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成剛

[摘 要]在朱舜水東渡之前，日本彌漫著空疏學風，佛教和禪化的朱子學占據(jù)主導地位。舜水在明亡后赴日乞師，無奈居留二十余年，卻得以延續(xù)中華慧命于異邦。他傳播“實學”思想，積極反佛排佛，并培養(yǎng)大批人才，深刻改變了日本社會和文化；開啟德川一代儒學，終使日本成為儒教國家；同時他也是明治維新思想的先驅(qū)者。朱舜水在一定程度上以中國文化精神改鑄了日本，向日人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偉大與殊勝，對中華文化的周邊擴散做出了重要貢獻。

[關鍵詞]朱舜水；日本；儒學；中國文化

自古以來，日本文化的形成和發(fā)展，與近鄰中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以哲學為例，近代著名哲學家中江兆民曾說過：“我們?nèi)毡緵]有哲學”（1）。歷史上，日本主要通過學習、吸收中國文化發(fā)展自身，無數(shù)中日交流使者曾在這一互動過程中做出杰出的貢獻。其中，明末清初大思想家朱舜水的東渡，尤為突出。

一、朱舜水之東渡

朱舜水（1600—1682），名之瑜，字魯嶼（2），流亡日本后以本鄉(xiāng)水名自號為舜水，以示不忘故國之意（3）。他出生于浙江余姚一個晚明官宦家庭。后“以諸生兩奉征辟，不就”（4）。明朝滅亡，從此踏上了顛沛流離的抗清之路與流亡生涯，直至抱憾而終。數(shù)十年間，奔走日本、安南和暹羅等國四處乞師。最終無奈滯留日本，受到宰相、水戶藩主德川光國等人的高度尊崇，講學二十余年，對日本文化和政治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是17世紀一位著名的中日文化交流的使者”（5）。

舜水一生事跡十分感人，多年海外流離，始終身體力行實踐儒家節(jié)義觀念，體現(xiàn)出極為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以其偉大的儒家人格力量予日人以極大震撼。梁啟超先生曾感嘆道：“舜水以極光明俊偉的人格，極平實淹貫的學問，極肫摯和藹的感情，給日本全國人以莫大感化”。（6）日本歷史學家認為，“德川幕府二百余年天下，日本整個變成一個儒教的國家，最大的動力實在朱舜水”（7）。而于朱舜水自身，在日期間的經(jīng)歷，“也是他一生最重要、最具深遠影響，延續(xù)中華文化命脈于異邦日本的時期”（8）。盡管如此，在中國，很久以來這一偉大的文化交流使者卻并不太為世人熟知。

二、此前日本文化之風氣

在朱舜水東渡前，日本社會彌漫的是一股空疏學風。佛教和朱子學占據(jù)了主導地位。

佛教于6世紀傳入日本后，很長時間都與政治斗爭緊密結(jié)合。著名的“大化革新”，就是利用佛教作為國家統(tǒng)一的思想手段。自圣德太子之后，佛教被長期尊崇。從中華禪宗傳入日本后，到鐮倉時代，禪宗逐漸占據(jù)了思想文化領域內(nèi)的主導地位。此時的日本社會，從上到下，“人人參禪究道，個個皈依禪宗……佛教從城市走向了山林，從上層走向了民間，達到了日本佛教史的最高峰”（9）。當代學者一般認為，禪宗此期的興盛，主因在于“禪宗鼓吹的規(guī)矩嚴正、質(zhì)樸寡欲、視生死難關如游戲的信條與武士的重廉恥、恥卑怯、崇節(jié)儉、輕生死的信念相吻合”（10）。

在佛教興盛的同時，中國的“宋學”也傳入了日本。而無論中日，關于宋學的興起，在思想文化史上都標志著一個全新階段的開始。它是通常認為的儒學內(nèi)部與漢學并立的另一大主要學術(shù)型態(tài)。

日本儒學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脫胎于中國儒學。在中國，儒家文化創(chuàng)生于先秦時期的孔孟荀等先賢，到漢武帝時，被確立為官方思想。在董仲舒等經(jīng)今文學家的倡導下，“天人感應”思想風行，皇權(quán)逐漸被神化，孔子地位也被極大抬高。在此情形下，儒學走上繁瑣的經(jīng)傳注解式道路。歷經(jīng)兩漢繁盛，“漢學”模式的儒學衰落，日益無法滿足人們的思想需要，予魏晉玄學和隋唐佛學以相繼盛行之機。學者們習于崇名尚無、談空說有，儒學卻因自身理論在形上學方面的欠缺，數(shù)百年中無法與佛道爭衡。這種狀況，大大刺激了一大批儒者，他們目之為奇恥大辱，開始努力構(gòu)建儒家的心性理氣之學，宋學于此而起。誠如張君勱先生所論：“新儒家（宋學）思想體系是受佛家影響而建立的”（11），這一新儒學的發(fā)生和完成是在“辟佛”的旗號下對佛道借鑒吸收的結(jié)果。從中唐韓愈萌芽，到北宋仁宗時，先后涌現(xiàn)出了數(shù)目眾多的儒生和士大夫，致力于排斥佛老、重奪陣地的活動。仁宗以來，儒學開始全面呈現(xiàn)全新氣象。到神宗時，新蜀洛關朔等各家之學先后興起。這一“北宋儒學復興運動”發(fā)展至南宋，孕育出集成的朱陸二大家。程氏洛學的嫡傳朱熹，廣泛吸收關學、濂學等初期宋學各家思想，將洛學余緒推向大成。而陸九淵則以心學同朱子抗衡。這一階段的宋學，基本實現(xiàn)完成，趨向于統(tǒng)一。因此，其后理學逐漸成為了宋學中的主導力量。南宋后期，程朱理學一系終被官方定為正統(tǒng)直至清末。儒學自身也實現(xiàn)了擊敗佛道、重奪主流思想地位的歷史過程。

考察上述宋明理學的成功過程，可知其主因在于儒家受佛道刺激，轉(zhuǎn)從自身開掘出“性理之學”，為儒家傳統(tǒng)倫理道理提供了堅實的形上學依據(jù)。但同時相對于漢學，宋學也有易流于空疏的弊病。

而在日本，舜水東渡之前，宋學的傳播主要以朱子的理學為主。朱子學傳入后，經(jīng)過一定階段的演變，由于中日社會基礎等各諸方面差異，其弊端即空疏學風的嚴重程度甚至超過中國。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在日朱子學的傳播者以僧人居多。據(jù)研究，南宋時由日至宋的僧人有110人，同時從宋到日本的中國僧人約有10人（12）。故此僧人們的朱子學研究和傳播往往具有很深的禪學背景，從而大大深化了朱子學不切實用、流于空談玄想的狀況。

此期的日本文化，正是在這種空疏學風主導下發(fā)展的。到德川幕府時，佛教思想和禪化朱子學盛行的狀況，早已無法適應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同時儒學自身也出現(xiàn)獨立發(fā)展的強烈需求。朱舜水的到來，為日本文化和社會所急需的這一轉(zhuǎn)變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三、對日本文化的深刻影響

朱舜水對日本歷史的影響，對日本文化的發(fā)展，可從多方面考察。其思想的總體特點在注重“實學”。因為這正是對治前文所述日本社會空疏風氣的最有力武器。

當朱舜水到日本后，面對的是“日本遍地皆佛……噓佛之氣，足以飄我；濡佛之沫，足以溺我”（13）的狀況。于是他扛起儒家大旗，積極反佛排佛。受他影響，德川時期出現(xiàn)了伊藤仁齋和伊藤東涯等等一批反佛思想家，并最終導致明治維新時期的廢佛行動。

朱舜水的“實學”思想，與明末清初的中國社會學術(shù)風氣密切相關。明朝中期，王陽明“心學”理論的完成使得宋學這一儒學型態(tài)達到了全盛階段，這一思潮風行全國。陽明之后，由于王學本身內(nèi)在分異及其傳播范圍的廣大，擴散為七派，以泰州學派影響尤大，其末流更流于“狂禪”，出現(xiàn)了李贄這樣嚴重離經(jīng)叛道的異端學者。受王學的這種影響，晚明中國的空疏學風極為嚴重。受此激發(fā)，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方以智和朱舜水這樣提倡實學、反對空疏的五大思想家崛起。他們提倡經(jīng)世致用思想，掀起“實學”思潮，于時人、后人均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舜水東渡后，繼續(xù)在日本“竭力宣揚治學為國計民生”（14）的“實學”思想。可以說，正是在他的影響下，日本新儒學才得以真正形成。

在日本，朱舜水培養(yǎng)了大量人才。日本朱子學的主要代表安東省庵和貝原益軒都是他的學生。在舜水教導下，他們將中國朱子學加以改造，將其發(fā)展為更加注重實踐的學問。由此造就出新井白石等經(jīng)世家。

不僅如此，即使作為朱子學的反對派別，日本古學派中最卓越的三位代表：山鹿素行、荻生徂徠和伊藤仁齋也深受朱舜水影響。此外，德川中期興起的日本陽明學那種“苦干實行、事上磨煉、執(zhí)著實踐、有信必行的品格”（15）也很難說與朱舜水的務實學風無關。事實上，德川時期的儒學全盛局面，與他的影響實在是難以割離的。

除此以外，朱舜水還是明治維新思想的奠定者和先驅(qū)者。他稱得上是日本水戶學派的開山鼻祖（16）。在德川末期，水戶學派發(fā)動了倒幕維新運動。而這一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德川光國正是舜水的學生。水戶學派以史學名世，其興盛正在于舜水將中國的浙東史學學風傳予了光國。光國編纂《大日本史》，正是仿照中國《通鑒綱目》的體例，其后這部正史逐漸成為了日本人的精神指導，其中的忠君愛國和尊王抑藩思想最終演變?yōu)榈麓┢诘耐跽凸藕偷鼓痪S新思潮。

同時，朱舜水對日本人的社會生活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今天已成為日本代表性料理的拉面和餃子，就是他帶去的。據(jù)日本人安積覺所作朱舜水碑文，“朱氏凡古今禮儀大典，皆能講究，至其精詳。至于宮室器用之制，農(nóng)圃播植之業(yè)，靡不通曉。”（17）。在《清史稿》中的記述更是精細：“之瑜為日人作《學宮圖說》，商榷古今，剖微索隱，使梓人依其圖，而以木模焉……而殿堂結(jié)構(gòu)之法，梓人所不能通曉者，親指授之……又造古祭器?！保?8）這其中，最重要的貢獻，在于他“向日本傳播古今禮儀大典和宮室器用之制方面”（19）

四、余論

如上所述，朱舜水在明亡后四處奔走，赴日乞師抗清，后不得已留日講學二十余年，始終保持令人感佩至深的崇高民族氣節(jié)，以其偉大的儒家人格力量深深感化日人，延續(xù)中華文化命脈于異邦，為日本儒學文化和社會進步做出極為重要的貢獻。他的“實學”思想，改變了日本禪宗和禪化朱子學影響下的空疏學風、世風。他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開啟德川一代儒學全盛局面，并最終使日本發(fā)展為一個儒教國家。同時他也是明治維新思想的先驅(qū)者。對日本文化產(chǎn)生了長期、深遠的影響，堪稱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又一位鑒真和尚（20）。

可以說，朱舜水在一定程度上以中國文化精神改鑄了日本，以其堪稱一代大儒的偉大力量身體力行地向日人呈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偉大與殊勝，他的教化，對日人產(chǎn)生了極為重大的影響。他將中國文化的影響力進一步充分擴散到了日本。經(jīng)由這一事例，我們可得以對歷史上中國文化在周邊國家影響力的擴散獲得新的認識。

參考文獻：

[1][明]朱舜水著、朱謙之整理：《朱舜水集》[M]，中華書局，1981年。

[2]趙爾巽等：《清史稿》[M]，中華書局，197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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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日]中江兆民：《一年有半》[M]，商務印書館，1979年。

[8][日]木宮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M]，商務印書館，1980年。

[9][日]町田三郎、潘富恩主編：《朱舜水與日本文化》[M]，人民出版社，2003年。

[10]李甦平：《轉(zhuǎn)機與革新—中國畸儒朱之瑜》[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

[11]林和生：《近世向日本傳播儒學的第一人：朱舜水》[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第37卷第1期，2010年。

[12]南坡、紀佳彤：《朱舜水又一位鑒真和尚》[J]，《東方養(yǎng)生》，2010年第10期。

[13]林敏潔：《論朱舜水對日本社會及文化的影響》[J]，《中國典籍與文化》，2010年第4期。

注釋：

（1）[日]中江兆民：《一年有半》，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15頁。

（2）梁啟超：《朱舜水先生年譜》，《朱舜水集》（朱謙之整理），中華書局，1981年，第644頁。

（3）據(jù)朱一行：《朱舜水的一生》（（臺灣）世界書局，1982年）所載：“今已將舜水為號。舜水者，蔽邑之水名，古來大名公，多有此等，如瞿昆湖、馮巨區(qū)、王陽明皆本鄉(xiāng)山水也”。轉(zhuǎn)引自：林和生《近世向日本傳播儒學的第一人：朱舜水》，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第37卷第1期，2010年，第121頁。

（4）趙爾巽等：《清史稿》卷500《朱之瑜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13837頁。

（5）吳曉明：《在朱舜水誕辰400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開幕式上的講話》，《朱舜水與日本文化》（町田三郎、潘富恩主編），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頁。

（6）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東方出版社，2004年，第94頁。

（7）南坡，紀佳彤：《朱舜水：又一位鑒真和尚》，《東方養(yǎng)生》，2010年第10期，第49頁。

（8）同上，第49頁。

（9）李甦平：《轉(zhuǎn)機與革新——中國畸儒朱之瑜》，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7頁。

（10）同上書，第7頁。

（11）張君勱：《新儒家思想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6頁。

（12）[日]木宮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306-334頁。

（13）[明]朱舜水：《答奧村庸禮書十二首·三》，《朱舜水集》卷8，中華書局，1981年，第268頁。

（14）李甦平：《轉(zhuǎn)機與革新——中國畸儒朱之瑜》，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12頁。

（15）同上書，第13頁。

（16）同上書，第14頁。

（17）[明]朱舜水：《明故征君文恭先生碑陰》，《朱舜水集》，附錄1，中華書局，1981年，第631頁。

（18）趙爾巽等：《清史稿》卷500《朱之瑜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13837-13838頁。

（19）林敏潔：《論朱舜水對日本社會及文化的影響》，《中國典籍與文化》，2010年第4期，第126頁。

（20）南坡，紀佳彤：《朱舜水：又一位鑒真和尚》，《東方養(yǎng)生》，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