼光溫和,態(tài)度誠摯地問著我。他臉上的紋路是很粗糙的,和一般的知識分子很不相同。
“有點喜歡?!蔽尹c了點頭,又喝了一杯茶。
“這兩本書,全讀過嗎?”
“剛剛買到。”我說。
看到眼前的這位年輕人如此好學上進,而且態(tài)度誠懇爽快,徐玉諾馬上便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和賜教之意,隨即就這兩本書談了自己的真知灼見。
《晨曦之前》的作者于賡虞,與徐玉諾既是豫南同鄉(xiāng),又是河南省立開封師范的同學,兩人來往密切,關(guān)系甚篤。
雖然與《晨曦之前》的作者于賡虞是至交,對他的詩也很欣賞,但徐玉諾并沒有對老朋友的新作發(fā)表什么意見,只是“指了一下那本《晨曦之前》”,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本書的作者,我認識”。而對另一本書《野草》,卻不惜大加贊美。
蕭軍的記憶:
《野草》則是西式毛邊裝訂的,紙張是較硬的洋紙,封面畫是一片灰黑,上部有幾條白色的曲線,下部橫畫著幾條暗綠色的粗粗的直線,連接著上部和下部之間還有兩行點線。書名是圖案式的寫法,作者署名卻是用的一般毛筆書法。
這封面它使我當時曾感到一種陰森和近于恐怖、戰(zhàn)栗的感覺,即使我當時還不能夠理解它所代表的更深刻的真實意義,而我也并非是那樣神經(jīng)過敏以至膽小的人。但它首先確是引起了我一種肅穆,以至悒郁,難于形容的感覺和心情……
對《野草》的作者,徐玉諾并沒有明確地說他是否熟識,“只是稱贊著書的本身”,說:“這是一本好書!”而后,突然站起來把《野草》拿起來,用另一只手“啪”的一聲打了一下封面,軒然地說道:“這才是真正的詩!盡管它是用散文寫的,它不押韻,不分行,但它是真正的詩??!”隨后,又謹慎、緩緩地把《野草》放在了原來的地方,坐下來從褲袋里摸出來一團灰色的手帕在脖臉上揩摸著,從茶杯里呷了一口茶。
對《野草》封面的評價,徐玉諾也是語出驚人:“這是我們現(xiàn)時代的象征——是大畫家陶元慶的手筆!”
閑聊中,徐玉諾得悉蕭軍喜歡“舊體詩”寫作,興致更濃,口若懸河,大談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體會和美學觀?!度伺c人之間》記下了當時的情景:
這位詩人,開始很興奮地講起了他對于自然界美的感受,詩的理論。
“不管是舊體詩還是新體詩,只要能夠把真實的思想和感情樸素地表現(xiàn)出來就是好詩!凡屬裝模作樣的詩,花枝招展的詩,盡管它也打扮得像個‘詩’的樣子,那也不是詩,它既感動不了自己,也感動不了別人,那是沒有靈魂,沒有血肉的詩!”
激昂慷慨地發(fā)了一通有關(guān)詩歌的宏論,待情感平復之后,徐玉諾很快又回歸到了“原來那種溫和真摯的樣子”,并且請求蕭軍抄幾首小詩讓他看看。
蕭軍將自作的三首小詩抄好送給徐玉諾,只見他“眼光集中著,同時還在聲音嘶啞地一次、兩次地吟誦著”。相對沉默約有幾分鐘,忽然他把一只骨節(jié)突出的右手隔著桌子直直地伸向了蕭軍,他的手是很有力的。
遺憾的是,徐玉諾當時雖然那樣誠懇地邀請蕭軍到他們學?!叭フ勔徽劇?,但蕭軍并沒有及時地去看他。過了一段時日,“因過江有些什么事,路過他們的學校,順便想拜訪他一下”,門房卻告知,“不久以前,這位徐先生竟突然辭職回北京去了”。
這次相見雖然是偶遇,時間也很短暫,但詩人的赤子情懷、高尚人格、淵博學識和頗有見地的詩歌理論,卻給蕭軍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十多年后,他在東北文壇嶄露頭角,即將出關(guān),謀求更大發(fā)展時,徐玉諾的身影瞬間在腦海里閃現(xiàn),這是他在關(guān)外唯一認識的新文壇名將,也是他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啟蒙者和引路人。這樣,他第一次給魯迅寫信便詢問“徐玉諾”也就不難理解了。其二,因為徐玉諾曾擊桌贊頌《野草》是“真正的詩”,也就誤以為,徐玉諾與魯迅之間肯定會有聯(lián)系,至少都知道消息吧,其意是想通過魯迅,打聽徐玉諾的下落,了卻多年的思念之情。
(作者按:蕭軍《人與人之間》中說新買的兩本書,一是于賡虞的《晨曦之前》;一是魯迅的《野草》,應(yīng)該是誤記。
蕭軍和徐玉諾相見的時間是1923年的“初秋”,而于賡虞的《晨曦之前》,卻是1 926年1 0月初版,時間上不吻合,能吻合的則是他與別人合著的《春云》,1923年7月出版,正是“初秋”。
魯迅的《野草》是1 927年7月初版。時間上不吻合,能吻合的是小說集《吶喊》,1923年8月初版,“初秋”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