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倩倩

(青島大學文學院，山東青島266071)

駢文在經(jīng)歷了秦漢時期的孕育、魏晉時期的發(fā)展后，到南北朝時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全盛狀態(tài)，在南朝宋、齊、梁、陳四代，駢文可謂獨領風騷。當時駢文的創(chuàng)作滲透到了各種文體，南朝時期的文章，除了一部分奏疏論議和史學著作之外，幾乎都是用駢文來寫作的。同時，在這一時期還出現(xiàn)了一批像鮑照、江淹、徐陵這樣的駢文創(chuàng)作大家，他們一些優(yōu)秀的駢文創(chuàng)作，無論是抒情、敘事、議論，都能把對偶隸事、選聲調色等文學技巧運用自如，充分體現(xiàn)出駢文作為“美文”的獨到之處。

孫德謙在《六朝麗指》中談到駢文的盛況時說:“凡君上誥敕、人臣章奏，以及軍國檄移，與友朋往還書疏，無不襲用斯體，……亦一時風尚，有以致此”①?！拔淖內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劉勰:《文心雕龍·時序》)駢文是南朝這個特殊時代的產物，之所以會在南朝達到如此鼎盛的狀態(tài)，是社會、文化、文學等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

一、地域文化與宮廷文學的形成

南北朝時期，北方五胡十六國，割據(jù)中原，戰(zhàn)火不斷。相比較之下，南方雖然朝代更替頻迭，但是社會環(huán)境相對安寧一些。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文化與吳越文化就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所以，江南地區(qū)雖然沒有中原地區(qū)那么悠久的文化歷史，底蘊卻是非常豐厚的。此地又有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文化習俗，靈山秀水的環(huán)境也會讓人們浸染上一種文明儒雅的氣質。而且，自東晉南遷之后，江南地區(qū)的開發(fā)大大加速，江左地區(qū)成為中國最富庶的區(qū)域，可以說是山川秀麗，氣候宜人，物產豐饒，使人流連忘返。因此北方的名士紛紛渡江南遷，江左成為文人薈萃之地。正所謂“衣冠禮樂，漸被江漢之表，藝文學術，廣萃浙閩之濱，風流洋溢，文化日滋，雨潤更新，人才蔚起”②。

“齊梁文學之盛，雖承晉、宋之緒余，亦由在上者之提倡”③。南朝歷時一百七十年，共有二十七位帝王，這些帝王積極招攬文士，倡導文學活動?！赌鲜贰酚涊d:“自中原沸騰，五馬南渡，綴文之士，無泛于時;降及梁朝，其流彌甚，蓋由時主儒雅，篤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煥乎俱集”④。《陳書·文學傳》說:“后主雅尚文詞，傍求學藝，煥乎俱集;每臣下表疏，及獻上賦頌者，躬自省覽;其有辭工，則神筆賞激，加其爵位，是以縉紳之徒，咸知自勵矣，若名位文學晃著者，別以功績論”⑤。在最高統(tǒng)治者的倡導下，“才學之士，多蒙引進，參侍文集，應對左右，于華林園含芳殿講《周易》，常自臨聽”⑥。不僅皇帝如此，一些諸侯王也積極招賢納士，《宋書·臨川王義慶傳》謂其“愛好文藝，才詞雖不多，然足為宗室之表，……招聚文學之士，近遠必至。太尉袁淑，文冠當時。義慶在江州，請為衛(wèi)軍諮議參軍，其余吳郡陸展、東海何長瑜、鮑照等，并為辭章之美，引為佐史國臣”⑦。帝王身份的文學家也不在少數(shù)，他們自身勤于創(chuàng)作，雅好辭章，才情橫溢，所以在他們身邊形成了以宮廷和諸王勢力為中心的文學集團:南齊竟陵王蕭子良文學集團，以“竟陵八友”為代表;以梁武帝蕭衍和昭明太子蕭統(tǒng)為中心的文人集團;梁代后期以蕭綱為中心的文學集團等。

統(tǒng)治者對于文學的愛好和提倡，對文人雅士的獎掖，以及文學集團的產生，確實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榮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一方面，文人們會在帝王的主持下組織學術講論，或被組織在一起抄撰編輯各類著作，如蕭子良曾命門下抄五經(jīng)、百家，編《四部要略》;蕭統(tǒng)文學集團就編纂了《文選》三十卷，這對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意義深遠。另一方面，南朝帝王經(jīng)常組織宴集或出游，就會詔令臣下賦詩唱和，“……武帝每所臨幸，輒命群臣賦詩，其文之善者賜以金帛，是以縉紳之士，咸知自勵”⑧。《梁書·昭明太子傳》記載:“每游宴祖道，賦詩至十數(shù)韻;或命作劇韻，皆屬思便成”⑨。從齊梁文人“奉和”、“奉酬”、“應令”、“應教”、“賦得”等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之多，可見當時這種聚會狀況之盛之一斑。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以文會友也成為南朝文人的一大盛事。帝王對文學的愛好和倡導，使一些名流薈萃的文學活動比較頻繁，在當時對文學的繁榮確實起到了推動的作用。

這些名流薈萃的活動，一方面可以讓文人們切磋文義，另一方面也會造成文人唱和爭勝的局面。南朝文人多為生活在宮廷的官僚和貴族，而帝王們又喜愛華美的辭章，為了在集團的活動中展現(xiàn)才華和能力，他們普遍地致力于形式的精致與華美，在形式技巧的追求上可謂下足了功夫，精雕細琢，技巧嫻熟，對文學形式美的研究都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駢文?chuàng)作中的對仗工整、用典繁復、語言華美在當時人看來是最能體現(xiàn)才學的，因而駢文創(chuàng)作得好，自然才學高，也就可能獲得帝王的重視，從而有機會獲得功名和文名的雙豐收，這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駢文技巧的成熟和創(chuàng)作的繁榮。

另一方面，南朝帝王對文學的愛好和提倡、對文人雅士的獎掖，還具有重要的政治意義。自曹魏實行九品中正制以來，門閥士族的勢力日益強盛。到了東晉，他們不僅享有各種特權，而且專擅朝政，有時在政治上還凌駕于皇室之上。而南朝四代的開國之君，除梁武帝之外，都是起自布衣，并非門閥士族出身。在講究門第的南朝，南方的那些高門士族是看不起這些行伍出身的皇族的。門閥政治的形成雖然主要決定于經(jīng)濟實力，但是文化條件也是相當重要的一個方面，有時甚至能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所以南朝的歷代帝王在奪取政權之后，就會以其在經(jīng)濟和政治上占有的優(yōu)勢力量，大力提倡文學，以便爭奪在文化上的領導權。蕭子良、蕭衍和蕭統(tǒng)、蕭綱等文學集團的形成并不是偶然的，它們代表著一個重大的變化:昔日以門閥士族為中心的文學集團，逐漸向以宮廷和諸王勢力為中心的文學集團過渡，這也標志著門閥政治向皇權政治的回歸。郭預衡先生說:“在文化上占據(jù)一席之地，是政治的需要，提高地位，以補門第之卑”⑩。而“只有當文學與國家政治(尤其是當時的時事政治)緊密結合，它才能成為文學的中心”?，駢文之所以能夠成為南朝文學的中心，政治力量推動其走向繁盛是不可忽視的力量之一。

二、儒學的式微與玄、釋的興盛

魏晉南北朝社會的大動亂，使儒家思想的獨尊地位被打破，儒學不再像漢代那樣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居于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在文士的心目中，儒學也不再像漢代那樣是唯一的精神寄托。加上這一時期政治的殘酷與黑暗，文人的地位、生命均岌岌可危，稍不留心，甚至可能會招致殺身之禍。處在亂世之中，人生乏味，精神郁結，社會生活向人們提出了種種需要解決的問題，于是，源于道家的玄學在魏晉時期開始興盛，玄學的興起導致了哲學、文藝學領域對人生意義的普遍思索和探討。

相對于兩漢時期儒學的極盛狀況，南北朝儒學的這種衰微，已經(jīng)足以對文學的發(fā)展產生重要的影響，它使得“傳統(tǒng)觀念不足發(fā)人覃思，實用文學不足動人心弦，是以學者……不抱‘懷經(jīng)協(xié)術’之想，唯務‘體悟緣情’之作，文學思潮，幡然改轍，數(shù)千年來載道實用之說，沈淪而不復矣!昔日奉為至德要道者，昔日視為交流余裔者，至此則反成文學之宗，于是而載道宗經(jīng)之文中衰，唯美尚情之作滋盛”?;“學者遐棄征圣宗經(jīng)之文，近師雕蟲篆刻之章，是以麗辭勃興，唯美風行”?。所以，作為美文典范的駢文，在南朝大放異彩，正是儒學式微影響于文學的結果，而玄學的興盛則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儒家思想比較強調人的群體意識，重視人與社會的關系，從而約束了人的個性的解放與精神的自由，文學也變得功利了;玄學則不然，它重自然，尚超脫，強調美在自然，引導士人在山水中尋求人生的哲理和趣味，于是玄學與山水產生了聯(lián)系，而文人也與山水有了交集。他們縱情山水之間，將自己的情感付諸山水自然，由此，山水景物的描寫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日益增多。就駢文的創(chuàng)作來說，從孫綽《游天臺山賦》描寫天臺山秀麗多姿的景色開始，山水景物描寫在駢文創(chuàng)作中就初見端倪，但是他的作品會在對景物的描寫中直接表現(xiàn)對道的體悟，文中還會出現(xiàn)玄言的尾巴。而到了南朝，作家把原來玄學家們對道的體悟完全融于山水景物的描寫之中，他們筆下的山水更具有一種清新的氣息。文人有意識地去描山摹水，是對駢文內容上的一種充實，對于駢文的成熟有著積極的推動意義。玄學又崇尚清談，縱情任誕，強調人應該順應內心情感發(fā)展的需要，所以它打開了束縛作家感情的枷鎖，促進了創(chuàng)作者個性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使重性情的觀念深入人心。所以，在這一時期，駢文創(chuàng)作中的景物描寫得到發(fā)展的同時，情感的滲透和宣泄也融入其中，出現(xiàn)了很多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典范之作。如丘遲的《與陳伯之書》中的一段描寫: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于疇日，撫弦登陴，豈不愴悢!所以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將軍獨無情哉?

作者通過對江南特有景物的描繪，展開一種攻心之戰(zhàn)，希望借此來喚起陳伯之的故國之思、鄉(xiāng)關之念。本文雖然是駢文，但力求摒棄晦澀冷僻的語言和典故，盡量寫得明白曉暢。作者在創(chuàng)作上也突破了駢文形式上的束縛，克服了南朝駢文大多形式華美、內容空洞的弊病，文章內容充實，感情的表達真摯動人，因而千古流傳，倍受人們的喜愛。再如吳均的《與朱元思書》也是一篇清淡自然之致、膾炙人口的寫景名篇: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jīng)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全文筆觸簡潔，僅用一百四十四個字，便生動逼真地描繪出富春江沿途優(yōu)美怡人的風光，作者在描寫中把動與靜、聲與色、光與影巧妙地結合在一起，使讀者在欣賞那種天高云淡、空氣清新、山色蒼翠的山川美景的同時，也領略到作者高雅的志趣、高潔的情懷。

因而，儒學的式微和玄學的興盛對于當時士人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著深刻的影響，具體到駢文，這種影響使駢文進一步向純文學靠攏，“真正介入到文學中，并使駢文從一般的公牘書啟的應用文體中解脫出來，適用的范圍得到了很大的發(fā)展。這也就為駢文在中國文學史上奠定了不可動搖的地位”?。

在玄學給儒學帶來巨大沖擊的同時，西來之佛學在南朝的興盛，也給駢文的發(fā)展帶來了新的動力。東漢末年，佛教經(jīng)典開始輸入中國，人們在翻譯或轉讀佛經(jīng)時接觸到了梵文，受到這種拼音文字的啟發(fā)，人們去研究漢語的聲音結構，分析出了漢語的聲母和韻母，于是產生了對漢字注音采取兩字拼合一字的方法，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反切”。反切的創(chuàng)制，說明當時人已經(jīng)開始自覺地分解聲韻和辨析聲調。到了南朝齊梁時期，佛經(jīng)轉讀之風越來越興盛，讀佛經(jīng)時不僅要讀它的字句，還要傳達出其字句所具有的節(jié)奏之諧美、聲調之輕重。所以，想要轉讀佛經(jīng)梵音，就必須洞曉音律，這就直接促進了我國音韻學的發(fā)展。據(jù)《南齊書·陸厥傳》記載:“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脁、瑯琊王融以氣類相推縠;汝南周颙善識聲韻，(沈)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伴隨著永明聲律說的產生，韻書大量面世，周顒的《四聲切韻》、沈約的《四聲譜》、王斌的《四聲論》、劉善經(jīng)的《四聲指歸》、夏侯詠的《四聲韻略》等等，都從劃定四聲的角度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便利。沈約等人又將四聲理論與傳統(tǒng)的音韻知識相結合，研究詩句中聲、韻、調的配合，即后人所謂“八病”之說?！八穆暟瞬　敝f使“萬變無方”之音在制韻造文時變得有據(jù)可依、有章可循。陳寅恪在《四聲三問》一文中說:“中國入聲，較易分別平上去三聲，及摹擬當日轉讀佛經(jīng)之三聲而成，轉讀佛經(jīng)之三聲，出于印度古時聲明論之三聲也，于是創(chuàng)為四聲之說，撰作聲譜，借轉讀佛經(jīng)之聲調，應用于中國之美化文，四聲乃盛行，永明七年二月二十日，竟陵王子良大集沙門于京邸，造經(jīng)唄新聲，為當時考文審音一大事，故四聲音之成立，適值永明之世，而周颙沈約，為此新學說之代表人物也”?。因此，四聲之所以確立，聲律之所以流行，與轉讀佛經(jīng)梵文時重視音律之諧美有著非常直接的關系。

從駢文發(fā)展史來看，音律和諧，是這一文體在逐漸定型化過程中最后得以確立的一項形式要素。聲律說的廣泛運用，使駢文在完善藝術形式美的進程中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對偶、用典、敷藻、調聲四美俱備，駢文至此完全定型了，所以，劉師培在《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中說，永明聲律論“影響所及，迄于隋、唐，文則悉成四六，詩則別為近體，不可謂非聲律論開其先也”?。

總之，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衰微，使文學創(chuàng)作擺脫了功利的政教功能，玄學的興盛使文學創(chuàng)作的“情性”得到空前的強調，佛學的發(fā)展推動了聲律的研究和運用。三者相結合，其影響及于文學，使得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美文意識覺醒，修辭主義盛行，對形式技巧的追求更加刻意，最后達到了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巔峰狀態(tài)，這些都是駢文在南朝達到鼎盛的動力源泉。

三、貴族化的審美趣味

南朝偏安于江左一隅，其國家力量與氣魄遠不能與漢代大一統(tǒng)的局面相比。作為南朝的統(tǒng)治者來說，無所謂宏圖大志，只要能夠保持現(xiàn)有的安定承平就是其治國的基本原則。南朝幾代都是短命的王朝，文人們“不復以國家和社會為念”，缺少強烈的社會政治意識，在這樣的氛圍之下，文學作品之內涵自然不像西漢那樣宏大，也缺少了建安時期的慷慨。

自曹魏以來，門閥士族無論在政治、經(jīng)濟還是文化上都占據(jù)著絕對的主導地位，這種優(yōu)勢使他們占有了當時最豐富的文化資源。這種文化上的積累，使南朝的士族大多具有較高的文學創(chuàng)作能力，甚至出現(xiàn)了某些家族一門都能屬文的現(xiàn)象，形成了文學的家族化，如瑯琊王氏、陳郡謝氏等都是以文學世家著稱于世的。南朝時期，門閥士族的力量雖然被削弱，但是在社會中仍存在巨大的慣性影響。士族子弟中的很多人都具有很高的文化素養(yǎng)，他們可以依靠門資“平乎進取，坐致公卿”，入仕之后多擔任一些清閑的高官，崇尚一種風流閑雅的生活;狹窄的生活圈也決定了他們的人生理想與國計民生、修齊治平的抱負沒有多大關系，傳統(tǒng)意義上的建功立業(yè)、濟世安邦情懷在他們那里早已消失殆盡，甚至連寒門干謁求進、仕途奔波、懷才不遇的情感也很少有機會能體會到。對于他們來說，憑借富足的經(jīng)濟條件和深厚的文化積累去領略自然界中的秀美景色，在聲色中追求一種感官上的刺激，空閑時偶爾咀嚼一下人世間的悲歡，才更適合貴族士子所應該具有的重雍容、尚閑雅的審美情趣，所以他們作品的題材一般離不開月露風云、閨房衽席，再也沒有那種陽剛壯健之美，轉而崇尚陰柔深致、雍容高貴的情調。

門閥士族文人和皇室成員作為南朝文壇的主導者，他們“既以其文化的特權自傲于庶族，也自傲于出身布衣的王室，因而更傾注全部的熱情，把自己的文化打磨得華麗而精致”?。為了體現(xiàn)出這種華麗與精致，他們尤其注重修辭手法的運用，追求文學形式的技巧之美;為了顯示出他們的文化積累和高雅典奧的審美趣味，他們所舉行的一些文化活動和文學創(chuàng)作，都競相以博覽為高，博聞強記成為一種社會風尚。尤其是創(chuàng)作中的隸事用典，正是他們顯示其地位高貴、知識淵博的方式之一。

南北朝的史書中有許多以隸事比才學的記載?！赌鲜贰ね踔R傳》載:“諶從叔摛，以博學見知。尚書令王儉嘗集才學之士，總校虛實，類物隸之，謂之隸事，自此始也。儉嘗使賓客隸事，多者賞之，事皆窮，唯廬江何憲為勝，乃賞以五花簟、白團扇。坐簟執(zhí)扇，容氣甚自得。摛后至，儉以所隸示之，曰:‘卿能奪之乎?’摛操筆便成，文章既奧，辭亦華美，舉坐擊賞”?。《南史·劉峻傳》說:“武帝每集文士策經(jīng)史事，范云、沈約之徒，皆引短推長，帝乃悅，加其賞赍。會策錦被事，咸言已罄，帝試呼問峻，峻時貧悴冗散，忽請紙筆，疏十余事，坐客皆驚，帝不覺失色，自是惡之，不復引見”?。創(chuàng)作中典事的運用，是典雅高貴的象征，只有博覽群書、積累豐厚的人，用典時才能信手拈來，也只有讀書多的人，才能弄清文中典故的含義，領會作者創(chuàng)作的真實意圖。同時它也是炫耀個人才學的一種方式，有時甚至可以決定一個人在仕途上的升降沉浮。劉峻狂放不羈，搶了皇帝的風頭，招致武帝的嫌惡，使得自己一生郁郁不得志，可見，因隸事而得出的勝負在時人心目中是有著重要地位的。而且這種以隸事相高的情況愈演愈烈，黃侃《文心雕龍札記》中說:“爰至齊梁，而后聲律對偶之文大興，用事采言，尤觀能事。其甚者，捃拾細事，爭疏僻典，以一事不知為恥，以字有來歷為高”?。貴族文人集團對于文學才華的重視，對隸事用典的崇尚，直接助長了駢文創(chuàng)作中用典之風的盛行。

在這種社會風氣的影響下，南朝出現(xiàn)了許多類書。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唐書·藝文志》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記載，南朝有關輯言輯事的類書多達三十多種，如蕭子良的《四部要略》、沈約的《袖中記》和《袖中略策》、庾肩吾的《采璧》、無名氏的《皇覽》、蕭琛的《皇覽抄》、蕭統(tǒng)的《文章英華》、蕭綱的《長春義記》、劉峻的《類苑》、徐僧叔的《華林通略》、劉杳的《壽光書苑》、蕭子顯的《法寶聯(lián)璧》、張率的《文衡》等等。這些類書的編纂，就是為了更好地在創(chuàng)作中使事用典，以增加文章的文采，彰顯自己的才學，而這又反過來助長了這種貴族化的審美趣味。

隸事用典作為最能體現(xiàn)門閥士族的文化積累、最能反映其高雅典奧的審美趣味的方式，在駢文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最全面的表現(xiàn)。而且就駢文本身來說，“駢文形式的深厚文化積淀，和對文化素養(yǎng)的高度要求，以及許多駢文體裁都是廟堂之制的特性等，都決定了它始終只能是當時雅文化的占有者——貴族階層的審美趣味的產物”??！半m然作者也有出身寒門的下層貴族和一般文人，但他們要使自己的作品得到社會的認同，則必須使其作品符合領導時代潮流的貴族審美趣味”?。所以，可以說駢文這一樣式本身就是最符合這種貴族化的審美情趣的，隸事之風的興盛，只是讓駢文與貴族化的審美情趣更趨向一致而已，駢文在南朝達到鼎盛，貴族化的審美情趣起到了直接的推動作用。

綜上所述，駢文在南朝社會的鼎盛，除卻文學本身發(fā)展規(guī)律的因素之外，與南朝的政治、經(jīng)濟和思想文化密切相關。儒學的式微，使文學擺脫了哲學和倫理的束縛;玄學和佛教的興盛，進一步強調了創(chuàng)作中情性或情感的重要性，這些都促使駢文創(chuàng)作為藝術而藝術，進一步向純文學的領域靠攏。南朝統(tǒng)治者對文學的提倡、對文采的重視，貴族化的審美情趣的主導，都在客觀上促進了駢文的繁榮。駢文在南朝的鼎盛，是南朝特定的文化背景的產物。

［注釋］

①孫德謙:《六朝麗指》，四益宦刊本，1923年，第6頁。

②陳松雄:《齊梁麗辭衡論》，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19頁。

③?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頁，第106頁。

④《南史·文學傳序》，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762頁。

⑤《陳書·文學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453頁。

⑥《宋書·明帝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0頁。

⑦《宋書·臨川王義慶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77頁。

⑧《南史·文學傳序》，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762頁。

⑨《梁書·昭明太子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66頁。

⑩郭預衡:《中國古代文學史簡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64頁。

?莫山洪:《小說價值判斷的歷史嬗變與小說中心地位的確立——文學中心主義論系列論文之一》，《廣西大學學報》，2002年第4期。

??陳松雄:《齊梁麗辭衡論》，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6年版，第58－59頁，第58頁。

?莫山洪:《玄學與六朝駢文的興盛》，《柳州師專學報》，1997年第4期。

?陳寅恪:《四聲三問》，《清華學報》，1934年第2期。

?郭預衡，萬光治:《中國古代文學史長編·秦漢魏晉南北朝卷》，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3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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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史·劉峻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219頁。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4頁。

??鐘濤:《六朝駢文形式及其文化意蘊》，北京:東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