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初,解池施行“畦歸商種”后,成為恢復和發(fā)展較快的產(chǎn)鹽地之一。由于清政府的加引增課和管理腐敗,又導致了解鹽經(jīng)營的周期性危機。在解鹽經(jīng)營出現(xiàn)不可收拾的局面下,“課歸地丁”改革被提上了日程。但是,這次解鹽運銷的全面自由化,未能達到鹽政目標的長期均衡,尤其是未能實現(xiàn)“裕課”和“杜私”之目標,清政府在嘉慶十一年(1806)又恢復了專商運銷制。很明顯,鹽業(yè)制度變遷的深層原因最終是基于清政府的現(xiàn)實利益,而非“恤商”和“利民”。
關鍵詞:清代中期;解鹽管制;自由販賣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9864(2014)04—0028—08
由于解池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生態(tài)環(huán)境,明清時期的解鹽管制有著明顯的地域特征。總體來看,清代的解鹽運銷,經(jīng)歷了前期的“專商包銷”、乾嘉年間完全自由的“民運民銷”及其后重新招商辦運的變遷。中外學者對清代解鹽運銷體制的研究已多有論述,但主要著力于對“課歸地丁”的闡述與探討河東鹽商的真實地位,對于解鹽運銷領域為什么會出現(xiàn)管制強化與放松的反復著墨過少①。為此,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筆者企圖通過史料的重建與解釋,進一步探索清代中期解鹽運銷全面自由化的來龍去脈,以求揭示解鹽的“牽輓不易”。
一
隨著明代中后期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學術思想也出現(xiàn)了極為活躍的局面。一些經(jīng)世派士大夫已經(jīng)從“有私為人之常情”的觀點來考察社會經(jīng)濟運作,并認識到“民享其利,將自為之,而不煩程督”的規(guī)律。對于鹽業(yè)管制,他們也提出了與傳統(tǒng)迥然不同的觀點。例如,明末清初的大儒顧炎武在其《日知錄》中就曾寫道:
行鹽地分有遠近之不同,遠于官而近于私,則民不得不買私鹽,即買私鹽則興販之徒必興,于是乎盜賊多而刑獄滋矣……此地利之便非國法之所能禁也,明知不能禁而設為巡捕之格,課以私鹽之獲,每季為一定之額,此掩耳盜鐘之政也!
顧炎武認為引岸管制是私鹽產(chǎn)生的根源。因此,他非常贊同松江李雯關于“(食鹽)宜就場定額,一稅之后,不問所之,則國與民兩利”的觀點①。這種“就場征稅”論出現(xiàn)以后,清代一直盛行著食鹽“自由販賣”的主張。日本學者渡邊惇認為,清代乾嘉時期的解鹽改革就是基于此論②。除此,筆者認為解鹽在當時的實際經(jīng)營情況也應該是考察這一衍變的重要因素。眾所周知,食鹽作為一種公共產(chǎn)品,國家對其進行管制是必要的。這一前提是中國歷代政府控制鹽業(yè)資源,架構食鹽產(chǎn)運銷管制體制的基礎。其中,運銷體制在中國歷史上大致經(jīng)歷過兩種方式,即榷鹽法與通商法,但無論何種流通方式,食鹽都歸國家管制③。清代解鹽運銷的引岸主要是現(xiàn)在的山西及其鄰省(參見示意圖)。然而,“凡是管制的物資,都會出現(xiàn)減少效應,又都必然出現(xiàn)黑市和黑價”④,管制的過度強化嚴重違反了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的規(guī)律。因此,私鹽盛行和不利民食一直是鹽政上的大問題,解鹽亦不例外。這種情況無疑對解鹽的管理及其運銷區(qū)人們的日常生活產(chǎn)生重大影響。
怎樣的管制才能提高解鹽的經(jīng)營效率,這是歷代政府思考的問題。為了解池的“豐產(chǎn)裕課”,明代中后期解池生產(chǎn)領域就有了商民自備工本參與生產(chǎn)的形式。清初,解池的生產(chǎn)方式演進為“畦歸商種”,這使解池的產(chǎn)權更加明晰,符合“民享其利,將自為之,而不煩程督”的規(guī)律,成為一套極為有效的激勵制度。長時段考量,“畦歸商種”是解池管制進一步放松的表現(xiàn),管制的放松大大刺激了商人經(jīng)營解鹽的積極性,解池成為清初發(fā)展較快的產(chǎn)鹽地之一。雖然清初的解鹽生產(chǎn)發(fā)展勢頭很好,但是“畦歸商種”根本上說仍是為清政府的“裕課”而立,隨著引課的不斷加增及其管理趨于腐敗,最終還是導致了解鹽的周期性危機?!捌铓w商種”并沒有跳出“法因弊立,弊由法生”的循環(huán)往復⑤。
中國歷史上“行鹽有引則有課,課則有輕重,引目有多寡”①。關于解鹽鹽課,《河東鹽法備覽》記載明中葉原行引42萬道,每引納銀3錢2分,歲征銀僅13萬兩之多,其后征斂煩苛,崇禎時歲征至19萬兩之多,導致鹽法大壞。清初革除明末加派,恢復明中期原額,實際行引40.9萬余道,每引征銀仍是3錢2分,年征額課13萬多兩。然而,由于軍需不給,清政府很快又開始了增課加引。順治十三年(1656),增引10萬道,每引課銀3錢9分8厘,歲征銀16萬兩。康熙十五年(1676),每引課銀加5分。康熙十七年,每引課銀再加7分。康熙十八年,再增引4萬余道,每引課銀增至5錢1分多,歲征銀23萬兩。至乾隆初年,先后共增余引24萬余道②。因為解池產(chǎn)鹽本有豐歉,如果脫離實際的追求“裕課”,鹽商必然困乏,而不甘困乏,鹽商又會提高鹽價以求補償,官鹽價高則導致私鹽盛行、民食艱難,從而容易激化社會矛盾。乾隆八年(1743)之前,解鹽“成本之輕重視池鹽之豐歉,賣鹽價值長落隨時,無一定也”③。鹽價的“無一定”,給鹽商任意抬價提供了制度上的漏洞,鹽商往往把經(jīng)營成本的提高部分轉嫁到食鹽百姓身上。民食貴鹽很快導致了私鹽盛行和官鹽壅積。這樣的結果,一方面引起了消費者的強烈反對,另一方面對清政府的鹽課收入也是一大打擊。當年,解鹽運銷區(qū)的河南靈寶就爆發(fā)了因商人抬高鹽價而引發(fā)的群體反抗事件④。當時的鹽政吉慶認為,這是由于解鹽“鹽價未經(jīng)報部,向為州縣官自為權衡,議減議增,稍有未協(xié),非虧商累課,即抬價病民”所致⑤。為了避免“虧商累課”與“抬價病民”,清政府于乾隆八年和乾隆十年兩次核定鹽價,“蓋就彼時現(xiàn)行賤價定為長額”,不得隨意更改⑥。定為長價,對保護消費者的利益、遏制私鹽,進而保障鹽課歲入有一定的意義,但是在引課不減,市場物價和經(jīng)營成本增加的情況下,單純地限定鹽價,無異于限制商人的營利,這就不可避免地帶來短斤缺兩之后果。
商人的相率作偽,產(chǎn)生了與“裕課”“恤商”“杜私”“利民”四大目標背道而馳的局面。由此可見,意在“利民”的定價措施,反而導致于民食有礙的后果,且使“商人不支,疲敝日甚”,嚴重地影響“裕課”。據(jù)乾隆二十一年鹽政西寧所陳:“河東鹽池屢欠,加之上年雨水過多,刮曬多費,成本較昂,以致商力日絀……臣等固難強其出售,且恐本虧力乏,暗摻硝堿,于民食轉有未便,甚或商力不支,引課虛懸,所關匪細。”⑦ 為此,清政府又開始尋求“恤商”辦法?!靶羯獭睙o非加價,鹽政西寧提出鹽價酌增一厘的建議。西寧建議之后,解鹽連續(xù)多次加價,借以補貼鹽商,結果是解鹽轉以價貴又啟私販之弊。可見,無論定價“利民”,還是加價“恤商”,清政府都無法真正解決解鹽的經(jīng)營頹勢,這給解鹽的鹽政管理帶來很大麻煩。更為嚴重的是,從乾隆二十二年起解池又連遭水災,致使解鹽經(jīng)營更是雪上加霜。時任山西巡撫塔永寧稱:“河東鹽池歲供山、陜、河南三省民食,近來連年缺產(chǎn)。今歲春夏雨多,池鹽倍歉,僅產(chǎn)七百余石,尚不敷配補上年未銷額引。”⑧ 面對解池的歉收,河東鹽政薩哈岱請將乾隆二十三年引課,分作五年帶征帶銷。朝廷也“念各商現(xiàn)在不能充裕,……將河東乾隆二十三年額余課引官務等項,照上年之例,分作三年帶征帶銷,以紓商力”①。乾隆四十年,朝廷又“念該年場價未平,其小鹽池六處,甫經(jīng)開采接濟,所得贏余,未能補足前兩年歉收之數(shù),商力不無拮據(jù)?!瓕那皶涸龆妍}價,再行展限三年,俾轉運益資充裕”②。
然而,前后20多年的政策調劑并未使解鹽經(jīng)營產(chǎn)生根本改觀。據(jù)乾隆五十二年調任山西巡撫的明興所奏《收獲鹽池數(shù)目及配運事宜》一折稱:“河東大小鹽池,今歲春間,開工治畦起,至秋后停工止,共收刮鹽二千一百六十六引,不敷鹽三千三十三名五十二引。查明實系五、六、七等月,陰雨較多所致。請照例在于積年存余陳鹽內撥補?!雹?這則材料說明解池生產(chǎn)仍困擾于陰雨導致的歉收,所產(chǎn)還是不敷課引。由于解鹽“視天日陰晴以別豐歉”,而運銷又多是陸路,故“牽輓不易,運本又多”。因此,雖有“積年存余陳鹽撥補”,也有蘆鹽、蒙鹽、花馬池鹽的“配運”,還有“帶征帶銷”“展限”等措施,最后還是出現(xiàn)了商多告退,無人承充鹽政的局面④?!胺操Q(mào)遷有無,皆商也。而定以數(shù),使不得多寡;別以地,使不得南北;布以官吏譏稽,惟鹽為然。”⑤ 從乾隆時解鹽的經(jīng)營來看,充當解鹽運銷的鹽商,已然成為一種負擔。于是乾隆二十五年有“舉報富戶充商”以替乏商之舉;乾隆四十一年有“五年更換”,輪流充商之舉;乾隆四十一年有“停止更換,仍改長商”之舉,但諸多舉措,仍是硬性攤派⑥。這一時期的解鹽經(jīng)營,屢經(jīng)調劑,而總無良法。時任鹽官屢屢強調陰雨所致的歉收是專商制在解鹽運銷上無法繼續(xù)的一個客觀原因。然而從實在情形來看,“引課歲額沿革增損之數(shù),實潞鹽利病之大源,而池產(chǎn)歉收蓋其偶耳”⑦。
另外,從管制權的特性來說,國家管制經(jīng)濟可以保障公共利益,增加財稅收入,并能增強政府調控經(jīng)濟的能力。然而,政府的過度管制,即使在吏治較好的情況下,也會壓制甚至窒息經(jīng)營的活力,而在吏治腐敗的情況下,其消極后果更會大大超出。作為一種稀缺資源的管制權,必然會使掌握這種資源的部門或個人擁有許多特權,有了特權就會有利用特權去尋租的可能,所以過強的國家管制可能成為官員侵呑公共財富,并成為維持其腐敗政治的強大力量。地方性的陋規(guī)即是其突出的表現(xiàn),比如鹽商津貼各州縣官吏的鹽規(guī)銀,商人供給委員協(xié)同其赴部請領引的紙硃銀、飯食銀及路費等等。雍正時的兵部尚書盧詢在其《商鹽加引減價疏》中曾批評清代鹽務“各衙門額規(guī),千頭萬緒,鹽院、鹽道等官,固其本管官,額規(guī)決不可缺。而行鹽地方,文官自督撫以至州縣雜職,下及胥役,武官自提鎮(zhèn)以至千把,下及兵丁,莫不皆有額規(guī),而額外交際誅求,又復不可算”⑧。例如乾隆三十三年河東鹽政達色受賄案就是一個典型:
四達等奏《審訊達色派累商人墊價及收受贄儀門包各情節(jié),請旨解任》一折。達色前在長蘆鹽政任內,曾與商人往來交結,經(jīng)朕降旨掣回,未加深究,前此已屬漏網(wǎng),后復用為河東鹽政,……輒敢勒令商人買墊物件,并索取饋送,種種骩法,其罪實無可貸,達色著革職,交四達等逐一嚴審,按律定擬。①
由上可知,乾隆五十七年之前,解鹽經(jīng)營出現(xiàn)的危機主要是由于引課的不斷加增,鹽價的不斷上漲,池產(chǎn)的不斷歉收,管理者的貪婪及經(jīng)營不善交織在一起所致?!捌铓w商種”之后的解鹽經(jīng)營并沒有得到持續(xù)的發(fā)展。其間,清政府雖采取了諸多緩解措施,但均無成效。這種局面不僅影響清政府的鹽課收入,而且有激化社會矛盾的危險。從解鹽經(jīng)營的實際情況來看,清政府是在別無良策的情況下,才把運銷全面自由化提上了日程。
二
鹽政不僅是財政問題,而且與社會治亂及民眾生活息息相關。因此,變革鹽政的舉措,無論是皇帝還是下層百姓都比較關注。早在乾隆四十七年,為解決解鹽的經(jīng)營困境,河東鹽政農(nóng)起就在考察民情基礎上提出:
至現(xiàn)在商力難支,實無另有經(jīng)久之法,惟有歸鹽課于地丁,盡去商人,聽民販賣,譬如布帛煙藥等項,不經(jīng)商運自能流通。
農(nóng)起的意圖是把解鹽當作一般商品,然后“盡去商人,聽民販賣”。當時,他的建議并未得到同僚的響應,甚至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對聲音。例如:
若盡去商人,聽民販運,竊恐今日之私梟,盡為他時之官販。不惟奸良莫辨,稽查難周,且以三省民販聚集運城,并無統(tǒng)屬,將來千百為群,攘奪滋事,亦難保其不有。且既聽其自運,既應任其私售,勢必壟斷病民。在耕作農(nóng)民,既為販鹽之人代納課項,而所食之鹽又屬貴價,流弊更無底止,自未便輕議更張!②
以上辯駁改革的理由,主要從私鹽問題、社會穩(wěn)定和負擔轉移等方面來演繹“盡去商人,聽民販運”弊端。盡管是推斷之論,但是頗有一番道理。除此之外,還有人從“場產(chǎn)有豐歉,無法定稅額”;“食鹽地有遠近,不分專商與引地,遠處百姓會有淡食之虞”;“鹽課攤歸地丁近于加賦”等角度加以反對③。因此,農(nóng)起“盡去商人,聽民販運”的提議未能付諸實施。然而,隨著解池產(chǎn)、運、銷諸環(huán)節(jié)越來越無法收拾,到乾隆五十六年,大學士阿桂再次提出若不課歸地丁,別無調劑之法,勢必仍是換商增價的老路子。對此,他在《議復課歸地丁疏》中曾作了詳盡的闡述:
從前曾有攤歸地丁之議,而歷久未見舉行者,實由泥于法不輕變之說?!n歸地丁,鹽聽人運,除去攤入地丁之正課雜項,每銀一兩已減銀三厘,鹽價必賤。再就民人食鹽而論,每人每日食鹽三錢,每月食鹽一斤,無雜稅又不完課,每斤最少減價五文。有地丁一兩之家,如五口計算,一年可省錢一百五十文,核計鹽課攤入地丁,約略每兩不過增攤九分有余,以所省一百五十文之價,完九分余銀之科,尚覺有余,況一兩地丁之家,未必止有五口,則所省實多,其無地丁之貧民,賤食無課之鹽,更為便益?!藲w課并非加賦也,向來私販鹽斤,例禁綦嚴,尚難斷絕,緣人情見利必趨,雖犯法而不顧。今聽其自為販運,既無官課,又無雜費,并無官役盤詰,官津阻留,豈有轉不踴躍爭先之理。①
阿桂是從百姓食鹽的實際與“人情見利必趨”兩方面來回擊反對改革的言論,軍機大臣也認為“課歸地丁,計畝攤征,富戶既免簽商,貧民得食賤鹽”。于是,鑒于解鹽危機的迫切性,為了實現(xiàn)解鹽“裕課”“恤商”“利民”“杜私”四大目標的均衡,乾隆表示支持阿桂為代表的改革派,他認為反對改革的官員肯定是得到了鹽商津貼各州縣官吏的鹽規(guī)銀,為一己私利而反對國家大計,并親自駁斥了反對改革的議論。乾隆五十六年六月,他警告反對改革的山西布政使鄭源璹時曾說:“課歸地丁,朕早慮及地方官曾受鹽規(guī),必持異議,今鄭源璹果然,伊調河南,河南亦有行銷河東引地,倘從中阻撓,從重治罪?!雹?至此,反對改革的“浮言乃息”,改革從爭論階段推進到了具體的籌劃階段。之后,乾隆皇帝授馮光熊為山西巡撫,調蔣兆奎為山西布政使主持解鹽改革。據(jù)《清高宗實錄》載,乾隆五十六年八月丙午,乾隆帝諭軍機大臣等曰:
昨召見河東道和明,詢問鹽務情形。據(jù)稱:“晉省鹽池,系該處百姓所置產(chǎn)業(yè)。若鹽課攤入地丁后,該業(yè)戶自行刮曬,仍可賣與民人肩挑步販,照舊獲利”等語。鹽池所產(chǎn)鹽斤苦黑,向來官商經(jīng)理,該處百姓尚不愿買食商鹽。今既為業(yè)主自行交易,若不減價售賣,則民人豈肯買食苦黑貴鹽。是抬價居奇之弊,更可不禁自止;而鹽價日賤,于閭閻生計更為有益?!⒅摱綋峒绰释斚ず丝?,妥協(xié)籌辦??偸估麣w于下,商民交便,方為盡美。③
為此,山西巡撫馮光熊提出如下主張:
河東鹽務,商力積疲,換商增價,實屬無濟。查河東鹽價,前已每斤加增四厘。正課雜項,歲納銀兩,加價之數(shù),已浮于額;今若再加一、二厘,積成八十余萬兩,數(shù)載之后,商力又疲,有加無已,迄無底止。若課歸地丁,聽其自為販運,即無官課雜費,又無兵役盤詰、關津阻留,更為便益。至歸課之法,查山西省領引行鹽,共四十四州縣,有引多而地丁少者,有引少而地丁多者,更有向食土鹽、蒙古鹽,僅領河東引張交納稅銀之陽曲等四十四州縣,及陜西鳳翔一府、長武一縣,本屬參差不齊,且以河南、陜西、山西三省比較,河南引多而地丁少,陜西、山西地丁多而引少?;驅⑷{正課雜項,共四十八萬余兩,在三省引鹽,完課納稅之一百七十二廳州縣,地丁項下,通計均攤。再池稅一項,聽令各原畦主,照舊澆曬發(fā)販。
大學士九卿所議的結果是:
均應如所請行。惟河南引多地方,較現(xiàn)擬地丁每兩均攤九分有余之數(shù),應由該省酌量增攤。在河南所加無多,而山西、陜西行鹽州縣,不致著重,請交該撫會同籌酌,定擬具奏。至河南、陜西二省,民運池鹽,路程較遠,其作何辦理,較為妥協(xié)之處,一并令陜西、河南巡撫詳晰查明,咨覆晉省,統(tǒng)入善后事宜案內核辦。④
通過以上的史料排比,我們不難窺探到清政府討論解鹽“課歸地丁”的基本過程。所謂“課歸地丁”實際就是為保證“裕課”而將鹽課攤入地丁中征收,而商人販賣全面自由,不問所之。事實上,自康熙年間起,一些地區(qū)已有過類似的改革嘗試,但當時僅僅是個納課辦法的改變,實際成效不大。而乾隆五十七年解鹽所實施的“課歸地丁”,則是在保證“裕課”的前提下取消了政府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實現(xiàn)了解池經(jīng)營產(chǎn)運銷的全面自由。因此,這次變革稱得上是解鹽經(jīng)營史上的一場革命①。改革的效果正如馮光熊上奏所述:
晉省自鹽課改歸地丁之后,鹽池發(fā)販鹽數(shù),自本年二月初一起,至四月底止,較往年多至加倍有余,……向來晉省行銷引課,未能辦理裕如,總以該處鹽池產(chǎn)鹽不能旺盛為辭。自課歸糧輸、鹽聽民運之后,商販絡繹,兩三月內販運之數(shù),較前竟多至加倍有余。是鹽池所產(chǎn)鹽斤,本為旺盛。從前鹽歸官辦,商課不能如期輸納,加以地方官派商勒索,商人視為畏途,遂以鹽池產(chǎn)鹽不旺,藉辭卸責。②
在馮光熊看來,與過去相比,晉省“課歸地丁”的實施,促進了解池產(chǎn)量的提高,推動了解鹽運銷的全面通暢,解決了原來存在的諸多問題。例如:“部引停領免納紙硃銀也”;“無需地方官私收稅錢也”;“鹽政運使、運同、經(jīng)歷、知事、庫大使、三場大使俱請裁汰也”等等③。以上章程保證了“業(yè)主自行交易”,不僅使解池鹽業(yè)產(chǎn)、運、銷實現(xiàn)了全面自由化,而且節(jié)省了解鹽交易中的大量成本,這樣解鹽價格大減成為必然,而民食賤鹽更是實現(xiàn)了解鹽的“裕課”目標。然而,來之不易的自由化改革為什么僅僅維持了短暫的14年呢?對于這一問題,歷來分析頗多。筆者認為需要從改革本身和全國鹽政的大局來加以探討。
首先,課歸地丁實行后,由于天下食鹽之人,不皆務農(nóng)之人,出課之農(nóng),不皆販鹽之人,鹽商負擔減輕了,但農(nóng)民負擔卻加重,這一方面違背了中國傳統(tǒng)重本輕末的經(jīng)濟原則,另一方面導致了窮民小戶轉代殷實之家輸納鹽課的結果。這個事實說明,改革之后的解鹽運銷實質上仍是一種由商人經(jīng)手銷售的制度。鹽雖由商人自由販賣,但人民仍需間接完納鹽稅,對百姓僅僅是改變了納稅的形式,事實上并沒有改變其國家專賣的性質。這里并不像日本學者山本進所言,是清政府不重視河東的鹽政,并最終發(fā)展到事實上放棄河東鹽課征收的地步,而是恰恰相反④。
其次,鹽課攤征在山西、河南、陜西也出現(xiàn)了不平衡的情況。由于“河南于正賦之外,尚有攤征河工歲料、幫價等項,較他省稍多”。因此,河南引多地丁少,山西、陜西引少地丁多,這也導致了解鹽引地對改革的響應并不一致⑤。
第三,從全國鹽運局面來看,解鹽“課歸地丁”顯然只是在解鹽引地實現(xiàn)了運銷的全面自由化。在解鹽引地的界外,解鹽仍是一種管制物資。而清代實行專商制的意義除了保證鹽課收入外,還在于責成商人對自己的引地負責,完成緝私任務。解鹽運銷全面自由化后,沒有專商管理其引地,從而導致改革之初價格低廉的解鹽必然會向周邊鹽區(qū)滲透,尤以鄰近并且價高的淮鹽行鹽區(qū)為主要目標。改革后不久,御史王城就在乾隆五十九年十二月奏報解私侵越楚綱的情形。他說:“鹽課以兩淮為重,淮鹽以楚綱為重。近聞河東販賣鹽斤,私行闌入楚境,官綱不能暢銷,請飭該督撫鹽政會同妥議,于楚豫交界處所,設卡查拏。”① 王城所奏反映了改革初年解私侵越兩淮鹽區(qū)的情形。更為嚴重的是,蒙私又大舉侵占了解鹽的運銷區(qū)域,進而也侵入了其他鹽區(qū),從而影響了其他鹽區(qū)的稅收②。
以上三方面就是解鹽運銷改革后連續(xù)出現(xiàn)的問題,也是時人在改革前后議論頗多的所謂負面效應。正如原來的反對派所議,“盡去商人,聽民販運”,也有明顯的不足之處。然而,從長時段來看,清代中期解鹽運銷全面自由化改革所引出的現(xiàn)象,實質上并不是改革本身的負面效應,而只是使我國傳統(tǒng)經(jīng)濟結構的局限及清代鹽政的深層矛盾得到了顯現(xiàn),也就是“小農(nóng)經(jīng)濟”與“專商引岸”的問題。因此,這次解鹽運銷的全面自由化既是明末清初以來食鹽“自由販賣”論的一次實踐,同時又推動了對傳統(tǒng)鹽業(yè)制度的反思和全國鹽政的深化改革。
綜上所述,雖然清代中期解鹽運銷的全面自由化適應了解池經(jīng)營的具體情況,但改革后的解鹽卻從全局上沖擊了清政府的鹽法并嚴重影響了其鹽課總收入。從這個層面上來說,解鹽運銷全面自由化未能達到真正的“裕課”,尤其是背離了清政府“裕課”“恤商”“利民”“杜私”四大目標的全局與長期均衡。因此,清政府放棄解鹽運銷的全面自由化,再次招商辦運成為必然。顯然,清中期解鹽經(jīng)營制度的變遷最終是基于政府的現(xiàn)實利益,而非“恤商”和“利民”。
(責任編輯:周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