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濱

并無功德

眾所周知，《圣經(jīng)》系出自多位作者之手，各章節(jié)傳達(dá)思想也會(huì)大相徑庭。我很不喜歡《舊約》中神與某部族訂約，不但輕易地把別人的土地應(yīng)許給他們，還保佑他們逢戰(zhàn)必勝的說法。當(dāng)然，這類狹隘、妄誕之說，也并非《舊約》所獨(dú)有，在很多宗教文獻(xiàn)中都有所反映——信徒敬拜某一神祗，這神便保護(hù)他們，而不信者便遭到“黑白分明”之神的懲罰，這種說法不僅給有史以來不可計(jì)數(shù)，也從未停歇的戰(zhàn)爭(zhēng)找了個(gè)“偉大”的借口，更為神殿、寺廟、教堂開辟了生財(cái)之道。不過，《約伯記》（Job）的作者倒是個(gè)極為開通的人，因?yàn)?，這篇故事竟然把信徒的“功勞”、“特權(quán)”一筆抹殺。

兒時(shí)聽老人講《圣經(jīng)》故事說，約伯是耐心和忠誠的代表，因?yàn)闊o論面對(duì)什么艱難考驗(yàn)，約伯都沒有放棄對(duì)于神的信仰，只是一味敬神，于是最終得到了神的巨大回報(bào)。然而，當(dāng)自己能夠讀《圣經(jīng)》了，我卻發(fā)現(xiàn)，約伯并沒有傳說中那么虔誠，其實(shí)，他是抱怨，甚至反抗了的，他甚至一開口便詛咒自己來到這個(gè)世界的日子：“Let the day perish wherein I was born, and the night in which it was said, There is a man child conceived”(3:3)。后來，在約伯連篇累牘的質(zhì)問之下（他從第3章一直罵到37章），神終于開口，但卻沒有回答其質(zhì)問，而是同樣以一串問題來回敬他：“Where wast thou when I laid the foundations of the earth? Declare, if thou has understanding. Who has laid the measures thereof, if thou knowest? Or who hath stretched the line upon it? Whereupon are the foundations thereof fastened? Or who laid the corner stone thereof; When

the morning stars sang together, and all the sons of God shouted for joy?...”(38:4-7)（我奠定大地根基的時(shí)候，你在哪里呢？你若聰明，就只管說吧。你一定曉得是誰定大地的尺度，是誰把準(zhǔn)繩拉在大地之上？地的基礎(chǔ)奠在哪里，地的角石是誰安放的？那時(shí)晨星一起歌唱，神的眾子也都?xì)g呼……）

在神的一番如父母對(duì)兒女，如開國之君對(duì)后代不孝子孫的搶白之后，約伯終于服輸，說：“I know that thou canst do everything, and that no thought can be withholden from thee. Who is he that hideth counsel without knowledge? Therefore have I uttered that I

understood not; things too wonderful for me, which I knew not.”(42:2-3)（我知道你萬事都能做，你的旨意是不可違背的。這以無知無識(shí)的言語使神的旨意模糊不清的人是誰呢？所以我說了我所不明白的；這些事對(duì)我來說太奇妙，而我并不知道。）

約伯抱怨的核心，是這世間沒有“公正”，因?yàn)樗瓷?、守法（這里不是指世俗之法，而是神的約法），卻遭磨難。不過，在約伯的邏輯里，“公正”與其說是個(gè)神學(xué)概念，不若說是個(gè)經(jīng)濟(jì)概念：神與人訂的約，類似商業(yè)約定——人只信仰一個(gè)神，而神則選擇這些特定的人作為保護(hù)對(duì)象。用此標(biāo)準(zhǔn)衡量，則神對(duì)約伯做的，的確不公正。然而，神在回答約伯時(shí)，根本沒有提及“公正”，而是問，當(dāng)神創(chuàng)造這個(gè)世界，搭建宇宙中種種奇妙聯(lián)系的時(shí)候，約伯在哪里？于是，約伯語塞。顯然，這世界并不是以約伯，或任何一個(gè)或一類生命為中心的，而與神“訂約”的說法更是滑稽可笑了。人的“敬拜”不過是一廂情愿，神，如果真有那么個(gè)造物之神的話，又何曾要人，特別是某些人，來“敬拜”呢？

《圣經(jīng)》中的約伯形象

我們總喜歡認(rèn)為“正義”站在自己一邊，殊不知我們其實(shí)是被自己的無知蒙住了眼睛。若能跳出自己的小標(biāo)準(zhǔn)、小范圍來看待這個(gè)世界，便會(huì)為自己的“無知”、“自大”發(fā)笑了。

達(dá)摩祖師見梁武帝，武帝問：“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jīng)，度僧不可勝紀(jì)，有何功德？”祖師說：“并無功德?！蔽涞蹎枺骸叭绾问钦婀Φ拢俊弊鎺煷穑骸皟糁敲顖A，體自空寂。”知道自己的渺小，才是功德的開始。

所以，當(dāng)約伯說，“I understood not”，“I knew not”，他是真領(lǐng)悟了。

知與智

其實(shí)，“understand”（理解）與“know”（知道）是兩件不同的本事。培根有名言說，“Knowledge is power”；不管是歷史，還是經(jīng)典，都屢屢證明，“know”代表著強(qiáng)力、占有欲。神在伊甸園中放了“tree of knowledge”和“tree of life”，是要藉此試探他所創(chuàng)造的最聰明的兩個(gè)生物是否真的有“智慧”（understanding）。然而，他的兩個(gè)孩子顯然并不滿足于“生活”（living或life）本身，他們還“渴望”著更強(qiáng)大的力量和身份。伊甸園中，蛇對(duì)夏娃說，“吃了那果子，你們便可以與神平起平坐”[In the day ye eat thereof, then your eyes shall be opened, and ye shall be as gods, knowing good and evil.(3:5)]。于是夏娃與亞當(dāng)一同吃下知識(shí)之果，也因?yàn)檫@個(gè)錯(cuò)誤的選擇，他們從此與“生命”分手了，于是他們和他們的后代便不得不整日為“生計(jì)”（to live）奔波。

有趣的是，在欽定版（KJV）《圣經(jīng)》中，男女之事也是用“know”這個(gè)詞[Adam knew Eve his wife; and she conceived, and bare Cain.(4:1)]；更有甚者，男男之事，特別是在暴力脅迫之下的，竟然也用“know”，可見“know”的意義不比尋常?！秳?chuàng)世記》中記載，索多瑪城罪惡滔天，神想要?dú)Я诉@城，但在亞伯拉罕的勸說下，神決定派兩個(gè)天使來探看一下這里是否還有些好人。城中唯一的好人羅得（Lot）一家收留了天使，但是喪心病狂的惡人們包圍了羅得的家，叫嚷著說：“Where are the men which came in to thee this night? Bring them out unto us, that we may know them.”(19:5) 好心的羅得為了保護(hù)客人，決定獻(xiàn)出自己的兩個(gè)女兒，便對(duì)門外的人們說：“I pray you, brethren, do not so wickedly. Behold now, I have two daughters which have not known man; let me, I pray you, bring them out unto you, and do ye to them as is good in your eyes: only unto these men do nothing; for therefore came they under the shadow of my roof.”(19:8) 惡人們哪里肯依，便要將羅得一家連同兩位天使一同凌辱，幸虧兩位天使頗有法力，才救了羅得一家?？梢娚系蹖?duì)于人類“know”的欲望的憤恨，并非沒有理由。

與充滿欲望的“know”不同，“understand”卻傳達(dá)出一種謙恭、傾聽的態(tài)度。當(dāng)我們說“I understand”時(shí)，往往是懷了一顆包容心的，所以，“understand”總與“forgive”并行，自然也是神所欣賞的。

“知”（knowledge）總是因?yàn)橐@得更多，結(jié)果往往會(huì)損失更甚；而“智”（understanding）卻是要懂得放棄，結(jié)果卻收獲頗豐。在《舊約》記載的諸多人物中，最聰明的可能要算所羅門（Solomon）了。當(dāng)大衛(wèi)過世，他的兒子所羅門繼承王位之際，曾夢(mèng)見神。神問他想要什么，所羅門說：“Give therefore they servant an understanding heart to judge thy people that I may discern between good and bad: for who is able to judge this thy so great a people?”(I Kings 3:9) 神對(duì)他的回答很滿意，便說，“Because thou hast asked this thing, and hast not asked for thyself long life; neither hast asked riches for thyself, nor hast asked the life of thine enemies; but has asked for thyself understanding to discern judgment; Behold, I have done according to thy words; lo, I have given thee a wise and an understanding heart; so that there was none like thee before thee, neither after thee shall any arise like unto thee. And I have also given thee that which thou hast not asked, both riches, and honour; so that there shall not be any among the kings like unto thee all thy days. And if thou wilt walk in my ways, to keep my statues and my commandments, as thy father David did walk, then I will lengthen thy days. ”(3:11- 14) 所羅門懂得放棄，于是從神那里收獲了比他意想的更為豐富的饋贈(zèng)。懂得放棄的所羅門斷的第一起案子，那有名的“兩女爭(zhēng)子案”，也是因?yàn)槟菒圩拥哪赣H寧可放棄孩子，也不愿將孩子劈作兩段，才最終得到了自己的孩子。

“智”的開端，大概是懂得“Less is more”吧。

有道者不當(dāng)為枯木

《新約》“福音書”中兩位先知施洗約翰與耶穌基督都對(duì)女色極為忌憚，他們的教導(dǎo)也是極力要男人們遠(yuǎn)離女色。

約翰總是在公開場(chǎng)合攻擊希律王（Herod）與前嫂子、現(xiàn)王后希羅底（Herodias）的放蕩生活，而遭到希羅底的記恨，于是，希羅底挑唆希律王把約翰抓起來，后來更唆使女兒莎樂美（Salome）跳舞誘惑希律，迫使希律最后斬下了約翰的頭。但后來，這個(gè)故事到了王爾德筆下就變了模樣：莎樂美的美貌令世上所有男人垂涎，但約翰卻無動(dòng)于衷，這令莎樂美極為憤怒，以致最終借希律之手取了約翰的頭。手捧盛在盤中的約翰的頭，莎樂美說，“Wherefore didst thou not look at me？”**金庸先生在創(chuàng)作《天龍八部》中那個(gè)因大俠蕭峰不看她而陰謀要害死蕭峰的馬夫人時(shí)，想必是想到了莎樂美吧。

曾受約翰洗禮的基督，也說：“Ye have heard that it was said by them of old time,‘Thou shalt not commit adultery’; But I say unto you, That whosoever looketh on a woman to lust after her hath committed adultery with her already in his heart. And if thy right eye offend thee,pluck it out, and cast it from thee: for it is profitable for thee that one of thy members should perish, and not that thy whole body should be cast into hell.”(Matthew 5:27-29) 若是不由自主“好色地”看女人一眼，就要把眼珠摳出來，這標(biāo)準(zhǔn)夠血腥了吧。

然而，有道行的人，且不論是哪種道行，最終就是要練就心如枯木的本事嗎？若是修行目標(biāo)在此的話，那不修行倒也罷了。

《五燈會(huì)元》記載了這樣一個(gè)公案：“昔有婆子，供養(yǎng)一庵主，經(jīng)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飯給侍，一日令女子抱定，曰：‘正恁么時(shí)如何’？主曰：‘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女子舉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供養(yǎng)得個(gè)俗漢’。遂遣出，燒卻庵?！保ㄒ娋砹巴雒榔拧保?/p>

有道行者，不是假道學(xué)；即或是真道學(xué)，又怎樣？有道行者，應(yīng)當(dāng)是懂得欣賞，而無攫取之心者，如昔日游蕩于瓦爾登湖畔的梭羅（Thoreau），可以欣賞別人家田舍農(nóng)莊的美，卻不必生出自己買（或霸占）一處來住的心。

做此篇時(shí)，正值小暑，雖酷熱難當(dāng)，塵灰漫天，但窗外不時(shí)有清涼美女翩翩而過，令人身心大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