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躍泉

黑夜中的一生

◎岳躍泉

他拉開了窗簾，光線攜著灰塵覆蓋在脊背上。就這樣開始了沿著回憶的道路窺探往日。

空洞洞的房間、黑黢黢的街道，這兩者在時空中交匯。

一生在一個晚上——沒錯兒，就是一生，就是晚上——街道上搖搖晃晃地走著一個人，路燈投射著他歪歪扭扭的影子。

“影子是我的負(fù)累：它展現(xiàn)給世人的只是病態(tài)?！彼卣f著，并非自言自語，左顧右盼的目光出賣了他的心態(tài)：他希望有一個活生生的人——誰都可以，因為他并不能被任何人了解。

當(dāng)他的身影越來越暗淡的時候，倏忽感到左肩有

一股力量：不協(xié)調(diào)的力量。他幾乎要跌倒。

“年輕人，走路小心些?！庇兄啻夯盍Φ穆曇艄鼟吨谝沟募澎o刺入了他的皮膚。

我強迫自己冷靜，無論如何腳也要粘在地面上。他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哆嗦著站穩(wěn)。他抬起了頭，囁嚅著嘴唇，喉結(jié)在蠕動，就像一只蟲子莫名其妙地活動。他終于說：“關(guān)你什么事?！?/p>

然后就瞪著面前的人，面前的人晃動了一下胳膊，緊接著是腦袋，最后是整個身體，晃晃悠悠地走開了，沒幾步就停下不動彈了。路燈的暗淡并不能作為影子徹底消失的解釋。

黑暗還在繼續(xù)，他還在向前挪動，越來越蹣跚，有幾次都要跌倒，他跌倒了，我也就走了。他終究沒有跌倒。

約摸幾分鐘后，新的路燈在簌簌發(fā)抖，蛾子無法立在上面，只能在周遭無休止地扇動著翅膀。

他的影子一刻也閑不住，一會兒變短一會兒變長，形狀也在變化。

“這個街道……嗬……它要把我的孤獨或落寞延伸到何方……”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確確實實是看到了處在變形之中的我。我確信他看到了。他不是一直都在找活生生的人么？

然后，路燈又拉長了他的影子，并且看著影子離去,現(xiàn)在是他拖著影子在走。

在光線最微弱的地方，他的右肩又被撞了一下，好不容易調(diào)整過重心之后，才感覺到自己又被撞了一下。我也跟著動彈了，好像這是撞在我身上似的。

“咦，走路還這樣毛躁么？”聲音有了很大的力度，我可以聽得出來雄渾中的無奈。說話者的聲音和我形狀差不多。我看得出來。

“這并不關(guān)你的事情。”他明顯的底氣不足，眼神閃爍不安。不待說話者閃開，他就梗著脖子闊步走過去。他是強忍著肌肉的抽搐和晃動的：這是他僅剩的尊嚴(yán)——他自以為是的尊嚴(yán)。

說話者也走了，沿著他離開的方向。我看著說話者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身后的路燈逐漸模糊，模糊了我的過往，讓我無法透過過往看未來。

這個路燈壞掉了。距離最近的路燈無法俘獲這兒的黑暗。

下個路燈看不到了，黑暗太濃重了，他不能像之前再循著燈光走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了我的方向：消弭，然后，死亡。

在我消失的一剎那，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聲音為我送行：“哎，沒路了?！边@個聲音不是和我說的，是和他說的。他雖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走，但是他知道路的盡頭：這足夠了。他躺在地上：我徹底消失了。我并沒有聽到他對這個聲音的回答。

我想我離開的不是時候。我太匆忙了,以至于我都沒有來得及在他拉開窗簾、陽光射進(jìn)來的時候證明自己曾經(jīng)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