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老夏

老老夏本名夏瑜，上影集團高級文學(xué)編輯、原《上影畫報》總編、上海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電影評論學(xué)會理事

藍為潔在湯曉丹福建華安故居

“銀幕將軍”湯曉丹導(dǎo)演的太太藍為潔老師曾擔任《巴山夜雨》《城南舊事》《苦惱人的笑》《南昌起義》《廖仲愷》等多部獲獎影片的剪接，有“南方第一剪”之美譽，我和她可以說是忘年交。這個86歲的老太太精力充沛、快人快語、活蹦亂跳，渾身仿佛有著使不完的勁，在我心目中，她活到百歲該不成問題。想不到，春節(jié)前的某日，她暈倒在家，被上門看望她的朋友送進醫(yī)院。我曾去上海同仁醫(yī)院探視，覺得病況還不至于如此嚴重，不料竟于2014年2月21日上午8時39分突然走了。看來急性子的她連死亡方式都是火急火燎的，以最迅捷的腳步去天堂與湯老相會了……

藍老太太是四川重慶人，“小辣椒”這樣的稱呼用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提起她的大名，圈內(nèi)人有的搖頭，有的點頭；有的說“湯曉丹脾氣老好，這個藍為潔哪能……”，潛臺詞由你去想吧；有的則朝她豎大拇指，贊她是個真實的人，從不會虛情假意那一套。馮小剛在籌拍《集結(jié)號》時曾來上海，專程到醫(yī)院拜訪湯老，說要借鑒湯老拍攝《南征北戰(zhàn)》中的戰(zhàn)爭場面，藍老太太就永遠說馮小剛好。崔永元每次來上海見她，都要送上薄禮，她就夸小崔對老影人特別有感情，處處愿意幫小崔?！鞍讟逭嬗胁湃A，可惜飽受折磨……”“白穆這人不會拍馬屁，很了不起……”“很多人罵郭敬明的《小時代》，我倒是能接受……”對人對事，她有自己的一桿秤，不論名人、領(lǐng)導(dǎo)還是平民百姓，對她有一丁點好，她會念你一輩子，逢人便贊；但凡有一絲不快，她也會記你一輩子，罵得你狗血噴頭、一無是處。所以，很多人怕她，總想用些小恩小惠堵住她的嘴，開會時怕她亂放炮，把不該說的捅出來；也有不少人愛她，感動于她出頭打抱不平時的高聲嚷嚷?！跋蔫ぐ?，我17歲就進了電影廠，什么人沒見過？所以好人壞人我一看便知……我沒讀過啥書，如果從政，我有可能成為中國的撒切爾啊，呵呵呵……”有時候，盡管她的話有點偏激，但仔細想想竟也不無道理。藍老太太，看上去小小巧巧的身軀，卻稱得上“女漢子”一個啊！

藍老太太是湯家的外交部長、后勤部長和教育部長，湯曉丹全身心撲在電影創(chuàng)作上，家里的事就全仰仗她了。

1960年代初湯曉丹創(chuàng)作《紅日》的時候，和副導(dǎo)演湯化達帶著助理導(dǎo)演、場記在編劇瞿白音家里商量修改劇本，常常從早上談到深更半夜，肚子餓了只能吃瞿家自己腌制的紅辣椒，辣得腸胃吃不消。藍老太太聽湯老回家一說，便主動提出，“來我家吧，我準備點心?！币粠腿吮阋茙煹綔?，平時節(jié)衣縮食的藍為潔咬咬牙，每天準備好咖啡，還在離他們家不遠的“老大房”買來蛋糕等西點，做到每天的宵夜都不同。當然，兩個兒子也各有一份，她卻自動放棄，只有聞聞香味的份，為的是摳下一點點錢。十天半個月下來，那幾位主創(chuàng)吃得開心，兩個兒子也樂在其中，花去的開銷卻是不小的一筆。后來“文革”開始，當時的參與者之一居然寫了一張大字報，稱這些《紅日》的攝制組成員“享受資產(chǎn)階級生活，半夜里還要吃奶油蛋糕、喝咖啡”。脾氣火爆的藍老太太氣壞了，心想，這人怎么會如此昧著良心說瞎話！好多年以后，藍老太太見到那人還是氣不打一處來，想叫他把當年吃的東西吐出來！后來發(fā)現(xiàn)，那人在“文革”中家破人亡，立時便動了惻隱之心，轉(zhuǎn)而同情他的不幸遭遇，“大字報”陰影頓時消除，心里亮起一片燦爛陽光。

湯曉丹在山東拍《紅日》外景時，在上海徐匯區(qū)淮海中路第二小學(xué)讀書的湯沐黎在體育課上運動時不慎骨折，上夾板后腿部脹痛難熬，藍老太太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含著眼淚給他讀《王若飛在獄中》，可就是不把這事告訴湯老。湯曉丹回上海后問，為啥不寫信告訴他？小兒子湯沐海說：“媽媽說的，家里的事不能對你說，你曉得了要悄悄哭的！”

“文革”中，湯沐黎在牛奶公司勞動，利用業(yè)余時間創(chuàng)作油畫《針刺麻醉》，衛(wèi)生局給了一間房讓他臨時作為畫室。那間房子明亮寬敞，但四周的架子上擺滿了瓶瓶罐罐，里面裝著浸在福爾馬林液里的人體器官，似乎是標本室。屋子中間擱架鐵床，鋪著席子，就是沐黎睡覺的地方，床那邊一個支架上還掛著一具精致完整的人體骷髏。每逢陽光射入，滿目白骨森森。藍老太太每從干?；丶遥蜔c“魚香肉絲”，步行幾十公里送去給兒子補身體。她克制著心中的恐懼，抓緊時間幫兒子打掃一番。沐黎喊“媽媽，你也坐下來一起吃吧”。藍老太太強忍淚水，告訴他“我在家吃過了，還有一大碗呢，回去再吃”。這是只有母親才會順口編出的謊言，沐黎信以為真，把藍老太太僅花5角錢買來的肉絲津津有味地吃個精光。回家路上，藍老太太再也控制不住，邊走邊哭，越哭越傷心。她不明白自己到底作了什么孽，要牽連到兒子遭如此大殃。

《針刺麻醉》這幅畫很成功，在上海美術(shù)館展出后還要運到北京去參加全國美術(shù)展覽。湯曉丹渴望去美展欣賞兒子的力作，卻又怕自己的“牛鬼”身份影響兒子的前途，藍老太太的火爆脾氣立刻發(fā)作：“怕什么，大不了在展覽館門口把我們都槍斃了，這也痛快，免得活著受氣！”硬是把湯曉丹推到展廳里。

1970年代末，湯曉丹接到創(chuàng)作《傲蕾·一蘭》的重要任務(wù)，但當時他因面癱造成發(fā)音不清晰，右眼淚囊失控，一邊說話一邊淚眼模糊。廠方?jīng)Q定先由攝影、美工和制片主任去黑龍江看外景，湯曉丹急了，含含糊糊地說：“看外景導(dǎo)演不去不行，我可以去?！彼{老太太忍不住了，發(fā)火道：“你不要把病假單藏在口袋里，拿出來交給他們，帶給廠領(lǐng)導(dǎo)，請他們張大眼睛看看醫(yī)生是怎么說的！”

湯曉丹要去黑龍江看外景的決定也遭到兩個兒子的反對，他只能耐心地勸……那天晚上，湯家召開了家庭會議。湯沐黎擺事實講道理，勸說父親打消看外景的念頭：“我看你們廠領(lǐng)導(dǎo)這次決定先由別人去看，以后你再去復(fù)看，是想得比較周全的，也很科學(xué)，這樣既贏得治病的時間，又不耽誤創(chuàng)作?！睖搴１容^激動，說：“爸，你想想，你這個樣子，去了癱倒在冰天雪地里，不但對身體不利，對工作也沒好處，反而拖了別人的后腿。如果這么一來病情更嚴重了，你根本完不成導(dǎo)演任務(wù)。所以我勸你別去，一門心思治好病再說！”

湯曉丹知道兩個兒子是真心為他好，也很感動，但他決定帶病去黑龍江的決心依然沒有動搖。他拍拍兩個兒子的肩，說：“我在路上當心就是……”兩個兒子哭得更傷心了，他們是真擔心父親這次去會釀成惡果，湯曉丹再也忍不住了，那只正常的眼睛也流下淚來。

見湯曉丹還是“一意孤行”，藍老太太出場了。她滿含著怒氣和怨氣叫起來：“你不要自作多情，死了活該！你忘了被打倒的時候，有人為你說過半句好話嗎？老實說，你當初沒有被打死，這次出去拖死，人們還是會說‘活該’！”

無論是運用各種交互媒體，電子白板或是增強現(xiàn)實技術(shù)，還是新型教學(xué)模式的出現(xiàn)例如翻轉(zhuǎn)課堂、創(chuàng)客教育等，激發(fā)學(xué)生興趣，增強學(xué)習(xí)者的交互從而提高學(xué)習(xí)能力是追求的最終目標。近年來，視頻網(wǎng)站增加一種新的交互評論模式——彈幕。網(wǎng)站用戶已經(jīng)不僅僅局限于傳統(tǒng)的交互方式如評論、留言、轉(zhuǎn)發(fā)等，而是實時通過彈幕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將彈幕利用到課堂教學(xué)中，既可以打破多媒體單向傳輸?shù)娜觞c，又可提升課堂師生交互的頻率。

藍為潔想起幾位閨中密友曾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過：“快想辦法把他的病治好，他是你們家的一棵大樹啊，他要是倒了，最實際的問題是你家的房租都交不出……”于是，藍為潔和兩個兒子一起，繼續(xù)輪番對湯曉丹進行勸說，“軟硬兼施”。

老兩口

湯曉丹也改變了方式，兒子勸他時，他保持沉默，一言不發(fā)，兒子還以為他被說動了，火力一點點減弱，直至熄滅。到了夜里，等兩個兒子都睡著了，湯曉丹展開了枕邊攻勢，對老伴說：“我們在一起這么多年了，應(yīng)該互相了解。300多年前的黑龍江是什么樣子，達斡爾族是什么樣子，其他諸如赫哲族、鄂溫克族等等是什么樣子，我全不知道。他們當時的生活習(xí)慣、生活用品，打仗用的兵器是什么樣的，我心中無數(shù)。敵人的兇殘、打仗的地形……都得實地找資料查看。我不去，沒有感性知識，得不到視覺形象，我是無法搞導(dǎo)演工作的。再說，今天我有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是用生命換來的，中國導(dǎo)演有的是，可是許多人沒有了今天，你只要想想史東山、鄭君里、顧而已……你就不會再阻攔我了。造反派把我打得死去活來，至今還有一塊陳舊性心肌梗死的病根留在心臟上，那是我命大，說不定什么時候那個病灶出了漏子……說到底，我這個人即使要死，也不會死在家里……黑龍江我是一定要去的……”說著說著，湯曉丹嗚咽起來。藍老太太被丈夫?qū)κ聵I(yè)的執(zhí)著動了心，再也想不出用什么理由勸阻他。

見妻子不發(fā)聲音，湯曉丹知道自己成功了。他知道，湯家的事，只要她不反對，兩個兒子決不會再說個“不”字。

抱著兒子的藍為潔

果然，藍老太太第二天把湯曉丹的一番心里話傳播了一遍，兩個兒子也就徹底偃旗息鼓了，他們也被父親這種甘愿為藝術(shù)犧牲一切的精神而感動，并潛移默化地變成了日后他們自己對待藝術(shù)和人生的態(tài)度。

湯曉丹歪著半邊臉全副精力撲進工作中，8月初，他帶著十幾個主創(chuàng)人員，開始第一次遠征黑龍江。

藍老太太和兩個兒子在家里日夜擔心，因為北方寒冷的氣候肯定對面癱的康復(fù)不利，但打聽不到關(guān)于他們一行人的任何消息。一個多月后，湯曉丹勝利凱旋，奇妙的是，經(jīng)過這次異常艱苦的黑龍江之行，他的面癱反而有所好轉(zhuǎn)。當藍為潔見到他的臉原本一邊長一邊短的差距居然大大縮小，興奮之情無法言表，兩個兒子更是高興得抱著父親團團轉(zhuǎn)。

藍老太太的剪輯技術(shù)，一半跟湯老學(xué)，一半乃是在實踐中自學(xué)而成，寫作則完完全全是她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爬格子爬出來的。退休后，除了繼續(xù)照顧湯老和關(guān)心兩個藝術(shù)家兒子，她幾乎把剩余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寫作上。

因為湯老解放前在重慶國民政府辦的“中國電影制片廠”謀職，“文革”中飽受摧殘，被誣為“國軍少將”云云，享受不到“離休”的待遇，退休工資寥寥。每當說起這事，藍老太太就義憤填膺，滿腔怒火地討伐制度如此不公，“湯老如果真是國軍少將倒好了，到了現(xiàn)在（指改革開放后的今天）又吃香啦！”所以實事求是論藍老太太的寫作目的，一是她確實對影壇往事感興趣，又以湯氏一門出了三杰而自豪，一心想把他們的成長經(jīng)歷公諸于眾，其次也實實在在想賺點稿費，貼補家用。藍老太太極不愿意花兩個兒子在國外辛辛苦苦掙來的錢，所以就勤奮寫作，一心一意靠自己的能力提高生活水準。

1990年代中期，我所在的《上影畫報》準備連載湯曉丹導(dǎo)演的傳奇一生，總標題為《血淚凝成的小色塊》。每個月，藍老太太都會按時把文稿送來，從不延誤。后來才知道，這些署名“湯曉丹”的文字其實都是她根據(jù)湯老的日記整理寫就的，字跡卻鮮有女性特征，率性恣肆、狂放不羈。其實，那時候她已在《文匯電影時報》上開“影人圈”專欄，經(jīng)常發(fā)表隨筆，初露寫作才能。多年后，她曾多次向我提到《文匯電影時報》以及當時的主編史中興、常務(wù)副主編羅君等人的大名，一再表示，如果沒有他們的“慧眼識才”，她就不會有堅持寫下去的勇氣，她由衷地感謝他們，深深地感激這份報紙，讓她退休后從上影的“一把刀”成功轉(zhuǎn)型為傳記、專欄“一支筆”，頗有“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之意。

2003年的一天，藍老太太來找我，說她的畫家兒子湯沐黎不僅擅長畫油畫，還喜歡寫詩詞，上海教育出版社為他出了一本詩詞配繪畫作品的集子《湯沐黎詩詞畫選》，問我能不能在《上影畫報》上宣傳一下。我當時已是主編，況且雜志上正好有介紹新書的欄目，便一口答應(yīng)開此“后門”，而且組織了一個座談會，請來白樺、過傳忠等名人以及《解放日報》朝花版的編輯，談?wù)撨@本與眾不同的詩畫集。藍老太太非常高興，認為我?guī)土舜竺?，其實我是順水人情，舉手之勞。

湯沐黎為母親造像

從此，她就認為我是一個靠譜的“好人”，我和湯家的交往也越來越頻繁起來。于是，凡是她要出版新書，都來找我?guī)兔Γ核秊樯虾Ｒ魳穼W(xué)院出版社寫《湯沐海：我把生命獻給音樂》，請我設(shè)計封面和版面。出版社一般都由自己的美編設(shè)計書封和內(nèi)頁，奈何藍老太太執(zhí)意，只好同意由我為之，而且很快通過了設(shè)計方案。藍老太太便又多了夸我的素材，“人家是什么人吶，我推薦的人會有錯？！”此書出版后，湯沐海也甚為佩服，夸母親說：“想不到媽媽連音樂類的書也敢寫！”

后來藍老太太為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寫《湯曉丹的銀色旅情》，別出心裁地分為兩大塊，而且先寫“后半生·甘為孺子?！保僬摗扒鞍肷だ鋵ηХ蛑浮?，又指名要我?guī)退稣椎难b幀設(shè)計。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的責任編輯拗不過老太太，順了她意。藍老太太得意，我也得意，盡管這本書出版時遺漏了設(shè)計者的署名，我依然覺得能為湯老及藍老太太做點事情而欣慰。

大概在2009年，藍老太太與上海文藝出版社談妥出版三本一套系列畫傳的計劃，分別為《我的導(dǎo)演丈夫湯曉丹》《我的畫家兒子湯沐黎》和《我的音樂家兒子湯沐?！?。后來，在商定畫傳的體例等事宜時，藍老太太和出版社方面產(chǎn)生分歧，她想全部以圖片來編輯，而出版社堅持每本書要有一個傳，否則只能算是畫冊而不是畫傳。藍老太太不樂意了，甚至想半途而廢。我覺得，這事黃了太可惜，便成了他們雙方的潤滑劑，一面對出版社承諾，文字由我來把關(guān)，先由藍老太太寫個初稿，我再幫她潤色加工；一面耐心勸說藍老太太，對她解釋，出版社的意見還是有道理的。于是，經(jīng)過幾個來回，這套書終于在2010年初問世，而我成為事實上的美術(shù)編輯加責任編輯。

自此之后，藍老太太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這套書要不是你的堅持肯定出不來了！”她把我視為最了解他們湯家的人，只要牽涉到與湯家有關(guān)的文化項目，她都要拉我參與，甚至竭力向上海文聯(lián)推薦，讓我和她一起撰寫“海上談藝錄”中的一本評傳：《影像為語長樂翁·湯曉丹》，我簡直受寵若驚、沾沾自喜，甚為自豪。

2011年12月19日，首屆中華藝文獎頒獎典禮在北京國家博物館禮堂隆重舉行，長期住在華東醫(yī)院特護病房的102歲湯曉丹導(dǎo)演榮獲終身成就獎，天天前去探望的藍老太太陪著他從電視上看到，大兒子湯沐黎代為受獎并發(fā)表獲獎感言的一幕，激動非凡。

湯老走后，藍老太太秉承“厚養(yǎng)薄葬”的宗旨，堅持要在華東醫(yī)院狹窄的太平間里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吩咐我去設(shè)計、布置現(xiàn)場。后經(jīng)俞卓偉院長決定，在太平間外面的空地上臨時搭起一座帳篷，親朋好友們與湯老告別的場面既樸素又莊嚴。

隨后，藍老太太依然筆耕不止，三天兩頭在報紙雜志上發(fā)表文章。她還有更大的計劃：寫一本關(guān)于她和朋友們的書，還要把湯老的日記集結(jié)出版。不料，她來不及了，可能的話，我輩愿意代為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