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步
(凱里學院 貴州省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研究中心,貴州·凱里 556000)
天然植物染色,有一套極其系統性的繁瑣工序:植物主染源的認知與提取,植物防染材料的提取與使用,植物媒染劑的辨別、采集和使用,以及植物培養(yǎng)劑的運用等。在不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由于植物體系的不同,天然植物染色技藝存在著不同的差異,尤其體現在防染材料、媒染劑和培養(yǎng)劑的獲得和使用上。貴州是我國植物物種基因庫,也是植物染色技藝保存相對完好和遠久的區(qū)域。至今還在使用天然植物染色的少數民族有苗族、瑤族、布依族、侗族等民族。他們所生活的生態(tài)背景也由于歷史的原因保存得相對完好,這也為他們傳承這一古老技藝提供了所需的植物原材料。
但是,不是所有居住在貴州高山峽谷林莽縱橫間的族群都能夠對這些天然寶藏進行獲取和使用的,而僅僅限于部分苗族、瑤族、布依族、侗族等群體。筆者認為:除了這些民族歷來對天然植物染色有所喜好外,其族群的遺傳密碼中存在著對植物認知的天分,使之在不同的生態(tài)背景下,都有對天然植物的認知和使用能力,從而使族群獲得生產生活必備的植物來源?!叭祟愔猿蔀槿f物之靈,憑借的顯然不是其生物特性,而是其他動物不具備的或不完全具備的特異本領。這就是行為的意識能力,即人類具有預知行為影響及其后果的本領和發(fā)現自然現象相互聯系的能力。在這種特有能力的作用下,人類進而具有經驗認知、經驗積累和經驗傳承三種特有技能。而在這三種技能的作用下,人類也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文化以及文化維系其的社會?!盵1]
貴州少數民族的這種運用植物防染和媒染的生態(tài)智慧,“它雖然并不排除文化的溯源探索,也不排除文化傳播的手段”,[2]但“重點是民族文化與自然及生態(tài)系統的耦合運行……”。[2]正是這種文化的溯源和傳播與自然及生態(tài)體系的巧遇耦合,才激發(fā)并印證了這些民族對植物的感知和運用。貴州這些運用植物染色的民族,所染就的服飾和圖案,承載著他們各自民族的圖騰、審美、喜好等文化,維系著他們特定族群社會,并且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后期,這本身就算得上是奇跡。但本文研究或記述的,著重在于這些民族在貴州的今天,這種植物染色技藝與自然生態(tài)體系的耦合關系。
防染材料,也叫阻染材料,是運用蜂蠟、石蠟、動物和植物油脂等對主染材料在對被染織物浸染過程中的阻隔作用。用法是先將防染材料放入金屬或陶瓷容器里加溫,待其融化到一定程度后,用特定的繪畫工具,將防染劑按預先設計的圖案,繪制在被染織物上,然后進行浸染。最早的防染材料是蜂蠟。不同的區(qū)域還對不同防染材料的發(fā)現,都有不同美麗的傳說來相映襯。隨著對貴州特定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認知,不同區(qū)域的少數民族,根據自己所處的生態(tài)體系中植物的感悟,創(chuàng)造出來許多種植物樹脂防染材料。
貴州運用楓樹脂作防染材料的少數民族有從江岜沙型苗族、惠水鴨寨型苗族、惠水雅水型布依族和麻江河壩型瑤族。對于楓樹為何能夠防染的傳說基本相似。因為楓樹高達挺拔,樹葉茂盛,在盛夏,中南部的少數民族常到樹下休息、乘涼和進行手工勞作。由于夏天氣溫較高,楓樹脂滲出,滴落在布料上,在浸染水洗后發(fā)現有斑點,比以前純藍色布料好看,因此悟出來用楓樹脂做防染材料的技藝。而上述運用楓香脂作防染劑的少數民族支系,所居住的地理位置,正好處于海拔1000米左右的山地,是楓香樹比較好的生長環(huán)境。
楓樹脂防染劑熔點較低,粘性強,柔性高,不容易出現裂紋。貴州使用楓樹脂人的不同區(qū)域的族群因其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習慣用法有區(qū)別,但采集的方法一致,只是楓樹脂獲得難度較大,季節(jié)性較強,而且會對村寨的“景觀樹”造成一些影響。所以往往與水牛油一起配制,只不過不同區(qū)域的配置比例不一樣罷了。
麻江縣龍山鄉(xiāng)河壩型瑤族,由于楓樹脂來源困難,從上世紀80年代后用松樹脂代替,當地瑤族稱為“糾美”。松樹脂的采集主要是華南松和馬尾松的樹脂,貴州中南部的許多山坡上都有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飛播造林時種下的。用金屬刀具砍開樹干多個十來厘米的口子,一周后再去刮下松樹脂,加溫后按1:5摻入牛油,調制成松樹脂防染劑。
松樹脂制成的防染材料,防染性能稍差,防染材料退蠟后出現的白色圖案略帶灰色,有點模糊,但卻另有一番味道和風格。
在貴州高原向廣西平原緩沖的地段,有一種神奇的樹,它只生長在貴州荔波和廣西南丹白褲瑤生活的地方,一旦移栽到其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便會死亡。這種樹不需有意栽培,只是需要在海拔600至800米的喀斯特地區(qū),就能夠自由生長。奇怪的事,瑤族人年復一年地用鋼刀利斧砍鑿,反而越長越大,分泌的樹脂越多。成年樹高20余米,粗近1米。樹葉呈規(guī)則對稱卵型,寬3厘米、長5厘米。遠遠望去像一個下粗上小的盆景變形植物。其實它的樹干本來沒有這么粗壯,是因為取樹脂后,樹干增生變形造成的。這種樹連植物學家也找不到合適的學名,最后只好把它歸屬為椿科。而白褲瑤稱之為粘膏樹,瑤語稱為“濃骨照”。
粘膏樹膠的采集一般在盛夏到第二年春節(jié)前。開春后,萬物復蘇,如果此時砍開粘膏樹皮,不僅會影響粘膏樹的生長,還因樹皮被破壞,給蛀蟲以機會,導致粘膏樹壞死。粘膏樹膠的采集方法是用金屬刀具在樹干和露出地面的根部,把樹皮砍成一個蚌殼型口子,幾天后,用金屬刀片刮下樹膠進行加溫過濾,再按粘膏樹膠與水牛油2:1的比例進行加溫調制即成。粘膏樹膠在瑤族用作阻染材料,不僅用來畫白線,衣裙的大面積淺藍色也是用粘膏樹膠做封蓋進行二次套染,一般不會出現冰裂紋。荔波縣瑤山鄉(xiāng)瑤山型瑤族的粘膏樹膠阻染材料,粘性強,柔性高,浸染時不容易出現裂紋,是當地瑤族根據其生態(tài)環(huán)境所能應用的最理想的阻染劑。
媒染劑,是在植物染色過程中通過一定的媒介作用,使主染劑更能快速有效地分解、活躍起來,最大限度地附著在被染織物上。培養(yǎng)劑,是染缸中主染劑與媒染劑的營養(yǎng)成分和催化作用。就像給農作物施肥一樣,恰到好處的施肥,會使得農作物茁壯成長。
起染缸,是所有貴州少數民族植物染色技藝的經驗集成,它包含了主染劑的分解、酸堿度的調配、媒染劑的催化、色度的掌控等等。是一門全憑經驗操作的非物質文化。然而在貴州少數民族植物染色技藝里,往往在正常的起缸過程中,巧妙地加入一些本族群生態(tài)背景里常見的草藥作為培養(yǎng)劑,使之與通常的媒染劑諸如草木灰、石灰、酒、小蘇打、醪糟、酒等結合,起到使主染劑催化增色、增加染液營養(yǎng)成分、抑制染缸中有害菌成活等作用。不僅加快了染缸的成活率,也加快的主染劑的上染率。所以在染缸文化,就是論述貴州少數民族對媒染劑和培養(yǎng)劑的使用以及與生態(tài)體系運行耦合的集中體現利用桐子殼或糯稻草人灰作媒染劑用酸辣(西紅柿酚)和米飯團作培養(yǎng)劑。
丹寨復興型苗族,生活在海拔1000米左右且多旱少雨的地區(qū),植物植被不算太豐富。但是丹寨縣楊武鄉(xiāng)排倒村著名苗族蠟染藝人楊品英在媒染培養(yǎng)劑使用的配方上卻另有高招。
一般來說,染缸內宜堿性不宜酸性。但丹寨復興型苗族在起染缸時巧妙地加入一些酸辣。由于這個支系的苗族居住在海拔較高的山地,田土較少,往往用田邊地腳栽種這種小西紅柿,可以免于勞作又節(jié)約土地。小西紅柿成熟于深秋,番茄紅素含量極高,能夠有效地對其他進入染缸的有害菌進行抑制。再加入一個淀粉含量較高的米飯團進行調節(jié)和培養(yǎng),使得染缸成活率極高。
代表性較強的是塔石鄉(xiāng)宰勇村烏吉組苗族。這一地區(qū)處于雷公山南坡,海拔在1300米以上,植被相當豐富。
培養(yǎng)劑:有酒糟、楊梅皮、中藥材虎杖或當地苗語稱為“渦嘿”的小血藤中的一種。
雷公山南坡,有許多野生楊梅樹。楊梅樹皮中含有多酚、黃酮、二芳基庚烷、單寧、三萜等具有多種藥理活性的化合物。對病毒性細菌有良好的抑制作用?;⒄雀透o含游離葸醌及蒽醌甙,主要為大黃素、大黃素甲醚和大黃酚,以及蒽甙A、B,有強烈的抗菌活性。小血藤根莖中的β-谷甾醇能生成維生素,而硬脂酸有益于主染劑的溶解。
貴定縣德新鎮(zhèn)小花苗有著悠久的蠟染歷史。
培養(yǎng)劑:用野花椒葉子適量,捶爛熬水成黃色。
野花椒在貴州主要生長在中偏北的溫暖濕潤及土層深厚肥沃壤土中,在貴定一帶都有分布。野花椒葉中含有檸檬烯、芳樟醇、乙酸芳樟醇酯能夠有效促使染缸成分的活躍。所以這一帶蘭靛起缸發(fā)酵成功率很高,極少失敗。到了冬季氣溫低,人們就把染缸倒掉,等來年氣候回暖重新再起。
納雍縣張維鎮(zhèn)老翁型苗族植物蘭靛染起缸發(fā)酵時,用苦蒿灰水和蘭靛泥,不用酒作培養(yǎng)劑,用一些草、根代替。
培養(yǎng)劑:有何首烏(苗話“掠路列”)、酸湯桿(苗話“鼓地昂”)、“一概猜”、“阿波列”、朝天灌(苗話“撥弄 宗 通”)、牛舌頭等草藥適量,攪在一起參合,用布包好
納雍陽長型苗族分布比較廣,居住在納雍、水城、六枝、織金等地。這里以水城陡箐陽長型苗族蘭靛起缸發(fā)酵配方為代表。
媒染,培養(yǎng)兩用的草藥酸湯桿(虎杖)、板藍根(野生木蘭)的根、馬鞭稍根適量
這一支系的苗族,在春暖花開的時候,常到山上去采一種本地特有的藍色花朵,加在染缸里,不僅能夠增加染色是藍色素,且染出來的顏色更加清晰。
阿弓型苗族蘭靛染起缸發(fā)酵配方,我們選擇同一支系的六枝梭嘎鄉(xiāng)高興村苗寨,貴州省苗族服飾傳承人熊光珍的傳統蘭靛發(fā)酵配方:
培養(yǎng)劑有:草藥,虎杖根(苗話“鼓若”)、馬鞭稍根(苗話“瓜冊”)、夜交藤根(苗話“瘧怒列”)、羊蹄根(苗話“瓜波”)、魚鰍菜根(苗語“瓜魯列”)和一種當地特有的闊葉喬木的葉子(當地苗語叫“孟雜都”)
王山寨是位于鎮(zhèn)寧縣黃果樹鎮(zhèn)的布依族村寨,這里的布依族裙子鐵銹紅染色,是貴州少數民族植物染色的一朵奇葩。她們的染色,色彩均勻,色澤洋氣。鎮(zhèn)寧是布依族集居最集中地區(qū),三大布依族次方言區(qū)的布依族在鎮(zhèn)寧連片居住。而王山寨浸染的鐵銹紅布料,在這里得到很好的銷售。
媒染劑:細葉狼雞草(布依族話“固塞”),5-6斤。
這種細葉狼雞草,在貴州大部均有分布,但是在鎮(zhèn)寧一帶最多。
從上述對貴州少數民族植物染色的防染劑、媒染劑和培養(yǎng)劑的選擇使用的記述來看,無疑與各個支系所處是生態(tài)體系相關聯。是不是這些植物染色技藝與材料的選定是少數民族在遷徙前就已經形成定式的呢?答案是否定的。其一、除了主染劑蘭靛外,在遷徙前的防染材料、媒染劑、培養(yǎng)劑和配方沒有相應的資料支撐;其二、從一些應用的材料來看只有貴州的生態(tài)體系中才有。那么只能歸結為:這些少數民族在其生存的遺傳密碼中,就有對染色植物的感知能力,并把相應的文化帶進貴州,在與特定的生態(tài)體系耦合中得以激活,使植物染色文化的技藝與內涵得到再生。
一個民族生境的選擇,除了歷史的趨附生存需要外,首選的是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有效利用和民族文化習俗的最小改變。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變化,相對民族遷徙的變化,要穩(wěn)定得多。那么對生境的選擇,就是族群最優(yōu)厚的生存條件的選擇,除去最基本的賴以生存的田土,還應該有對傳承本民族文化所需的一些基本條件。貴州從事植物染色的少數民族,大多沒有文字,文化的傳承主要依靠兩種傳承形式:一是歌謠;二是服飾圖案。歌謠的傳承經常因時代的變遷,在旋律、歌詞、韻味上都有所變化。而服飾圖案則能夠找到幾百上千年的影子。貴州少數民族的植物染色所染就的圖案紋飾,在其民族和族群支系里,傳承最長的可以追溯到一兩千年前他們遷徙進入貴州前的文化樣式,甚至更為遠久。比如苗族的“四瓣花”、“卐”字紋等,則可以追溯到在中原未遷徙前的新石器時代后期的文化樣式。
因此,對染色植物的需求,就成為貴州從事植物染色少數民族除歷史趨附和基本生存條件追求外的最大附加條件。值得回味的是,貴州“當印度洋來的暖濕氣流從南亞次大陸登陸后,受到喜馬拉雅山脈和云貴高原的阻擋,便沿著云貴高原南部向東游弋,在云貴高原東段與太平洋來的暖濕氣流和沿青藏高原、云貴高原東部南下的西北寒冷氣流交匯,形成一個數百里的螺旋云團?!盵3]煙雨綿延,數月難見熙月,濕度極大,往往會造成多種疾病。貴州少數民族的植物染色操作過程中的主染劑和所添加的植物培養(yǎng)劑,對有害菌有相當的抑制作用。他們雖然在科技上比較落后,根本不知道這些染色植物的化學成分,而且在植物染色技藝的操作上,至今還沿用著原始的技法。但是他們卻能夠智慧地發(fā)現它們、選擇它們和利用它們。其染就的服飾穿在身上,使之成為自身生存的最大“軟件”——驅除或防止疾病。更值得玩味的是,這些植物染色的防染劑、媒染劑和培養(yǎng)劑,雖然各個支系運用的材料不同,但在他們的村寨周圍都能夠根據自己所需找到。我們不得不說:是貴州特定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與從事植物染色少數民族文化的耦合運行,才成就了貴州從事植物染色的苗族、瑤族、布依族、侗族等少數民族,至今還保存了祖先留下來的植物染色技藝和文化,而且還根據所處的生態(tài)體系的不同,發(fā)展了這門技藝。
[1]楊庭碩,民族文化與生境[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92:26.
[2]楊庭碩,原生態(tài)文化疏證[J].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09:1,10.
[3]淳于步,黔東南苗歌調式與生態(tài)環(huán)境關系的研究[J].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