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獻軍
吳啞巴
◎肖獻軍
吳啞巴本名叫吳奇峰,他并不是天生的啞巴,在他六歲那年,得了一場感冒,醫(yī)生給他開了黃連藥。俗話說,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故醫(yī)藥廠家給黃連包上了一層厚厚的糖衣。也就是這層糖衣,吳奇峰后來真的變成了吳啞巴。
那是一個食物匱乏的時代,人們常常填不飽肚子,糖果也就成了奢侈品了。六歲的小奇峰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開始把黃連含在口中,嘴巴使勁吧嗒著,直到甜味將盡時才把黃連吞進肚中。等到吳奇峰父母發(fā)現(xiàn)時,一大瓶黃連被吃了個精光,人已摔倒在地上,體溫高得燙手,眼睛翻白,幾乎只有進氣沒有出氣了。于是,幾個大人趕忙把他送往醫(yī)院,后來,命雖撿回來了,但從此之后便不能說話了,吳啞巴之名由此而來。
吳啞巴雖然啞了,但不是先天性的,聽力也沒多大損傷,只是不能發(fā)聲而已,對智力影響不大。故在我們印象中,吳啞巴和其他啞巴不同,他是極其聰明的,很多普通人完成不了的事情,他很快就能完成。
我就曾親眼看到過吳啞巴的聰明。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太陽好似要把大地烤焦似的,屋里也像著了火。我們家里僅有的一臺電風扇也賭氣似的罷工了。家人急得團團轉,卻沒有一點辦法。電風扇在那個年代算奢侈品,我們誰也不敢動。這時,恰好吳啞巴經過家門前,見我們焦急的樣子,就湊了上來。從他的手勢中我們知道他說他懂這個,愿意幫我們。我們也聽說過他的聰明,心想,行吧,或許他還真能修好呢!于是就把電風扇交給了他。
吳啞巴很快把電風扇拆了開來,其實問題并不復雜,只是內部一根電線斷頭了,故他擺弄了幾下就修好了。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啞巴的評價,畢竟,只有他才敢動手修這個電風扇。
吳啞巴的聰明才智很快被人發(fā)現(xiàn)了,從此之后村里不管哪戶人家要維修東西,首先想到的都是他。他成了村里最受歡迎的人,因為他給別人修東西,不需要手續(xù)費,只要給他一包煙抽就行。
啞巴的這種行為引起了村頭王松華的嫉恨。王松華是修理電器的,大家平常稱他為王師傅,他很享受。然而,由于吳啞巴的加入,王松華幾乎失去了這一收入來源。王師傅的稱呼也漸漸少見,人們開始習慣性地叫老王了,而吳啞巴卻常常被稱為啞巴師傅。
吳啞巴二十八歲那年,村里來了個流浪女人,大約三十歲,腳還有點跛。在村里,很多正常的男人都沒找到老婆,雖然這個女人跛腳,但畢竟是女人,于是啞巴父母把她收留了下來,讓兩人成了婚,于是啞巴過起了有家的生活。我們有時問起啞巴和跛腳女人是怎樣過活的,啞巴總是發(fā)出嘿嘿的笑聲。
故事還沒有結束。跛腳女人進了家門后不久,村里變得不安寧起來,不是東家的棉花被人撿了,就是西家的苞谷被人掰了。這引起了村民們的極度恐慌,他們猜測著是誰偷走了他們的東西,但沒有多少人懷疑啞巴家,因為啞巴一直都是村里的大好人。
然而,沒過多久,輿論情形發(fā)生了轉變,從李家媳婦西瓜被偷開始的。
“這個該死的賊,居然把我家菜園里的西瓜偷走了兩個!”某天大清早李家媳婦在自家園子里叫開了。
聽說又有人丟東西了,一大群人立馬圍攏過來,王松華也在其中。
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誰是偷瓜賊,慢慢地目標便明確起來??拷罴蚁眿D園子的田地只有三家,一家是陳家的,老陳老實本分;一家是周家的,周家前天自己還被偷了一次;還有一家是啞巴家的。
“昨天傍晚的時候,啞巴家媳婦在這塊地上做過事呢!”王松華說道,接著又補充說:“回家時我看到她背著一個袋子,圓鼓鼓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一切似乎明朗起來,大家都默不作聲了,李家媳婦畢竟受過吳啞巴的好處,又沒有丟什么大東西,故就此作罷了。
但是,人們卻由此陸續(xù)想到村里最近發(fā)生的事,開始私下猜測,肯定是吳啞巴招了個小偷媳婦,要不然,怎么從跛腳媳婦進他家后村里就開始丟東西了呢?于是,大家紛紛對啞巴和他媳婦投來了異樣的目光,請啞巴上門維修家電的人也開始少了。
就在啞巴感到莫名其妙的時候,事情終于發(fā)展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程家三妹子家丟了一只大白鵝,自然聯(lián)想到了吳啞巴媳婦。
程家三妹子可是個厲害的角色,傍晚時分,她不動聲色地來到了吳啞巴家,跛子女人正在做晚飯,鍋里“噗嗤噗嗤”地冒著熱氣。
“吳家妹子,鍋里煮的什么呢?”她問道。
“一只鵝,這幾天雙搶,啞巴他累,給他做只鵝補補身體?!眴“团嘶卮鸬馈?/p>
“鵝毛呢?”三妹子接著問。
“鵝毛在這里呢!”啞巴女人指指墻角,她感到奇怪,隨口又問:“你問鵝毛干什么?”
三妹子沒有回答,她徑直走到墻角,果然是白色鵝毛,她怒火中燒,叉著腰罵道:“你她媽的臭女人,偷了東頭偷西頭,現(xiàn)在竟然偷到老娘頭上,我看你是偷瞎了眼,以為老娘好欺負啊……”
啞巴女人被罵得一頭霧水,她扶著灶臺問道:“三妹子,我偷誰的東西了啊?我偷了你家什么東西啊?你說話得有憑據(jù)?!?/p>
聽到啞巴家發(fā)出了吵架的聲音,左右鄰舍一下子圍攏來了不少,看到是三妹子,又想到村里最近丟失的東西,大家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雖然不少人口頭上在勸架,實際卻都希望三妹子剎剎啞巴女人的歪風,以免她再生出事端來。
三妹子見人越來越多,也越發(fā)神氣起來。
“你沒偷嗎?為什么靠近你家田地的老吳家棉花總是被人撿掉?老陳家地里的苞谷產量還不及你們家一半?還有,前些時候李家媳婦園子里的西瓜不是你偷的?怎么有人看到你背著一個圓鼓鼓的袋子……”三妹子越說越氣,“大家評評看,我們家今天丟了一只大白鵝,看看她家鍋里煮的什么,再看看她家墻角里有什么?”
有好事的真的揭開了吳啞巴家的鍋,又有人走到墻角,用棍子撥了撥鵝毛。
真是煮的鵝呢!真的有白色鵝毛!大家開始議論紛紛。
程家三妹子走到鍋邊,抓住一只鍋耳,用勁一掀,一鍋鵝全部潑到了地上。
等到吳啞巴回來時,眾人已經散去,只有跛腳女人跪在灶臺旁的地下,一手抹著眼淚,一手撿著被打翻在地上的鵝肉。
第二天清早,跛腳女人便收拾好了東西,她知道,是她要走的時候了,雖然她舍不得離開這個家,舍不得啞巴,但是她受不了村民們異樣的目光,她明白,如果自己再賴在這里不走,受傷的不止是自己了。
啞巴挽留不住,一直送到十里開外的地方。
跛腳女人站定了:“啞巴,你回去吧,就當我沒有來過你們這個村。以后逢著合適的女人,再找一個成個家吧!”
啞巴雖然說不出,但知道女人在說什么,他拼命地搖著頭,眼淚卻雨點似的流了下來!
三天后,就在大家慶幸送走了瘟神時,就在大家以為平安村可以從此太平了時,程家三妹子家的大白鵝回來了。
當程家妹子抱著大白鵝出現(xiàn)在啞巴門前時,啞巴卻發(fā)瘋似的朝村外跑去,沿著跛腳女人出村的路跑去,從此,啞巴再也沒有回來。
后來聽村里人說,數(shù)年之后,在離平安村四百多公里的上虞市,村里有個在此務工叫做王江的人,見到了吳啞巴——他蓬頭垢面,長得已經不成人形了。王江見他可憐,想把他帶回村里來,他卻怎么也不愿意。聽王江說,啞巴嘴一直不停地在“哇哇哇”地叫著,似乎在唱歌,節(jié)奏有點像陳星的《流浪歌》: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有/一個家。冬天的風啊/夾著歲月花,把我的淚/吹下……
2012年時,我回到村里,啞巴的屋早已破舊不堪了,墻角傾斜得厲害,透過門縫可以看見庭院中叢生的雜草,還有老鼠、蚱蜢在中間跳來跳去。而村頭的老王家,卻熱鬧得很,如今,人們又漸漸地習慣叫他王師傅了!
(責任編輯 姜鶴)
肖獻軍(1977—),漢,文學博士,任教于湖南科技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著有長篇歷史小說《湘妃怨》,在各類刊物上發(fā)表小說二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