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墨痕
跳舞的劍是另一種毒
◎錢墨痕
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那些無邊浮動的聲色:連綿多日的煙雨將粉墻黛瓦籠上一層輕薄如翼的水色,干凈的石板街緩慢涌出碧意蕩漾的苔蘚綠衣,曲折久遠的弄堂里丁香散發(fā)出淡淡幽怨,流光飛舞的螢火游動在夜半醒來的窗前……
娘親說這是我的家鄉(xiāng)。
從我記事起,娘親便叫我江南,于是我的名字便叫江南。
“江南,你是不是又去騎馬了?”
“我沒有?!?/p>
“我說過不讓你騎馬,你不會是個活在馬背上的人?!?/p>
娘親向我伸出了手,我把我的劍交了出去。和別人不同,娘親懲罰我時不會不讓我吃飯或者把我關進小黑屋,她只會收走我的劍。
我是大漠中唯一一個穿白衣長袍的人,我是塞北唯一一個舞劍的男子。
當塞北男子系上粗獷圍腰雙腳踏入馬靴蓄起些許青髯時,我在窗下幾前攤開卷軸捧著經(jīng)史子集踱開步子。當塞北男子騎上駿馬將弓拉出一輪滿月,我在如血殘陽下舞著公孫大娘的《劍器》。
娘親除了不肯我騎馬,也曾不許我練劍。我苦求了兩個星期,才磨得她應允。但她從不曾教我,我會的一切都是她在舞到忘乎所以時我偷學的。第一次見娘親舞劍是在十歲生辰那天,念完書遍尋不到娘親,因著急越走越偏,在一峽谷前看到了在懸崖另一邊翩翩的娘親。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娘親如此多嬌。多年后,我無意間看到一首杜詩,我知道這也許就是為娘親而作。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我出神地盯著已與長河落日融為一體的娘親,但身子始終未敢踏出我藏身的褐石半寸。那天傍晚我的眼睛無法忘記的不是娘親靈動飄逸的身法,而是她舞完收劍入鞘后,草叢中隱約的一聲哀號,娘親走過去幾步,貓腰提出一只已死的野兔,習慣性地撣撣身子。
她的身上無塵無血,野兔也是。
我所見娘親只舞過那曲《劍器》,所以我只會舞這一曲。五年來,我天天舞這一曲,上萬遍下來,縱然不能如娘親一般出神入化,卻也舞得幾無瑕疵。在十五歲那年的中秋夜,我提議為娘親舞劍助興,娘親第一次沒有拒絕。
這是我第一次舞劍給娘親看,也是最后一次。
我覺得這是我一生舞得最出色的一次。那夜有極好的月色,也只有這般的月色才不至于在我的劍前自慚形穢,失了光華。我吞吐著舞劍的每一個細節(jié),氣貫如虹的同時,也不損溫潤如玉的劍氣,就似安謐的一汪湖水,清風拂過,只是更加的清姿卓然。我在娘親周圍環(huán)繞著,想把我五年的辛勞努力全部傾瀉給娘親看。我得意忘形了,當時我并沒有太留意娘親的表情。
娘親面色暗紅,手漸漸由掌握拳,忽的一拍桌子,一股強烈的氣流涌向我。我一下感覺腳下的空氣被抽空,兩秒后意識回來我已在五米之外,劍則斷在一旁。
我踉蹌地爬到娘親面前:“娘親?!?/p>
“記住江南,你是一名劍客,不是一名刺客。”
氣憤使娘親忘記了在我面前收斂輕功的步法。我聽不見腳步不敢抬頭,一個時辰后忍不住悄悄抬起雙眼,娘親早已回房睡下。
第二天,娘親起床后看著拿著斷劍比劃的我,無奈地嘆了口氣,領我走進她的房間,取出了一只塵封已久的箱子。那時我才知道,娘親原來有第二把劍,第二把劍叫“姑蘇”,她鄭重地把“姑蘇”交給了我。
娘親應允我用劍的第二天出了遠門,十天后提著劍和一只箱子回來,她把劍和箱子放到幾案上,娘親滿臉的倦氣,揮揮手便趕我出了房間。想不到箱子里竟然躺著她的第二把劍。
娘親從不準我碰她的劍,但從她自己的掂量中看出給我的劍應該不在她的那把之下,而十天的外出更讓我深信漠中無人使劍,給我的“姑蘇”必來之不易。
讓我意料不到的是,“姑蘇”竟然是把桃木劍,更讓我難以想象的是,“姑蘇”的劍鞘帶了血痕,而且已深入木劍的肌理。
“娘親?!?/p>
“你現(xiàn)在已可使它了,記住你是一名劍客?!?/p>
我又來到了看娘親舞《劍器》的峽谷,長年累月的練習已使我輕功大為精進,我如今輕松一躍,懸崖已在身后,落地之后我仔細端詳起我的劍。
劍柄正面刻著“姑蘇”,反面則是大篆的兩個字“一招”。沒有劍穗,木制劍刃也無法抖動,更不可能如以前般虎虎生風。我抱著“姑蘇”坐在曠野里,仰起頭,這是一十五年來第一次看見大雁往南飛,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我隱約聽見遠方有人在唱:“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人總是以為世上好多不曾發(fā)生的事,自己已悄悄做過許多遍了。你相信么?人總是這樣。
鏢從我衣袖里飛出,輕盈自然地飛向我指尖指向的地點。我前后發(fā)了兩輪,不出意料地他倒在了我的面前。我是一名刺客,第一次出手便能如此輕易地置人于死地,這更說明了我是名優(yōu)秀的刺客。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卻熟練得跟吃飯睡覺一般。
爹曾對我說,取人性命后必須盯著死者的眼睛,一方面確定他已經(jīng)死了,另一方面確定自己不會心軟。
此時爹就在我的不遠處安詳?shù)靥芍?,不動聲色。我寧愿相信他是睡著了,他是在看女兒給他匯報演出,匯報這二十幾年他教給我的一切。
這是我第一次表演給他看,可惜也是最后一次了。
兇手則躺在爹的身旁,一如爹一樣安靜。我用兩鏢把他的姓名留在了爹的身旁。我的演出是完美的,但誰會給我鼓掌呢。
兇手背對著我,慢慢轉(zhuǎn)過頭來。我緊緊盯著他眼睛的位置,手握緊了袖中的第三波暗器。
他慢慢把臉轉(zhuǎn)了過來。
怎么是他?為什么是他!怎么會是他!
他看著我,慢慢松開了手中的劍,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倒在地上。用最后的力氣從懷中掏出一只野鴨,望著我笑起來。
他眼中的淺笑像絲絲陽光打下來,小時候常蒙在我眼前的大霧,瞬間都消散了。
我不顧一切地沖向他,然后哭昏在他身上。
時間與我如此安然地對峙著,這一刻仿佛全都停止了。我想就這樣長久地趴著,久到他和爹都會從時間的那一頭走過來,走過來對我笑。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老太太走到我跟前,她叫我“北北”,她讓我跟她走。我進來時便發(fā)現(xiàn)了她,只是一直不曾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而她走近時我才看清,她臉上溢出的哀傷竟不下于我。
世界上兩個會叫我“北北”的人一下都走了。我會跟她走,即使只是為了她叫我的那聲“北北”。
她說她時日無多了,她想葉落歸根,她要回江南。而這之前,她要我陪她將這兩個男人安葬。
他們死得很安詳,除了讓他們好好入土也沒什么別的可做的。我不知道怎么全然沒了力氣,一個坑竟挖了三天。而我準備第二個坑時,老太太在我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慈祥得像我爹一樣,“罷了,北北,讓他們埋一起吧?!蔽以僖矝]忍住,對著挖好的坑跪下,嚎啕大哭。
“爹,我?guī)麃硪娔懔恕D愕故潜犙劭纯窗??!?/p>
入土那天,大漠下起了數(shù)年難得一見的暴雨。我和老太太在暴雨中忙活了一天一夜,最后找了快平整的石頭,算是立了塊碑。老太太執(zhí)意要在上面刻字,我拗不過她只得由她去。這幾天我們一直無話,只是吃飯睡覺時,她會喚我“北北”。她用“姑蘇”在石頭上歪歪斜斜地刻下三個字,然后嘆了口氣倒了下去。我奔過去扶時,她已斷氣了。我把她輕輕放在地上,擦去她臉上的雨水,然后回頭去看她刻的是什么。
她刻的是“父子墳”。
電閃雷鳴。
我眼神漸漸迷離,是被雨水打濕了,還是被淚水模糊了,我弄不清楚。長長的睫毛被雨水和淚水壓彎倒插進眼睛。我不想去揉,便用力閉合眼睛,讓硬生生的疼告訴我世事的無常。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你找到的同時,便也就失去了。
遠方隱隱有個身影向我走過來,是個身材矮小的女人。氣息不勻,她走一步便歇息一會。因為大雨,我分辨不出她的臉,近了我才認出是小時候常陪我玩的姑姑。
“姑姑!”
“孩子,有些事現(xiàn)在你該知道了。別叫我姑姑了,我是你祖母。”說罷她擼下盤起的已被打濕的黑發(fā),傾瀉下來的是及腰的滿頭銀絲。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姑姑如此的蒼老。
我愣在原地,沒有說話。
“這里埋葬著的是你哥和你爸。在旁邊留個空,將來我也要葬在這里?!?/p>
“他為什么要殺我爹?”
“那也是他爹。因為他們一個是劍客,一個是刺客。”
“她呢?”
“她是你娘,她也是個劍客?!?/p>
“劍客和刺客為何要互相殘殺,水火不容?”
“武林本是眾生平等之地,本無優(yōu)劣善惡之分,可惜他們太執(zhí)著于此了。”
“我們走吧,帶你娘回江南,那是她的故鄉(xiāng)?!?/p>
“爹不是讓我做毒毒死你,為什么你還活著?”走之前我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因為我是你祖母?!?/p>
我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大半輩子的光景已經(jīng)過去了。我也記不清這輩子我做過哪些美好的事或荒唐的事了。但我還是依然會躊躇在閣樓之中,聽著遠處的雨聲和賣花聲交織打在一起,一遍遍撫摸著“姑蘇”,玩弄著好看的瓶瓶罐罐。我還是會想著那個曾經(jīng)讓我地動山搖的少年。他冒失地闖進我的世界,他掀開門簾,他對著我笑。
從那日起娘親便開始教我用劍,只是她依舊固執(zhí)地不許我在她面前起舞。她只是讓我記在心里,然后待她不在才可拿出“姑蘇”。娘親告訴我劍不是一種武器,而是種身份。劍不同于蠻人用的刀或者弓弩,更不屑于與匕首比較。身為劍客,一定要有高的心境,才能舞出自己的東西。
娘親給我講李廣李白張旭,但她從不給我講荊軻甚至公孫大娘,也不給我講行俠仗義,她只是一遍一遍告訴我:“江南,你是一名劍客。”
“娘親,你為何舞劍?”一日我耐不住好奇而發(fā)問。
娘親笑了笑,并不回答。
“娘親你殺過人么?”
她還只是笑了笑。
“世上只有我們兩人使劍么,只有我們兩個劍客么?”
“使劍不下萬人,但劍客不過十人?!蹦镉H終于開了口。
“為何我不曾見過旁人使劍?”
“因為這里是塞北?!?/p>
“為何我們在塞北還要使劍?”
“因為我們終將回去?!?/p>
“回去做什么?”
“舞劍?!?/p>
“舞劍為了什么?”
么字還未出口,突然一陣劍氣涌來,我的“姑蘇”被打落在地上。緊接著下一秒我看見漫天花雨下粉紅色的裙擺慢慢落下,我從未見過裙裝女子,更難以想象衣于其中的是和我粗茶布衣了二十年的娘親。
娘親沒有回頭,背影在我的注視下向遠方走去,可這時我卻聽見娘親空靈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江南,我們明日啟程?!?/p>
漠北荒野,長河落日。
這次,“姑蘇”未斷。
然后我們便開始了逃亡般的旅程,我們風餐露宿疾行疾走,匆忙似趕往某場盛宴一般,匆忙到我都沒法玩味沿途中與塞北不同的大小風光。
一路上娘親不停在給我講遇到襲擊該如何還擊如何脫身,而從哪里出手極易最大程度地擊傷敵人,她還告訴我沿路上哪些是用毒之人哪些是使鞭之人而哪些只是裝模做樣的背起劍附庸風雅,我們從來沒有遇到劍客。我們只是吃飯睡覺的時候才會放緩腳步,事實上我們幾乎從未真正停留。
我每到一處便會追著娘親問,娘親,這里便是江南么?娘親只是搖頭,然后溫柔地說,不,還要往南,還要往南。
我們走了約莫三個月,大概行至泰山腳下,我們在一個集市望見一伙人圍在一起。娘親本不準我湊熱鬧,可是因正值正午,我們該歇歇腳了,我便收住步子遠遠觀望著。
是一個鮮衣少年帶著一群地痞跟班在調(diào)戲一個老乞丐和他帶著的一個閨女,那個女孩衣著破爛但看著卻有幾分楚楚動人,幾個佩刀的攔在外面用兇煞的眼神制止意圖打抱不平者的靠近,而那個鮮衣少年則開始對那個女孩動手動腳。
我拉著娘親的衣袖,希翼著娘親能夠出手相救。雖娘親平日不讓我多管閑事,也不跟我講行俠仗義云云,但我總覺得娘親面對不平不會坐視不管。
“我不想殺人,如果你想,你可以去殺了他們。”娘親表情異常平靜,沒有波瀾。
“我么?”
“你有‘姑蘇’?!?/p>
我抱著姑蘇站了起來,走向他們,我想我是一名劍客,即使今天不能相救他們,死在這里,為了正義死在娘親面前,我也不會有什么遺憾的。我走近人群,慢慢抽出了姑蘇。
鮮衣少年端詳著我的木劍,放肆地嘲笑了起來,他此時決不會想到下一秒他會帶著怎樣的驚恐死去。在他的嘲笑到達頂點的時候,我揮劍,《劍器》第一式,“三個人,一招”。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17歲。
血從鮮衣少年的咽喉噴涌出來,全部淋到我的劍上,我覺得一陣惡心,我收回了劍,余下的無賴見狀紛紛四散逃開了。我不想再追,跟著娘親走到了那個乞丐身邊。
乞丐滿臉道謝的模樣,嘴里卻咿咿呀呀的發(fā)不出一個字,娘親拍了拍那個小女孩的頭,對她說如果你愿意,以后就跟著我吧,說罷目光轉(zhuǎn)向乞丐,老乞丐鞠躬作揖著,忙不迭地答應了,乞丐是個啞巴。然后招呼著女孩對恩人跪下,我忙去扶,她抬頭時我看清了她的臉,俊俏的臉上滑下兩行淚珠。臨行前,娘親把自己的一塊玉留給了那個乞丐,然后我們繼續(xù)上路。
我因旅途中多了個伴而興奮著,而花璃也從一開始的拘謹變得活絡。那個小女孩告訴我她叫花璃,14歲?;呛臀艺f話的除娘親外的第一個中原女子,用著平日在漠上用不到的漢語交流著,感到格外親切。她告訴我她從小父母雙亡,那個乞丐是她的唯一的叔叔,她本想跟叔叔進城學門手藝糊口,不想遇到壞人,也不知啞巴叔叔會怎樣過活下去,說著又要流淚。我忙安慰她,說那塊玉價值連城,叔叔一定不會再愁生計了,這本是很拙劣的安慰方法,但倒也把花璃逗開了心。
我們邊走邊聊著,娘親也很配合,她始終在離我們?nèi)蛇h的前面走著,我們走慢了,她在前面也自然地放緩步子?;Ц艺f我的劍好厲害,能不能教她。我說我娘親才厲害呢,以后讓她教你?;Ф笕鰦蓡栁乙肮锰K”看,我想著以后大家便生活在一起了,便拿了出來,花璃見是把木劍有些許失望,但我告訴她以后我可以天天舞給她看,她的臉上馬上多云轉(zhuǎn)晴,又開心起來。
我和娘親行進中從不住客棧,娘親說那里不適合隨時保持警惕,我們常常選擇荒郊野外可避風雨的處所歇腳。我本以為我們的生活里自從花璃加入,娘親看在花璃是個女孩的份上,我們將不必繼續(xù)穴居野處。可日薄西山,我們行至一古剎,娘親抬眼望見年久失修已看不太清的“野云剎”的匾額,放下行囊,說我們今晚就住這里。
找飯食是歸娘親管,她總能從各處弄出米面和野味,我有時甚至認為娘親除了有自己的劍還有一個能變出一切的口袋。我和花璃飯前繼續(xù)談笑著,等著晚飯的來臨,花璃說她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過飽飯了,我回她說我娘親會做好多好吃的,絕對能補回來。飯前,娘親招呼我去盛飯,雖然以往都是娘親直接端過來,但今天多了一個人,所以我也沒太奇怪,進了后廚。
進了后廚,娘親遞給我一根木箸。
“殺了她?!?/p>
“誰?”
“那個姑娘。”
“為什么?”
“因為她是個刺客。”
“她要刺誰?”
“不知道?!?/p>
我抬頭用祈求的眼神看著娘親,娘親的眼神異常堅毅,一瞬間眼中飄過漫天大雪。我知道我別無選擇。
“用它么,不用‘姑蘇’?”
“因為她是刺客,她不配?!?/p>
我聽了沒有說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極輕的氣聲從身后傳來:“劍器第四式,打她人中下一寸,用四成力,點到即可?!?/p>
我知道是娘親心軟了,我邁著步子向花璃走去。
這時我腦子里已再無旁的任何念頭,我只知道,手中木箸,然后便是人中下一寸。
花璃笑著看著我,伸出手想要去接飯,“謝謝江——”
“南”字還未出口,我的木箸已經(jīng)送了出去,劍器第四式是我舞得最順的幾式之一,她的血從脖頸流出來,我覺得同時流走的是我的生命。
她是第一個念著我的名字死去的人,可我并不覺得開心或者難過。娘親說得沒錯,她是個刺客,劍器第四式我不會舞錯,我也確實打中她人中下一寸,而唯有刺客才會遇到危險緊急時選擇向后跳起,而正是向后跳起使我的四成力挑斷了她的喉嚨,點到即可。
我選擇在她的身旁蹲了下來,替她合上了眼睛,我不想看她驚恐的眼神,每次殺人我都會反胃,我不是個殺手,只是個劍客。
娘親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些人生來別無選擇,你不過是其中一個?!?/p>
“娘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個刺客么?”
娘親點了點頭。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娘親也蹲了下來,指她另一邊的耳朵給我看:“她左耳垂有個白砂,這是江南一著名的用毒幫派。她是個高手,要不是對你沒有防備,你不可能輕易殺了她。要我,也需要兩招?!?/p>
“那你為什么還要給那個乞丐佩玉?”
“因為他真的是個乞丐?!?/p>
我們從兩個人變成三個人,旋即又變回兩個人,不變的是我們還在路上,我們還將南行。我總是忍不住去問娘親還要走多遠才到江南,哪里才有紅渠罩水,草長鶯飛。娘親總是用快了快了來敷衍我。我有時覺得娘親的江南其實只是存在于她心中的一個地方,她是有方向的,跟著她的心就好了。而我只是跟著她一直一直向南走,我覺得我走出賬房的那一秒就迷了路??偸悄钸吨咄赀@一段就不要繼續(xù)了,可是總是力不從心。
那晚娘親讓我去先睡了,這是我出來后第一次前半夜躺在床上,可是又怎樣都睡不著。
我并不怨恨花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所以我并不難過,我只是睡不著,然后覺得反胃。索性就偷偷去瞄娘親。
我有時覺得娘親過于小心了,把中原想象得太過危險了。我們除了不進客棧,我和娘親還從來沒有同時睡著過,娘親總是讓我守上半夜,這樣我便需要夜半入睡且可以睡到日出。上半夜娘親總端端正正地面朝墻壁躺著,我也不確定她是睡是醒,畢竟我常在守夜的時候瞌睡,而我們從沒有同時睡著的時候。
我們除了可以隨處吃到娘親找到的飯食,我們還從來不換洗衣服,娘親的衣服自然不沾染塵灰,而我的長袍不管前日多么污濁,第二天必然又潔白如新。我寧愿相信娘親是重新找了一件放在我的榻前,不然每當想到日日清晨我穿著十幾年沒洗的衣服我就會覺得想吐。而這些都搭建起了自年幼時我對娘親無限的崇拜。
我只有夜半會看不見娘親在做什么,我?;孟肽镉H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練什么絕世武功或干不為人知的事。那夜難得的機會,我用布衾裹緊了身子,然后用眼神偷偷瞄過去,我本以為娘親起碼會干一些不同于白天的事,我失望的是她只是靜坐在那里,然后一遍一遍撫摸著“姑蘇”。我還想看之后會不會發(fā)生什么別的,而再有記憶的時候就已是清晨。
果然,又是一件干凈的衣服靜靜躺在我的床頭。
想不起來是哪位高人說過,自從我厭倦了尋找,我便學會了找到。
我早已厭倦了尋找,何時我才能學會找到。
我精通大小九百余種毒的配置。爹從我九歲便開始教我對什么人用什么毒能殺死他還無痛感或不留痕跡。我以為我已是個頂尖的用毒高手了,可我卻自始至終忘了向爹學解毒的訣竅。
我可以用九百種毒來殺人,可我現(xiàn)在卻不得不看著心愛的人死在我的面前。這真是個天大的諷刺。
他在我的身前中鏢,在眼前墜落,在我懷里暈倒,最終死去。
心兌的鏢我知道他逃不過去。心兌身上只會帶三枚毒鏢,一次發(fā)兩枚,若是不中,則會用最后一枚解決自己。所以心兌不是十拿九穩(wěn)不會出手,而她出手,便沒有活口。
心兌只比我大一歲,爹收了她后便沒有再收過別的徒弟。爹常說我和她天資無異,若是我能有心兌一半努力便好,而我對此也多有不屑。心兌十七歲才開始學毒,短短六七年,她手中的毒已過兩千,更可怕的是她的障眼法,“入其中即為夢中”,這是爹的評價。
他的輕功真的很好,竟只讓暗器從他的肉身擦過去,沒有留在體內(nèi)。我抱著他遍尋留下傷口的毒鏢,心兌捏著那兩枚暗器走過來,“別找了,暗器不在體內(nèi)。”
我抬起頭,滿是怨恨地望著她。她轉(zhuǎn)了一圈,將及腰長發(fā)完全舒展開去,“沒辦法,師父要我必須帶你回去?!?/p>
我沒有解藥,心兌也不會有,世間有解藥的唯有我爹,但爹又怎可能將解藥浪費在他身上。想著我猛地探下身子,咬住了他的傷口。心兌發(fā)現(xiàn)驚呼一聲將我擊開時,我口中已吸出了大半的毒。
“我說過我會帶你走?!?/p>
他睜開眼的一剎那我覺得整個世間都明亮了,我已經(jīng)不再有力氣起身了,不然我一定撲上去擁抱我的光。
我只能笑著看著他,我看見他也在對我笑。他還在吱吱地跟我說著什么,我記不清了。我記得他沒有死去,而我困極了。我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時,心兌在我身后幫我解毒。她告訴我,他已經(jīng)恢復了,可我身上的毒則日益加重,即使是她,也只能起到緩解的作用,我們必須即日啟程,唯有我爹能救我。
我已經(jīng)極虛弱了,但我還是奮力撐起身子。他含著淚珠站在心兌身邊,眼睛紅紅的。我心疼地看著他,捧過他的臉:
“我?guī)闳ヒ娢业??!?/p>
一路跟他走了這么遠,終于能夠由我決定我們的走向,說不上高興,但也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即使我已經(jīng)不能用腿,現(xiàn)在我已站不起來。
自我從家里走出來,大霧蒙住我的日子便越來越少了,我在馬車上曾認真想過我這次固執(zhí)出逃的目的,也許我只是單純地想在被困了二十幾年后出去看看世界,去呼吸不同天空下的氧氣和毒素,或者尋找一些本該在我生命中留下痕跡的東西,我不敢說這一路我已看到了足夠,但我敢說我已經(jīng)找到了想要的人。
每日一桌吃飯,在房間的兩個角落一起成眠,然后再同時迎接新一輪的朝陽。有時他比我先醒,我醒來便能看到他踏實的身影,而若我醒在他前面,我則會到他榻前溫柔地注視他的臉龐。雖然旁邊還有心兌不斷穿梭其中,但我覺得生活只是我們兩人的。
心兌跟我說離家已經(jīng)不遠了,過了今夜便可到達山莊了。我靠在她幫我療毒的手掌上微弱地點點頭,然后聽她繼續(xù)說下去,“我已向師父傳了書信,他在山莊急著等你,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你說?!?/p>
心兌幫我清心之后,便去了廚房,也許是春困的原因,近日身子愈發(fā)疲憊得緊了。早起坐上分把鐘竟也會支撐不住,我用手扶了扶腦袋,想想還是決定小憩會兒,躺了下去,反正離家近了,也不急這一會兒。爹總是心急地催來催去,沒必要。
很快我便入了夢鄉(xiāng),很深很深的夢,我夢見江南向我走來,他俯下身吻我,我夢見他答應給我抓野兔,我夢見我和江南在山莊里向爹跪下拜堂,我夢見江南接替我爹成了下一任莊主。我夢見我的夢再也沒有醒來。
“北北,你回來了?!?/p>
“爹,我怎么醒在這里?”
“你在山莊外被你師兄發(fā)現(xiàn),然后帶了回來。”
“爹,我還帶回了一個少年,你看見他了么?”
“我沒有看見?!?/p>
“那心兌呢?”
“她死了?!?/p>
“死了?誰能殺她?!?/p>
“我不知道?!?/p>
我沒有問下去,我用手撐起身子,體內(nèi)已經(jīng)沒有毒素了。但我不知道是否還在夢中。
“北北,去把東西收拾收拾吧,明日我們出發(fā)?!?/p>
“去哪里?”
“北方?!?/p>
“去做什么?”
“我?guī)闳ヒ娨粋€人?!?/p>
“高手么?”
“也許?!?/p>
“是什么人?”
“明日午時出發(fā)?!?/p>
爹不再開口,我知道不再能問出什么,我轉(zhuǎn)身走向閣樓。一步步踏實踩在地板上,我腿又有了力氣,身體又成了自己的,只是心總感覺被剝離了一塊,靈魂游離在體外。
隨行衣服收拾完,隨手帶上自己常愛配的幾種毒和用慣的暗器。爹說帶我去北方,自然不會送我進險惡之境。我卻鬼使神差帶上了那種入木三分的毒,也許當真靈魂不在體內(nèi)。
一路上我們行得極快,日夜兼程。白日爹和我并行,入夜我困了,爹則會我讓伏在他的背上,繼續(xù)往北趕。而縱使為了打發(fā)旅途中的無聊,和爹的話也是少得可憐。
我們不走城鎮(zhèn)。這是刺客的規(guī)矩,爹愛從那些無垠的曠野走,他說那里敵人最不易逃脫,而自己也不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我這時已開始學會認真聽爹說話。爹一天天老了,潛意識里我開始知道他這樣跟我說的機會已然不多了。
途中景色不斷變換,而我們只執(zhí)著于趕路,沿途的風景從水鄉(xiāng)變到平原到丘陵到遍地牛羊的草原,最后到大漠,看到黃沙的那一刻,爹終于停了下來,對我說,“北北,就是這里。”
我蹲了下來,抓起一把黃沙放到鼻子前,竟有種江南哥的氣味,我不由得笑了起來,這里和霧中景象一模一樣。很久后回過神來,爹已不見。
爹似乎把那種能輕易找到別人的功夫傳給了我,冥冥中我跟著感覺便走到了一個帳篷,爹的坐騎便拴在帳外。
我掀開門簾,走了進去。
我以為我的生命會在無休無止的行進中消磨,跟著娘親在幾個月甚至幾年后到達娘親意念中的江南,然后在那里生活下來,幾年后再返回塞北,衣錦還鄉(xiāng)。我甚至愿意我的生命就這樣終結(jié),死在路上比安定地死在家里要有意義得多。我會就這樣走著,從一處遷徙到另一處,每到一處我便會少一點迷茫,然后義無反顧地接著走,我曾想到娘親有一天會離我而去,然后我獨自沿著娘親的路走下去。只是我沒有想到這天來得如此的快。
如此快得告訴我我還未死去,我還活著。
那日船渡淮水,在河中央娘親叫回了站在船頭看風景的我,娘親的語氣極其清冷,和那天命令我殺花璃時幾近一樣,冥冥中我覺得會有不好的事發(fā)生。
“我教不了你,你接著往南走吧?”
“我?去哪兒?”
“一直往南,你會遇到零落,他是江南第一劍客,你去拜他為師。”
“怎樣讓他收我?”
“他會收你的?!?/p>
“我怎么去找他?!?/p>
“他現(xiàn)在在哪兒我也不清楚,江湖傳他住在竹西窮秋山,你可以去那里找他?!?/p>
我沒有抬頭看娘親的眼睛,我知道又是一次別無選擇的決定,我只有獨自上路。
“娘親,再讓我給你舞一曲吧?!?/p>
娘親笑著點了點頭,笑容讓我想起了冬天的日光,和煦不到人身卻足以使人心溫暖,我覺得想著娘親的笑便足以支撐我一直走下去。
我轉(zhuǎn)身出了船艙,拔出劍,身后一陣風聲,船艙輕微地晃動,我沒有回頭,我知道娘親已經(jīng)走了。
真正踏上土地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人走路也沒那么難,之前想象的困難也不悉數(shù)存在,無非也就是陪著自己不知疲倦的腿和樂此不疲的心一直往下走。我看不清遠方的霓光,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向沿途路人打聽得知竹西離這里并不是很遠,照我這般的速度約莫十天也就可到達,索性我就放慢了步子,擺出江南公子的模樣,晃晃悠悠地向南走。江南風景實在旖旎,虧待了它們我覺得實在是一種罪過。
我沒有忘記娘親的教誨,也不像娘親那么古板,我的選擇是在夜間趕路,而日頭里則大搖大擺走上客棧躺進廂房。我并沒有問到具體的窮秋山在哪兒,我想著就隨緣來走,該遇見的總會遇見,走路著重在走上,人生才會充滿韻味。
一日,極明媚的日光,筆直地打下來。江南的日光不比塞北那么直白露骨,倒是別有一番溫柔。我剛結(jié)束了一夜的征程,加上如今又遇上這般的陽光,作息中該是睡眠的時候了。我?guī)е鴿M身疲憊走進了腳跟前的這家客棧。
這是江南極尋常的一家客棧,和我之前到過的并無什么不同。
孱弱的掌柜站在柜臺之中,眉頭緊鎖地看著帳本和算盤。店內(nèi)裝模做樣的刀客劍客四散坐著,我察覺他們內(nèi)力都只是碌碌之輩,唯有坐在下首的一解開衣服袒胸露乳的無賴我不能判斷,我看不見他的內(nèi)力。而那個像是頭領樣子的仗劍男子武藝肯定高出旁人,但也只是高出而已。店內(nèi)東南角熱鬧著一桌賭局,賭桌雙方分別是一個公子和一個商人,他們似乎已經(jīng)賭了一夜,但疲倦掩飾不住興奮,他們將開始決定命運的最后一盤,公子已經(jīng)贏了一整夜,可他并沒有快活的神色,反倒對面的商人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公子后面跟著兩個歌女一般的女子,而商人身后則站著一神色堅毅的矮小女人。而掛著白毛巾的跑堂則在賭桌前后奔走著,想憑自己的努力多賺些小費。店內(nèi)一唱數(shù)來寶的,不停纏著掌柜說著什么,似乎想把此店當作說唱場所。而掌柜則一面揚手把他往外推,一面揮舞著手中的帳本,嘴里嘟囔著“去別家”“請不起”類似的話語。數(shù)來寶倒也不惱,跳笑著往那張賭桌去了。而后那個仗劍的頭領走向前,掌柜忙不迭地換了張笑臉相對,然后捧出一兩銀子交給了頭領。這時門外又進來一個乞丐,衣衫襤褸,走到掌柜跟前,說著自己已經(jīng)近五天未曾吃飯了,求掌柜打賞。掌柜正求無處發(fā)泄,從后廚拿了一根搟面杖把乞丐往外趕。
我以為這本是家尋常的客棧,直到我看見了那個乞丐。
就是那天的那個乞丐,花璃的叔叔。他并未認出我,而我卻認出了他別在腰間那塊玉,娘親給的那塊。
我拔劍向他奔去,我在他身后,可是他卻已有所察覺。只是向后一跳,然后開始逃離。我沒有追,從他跳的那下我就知道,我不可能追上他。
我轉(zhuǎn)而走向掌柜,問他要間上好的廂房。掌柜笑著告訴我他們這里不是客棧只是茶館,然后把店內(nèi)匾額指給我看。
匾額上四個大字:窮秋茶館。
窮秋茶館,竹西,窮秋山。
我的劍下一秒抵在掌柜的脖前,掌柜沒有閃躲,但滿臉的驚惶之色,他指著右側(cè)的錢柜呢喃著“那兒”。我有些失望,他不是零落,道了一聲“失禮”,收回了劍。
而那邊賭局開始了最后一局,摒棄了繁文縟節(jié),最簡單的比大小。一個桶內(nèi)三個骰子,誰大誰贏,這把賭的是女人。一時間,稀稀落落全是骰子撞擊木桶的聲音,這聲響幾乎遮蓋了店內(nèi)的一切。
“開?”“開!”
商人先開了,3個“6”,開后商人從眾人的驚呼中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而身后的矮女人也鎮(zhèn)定著揚起嘴角看著公子。公子也沒有慌張,按著桶慢慢抬起,3個“6”一個“1”,最后一個骰子被震成兩截,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桌上。
眾人已經(jīng)被驚得瞠目結(jié)舌,長久的死寂中矮女人開了口:“商人重利輕別離。公子,零落自此便是你的女人。”
說完她便向公子走去,商人氣惱不過,用掌猛擊矮女人的后心,卻被矮女人機敏躲過,然后兩人便廝打在了一起。眾看客把他們拉開,我走上前,對著矮女人說:“你不是零落,劍客不可能下三濫到去改變骰子的運行軌跡。同樣你們也不是。”說完我看著公子身后的兩個歌女。
她們?nèi)藢σ暳艘谎?,和了一聲,同時向我逼來,我揚起“姑蘇”一揮,她們便搖晃在五丈開外。
劍氣還帶翻了賭桌,碎銀兩掉了一地,眾人慌忙去搶,掌柜忙示意跑堂也去,跑堂的沖過去搶得一錠金子,笑逐顏開。而那個仗劍的頭領甚至在爭搶中被踩折了一條腿。
“這個賤人敢盜用我的名號,我才是零落。”商人這才開了口。
“你神態(tài)像是劍客了,但你的手太粗糙了,根本不會是拿劍的手。”
“他們哪里配江南第一劍客,我才是?!蹦莻€袒胸露乳的無賴從下首站了起來。
“練劍之人大都有命門。而劍術越高,對命門的保護則越高。肚臍尤其脆弱,第一劍客不可能把這里放任給敵人去攻擊?!?/p>
“他們都不是,我才是。說吧,找我什么事,年輕人?!闭f話的是贏了賭局的公子。說罷他壓下了揚起的長袍,那姿態(tài)恍惚中讓我想起了娘親。
“當然也不是你,那兩個歌女偷來骰子后一秒,你便震斷了它,震斷而不碎,且另兩顆皆完好,這需要極大的內(nèi)力。內(nèi)力算劍客的軟肋,第一劍客也不可能修煉到這般的內(nèi)力?!?/p>
“那我呢?”一直游弋在賭桌旁的數(shù)來寶發(fā)了話。
“我剛才錯怪她們了,她們縱然有好的偷盜身手,手也不會那么長。做手腳的只有站在賭桌中央的你。而我倒要謝謝你,感謝你幫我排除了三個人?!闭f著我扔了一錠銀子,他歡喜地收下蹲到了角落。
“那就只有我了?!蹦莻€乞丐不知何時又走了回來。
我沖上去一劍解決了他的性命,將劍斜插進了他的左胸,血慢慢地從傷口涌出來,我拔出了劍,緩緩地說:“我一度以為就是你了,畢竟如此好的身手足以讓我懷疑??墒悄愕腻e誤是今天忘了用水粉掩蓋你左耳的白砂。”
將劍收回劍鞘,我走到掌柜身前跪下:“零落,請收我為徒?!?/p>
“為什么猜是我?”零落笑著問。
“因為你知道我使“姑蘇”根本傷不了你,所以你索性以不變應萬變。這才是一個劍客的修為?!?/p>
“那為什么不猜是他?”零落笑著指向跑堂。
“我和我娘親的衣服從來不沾染灰塵,而他肩上毛巾滿是污垢。他是個高手,但不是劍客?!?/p>
也許是第一次逃出來的緣故,即使只是三天的行程倒也不覺得短。姑姑以前常跟我說人賤就賤在只有永久失去一樣東西才會記起它的好。而幾天不見爹,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爹的思念有多深。我開始想念起爹每次發(fā)出暗器的身手,甚至想起爹已略微花白的胡茬。而幾天的行走下來,出游伊始的興奮已經(jīng)漸漸轉(zhuǎn)成了對爹不來找我的怨尤。所以當我看見幾位師兄時,甚至不帶失望地,興高采烈地上了馬車。
一個人在外面愁吃愁喝會有諸多顧慮??稍隈R車上過了一天安穩(wěn)日子后,想著以后都要這樣,不禁又厭煩起來。想再逃出去,可又苦于車外皆是師兄,無法對他們?nèi)邮帜_。倒不是我功夫不如他們,只是傷了任何一方我都不好交代。
然后他便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沒人會掀開我的門簾,師兄叫我歇息吃飯也只輕輕敲我車廂的門,然后我自己走下馬車。貿(mào)然闖進陌生人的領土,會遭受莫名的攻擊這是刺客的大忌。沒有刺客會這樣做。
我盯著掀開門簾的手,是只男人的手,不比師兄的秀氣和白嫩,倒有一番爹的粗獷的味道。我緊盯著他,想看他有什么不同,畢竟能逃過師兄眼睛登上馬車,自然不是一般人。
是一個少年的模樣,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倒是我不曾在師兄身上見過的。一席白衫,一塵不染,但他顯得很落拓,滿臉的汗珠。我把手帕遞過去,他抬頭接過的一剎那,目光交織在一起,他可愛地低下頭。但我關注的倒不是這些。他的容貌我好熟悉,就跟姑姑一樣,有種天生的親近感,下一秒的預感便是他可以帶我出去,望著他呆呆的模樣,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我不知他是不善言辭還是在故意裝深沉。他言語極少,基本都是我在說,不過這樣也倒不引人生厭,我也就靜靜地說給他聽。他表情總是很困窘,倒更顯得可愛。
馬車靜靜地走,我緩緩地說。而師兄在車廂外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確實是個高手。而我騙他我是偷了東西被抓起來的,他竟然相信了被抬在轎子里的我所說的謊,他確實是個可愛的呆子。
我甚至覺得我有點喜歡上他了,這是種好奇妙的感覺,對任何人都不曾有過。我雖然看著他不至于臉紅心跳,但我偏偏就是想盯著他的眼睛。
最后他眼中滿是我的模樣,然后放出光來。
最后他對我說,把你的手給我,讓我?guī)阕摺?/p>
最后我聽見他仿佛在對我唱:“開始的開始,是我們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們在老?!?/p>
他帶我走了出去,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
他拉著我的手,擋在我的前面,從那一刻起,便成了我的江山。
師兄們立即有了察覺,從馬上跳了下來,我不想任何一方受到損傷,一邊是我朝夕相處的師兄,而另一邊則是我的愛人。我下馬車的瞬間從鞋底放出了三枚暗器,這是師兄給我的,打在駿馬的咽喉上,暗器未曾涂毒,我的意思是讓師兄抬手,能放我走。
馬車側(cè)翻過去,我沒有想到的是,師兄隨即發(fā)出了涂有劇毒的九菱鏢。一出手便是殺招。我的心一下緊了起來,不知他是否能躲過去。
他沒有任何武器,輕功雖高但不確定能否強過鏢陣,若是中上一枚,必定活不下去。我在一旁害怕得都要跳起來,可卻做不了任何事,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幾個師兄向我沖來。
我感覺到一陣猛烈的撞擊,他把我撞倒在一棵槐樹下,我的頭開始眩暈起來。然后我看見他開始運氣,然后我看見師兄紛紛擋住了突然變向飛向我的九菱鏢,我親眼看見三師兄死在我的面前。然后我看見他抱起了我,然后我睡了過去。
我也不知在他的懷里睡了多久,只是感覺特別地安穩(wěn),我希望能一直睡下去。
我睜開眼睛,天已漸漸泛起晚霞了。紅光照在他的臉上,很是好看。
我肚子叫了起來,我害羞地笑了笑。他低下頭看著我,我說:“我餓了?!?/p>
他把我放在附近的一個廢棄的寺廟里,他讓我不要亂走??芍茉夂诤诘奈矣悬c害怕。拉住了他的手。他轉(zhuǎn)過身,跪蹲在我的面前。他讓我乖乖的,然后輕輕吻了下去,那個吻足以讓我安心地等他回來。
他走后沒多久,大師兄便闖進寺廟。刺客對于找人總是有天生的嗅覺,我慘然對他笑了笑。他點起了燈,對我說:“塞北,師父找你找得緊,跟我回去吧。”我淡淡地搖了搖頭。大師兄是姑姑死后,除了爹外對我最好的人。我出閣樓起,他便教我各種刺客該會的東西。爹自打教我起便開始變得嚴厲,而大師兄則繼承了姑姑的慈愛。
見我不肯,大師兄便坐下來,說要跟我好好聊聊。我餓得緊,大師兄便從包裹里掏出我愛吃的雞大腿,然后看著我大口咬合的樣子,說著爹爹和山莊的近況,卻不再提及要我回去。
師兄對我講著山莊的事,那一刻我甚至覺得我回到了山莊中。直到我聽到門外的腳步聲。
是他找飯回來了。師兄的聽覺不比我差多少。一秒之后,便朝后發(fā)出三枚暗器,而之后我只是看見墻壁上竄過的一道黑影,一根細長之物戳向大師兄的喉管。鮮血打在墻壁上,緩緩地淋下來,甚至剝落下斑駁的石灰。我知道又一塊記憶被剝?nèi)チ恕?/p>
他緩慢走了過來,抱住了我。我整個人癱軟在他的懷里。
“他不會放過你,是我連累了你。”我聲音輕到連自己都聽不見。
他笑得很可愛,他對我說,只要你好就好。
我現(xiàn)在開始不確定我出來是否是個正確的決定,這條路已死去了不少師兄,而爹還會繼續(xù)派師兄來抓我回去,甚至會自己來??晌椰F(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放棄,無路可退。我已經(jīng)連累了他。爹不會放過他,我不可能留下他一個人。我只能一直走下去。
我跟著他向南逃著,沿途還是會不斷碰到爹派來的師兄。他答應我不再殺人,我才有信心繼續(xù)走下去,不然走著師兄的鮮血鋪就的道路,我早晚會自己瘋掉。
他教我一些劍法,他是一名出色的劍客,即使只是用折扇憑空舞著。而我始終不曾告訴他我會用毒,還是個不錯的刺客。
我偶爾會在閑暇時釣魚烹飪來消遣,而他總是吹噓他會抓野兔,在塞北的草原上,隨手一抓就能抓到。每每他形容野兔的美味時,我都饞得流出好多口水。
一個星期都不曾遇見爹的追兵了,我甚至以為我們可以走到南方然后定居。哪知這時心兌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這是我第一次置于心兌的障眼法中,這時我才知道這樣的障眼法有多么可怕,完全不亞于爹。我無法擊敗她,他也不可能。我把他擋在我的身后。心兌不可能傷我。我要做一次他的江山。
心兌的武藝又提升了很多,聲音已可作為武器來侵蝕人心。我不再說話,閉合心門,抵御著她??蛇@時,被我擋在身后的他跳到了身前,用全身的內(nèi)力來消散障眼法。這是在自殺!我用力想喚他回來,卻一聲也發(fā)不出。障眼法漸漸被消散。而他也越來越虛弱。他慢慢倒了下去。我不曾看到心兌出手,但想必他已經(jīng)中鏢。我不管不顧地沖上去撲倒在他的身上,對著心兌大喊:“你去跟我爹說,我跟你回去?!?/p>
心兌收起手,我緊緊抱住了他。
他翻過身。
他對我微微一笑,世界地動山搖。
那些人后來都成了我的師兄,那個商人,那個公子,矮女人,兩個歌女,無賴,數(shù)來寶,甚至那個跑堂。我猜得沒錯,這些都是師父的安排。
零落也不是師父的本名。因師父劍法過于飄逸,對手在幾招下便零落成泥。江湖上便有了“零落”這一諢名。而本名久而久之也被人淡忘,零落自然就成了師父的本名。
零落是我這輩子除娘親外最尊敬的人,娘親從未跟我提起過父親,我也不曾問起。零落是第一個對我如此好的男子,我心安理得地叫他師父。
我們在人前假模假式地開門做著茶館生意,關門便各自練功。零落不光開始教我舞劍,還給我講使劍行俠之道。他給我講什么是劍,怎樣拔劍,何時出手能一招制敵。事無巨細,細大不捐。任何娘親不曾說的他都會教給我。當然他也會重復告訴我我是一名劍客。
只要我要,只要他有。只要我想,只要他在。
他對我的“姑蘇”并不以之為怪。只是讓我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我向他討一把劍,他說我這里的劍你可以隨便拿,但是世間除“姑蘇”外,再無什么劍可以配上你。我不作聲。他從后廚拿出了搟面杖,扔給了我,“以后可以拿它防身?!?/p>
這只是根普通的搟面杖,上面沾滿了陳年累積的面粉,一塊塊頑固的白斑生硬地綁在把手上。我舞了舞,結(jié)實,而且很耐用。我謝過師父,收起了搟面杖。
這里的每個人都對我很友善。他們大多都不舞劍,但倒也能教我劍以外的東西,幫助我觸類旁通。數(shù)來寶一近人身便可探得對方身上有多少物什。我的“姑蘇”輕易不肯示人,他卻是少數(shù)幾個觸摸過“姑蘇”的人。跑堂的白毛巾里藏著各種名門暗器,且他的毒從不配解藥,出手便以殺人為目的。公子身材不大,但內(nèi)力驚人。無賴練的是獅吼功,雖我未曾見過他發(fā)吼,師兄們常調(diào)笑說,賴皮一發(fā)功,江那邊潤州人家都會不得安生。
除了他們,我還有師娘。師娘是典型江南小女人的模樣,長年衣著旗袍,冬天也只是加件夾襖,雍容又不失貴氣。我曾以為師娘是個比師父還高深莫測的人。直到一日師父發(fā)怒一掌拍碎板凳,我看到師娘驚惶失措的顏色,我才確定她只是個凡人。
師娘對我甚至好過師父。我還只是個不到二十的毛孩子,師娘一出爐新的茶點會第一個給我品嘗,然后才會拿出去做生意。她在娘親不在我身邊的日子里極大地填補了我對娘親的思念。
師兄們輪流被師父派出去做事,我知道他們是去殺人,不過他們殺的都是該殺之人。師父是江南第一劍客,俠氣凜然義薄云天,當然不會指使我們做不仁之事??粗鴰熜忠粋€個凱旋歸來,我也曾一度特別希望師父能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一展劍術。但師父從來沒有讓我出過遠門,只是不斷地對我傾囊以授。
我藏起了“姑蘇”,只有在偶爾想家想得厲害的時候才學著娘親的樣子一遍遍在月光下?lián)崦?。一年又一年的秋風吹走思念,然后帶來又一年的南風。太陽一遍遍地把我們的影子縮短再拉長,我甚至忘記了我不僅是個劍客,還是個行者。我在窮秋山定居了下來,而且不再胡思亂想,我甚至都覺得心安理得了。
極尋常的一日清晨,師父把我叫到他自己的廂房,我以為又是平時的晨訓,三年里一貫如此,師父對我進行晨訓,然后看我舞一段《劍器》。我始終沒有放下這一支劍舞。
可這次我一進房間,師父就叫我關上了門。我隱隱感覺到會有什么事情即將發(fā)生。
“江南,算起來你跟我有三年了?!?/p>
“是?!睉鴰煾档脑捨夜蛳铝?。
“今日不用行禮了。來,坐到我身邊來?!闭f著起身引我在他床邊坐下。
“你可有怪過我不曾派你遠行?”
“弟子不敢?!?/p>
“好孩子,為師不派你出去是因為那些人不配被劍客殺死。而這次這個,本該是為師親自解決他的,可是為師已經(jīng)很老了,沒有精力再行那么遠的路了?!闭f著他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腿。
師父太過自謙了,這幾年師父的功力即使不曾精進也大不會減弱。每次從他的廂房經(jīng)過,都有種強大的壓迫感,逼得我不得不低下頭,而師父的輕功更是一絕。茶館后面有塊菜地,師父每日都會去打理,鞋從未臟過。白鞋。
我又跪了下來,“弟子一定不辱使命?!?/p>
“別急著應下來。他很強,強到我都不知道他會使用什么武器對你,更無法給你透露更多的情報。唯一能告訴你的是我曾被他用劍擊敗過?!?/p>
“殺了他你便可以出師了。這是為師對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考驗?!?/p>
“你可以選三個師兄跟你同行,他們會助你一臂之力。不可大意,也不必妄自菲薄?!?/p>
“你是一名劍客,他也是。讓他死得像一名劍客。”
我聽到出師兩個字,腦子里一片空白。三年來,這里已成了我的家,我不知道出師后該何去何從。而我對師父的恩情更是無以回報,我想的只是這次任務可以報答師父,應了一聲“諾”,然后魂不守舍地走出了房間。
“帶‘姑蘇’去”,踏出門的一剎那,師父悠遠的聲音游進雙耳。
離了竹西窮秋山向南行至長江,沿江東行三百里,見一山,名“狼山”。那人便在山上寺中。
我?guī)Я藬?shù)來寶,無賴和矮女人。帶無賴是想靠他的獅吼功震懾一些突發(fā)情況。帶數(shù)來寶是因為我預感他能在危急關頭偷得可救我性命的物什。而我三年來從未見過矮女人有什么絕招,正因為此我才相信她有更深的功力,畢竟零落絕不可能收留無名之人。
最終我沒有帶上跑堂,雖然我知道他暗器的威力,但畢竟師父讓我像對劍客一樣殺死敵人,而跑堂是個刺客。
我們當日打點行李便上路了,三百里只需十天至多半個月。我喬裝成云游的書生,數(shù)來寶和矮女人是我的管家夫婦,無賴因兇神惡煞的外形只好充當了我的車夫。我們沒有用輕功,都屏起了內(nèi)力,像普通人家一樣行進著。同時也預備著一切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只是不曾想到危險來得這般的快。
我們在第三天傍晚行至長江邊上,準備歇息時,聽見有人喚我的名字。這世間知道我名字的不超過二十人,我回過頭去,是那兩個歌女。
她們嬌喘著從馬上下來,口中念著:“師父有東西給你。”她們素來對我很好,我對他們也深信不疑,應了一聲便走過去,把東西接了過來。是個香囊。她們把香囊放在我的手里,掰過我的手指,我便攥緊了它。而后她們同時運了氣,我的經(jīng)絡血液活絡起來。我大腦一下麻木,一股熱血上涌,氣沉丹田,內(nèi)力上涌才使我不至往后跌倒。我意識到香囊中有劇毒的時候我已無力拔出“姑蘇”。她們不用出手,等上片刻,我便將死去。
而這時我卻看見她們瞪著眼睛直挺挺向后倒去,在她們身后是數(shù)來寶堅毅的臉。
然后我便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是數(shù)來寶救了我。他告訴我歌女背叛了師父,受那個人指使前來殺我。幸虧矮女人及時識破,讓他悄聲在歌女身后,隨機應變。他看歌女意圖不軌,便隨即下了殺手。那時我才知道,數(shù)來寶不僅輕功身手很好,還是個點穴高手。
我問過矮女人是如何看出歌女心懷不軌的。她告訴我她們的眼神出賣了她們。她們神色不穩(wěn)且不時對著眼色,這是她們不該犯的錯誤。她說這話的語氣冷酷無情,眼神飄過漫天大雪??床灰娙f物,卻又能映出一切。寒意碾過我的全身,我沒有繼續(xù)問下去。
我想不通歌女為何要來殺我,她們不像是為金錢出賣靈魂的人,我隱約覺得我像進入了一個局。但又無從解開。我想去求助矮女人,卻又害怕她那汪眼神。我只得繼續(xù)往下走。
那夜很黑,無月無星,我們在客棧打坐練功,這時門外四盞燈籠忽地同時熄滅,一陣劍氣也使屋內(nèi)蠟燭沒了光亮。我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
他們?nèi)藳]有動,我也沒有做聲。靜觀下一步會有什么發(fā)生。我明敵暗,可現(xiàn)在漆黑之中,我不動,便敵我皆在暗處。
身法極輕,頻率極快,碎到分不清男女的步子。是一個人,不對,是兩個人。兩個人的步調(diào)如此一致。這需要長年累月的一起生活才能做到如此默契。我仔細吐納著氣息,同時也摸索著八個方位氣流的變化。
忽然,左邊的氣流弱了些許,我忙劍指左前方,原坐在左邊的無賴已離了他的蒲團。我正欲急起出擊,后方矮女人輕聲送來“東南”兩字,那是左邊的反方向,我心里明白了七八分,縱身往東南方向躍過去。
那兩人見我躍起,也都顯了身形,揮劍來迎,我也拔出“姑蘇”。他們的劍法很是犀利,加上配合得當,我竟一時不能適應,招架不住,只得步步后退。這時又是矮女人的聲音傳來:“攻他們下盤。”
練劍之人常著重上肢忽略下盤,這是練劍者的通病,像零落一般輕功和劍法都卓絕之人并不多見。我后退一步扯開空擋。然后俯身揮舞“姑蘇”掃他們的腿部。他們對我的招式極其熟悉,都能見招拆招。但他們似乎沒想到姑蘇能有如此威力,縱然有所防備,但劍氣依然把他們逼出去兩米。我這才得以短暫喘息,我吐了一口氣方欲沖上去再接再厲,矮女人在身后大喊“閉氣”。我忙閉合七竅,這時一股聲響如天崩地裂鋪天蓋地而來,左邊那個矮些的先是被震得肝膽俱裂,右邊那個瘦高點的運氣強撐,終究支撐不住,大喊一聲被震出了屋外。聲響停止后,我欲沖出去,矮女人叫住了我,“不用去了,他們活不過明日。”說罷招手叫出了在西北房梁上的無賴。
如我預感的,來的正是商人和公子,除了零落,不會有人對我的劍法招式如此熟悉。在揮劍之時我的心便涼了大半,我猜不透,更不愿深想。矮女人長嘆一聲,我們繼續(xù)上路。
紅衰翠減,血染花扇,漫漫的旅途是孤寂的,我們是四個人,也是一個人。偶爾的對話也如同自說自話,而寂寞則被月夜越拉越長。即使有些莫名亮著的燈光,也是一樣的凄涼。
我們不曾停留,是夜便繼續(xù)行進了。我不知道還將發(fā)生多少可怕的事。我想的只是一直往前走,這路行程走完,也就安穩(wěn)了??墒乾F(xiàn)實告訴我,還遠未結(jié)束。
我們行至海陵路境內(nèi)時,一陣喧闐的塵土中,一架馬車攔在我們面前。風沙中,一氣宇軒昂的男子大步走向我。
我猜想著這次是我的哪位師兄,然后右手已按在“姑蘇”劍柄上,他若有異動,三秒內(nèi)我便可以殺了他。
他遠遠看見了我按在“姑蘇”上的手,忙向我揮著手,“江南,是我?!?/p>
是跑堂。
我冷冷地望著他,我已不再相信任何人,我甚至覺得其余所有師兄都已被收買。我手并沒有移開,等著他接下來會說什么。
“師父不行了,他讓你快點回去,他老人家想見你最后一面。”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的手卻握得更緊了些。
他見我不為所動,從懷里掏出一圓柱形物什。是搟面杖,師父給我的那根,我還在右下角刻上了我的名字,“師父說你若不信,便把這個拿給你看。”
幾位師兄都不知道我除了“姑蘇”還用這柄搟面杖,我只是在每日晨訓舞《劍器》給師父看的時候才會用它。我不再懷疑,轉(zhuǎn)過身準備返回。
可是我忽略了跑堂若是追我回去,又如何會在我身前出現(xiàn)。
我轉(zhuǎn)身的一瞬,毛巾揮動的聲音傳來,一種絕望涌上心頭。他的暗器從無解藥。
可我沒有任何疼痛感,兩聲沉悶的“咚”,兩個人倒在地上。我回過頭去,抓過跑堂的肩膀,用全身的力量向他呼喊:
“你怎么知道我用搟面杖,誰指使的你,師父他怎么樣了?”
“山下有唐人墓,墓前有門衛(wèi),你們闖不過去的?!闭f罷便斷了氣。他嘴角帶著詭異的笑容,和死亡的痛苦交織在一起,更覺詭異。矮女人的劍好毒。
另一個倒下的是數(shù)來寶,也只是他這般的身手,才能快到幫我擋那一招暗器,但也只是替我擋而已,暗器太快太近。數(shù)來寶知道跑堂做毒從不配解藥。
中暗器的一剎那,數(shù)來寶把跑堂點住了身,也使得他無法發(fā)出第二波暗器。矮女人箭步上去,直取要害,一招。
這時的我已經(jīng)陷入了極大的恐懼,我不知道我前方的敵人有多么強大,這是我使劍后第一次感覺到我有可能會戰(zhàn)死,這也是我第一次想要退縮。同時我還掛念著遠在竹西的師父,一瞬間我甚至想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任務什么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這條路上已經(jīng)死了太多的人,可終還是拗不過自己報恩的心。
埋葬了兩位師兄我們又上了路,同行的四人只剩下三個。而這時矮女人也向我告辭了。她說她想回去看看師父,路上出了這么多事,也不知師父師娘怎樣了,掛念得緊。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得任由她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對著無賴說:“而后就只你我了。”
無賴第一次對我跪了下來,抱拳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無賴不善于言辭,路上我們的交流更少了,我們只是歇息,行路,歇息,行路。我甚至想起了四五年前和娘親一直往南走的那趟旅程。從那時起我便學會了和山和水和無盡的路對話和嬉戲。我不知道同行的無賴感受幾何。在這種靜默的時光里悠游著倒也不失為一種清閑。
這樣想著,日子反倒過得很快,該來的日子還是來了。
矮矮的一方石碑,上面刻著“唐駱賓王之墓”。我本以為是某個不知名的小人物,不成想是他。他竟埋在了如此之地,難怪師父的對頭要在這里安居。
我凝視著出神,這時一個人默默地走到我的身后,腳步安詳沉穩(wěn),讓我一瞬有了回家的感覺,我甚至提不起一絲警惕。我回過頭來:
“你怎么回來了?”
“不,我是這里的守門人?!?/p>
這句話說完我便懂了為何她才是最后的守門人。
她只用一招便把短劍戳進了無賴的肚子,破了他幾十年的功力,旋即將這把帶血的短劍舉向了我的喉頭。而我還在回想她說的話。
不是我學會了零落的以不變應萬變,而是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見到倒地哀嚎的無賴和抵在我喉頭的鐵器。正是殺跑堂的那把。
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這一刻,臨死前我會想什么,師父零落,諸多因我而死的師兄,花璃以及幾年未見的娘親??墒聦嵤俏抑皇悄灸镜氐却劳觯裁炊紱]想。后來我知道,那是因為還未到時候。
“為什么不殺我?”
“因為我不想殺你?!?/p>
“可是你不殺我,我還是要上去殺他?!?/p>
“我可以讓你上去,這也就是不殺你的原因,就算我不殺你,他也會殺了你。”
“那你為什么不殺他?”
“因為我也不想?!?/p>
“那你想把他怎樣?他已是個廢人。”
“我會帶他走。”
收回她的劍,一手帶著無賴縱身一躍便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輕功也那么好,根本不在數(shù)來寶甚至零落之下。
而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
一個人絕望到頂點反而會無所顧忌。我一步步沿著山路走上去,心平靜得和不遠處的長江一樣。
我不知道死是什么,不過我現(xiàn)在也不再害怕。畢竟我是一名劍客,死對我只是歸宿,而死在比自己更高的高手手下更是榮耀。再者我已經(jīng)死過很多次了。
“你來了?”
“是?!?/p>
“來殺我?”
“是?!?/p>
“為什么?”
“因為你該殺?!?/p>
“你知道我是誰么?”
“我不知道,不過我還是要殺了你?!?/p>
聽罷他哈哈地大聲笑起來,豪邁而動魄。純粹不帶內(nèi)力的大笑,反倒更讓人震懾。
我站著他站著,然后他開始舞劍。他并不顧及我的存在,自顧自地舞著,他舞得極美極飄逸,風中我依稀只能看見劍影和揮舞的劍穗。而我竟然看不出任何破綻,我唯有站著,等待。
零落教我的,敵不動我不動,等敵向我進攻了,我再見機行事。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最后殺他甚至比殺之前任何一個人都輕松,準確地說,不是我殺了他,而是他死在了我的劍下。
我自己都記不清那日的場景了。當時我的思維已經(jīng)被他的劍氣舞得凌亂,眼神已漸漸迷離渙散??蛇@時他卻自己倒在了我的身前。我寧愿認為他是舞劍走火入魔所致。我自然不會傻到放棄這個機會。揮劍,一招。
他死的眼神極其安詳,仿佛早已等待著這一刻。我?guī)退飨卵鄄€,他的確是個劍客。若不是他收買我的師兄殺我,他會是個令我尊敬的人。
我把劍揮向了他的咽喉,我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最干凈利落地了結(jié)了他的性命,并沒有使他的血濺出來。這是最隆重的死亡了。他倒在地上,手里緊握著一個淡綠色翡翠,顏色斑駁,是信物吧,他還是個重情之人。我收起了他的翡翠,走之前回頭望了一眼,一瞬間竟讓我想起了零落,依稀他的口型念著“南”字,也許只是我自作多情,可那一瞬我確實感到莫大的惡心。我扔掉了“姑蘇”,我想我再不會使劍,再不會殺人了。
回去我找了個船家,從長江直接往上游去了。我實在不愿再走那條流淌著血腥的路。
回到竹西,遠遠看見窮秋茶社的牌子被放了下來,且關門不再做生意了。我心一涼沖了進去,進去想想也不奇怪,畢竟幾個師兄都不在了。人走茶涼么。
就只有師娘一個人坐在后廚,師兄諸人自然都沒有了。師娘見到有人,忙站起來,見是我才緩緩坐回了椅子。她搖著宮扇眉頭緊蹙著,淡淡地看著我卻是什么都不說?;貋砺飞衔蚁肓撕枚?,如今卻都哽在喉頭說不出來,看著往常無比熱鬧的窮秋山只剩她我二人空空地對視著,怎么想都覺得凄涼。
沉默良久我才開口問出最想知道的師父身體可好。師娘卻告訴我不曾想到也是我最不想聽到的一個答案。
她告訴我,我出行的第二天,師父便帶著其余的師兄出了遠門,至今也沒回來。
我腦子轟一下一片空白。這個月來已經(jīng)太多次出現(xiàn)這種情況了,甚至這已成了我的常態(tài)。我漸已習慣了麻木不仁地對待這種意外。
我就近找了椅子坐了下來,不然我真的怕我會失足跌倒,坐下時別在腰間的翡翠磕在椅子上,師娘顫顫巍巍地看著它對我說:
“江南,把你腰際那塊翡翠拿給我看看。”
我遞了過去。
她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什,然后大喊一聲“夫啊”,昏死過去。
一模一樣的一對翡翠。
我后退一步,胃里一陣反涌。我那天強收在零落脖腔中不讓其噴涌而出的鮮血,一口接一口全部吐了出來。
我不是零落,我的師傅才是零落,或者說沒有人是真正的零落。
零落是江南第一劍客,我只是一名劍客。而第一是不會敗的,我這一生敗了太多次。
我還只是弱冠之年的時候,我便許下了做第一劍客的心愿,而那時我也確實勤奮練劍。一年后在我的鄉(xiāng)里,我便無人能敵,每天找我單挑的人絡繹不絕。漸漸我的名聲越來越大,來的人便越來越多,我總會滿足他們的需求,只是我定了一條規(guī)矩,每次失敗后,我會留下他們一根手指。我不動手,我讓他們自己剁。他們總會照做,畢竟命和手指還是很好選擇的。
我在很長時間里都沒有輸過,說出來可能不會有人相信,還真有被斷了九根手指還繼續(xù)跟我比武的人,我則會毫不猶豫地讓他留下第十根。
之后我便大言不慚地掛起“江南第一劍客”的名頭。那時我還不叫零落,第一個擊敗我的人是我的師傅。
她甚至比我還小上幾歲,跟她比武時我甚至還在吃我未吃完的中飯。她比我矮了整整兩個頭,輕功也不如我,奇怪的是她竟然只拿著把木劍就要來跟我比試。我當時也是得意忘形,我開口說:“我讓你三招,三招之內(nèi),我若還手即為我輸。若三招內(nèi)我拿不下你,同樣我輸?!彼龥]有答話,只是一陣風,她的三招已向我的三個要害戳來,沒有一秒反應時間,我便被架在空中。稍后我便被狠狠摔在地上。
這是我第一次輸。
“你輸了,你要剁手么?”她的聲音清脆婉轉(zhuǎn),竟是個女子。
而這時恐懼占據(jù)了我的心頭,我見過太多被留下的手指。我知道那是何等的痛苦,疼。我跪著爬向她,抱住她的腿,哀求她饒了我。
“你根本不配稱為劍客?!?/p>
“是,我不配。以后我再也不用劍了?!?/p>
我久久跪著,不敢抬頭。她笑起來,很久后說:
“以后跟我學劍吧?!?/p>
我忙不迭地答應了,然后隨她離開家鄉(xiāng)來到了竹西。
我們在竹西開了家茶社。每天清晨,她都會與我比武,然后用《劍器》的一招擊敗我,《劍器》四十九式,她便擊敗了我四十九次。然后再來一遍,周而復始。每次他都會在可以殺我的那一刻收了劍,然后告訴我,我的命是她的。我則會在她的面前跪下,向他請教我的破綻到底在哪里。
過去了很久,我的劍藝精進了太多太多。師傅跟我說她要走了,臨走前她告訴我,以前的江南第一劍客被他殺了,以后我便是江南第一劍客零落。我問:“萬一我再被別人打敗呢,能稱第一?”她告訴我最后一句,然后呼的一下不見了蹤跡。
“世上本無第一,世上也不會有第二個人擊敗你。你是第一劍客,第一不可能被第二個人擊敗。”
時間如水般平靜地流過去,我把這座茶社開了下去,收了幾個能為我去死的徒弟,教他們功夫,教他們做人,告誡他們不能像年輕的我一樣。我娶了一個不會武功的女人,這樣她可以做些女人分內(nèi)的事。可惜的是,我一直沒有子嗣,也許是我身上劍氣太重吧,我不知道原因。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著,平靜到我已快忘卻了二十年前發(fā)生的種種。我已成為邁入不惑之年的中年人。這時一封書信從北方傳來。
是師傅的字跡,內(nèi)容及其簡單:二十多天后會來一少年找你,把你會的全部教給他。
第一眼我便喜歡上了這個少年,聰穎而機智。資質(zhì)絲毫不亞于他的母親,以后必也是一方豪杰。
我把少年當兒子一樣對待,我夫人也很是喜愛他。有時我甚至覺得他會分走夫人對我的愛。
他學得很快,我本以為我可以把我畢生所學都教給他,教他教到我去世,讓他幫我送終。可是我本愧江南第一劍客之名,我畢生所學,他在我這里三年就全學完了。
眼見我不再有東西可以教他,我想起了師傅讓我對他傾囊已授,而檢驗此的唯一方法就是讓自己敗在他的手里吧。我的命本就是他母親的。
臨行前夜,我抱著夫人,許久沒有說話。在燭下靜坐了好久,我拿出了那對翡翠,那是我們的定情信物,當時我就是變了個戲法,用它們動了夫人的心,當年的翡翠遠比現(xiàn)在好看,但是怎樣美艷都比不過夫人的那雙眼睛動人。
我握著她的手,輕輕地告訴她,這次出遠門,可能就再回不來了,而以后看見這翡翠便如看見我一般。她本以為我只是說笑,而后被我認真的神色嚇壞,忙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搖了搖頭,她便也不再問下去,這也是我愛她的地方。我熄滅了燭火,相擁入眠。睡前我爬到她耳邊輕輕地說:“此生能遇見你,我已無憾。”她回過身,豆大的淚珠滑落在枕頭上,不去用手抹眼淚,反而捂住了我的嘴,不讓我繼續(xù)說下去。不成想,這便就是我們之間的最后一句話。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出發(fā)了。二十年沒出過竹西,而這次我想葉落歸根。
江南揮劍刺向我的時候,姿態(tài)像極了他的母親。我沒想過死前還能看到這般飄逸的劍法,他是我這輩子最得意的弟子。我沒有和他打斗,這樣我可以死得更大氣點。他用了《劍器》的第十八式,這是師傅第一次打敗我用的招。他刺向我的頸總動脈,一招讓我死去,沒有任何痛苦。我的血沒有濺出染紅我的衣冠,我像個劍客般死去。這一招足以報答所有的師徒恩情。而此時,除了她我也再無掛念。我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拿出翡翠,夫人在綠光的另一面笑吟吟地看著我,我都不舍得合上眼,“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啊,阿囡——”
即使在我心目中爹是用毒最強的人,可這也無法改變我心中對于用毒難成大器這一老觀念。腦海中姑姑給我講的武林驚世大戰(zhàn)主角還該是俠士劍客,而我們刺客只是躲在暗處,趁人不備,偷襲一兩招,向來為江湖不齒。
直到十六歲那年,那場震驚武林的大戰(zhàn)。
一個叫“白莎”的刺客大幫來我們居住的山莊叫囂,索要爹獨門毒藥的配方和暗器,他們作為江南第一刺客大幫,不該做此等低下之事,后打聽得知,老幫主的離世使此幫陷入動蕩之中。新幫主靠不擇手段得手,難以服眾,想通過此事樹立威信。
爹消息靈通,數(shù)月前便聽到了風聲。爹素來鎮(zhèn)定,手下徒弟也泰然自若。我更沒有預料到將要到來的是怎樣的腥風血雨,抓緊出閣后的時間跟著諸位師兄學著做毒以外的暗器功夫。
就這樣此事似乎被淡忘了,直到三個月后的一個中午,我們排隊坐好準備用餐,給我們做了十幾年飯菜的廚子忽然倒地,口吐白沫,七竅流血。爹忙沖過去把他的脈,然后沉下臉色,“是‘白莎’的毒?!?/p>
師兄師姐皆放下了飯碗,不再言語。這無疑是一次警告。若是最先接觸飯菜的大廚都能被毒死,那我們?nèi)魏稳说男悦寄鼙惠p易奪去。
從那天起我們便加強了防范,連飯食飲水都是爹先去嘗,然后才會給我們食用,可是我的師兄師姐還是每天不斷的死去,更可怕的是“白莎”始終沒有一人現(xiàn)身,果然是江南第一刺客大幫。
在第七天的晨練中死掉第十個人時,爹把我們叫到一起,說讓我們好好看家,若是有人闖進來,便關門打狗,他最多一月后必歸。若是未曾歸來,則由大師兄來接班。大師兄朝爹跪下,此時也不再謙讓。大戰(zhàn)在即,無人言語。眾人皆知爹此去必是去找“白莎”,師父雖強,可對面畢竟是一個幫派。大師兄跪下后,眾人也間次跪下,齊刷刷地一聲“師父保重”。而第二次感覺死亡如此接近的我已經(jīng)哭成了一個淚人。
爹回來是在二十五天后,滿身是血,身后帶著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姑娘。爹說我可以喊她姐姐,她叫心兌。
對于那場戰(zhàn)斗,江湖有太多種傳聞,有人說爹找到了“白莎”的藏身之處,連發(fā)千鏢,把他們永遠留在夢中。有人說用毒在空氣之中,他們毫無察覺地中毒身亡。還有人說爹本就不是凡人,他們本做了虧心事,見到真神直接被嚇死。而我只知道爹回來后,山莊便再也沒死過人,而江湖也再無人稱“白莎”為江南第一刺客大幫。
至于心兌,她后來成了我很好的姐妹,她進山莊以前一直在外游蕩,她常告訴我一些山莊外的事。我特別喜歡她跟我說的一句話,她說:“人只能年輕一次,你不去走走,你會以為你看到的就是全世界?!?/p>
至于為什么那天心兌跟著爹來到山莊,一路上發(fā)生了什么,心兌沒有跟我說過。后來從爹那兒我才得知,心兌是“白莎”上一任幫主的獨生女。幫主愛護她不教她練武,幫主死后,整個幫烏煙瘴氣,爹在報仇后選擇帶她回來,而她也心甘情愿地跟著爹爹學習暗器和做毒的功夫。
心兌學得很快,超過我是自然。兩三年里變成了爹最得意的門生,甚至超過了大師兄等一干人。他們也都不惱,跟愛護我一般愛護這個小師妹,而心兌因為少走了很多彎路,武藝精進得極快。
而我這兩年里,眼疾越來越厲害了,姑姑離開之后,沒人與我再說此方面的事,我便把它稱為眼疾。我眼前越來越多地被蒙上大霧,霧中的那對母子,霧中的關外大漠,霧中的中原,我沒有跟第二個人說起過,不過我已做出了逃出山莊的決定。
我把日子選在了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十多年來,唯有生日那天爹會準許我休整不碰毒,我在爹向我道喜后逃離了山莊,用的是障眼法。心兌教給我的,雖不算熟練,但已夠用。
我逃出山莊外,并沒有立即急著走,我在離山莊五六百米處找了個藏身處藏了起來。我想著這樣爹派出去找我的人便會撲空。等他們走后我再走,便不會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在那兒等了七天,出乎我意料的是,山莊并沒有人出來。
我只好從藏身處所出來往前走,回頭看著山莊的大門和門旁不遠處我曾住過的閣樓,隱約看見爹站在閣樓上喚我北北,在對我笑。轉(zhuǎn)而我眼中又蒙上大霧,我知道我是非走不可。
離家后我便開始向北走,我知道眼中的那些事物要向北才可以望見。我只是想看看眼中的究竟會是些什么,為何會一直在我眼前浮現(xiàn),此時我只是個行者,沒有帶暗器,也沒有毒。
三天里平安無事,我放松了警惕。而正是在第四天的途中,塵土漫天飛舞,前后皆是馬匹,馬群嘶吼,將我夾在其中,其實縱我未放松警惕也無濟于事。我抬頭看了看,皆是我熟識的臉龐。我問了句“我爹可好”,然后老實地坐上了馬車。
我似乎忘記了我小時候捉迷藏無論藏哪里,爹都能一眼看穿。我本以為爹縱不來也會派上心兌,但他們都沒有來。
我覺得我的旅途已經(jīng)到了終點,自己的生活也即將完結(jié)。我已經(jīng)扔掉了“姑蘇”,一個再卓越的劍客沒了劍又如何稱自己為劍客。我以為我的故事將再無絢爛之色,我將就這樣平淡地過活,然后死去,直到我遇上她。
那天我在閣樓上念著陸游的“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不由得有些思鄉(xiāng)了??赏娝?,眼神便再也不曾離開。自此她便成了我的方向。
我一路跟著她的馬車,向南方的更南方走去,也從那一刻起,開始我的臆想——水云鋪就的江南路上,她縱一葦蘭槳,映著天邊的流云飛劍,清涼的瞳孔上漸次走過遠方的群嵐。她手持宮扇,抬頭低頭的淺笑猶如千年古剎里驀然綻放的睡蓮。我甚至能聽見她在馬車中夢囈般的吳儂軟語。她對我說,你看著江南,無水不藍。
這恰如一場夢,盛開在春天的夢。夢只是源自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而夢中的我,再也沒有醒來。
我們從竹西過梁溪最終在平江相遇。準確地說是我終于受不住臆想的煎熬,從車后走到了車前。
我用最簡單的障眼法便使車夫隨從都閉上了眼。我本可以用功夫解決他們,但我不想破壞意境,更不愿驚動夢中的姑娘。這些小伎倆足夠使我登上夢中人的馬車。
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她,才發(fā)現(xiàn)她如此的美。美得我掏空十多年苦讀的詩書也無法形容。我想到了花璃,想到了師娘,甚至我的娘親,可她們都不如我夢中的姑娘。我注視著她,那一刻我甚至只想與她共聽絲竹管弦,看潺潺流水,觀水村漁市,賞無限江山。
她見我如此突兀地闖進來,倒也不現(xiàn)驚擾之色,望著我額頭上豆粒大的汗珠,微笑著遞上手帕。手與手接觸的那一剎那,一股電流襲過全身,握慣“姑蘇”的手竟然抖了一下,難怪零落常跟我說,愛情不是好東西。
我望著她出了神,不再有下一步舉動,女孩倒也不惱,看著我木木的模樣,“格”的一聲笑出聲來。
在笑聲中我更加窘迫了,我用手帕匆匆擦了兩下,眼神也不再敢看著姑娘,只得望向少女的腳。少女忙將腳收回裙中,我又想起娘親曾說過,女孩的腳隨意看不得。只得更加窘迫地看向車外。
最后還是她先開口打破了車內(nèi)的尷尬:
“我叫塞北?!?/p>
“啊,我叫江南?!蔽冶鞠朐诤竺娼由弦痪洹昂闷婀值拿帧薄6笙胂胱约好植灰惨粯訂?,便放棄了說出口。再想想兩人名字恰好契合,又暗自樂起來。
面對夢中的姑娘,我不善言辭的特點被放大到了極致。而我木訥的性格也不斷使塞北不顧形象地開懷大笑。我則越來越鐘情于她每每笑起時露出的虎牙。
她告訴我她年方二三,而我都說不出我的準確年齡是多少,也許是二十二三,也許已經(jīng)二十五六了;她告訴我她從小沒有母親,跟父親生活在一起。父親管她很嚴,不準她離身半步。而我想說我一直在路上,可又不知從哪段旅程說起,她告訴我這家主人不是好人,她餓了三天找不到吃的,偷了這家主人一顆珍珠,這家主人便把她囚禁起來,還要把她送到不知哪里去賣掉。而我卻無法說出我的生平經(jīng)歷,我是個沒了劍的劍客,我劍藝卓絕,可那又怎么樣呢。她說帶我走好不好,說著把手放進了我的掌心。我終于有了除了傻笑之外別的可以做的事。我握緊了她冰冷的手,笑著看著她,壓下了因得意而揚起的長袍,“非常榮幸?!?/p>
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認識很久了,馬車上的遇見只是久別后的重逢,或者漫漫人生途中遇到的另一個自己。我掀開珠簾,她笑著望著我,“是你?”她如柳絮般溫柔著?!皩Π。俏?。別來無恙?!焙芫弥笪以@樣問她,當時怕不怕我是個壞人。她嗔笑著打了我一下,轉(zhuǎn)而又低下了頭,“冥冥中我就知道,你是來帶我走的人。”
從用一個障眼法便能打發(fā)的護衛(wèi)面前帶走一個人并不是什么難事。我本可以用同樣的障眼法迷住他們,然后搬來和塞北體重相仿的石頭。這樣即使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已在千里之外。可當時我一味地想在塞北面前展示自己,竟光明正大地從車中牽出了塞北。
馬瞬時停住了,一陣陰風吹過,兩匹馬都被擊中咽喉倒地,同時帶翻了馬車。車夫立即跳出去站在地上,這樣的反應連我都不遑多讓。這些隨從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弱。更可怕的是扎在馬身上的那些暗器,針針要害,而且并非是我出手。
我正想著,九枚菱形鏢向我飛來。這伙人用毒,而且一出手便是殺招。
九菱鏢,鏢鏢涂有劇毒。攻擊時,一般成陣出手,若有人用刀器去擋,至多擋去二三,隨后總有鏢留住你的性命。而若是躲閃,鏢陣會把你架在當中,使你不得動彈。這樣,敵出任何一招,你只能坐以待斃。此鏢處于江南第一用毒家族,這些跑堂都曾教給過我。
想到跑堂,都來不及傷情,鏢陣已在眼前。我手上已無“姑蘇”,擋落毒鏢已無可能,我只能去躲。并且在躲第六枚的時候順帶將塞北撞到了一棵樹旁。幸而用鏢之人功力不慎加之我有防備,才使鏢陣悉數(shù)被我躲過。
那邊塞北被我推到一邊,許是剛才情急之下用力大了些,她在樹下竟然站不起來了。一急我忘了她是個女孩了,是否練過武功也未可知。眼見著幾個隨從又沖她跑過去,而我離她尚有十丈遠。我唯有誓死一搏,動用內(nèi)力把九菱鏢強行改變方向,向那幾個隨從射了過去。
也許是運氣好,本來我的內(nèi)力能逼走那些毒鏢已屬幸運,根本無法掌控方向,可那幾個毒鏢卻彈無虛發(fā)地都落在那些隨從身上。他們甚至是沖鏢而去,一人身中兩鏢也有,而正是他們在塞北前面攔住了九菱鏢才使得我不曾抱憾。
而這時我已管不了這些,一把抱起塞北就往遠處跑。江南多平原,不像關外那般多山,想找藏身之地不容易。所幸追兵大多已被自己的毒鏢所傷,加上塞北因剛才的驚嚇已是昏睡過去,這才使得我可以無所顧慮地向前跑。
行進和奔跑已經(jīng)成了我的常態(tài),我已能在奔跑中勻出時間精力來欣賞沿途的美景和從我身邊走過來走過去對我微笑的人。在竹西的那三年甚至只是我漫長生命的一個意外,更像是上天給我安排的一場隆重的休憩,為的是我在之后的日子里更義無反顧地走下去。它為了使我走下去甚至帶走了我的師父。我將告別師父繼續(xù)往南前行,竹西不是終點,狼山不是,平江也不是,準確說我也不確定哪里才是終點。我知道我哪天知道這段路的終點是哪里時我就老了,前幾日,我想也許塞北的家才是我的終點,我將老去,最終死在那里。但不是現(xiàn)在,我還沒老去,雖然已不再年輕。
我從不羨慕或嫉妒那些能停留在固定地點幾年幾十年的人,我知道,停留會比行走更有安全感,而行走會比停留多上很多經(jīng)歷。我分不清安全感和經(jīng)歷哪一個更重要,只是我知道我叫江南,活在塞北。我是劍客,也就注定漂泊。
我停下來時,塞北已經(jīng)醒來,這也是我停下來的原因。她看著我的臉跟我說,她餓了。
我把她溫柔地放下來,這是個尋常的寺廟,落拓許久。斑駁的墻壁和石刻依稀昭示著南朝時的輝煌。我俯身在她耳邊告訴她,不要亂跑,我去給你找點吃的。然后轉(zhuǎn)身,她輕輕拉住了我拖在后面的手。我回過身,她可憐兮兮地看著我,腦袋還輕微左右搖晃著。我蹲下來,她的羅裙已經(jīng)有些臟了。我撣了撣灰塵,然后輕輕揉揉她的腦袋:“塞北,乖。我一會兒就回來?!闭f完我把頭探下去,輕輕吻在她的額頭上。“就只能一會兒?!彼镏焱?,可愛得就像我年幼時常剪下的一彎紙月亮,我鐘情的小姑娘。我堅定地點了點頭,她自然地露出兩顆小虎牙,“叫我北北吧,我爹這么叫我?!?/p>
我又把頭探了下去,這次我的嘴唇蓋在了她的雙唇上。
我的愚笨不僅體現(xiàn)在我的不善言辭,同時也使我擁有了極弱的方向感。我之前只是跟著娘親固執(zhí)地向南走,而現(xiàn)在無人在我身旁指引加上江南密布的水網(wǎng)使我更加的迷惘,好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好心的老太太,她給了我足夠的飯食并給我指了路。不過即使這樣,離我出來也近一個時辰,天全黑了。
我憑著劍客特有的嗅覺,摸黑找到了那座廢棄的寺院。遠遠看到一陣似鬼火的燈光心底莫名慌了起來,靠近看確實是塞北所在的那間禪房。頓時覺得心被掏空了一塊,空洞而荒涼。我一下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又要涌出,及時運氣才又逼了回去。自從從師娘那里離開我便落下了這樣的毛病。
房間里還有聲響,只有兩人。其中有塞北,北北還活著。我稍稍有了點精神,走近想聽聽什么,因隔得太遠聽不清楚,隱約只聽得“師父”二字。估摸著是要抓北北去見他的師父吧。我把耳朵湊得近了些,想聽見更多有用的信息,耳邊一陣風聲,我知道是暗器飛來,慌忙去躲,虧得身法快,但還是被帶去了衣袖間的一塊白布,果真是高手。
零落教給我敵不動我不動,但敵若動,我必搶得先機。我隨手從飯盒中取出木箸,破窗而入,一個跳步竄到他面前。他身法不及我,只得匆忙閃躲,這一退,脖頸正對我伸來的木箸。刺客不配被用劍殺死,這是娘親教給我的。他死得極慘,血噴涌了一地,表情極其猙獰。我冷笑看著他,不止是笑他,也在笑天。又是寺廟,又是刺客,只是這次加在木箸上的力道,我用了十成。
木箸遇血已經(jīng)發(fā)黑,這使我明白了那刺客死時表情如此猙獰的原因,木箸上涂有劇毒,用毒之人都聞風喪膽的劇毒,那個老婦人想要謀害我們,可此時,我腦中已經(jīng)裝不下那么多,我奔向塞北,從表情上看,她似乎并未受驚多少。
而我摟著她時,她的整個身子都軟了。
“你殺了他最得意的徒弟執(zhí)意,他不會放過你的?!比睉K然地笑道。
“只要你好就好?!?/p>
“是我連累了你?!?/p>
“只要你好就好?!?/p>
我們之后便不再有別的話語,我們也不再需要任何話語。有的只是夜的靜謐,以及愛的交織。
然后就是無盡的逃亡,我?guī)е煌5刈?。我不曾見過多少和我一般年紀的姑娘,不過塞北在其中肯定不算嬌生慣養(yǎng)。她的行進速度比花璃更快,而腳力和輕功甚至不輸于我。我常停下來溫柔地問她累不累,要不要歇息,而她總是搖頭。最后都是以化緣為由結(jié)束一天的行程,只是她再也不肯我獨自去找。有了那天的經(jīng)驗,我們也再不用筷子,而所有的飯食都先由我嘗過,然后再進塞北的口。偶爾塞北也會抓魚給我吃,我有時也想打些野味來改善伙食??上н@里是江南,而娘親從不曾教過我如何抓魚。
我們在行路中不時打退一陣一陣的追兵,塞北說不想殺生,我便也沒動過殺手。把人打退也就收手。偶爾塞北會向我撒嬌求我教她武藝,我也樂得在旅途清閑的日子里找些趣味,便把花璃那里的遺憾在她身上實現(xiàn)。我想看她被難倒的模樣,便盡挑些繁瑣的劍式教她??墒撬奶熨Y確實比我好上很多,我從零落那兒學了半個月的招式,三五天她就能耍得有模有樣。
我們一直往南方的更南方走著。有時塞北會問我,我們這樣是要去哪里啊,想了許久我也只能用“走到不能再往南走的地方,他們就不會再來追我們了”類似的話來搪塞她。然后我也會自己問自己,南方,怎樣才是個頭啊。我也不知道我要往哪里走,我只是沿著我指著南方的心一直向前走。這是娘親的路,我必須走下去??墒撬桓嬖V我往南走,卻不曾告訴我哪里才是頭。
大霧,漫天的大霧。伸手可見五指,但也僅是五指。塞北忽然停下來,望著霧中已被完全遮蔽的太陽,說:“她來了?!?/p>
我笑著問她:“誰來了?”說完轉(zhuǎn)過身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這才發(fā)現(xiàn)她眼中也漫過看不見萬物的大霧。
“心兌。他的閉門弟子,一生最得意之作。也是他最小的弟子,她只比我大上一歲?!?/p>
“她很強么?”
“她現(xiàn)在已不弱于她的師父,我們所處的大霧不過只是她的障眼法。百米之外,即為晴天?!?/p>
百米之外,即為晴天。
這八個字深深刻在我的心上,在我的心上抓下一道抓痕。我從未聽得娘親零落或是各位師兄說過哪怕和此一點類似的武功。這也使我更加的恐懼。在此霧中,暗器飛來根本無從躲閃,而我死之時,甚至都看不到心兌的臉。
“心兌,你來了?!蔽抑荒艽舐曄蛩霸挘鈭D通過她回話的聲音來確定她的方位。我拼命壓制著恐懼,但是虛弱還是從字里行間流露出來。
“是啊,我來了呢?!笨侦`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而來。我甚至連她的年齡都判斷不出來。
“在我身后,她便不會傷你?!比鄙锨耙徊剑盐艺麄€人護在身后。
我弄不清是不是心兌能看到我們,“格格格”的笑聲震懾人心,且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聲。
這時我的自尊已上升到了頂點,即使我死,也要讓塞北逃出魔爪。
我一躍而起,閉目吐納,意圖用內(nèi)力去消散這些霧霾。
霧霾在慢慢消失,這時“嗖”的一聲,接著又是一聲。我氣沉丹田,已無心閃避,兩根毒針都深深劃過我右腿的小腿。頓時我的整個下半身都失去知覺,好厲害的毒。
“咚”的一聲,我重重摔在地上。
我最后一眼看見心兌揚起了藏滿毒針的袖子。塞北哭喊地奔向我,撲在我的身上。她說:“心兌,你去跟我爹說,我跟你回去?!?/p>
她說:“去跟我爹說,我跟你回去?!?/p>
然后我暈死了過去。
和每個在江南長大的孩子一樣,我對童年的記憶就是在水車漁網(wǎng)間無盡的奔跑和嬉鬧,我們會在稻田里不顧一切地追逐打鬧,我們會因為捉迷藏在鄰家漁船躲上一天一夜。那時的爹很慈祥,從來不會兇我。每到飯點,他都會差人去喊我,若是我貪玩不愿歸,他便再讓人把飯菜送給我,只是無論迷藏中我躲在多么隱蔽的地方,爹派來的人總會一眼找出我,有時甚至還會教我躲在哪里更能不被發(fā)覺。然后,我在與同伴的游戲中便再也沒輸過。
這一切停止在我九歲那年。那年生日的第二天,爹把我領到一個小閣樓里,他對我說,你已經(jīng)不小了,他要教我一些東西。
我并不以之為怪,我是個女孩。同齡的幾個姑娘斷斷續(xù)續(xù)地不再出來了。她們都被裹上了腳,然后跟著她們的娘親學上女工之類女孩子應該做的事。而嬉鬧本不該是姑娘要做的。
我從小沒有娘親,爹把我一手拉扯大。家里常住著一些叫我爹“師父”的哥哥姐姐,我倒也不孤單。但我從未希冀我會逃脫被裹腳的命運。我并不怕,我是個姑娘,我知道這會是我的宿命。
“爹,我是要裹腳了么?你是要教我女工么?”
“不,北北。我要教你做毒。”這我才想起,叫我爹師父的那些姐姐皆為天足。
從那天起,我便再也沒有出過我家的山莊,更準確地說沒有再出過那間閣樓。
爹每日都讓我?guī)б恍┢科抗薰蓿锩嫜b的都是一些世間常見的毒。他一點點教給我每種毒不同的毒性和功效,告訴我哪種毒幾秒鐘便能使人喪命,而哪種毒能在數(shù)十年內(nèi)讓人持續(xù)遭受痛苦。每次爹說一遍我便記住了,然后不再聽下去,而爹總會不厭其煩地重復上很多遍。他常告訴我,我是一名刺客,用毒是關鍵,而刺客用毒若是不慎第一個傷的便是自己。爹總是一遍遍地給我重復,只是我一句也沒放在心上。
那些日子,爹還給我?guī)硪粋€女人,爹很尊敬她。爹還讓我叫她姑姑。姑姑個子不高,看著要比爹還年長一些。但眉眼很秀氣,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美人坯子。她總是盤起頭發(fā),顯得很端莊威嚴,只是她對我很好,當?shù)辉诘臅r候,都是她在閣樓陪著我,我對她總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她會給我講外面的事,給我講刺客和劍客的故事,她還會給我講好多別家的功夫。我常纏著她給我展示幾招,與爹偶爾會發(fā)幾鏢給我看看不同,姑姑總是搖搖頭,嘆口氣說,可惜我不會武功。
在我熟悉并熟練使用約十幾種常見毒藥之后,爹便教我各種私密配置的毒了。毒的顏色總是一種比一種艷麗,氣味也是一種香過一種??墒堑嬖V我,那些都是劇毒,入體內(nèi)非死即傷,越好看的毒越是危險,世間萬物皆是這樣。
而有一天,爹因帶錯一瓶,打開給我看時,瓶中竟是黑似土壤之物,爹和姑姑都變了顏色。姑姑把我拉到一邊,而爹匆忙收起那罐,嘴里還念叨著這并非是毒。是夜,躺在床上問起姑姑,爹為何會出錯時,姑姑皺著眉頭不肯說。后經(jīng)不住我的再三央求才輾轉(zhuǎn)開口:
“那并非土壤,而是你爹私家配置的毒方?!?/p>
“很厲害的毒么?”
“這世間我還未曾看過毒強于它之物?!?/p>
“可是爹不是說那些偽裝得鮮艷多彩的毒才最危險么?為何它如此之黑還會危險?!?/p>
“因為它毫無偽裝?!?/p>
自此我便每日與瓶瓶罐罐打著交道。每學到一定程度,我便不再學了,我覺得我掌握得已經(jīng)足夠??墒堑晃兜卣f學毒做毒是不會有頂?shù)模蔀闆Q定劍客生死的刺客這些都只是基礎。我聽久了,便又會學一點,然后再停止。周而復始。
姑姑則一直在我身邊陪著我,我從未見過她衰老,一直是幾年前初見時那般模樣,即使我的頭發(fā)漸漸變長,爹也漸漸有了白發(fā)。
她在我學毒的時候總是望著窗外,出神地想著什么,我曾仔細望過幾次她的眼睛,她的眼里白茫茫的一片,像一汪清澈的湖水,卻又像漫天籠罩著大霧,看不見萬物,又能映出世間。我不曾問過她當時想的什么,只道是我還未長大。
而我長到十五歲時,我已是個少女。江南多陰多雨,雨聲敲在閣樓外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的甚是好聽,于是我也習慣走到閣樓窗邊,去看窗外發(fā)生的事,漸漸地我的眼前也會彌漫起大霧,霧中隱約能看見一個婦女帶著一個少年,他們在大漠中奔跑著,除此之外我便看不見什么了。我去問姑姑,姑姑只是笑,并不回答。然后我只好繼續(xù)陪著我的瓶瓶罐罐。
我在跟爹學了五六年后,已了解了幾百種毒,只是這五六年再也沒出過閣樓。
一天,爹在姑姑出去后,把我拉到閣樓下的一個小房間,告訴我,今天他要教我做毒。我看了一眼他,說好。那個小房間里裝滿了我已認識的幾百種毒,它們整整齊齊排列在那里。爹說,毒全在這里,你自己配吧,配出世間最厲害的毒,我拿它有用處,若是成功,你便可出閣樓了。
“這些毒將被用在那些人身上?!蔽依潇o地問。
“姑姑?!钡届o地告訴我,如同他每天喚我“北北”一般平靜。
我長久說不出話,在爹轉(zhuǎn)身的剎那間擠出了:“為什么?”
“因為你是刺客?!钡鶝]有回頭,轉(zhuǎn)身走了。
我哭了十天,然后醒了過來。
十天之后,我將配好的毒放在給我送飯的托盤上。
再十天之后,我第一次走出了住了六年的閣樓。
只是我再也沒有見過姑姑。
我醒來的時候,塞北坐在我的枕邊,就跟我無數(shù)次夢中幻想的一樣。她溫柔地看著我,等著我醒來,只是她的眼里盛滿了淚珠,一眼便能望見她面容深處的疲憊。
“你醒了。”
“北北,我睡了多久。”
“四十個時辰?!?/p>
“你守了四十個時辰?”
她眼睛慢慢閉上,身子漸漸后傾,微微點點頭,倒了下去。我忙扶住她,把她放平緩。她臉色慘白,氣若游絲,我忙去把她的脈,她體內(nèi)也有毒,就是那天我中的毒。我吐納卻正常了,莫不是她替我受了毒,這時門簾被掀開,是心兌。
我忙沖上去,一把抓住心兌。我已是怒火攻心,這一步?jīng)]有任何章法,也無內(nèi)功鋪墊,自然抓不到她。她一伸腳我便重重摔倒在地上,接著又是她標志性瘆人的笑聲。我抬起頭,好一個妖艷的女子。
我勉強爬起來,正要再沖上去,她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然后傳來和那天一樣空靈的聲音。
“害她的人是你?!?/p>
“不是我?!?/p>
“那天雖然你躲了過去,但是毒氣已進入體內(nèi)。她沒辦法只好用嘴把你體內(nèi)毒素吸出。她想實在不行也能和你死在一起。塞北真是癡情。還有你啊,還真是沒用。我本想第二鏢再打中你的,沒想到兩鏢都中了?!?/p>
“那為什么我沒事?”
“估計是你有些內(nèi)功底子吧。剩余的毒倒對你沒什么了。不過也無大礙,我只要把塞北帶回去就行了?!?/p>
“她會死的,解藥在哪里?!蔽以僖踩滩蛔。蛩叵?。
“我在這兒,她不會死的。但我也只能維持她這樣。解藥只有她爹有,回去自然就得救了?!?/p>
在她的笑聲里,我重重坐在了地上。我第一次感覺到如此無力,世界一點點地離我遠去,越來越遠。我覺得我就像沙灘上玩沙子的孩子,我以為能抓住什么,但是只能看著沙子從我指縫中滑走。抓起一把,又抓起一把,都是這樣,于是我慌了。我匆忙抓住,我已經(jīng)輸不起了,我抓得愈緊,滑得卻愈快。娘親,花璃,零落,師兄,塞北,我甚至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換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我覺得世界就像個愛開玩笑的家伙,就像年輕時候的我一樣,只是它不知道,這樣的玩笑落在我身上,就是宿命。
思緒被塞北的話語打斷,她醒了。
“別擔心我,我只是太累了,我?guī)闳ヒ娢业!彼銖娤霌纹鹕碜?,我忙讓她繼續(xù)躺下。我告訴她躺著就好,別的都由我來。
“對不起,我不該騙你,我只是想讓你多陪陪我。”我捂住她的嘴,不讓她繼續(xù)說下去。那時我特別想告訴她一句話,卻沒能開口。我以為時間還長,我會去見她爹,然后我們還會成親,選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定居。我還有大把的時間把這些情話說給她聽??上н@句話再也沒了說給她聽的機會。
“我哪需要你騙,心在見你的一刻,便早跟你走了?!蔽姨嫠春帽蛔?,呆呆看著月光下她純澈的臉。
他爹離我們并不遠,我們向南走了不到半個月便到了。在到達他爹山莊的前一天,心兌在清晨例行為她解毒然后出去做早飯。而塞北近日有些嗜睡,乘早飯前的光景也能睡上回籠覺。我等了好久,不見心兌,估摸著又是她偷懶了,肚子餓得緊,我便去了廚房。
廚房門關著,一股鮮血正從廚房里面向外流,血跡殷紅,我想兇手此時必定還在房內(nèi),我一個箭步?jīng)_過去,見兇手正在悠閑地喝著稀飯,甚至望著我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江南?!?/p>
“你是誰,怎么會認識我?!?/p>
她并不答話,緩緩抬起頭。他就是那天那個老太太,企圖毒死我們的那個。不對,我細細看去,她背后背著把木劍,竟是我的“姑蘇”。
她看出我眼神的異樣,笑著從臉上撕下一層皮。是矮女人。不成想她還是個易容高手。
我心中有太多太多疑問,一時卻不知從何問起。這時她開了腔: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問我,我什么都可以告訴你。不過現(xiàn)在時間很緊,我只能回答你三個問題,你最想問的是,我現(xiàn)在為何而來。我告訴你,因為你娘親讓我喚你回去?!?/p>
“我娘親怎么了?”
“她快不行了,想見你最后一面?!?/p>
“我憑什么相信你?!?/p>
“因為你別無選擇?!?/p>
她說那句別無選擇時,像極了我的娘親。說罷,她把“姑蘇”扔給了我。
“你娘給你的東西,你不該隨便扔了。三個問題問完了,半個時辰后,我們便動身。別的路上我會告訴你?!?/p>
我知道除了相信她我別無選擇。
我本不想再去找塞北,我怕看到她我會舍不得走。但我又怕就此留下遺憾,雖決定不再去見她,但經(jīng)過塞北房間時還是忍不住走了進去。
我望著熟睡著的塞北輕輕地說:“我走了,好好保重自己啊,北北?!闭f完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
我只是輕輕一碰,不成想她竟睜開了朦朧的雙眼,“江南哥,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心兌又偷懶了,你乖乖睡會,我去給你弄吃的?!?/p>
“我想吃野兔,你去給我抓野兔好不好?”
她常這么問我,我以往常會拍打她的腦袋,和她說這里哪兒有野兔。而這次我答應了她。我想從娘親那兒回來,我就去找她。我回來就給我的北北抓來野兔。
我又輕輕吻了吻塞北的額頭,然后替她掖好被子,跟著矮女人出了門。
“是我娘親派你來的?”
“是,也不是?!?/p>
“你和我娘親是什么關系?”
“我早就認識你娘親了?!?/p>
“我娘親怎樣了?”
“她沒怎樣,不過是想見見你了。”
“零落呢,他真的是你的師父么?”
“當然不是?!?/p>
“那天你打傷賴皮后,是故意讓我上去的么?”
“這本是安排好的,不該是我攔住你?!?/p>
“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么?”
“我沒有這么無聊,我只是陪著玩一場游戲?!?/p>
“是,也不是。還是零落太過固執(zhí)?!?/p>
“后來你把賴皮怎么樣了?”
“他已無武功,我不會再為難他?!?/p>
“你怎么找到‘姑蘇’的?”
“那天你以為我走遠了,其實那也只是個障眼法。我一直在你十步遠的地方,直到你扔掉‘姑蘇’,它是你的,現(xiàn)在還不到扔的時候。”
“可是你當時還帶著賴皮。”
“那又怎樣,剛剛后廚那個人的障眼法還很淺。她的障眼法是讓你看不見別人,而我是讓你只看得見自己?!?/p>
“那你為何要殺她?”
“因為她攔我找你。”
“她死了,誰給塞北療毒?”
“那個躺著的小姑娘么,我看她長得還算可愛,就幫她把體內(nèi)毒清了?!?/p>
“那你為什么要送飯來害我,難道這也是安排?”
“當然是安排,這方圓百里全無市集,你可想過我的炊米從何而來?!?/p>
“那你為何要給我涂有毒藥的木箸?”
“你沒了‘姑蘇’,總要有把稱手的兵器?!?/p>
“那你明知我的功力足以殺他,為何還要在箸上涂上劇毒?!?/p>
“他是刺客,讓刺客死在毒上也是種尊重。”
我覺得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沒人來喚醒我,我便覺得日頭還早,便想繼續(xù)夢下去,看看夢的深處還會有什么平日不曾見到的,夢的最后我回到了塞北,看到了夢寐很久的草原和大漠,看到隨處可見貼地奔跑的野兔。我想起了我的夢中姑娘,輕舞姑蘇,然后把它從草叢中拎了出來。我回到娘親的帳前,我已經(jīng)四五年不曾回來了,我以為我的夢境將畫下句號,殊不知這卻是進入了更深的夢境。
這是我五六年不曾涉足的土地,但即便五六年過去,我現(xiàn)在依然可以如數(shù)家珍地說出哪里我曾坐著看過日落,哪里我曾在月下獨舞。矮女人在到達塞北的第二天離開了我,她說到了這里并不需要她帶路了。我本想在她離開前去問她的名字,和一個人認識五年卻不知道她的名字始終是很奇怪的事,但想想還是沒有開口,嘆了一聲唉,終究又是一個終將遠離生命的人。
我曾幻想無數(shù)次與娘親見面的場景,我哭著或笑著奔向娘親,娘親笑著或躺著迎接我;娘親或者已經(jīng)病入膏肓,我跪到她的床頭,看她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你還是回來了;亦或者迎上來就是一把劍,娘親在試煉我外出歷練的功夫,而后也許會去給我做少時我愛吃的菜肴??晌彝崎_門簾之后發(fā)生的是,我之前如何也是不曾想到的。既然夢已經(jīng)做到這里了,就讓我做完吧。
我掀開門簾,正對著我的是臥著的娘親,她面色煞白,皺紋爬滿了整張臉。她真的老多了,她斜靠在躺椅上,面對著我的到來,竟沒有任何喜悅或感傷。娘親,我是江南,你兒子回來了,回來看你了。我在心底大聲嘶吼著,可喉嚨卻一點也發(fā)不出聲。娘親緩緩地轉(zhuǎn)過身,木木地看著我,表情不見任何波瀾。她不認得我了么,我心底咯噔一下,大步走向前,在她的面前跪下,娘親這才感受到異動。她緩緩伸手捧住我的臉,輕輕地說:“是你回來了。”我忙握緊她的手,讓她更深切地摸著我的臉龐。“是我,我回來了?!蹦镉H已經(jīng)沒有深厚內(nèi)力了,眼睛也看不見了,我甚至不知道這些年發(fā)生了什么。娘親武功如此卓絕怎會有人傷到她,眼睛又怎會壞掉。
娘親一點點撫摸著我臉上的每一寸皮膚,從額頭摸到下巴,再從下巴重復往上,一遍遍重復著,時間在此時仿佛也為我們停滯了下來。這時門簾一陣晃動中斷了我們母子無言的對話。娘親劍客的嗅覺倒是沒有喪失,聞到那人的氣味,忙抓緊了我的手,“是……他……他是……”聲音極其微弱,娘親的身體已經(jīng)支撐不起她大聲說話了。
隨著門簾被徹底掀開,一個拎著水桶的男子走了進來,長相粗獷,衣著卻是典型的江南男子,我的腦子已容不得我去多想。娘親摸著我的臉龐時我便打定主意我必為娘親報仇,即使賠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蓻]有想到機會來得那么快,我甚至沒有對他說什么,或是容不得他說什么,就拔出“姑蘇”沖了上去。
拔劍,出劍,收劍,一招。
我的劍直指他的心臟,這樣他會死得快一點,我已經(jīng)管不了劍客本該刺人喉管保證萬無一失的破規(guī)矩。我只是覺得對娘親不軌者必將十倍以償。
他是個高手,并沒有立即死去。他捂著傷口筆直倒下去,望著我的“姑蘇”慢慢從嘴里流出四個字:“你是江南……”
他是第三個念著我的名字死去的人,這次讓我難以遏制的難受和惡心,甚至比零落那次更甚。我本想重復刺上幾劍以解心頭之恨,這時兩枚毒鏢從我身后打來,一枚在我后胸,一枚在我后腦。
真正死亡來臨的時候,我很安靜,什么都沒來得及去想。我已經(jīng)幫娘親報了仇,并像個劍客一樣死在娘親面前。我唯一想知道的是誰殺了我,我用盡身上最后一絲力氣在倒地之前把身子扭過來,我看見兩米外那個向我扔暗器的人。她看清我的臉之后,嘩啦一聲滿身暗器都掉在地上。
我倒在地上時面帶微笑,我不會像別人一樣到死時還盼著見誰。
我掏出懷中的野兔,喚了聲“北北”。
我是一把劍,我是一把桃木劍。劍本該是不會說話的,木劍也不例外??墒俏視矣幸庾R,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你還未弄清楚的事。
人們常說劍靠嗜血的多少來決定資歷的高低,那我毫無疑問會坐上第一把交椅。不是因為我的主人用我殺的人有多么多,而是因死在我身下的都是高人,且我很少讓血噴灑,我會全都喝下去。
我的第一個主人也是我一生的主人,她是個身高不高,容貌可人的女子,起碼我初見她時是這樣的。她把我從一棵千年槐樹上取出來,然后削成了劍的形狀,在正面刻上“一招”,反面刻上“姑蘇”,“一招”是用我一招制敵之意,而“姑蘇”則是我的名字。至于我為什么叫姑蘇,主人從未告訴過我,我也弄不清楚。
我第一次淬血是在塞北一座叫陽關的地方,殺的是當?shù)匾粋€惡霸。他使得一口大背刀,刀法還算精湛。他在那一帶為非作歹,在殺一家三口中的最后一個嬰兒時被我的主人一劍刺進了心臟。劍客總是有各自的習慣,不同劍客殺人時喜歡刺不同的地方,而唯有刺咽喉和心臟能使人一招斃命。而刺心臟又比咽喉更難,因為心臟較于咽喉易于防范且心臟需確認方位,故我的主人殺人只刺心臟。
那是我喝的第一口血。主人在收回劍后夸了一聲好劍,然后抱起了襁褓中的嬰兒,安葬了他的父母。
那個孩子便是塞北的父親,從此主人便收養(yǎng)了他,然后收起了我。主人說劍淬血點到即可。若是多了,容易走火成魔。這是用我不多的原因,這同時也是主人選用桃木為劍的原因。
主人在陽關把那個孩子養(yǎng)到了十歲,然后告訴了那個孩子他的身世。主人告訴孩子她只是他的養(yǎng)母,他的生母生父已經(jīng)死去,但仇家已被她所殺。他的生父研究毒草,而他的生母制造暗器。他們都是好人,不算大家,但也小有造詣。主人給了那個孩子一本《暗器入門》,一本《本草》,說你要把它們傳承下去,然后離開了陽關,一路向南,到了姑蘇。
然后我才知道姑蘇是主人的故鄉(xiāng)。
主人到姑蘇之時,滿城盡是落敗凋零之景,戰(zhàn)火蔓延使得生靈涂炭,百姓流離失所。姑蘇那時被白莎幫所控制,當時的幫主極陰險歹毒,城中之人但凡有不服的苗頭,便以毒殺之。連幫中之人也頗有非議,認為刺客大幫也不該盡做不仁之事??缮巵y世誰都不言不語。
主人回姑蘇見聞這些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一個晚上白莎幫幫內(nèi)集會之時,帶著我只身前往,并用我一招制服了幫內(nèi)的四大長老,然后與幫主和左右護法相斗,最終在眾幫眾的注視下力斃三人。白莎幫自此在江湖中銷聲匿跡,十年后才得以恢復元氣。
然后我遇見了我的第二個主人,也是個女子。她當時十一二歲,父母俱是姑蘇城內(nèi)有名的劍客,因不屈從于白莎幫的淫威而被毒死。主人因感動于她父母的氣節(jié)便收養(yǎng)了這個孤兒,并教她學劍。對,她也就是江南的娘親。
女孩很聰明,學劍學得很快,估摸著受父母身死的刺激,她總是迫切地想學到更多更深的武藝。而主人總是不厭其煩地教她凡事要慢慢的來。
主人教了她三年,最后把我和一套《劍器》舞傳給了她。告訴她她已入門,要想更上層樓便只能靠她自己。
主人最后一次給女孩舞了一遍一套四十九式的《劍器》,然后像離開男孩一樣離開了女孩。
我不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我現(xiàn)在已屬于女孩。
女孩在主人走后兩個月動身往北,這兩個月里,她拿著我找到了當時號稱江南第一的零落,然后一劍殺死了他,然后說了一句和當年主人一樣的話,真是把好劍。
渡過長江后,女孩遇到了一個仗劍胡作非為的人。女孩用我擊敗他后,竟然饒了跪在地上的他,然后把他帶到了竹西教他武藝。女孩每天用我打敗他一次,并且借此來打磨他的劍藝。雖不知主人為何要教他,但他的劍藝確實越來越高。也許女孩只是想多培養(yǎng)一個劍客。
約一年后,女孩離開了竹西,此時那個徒弟人品劍藝都已可稱為劍客。他后來成了新的江南第一,新的零落,可他再也沒出過竹西,這是后話。
世界總是充滿巧合,而因為巧合世界才得以越來越美妙。我是把木劍,無法說什么,唯有見證。女孩收起我繼續(xù)向北走,而途中遇見了當年的那個男孩,男孩正南下采藥。然后不落俗套地他們便相愛了。從那天起,女孩便收起了我,沒有再拿出來。她只是像個尋常女子般陪在男孩身邊,洗衣做飯,結(jié)婚生子。
他們不久便有了一對雙胞胎,男叫江南,女叫塞北。然后生活繼續(xù),直到女孩發(fā)現(xiàn)男孩背包中藏著的暗器,發(fā)覺自己深愛之人竟然是個刺客,共同生活多年男孩卻從未坦白,大駭之下繼而大怒,男孩很是不解,卻只能看著女孩光火,女孩最后留下一句就當我們的旅途誰也沒遇見過誰,然后便帶著江南背著我向北走去。而男孩呆在原地半個月后,想追又邁不動步子,最終只好帶著女兒去了江南。
女孩帶著江南在關外定居下來,這一呆又是十年,關外風沙極大,女孩則練成了不沾染風塵的絕世輕功,男孩也慢慢長大,只是這十年再也沒有碰過我,進塞北的那一刻,她就把我埋在了大漠的邊緣。
我重新出土時江南已是少年,他成了我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主人。他用我殺人不是最多的,卻是最得心應手的。女孩開始把武功傳授給江南,而此時我已看出女孩已練功生出病端,活不過十五年。漸漸她也覺察到了。她想回到江南,縱葉落也要歸根。
我也數(shù)不清這是第幾次踏上從南到北再由北往南的旅程了,每跟上一個新主人就要再走一回老路。
到了淮河,女孩覺得走不下去了,便作別了我們,江南帶著我繼續(xù)向前走。
在竹西,我遇上了已是江南第一的新零落,最終殺了他。當然還見到我的第一個主人,她已經(jīng)面露老態(tài)了,可在我心中還是那個容貌可人的小女子。
江南在用我殺了零落之后便把我扔在了地上,這是我第一次被人這樣扔在地上。但我也不惱火,這種事發(fā)生在誰身上都會發(fā)瘋。我知道一切,只是說不出來。江南走后,我便被老主人收了起來。老主人是個貪玩的人,這許多年里她北上南下,優(yōu)哉游哉。在她斷斷續(xù)續(xù)跟我的敘述中,我甚至知道了這幾年她回到了姑蘇,住在了塞北身邊,看著他長大。
江南他娘會在月前跟我說話,十多年未見,老主人也有了對我傾訴的習慣,她不再年輕了。她總是不斷跟我重復說,不該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還將發(fā)生。悲劇將重復上演,可她卻無能為力。
我什么都知道,男孩和女孩不該相遇,江南塞北更不該相逢,他們的相逢只能是更大的悲劇。每次將會發(fā)生什么的時候,我的劍鞘便會滲出以前喝過的血。而每每主人一看到血跡便會念叨著快了快了。
即使知道無法改變什么,老主人還是帶上我上路了。在寺廟,她本想用毒造成江南塞北的矛盾,使他們能夠分開,可不成想?yún)s使他們的感情更深。到后來大禍鑄成前,才以江南娘親病危把江南帶回了塞北。老主人其實并未撒謊,江南娘親練功走火,陽壽確實無多。然后我又回到了江南手中,而江南那邊當年的男孩也早已建成刺客山莊,手下門徒遍布全國,也在第一時間探得女孩病危,所以才帶著塞北日夜兼程地往北趕。
世上該發(fā)生的事終究將會發(fā)生,你攔得了一時,攔不了一世。
最終江南還是舉著我刺向了他父親的咽喉,然后被塞北用毒鏢結(jié)束了性命。而我則被永遠埋進了那座父子墳中。
這世間萬物本就是一個圓,行走遠了自然要回到原點。
到這里故事也就結(jié)束了。世上本不存在真正的結(jié)束,結(jié)束是不會有結(jié)尾的,而這里就是結(jié)尾。
也許我已經(jīng)死了,也許我沒有。
也許我還活著,但注定不能永恒。
塞北以北,江南之南;長河落日,月照荷塘。
(責任編輯 陳天賜)
錢墨痕,男,1994年12月8日生于江蘇南通,現(xiàn)就讀于江蘇第二師范學院中文系,已先后發(fā)表20余篇小說、散文作品于《四川文學》《小溪流》《陜西文學》《參花》《中國建材報》《廣西日報》《兒童文學》《聯(lián)合日報》《三峽文學》《南京日報》《南通日報》《江海晚報》等,系南通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