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生

一

我倒了霉，被敬愛的班主任修理了。她罰我讀報課的時候到廁所搞衛(wèi)生。

走廊很窄，熱風(fēng)吹拂，倍感炎熱。我取下太陽帽來扇扇風(fēng)。我得在這條靠近廁所的走廊里呆十五分鐘，讀報課完了才能獲解放。

我不停地看表。一旦你被人修理，時間就過得特別慢。我真不知道，一個人在牢里呆十年八年，那日子是怎么熬的！我已經(jīng)被修理4天啦，這幾天來，我唯一的樂趣就是看那個戴眼鏡的女孩如何躲過“敵人”的封鎖線。讀報鈴響過5分鐘，她來了，她是我們同年級樓上那個班的，我們班環(huán)境區(qū)是男生廁所，她們班環(huán)境區(qū)是女生廁所。她們要是被修理了，很顯然，就得打掃女生廁所。不過看來她運氣相當(dāng)不錯，在我被罰的這幾天，她天天遲到，從沒被抓住。她總是鈴響后才出現(xiàn)在學(xué)校小食堂后門，進(jìn)門前左顧右盼，偵察一番，然后沿著大樟樹下面那個斜坡，鬼鬼祟祟地迂回到教學(xué)大樓側(cè)翼，躲開教學(xué)大樓正前方的王胡子——被他或者隨便哪個政教處的老師抓住都是要扣分的——看得出她是一個老手，她貓著腰，躲在冬青樹叢后面，等王胡子一轉(zhuǎn)身便迅速穿過走廊，好像是地下黨過封鎖線。

她那一副眼鏡，使她看起來一臉正氣。我不由得笑出聲來。她繃著臉，兇惡地瞪我。我可不在乎別人朝我瞪眼睛吹胡子，我又不認(rèn)識她，只要能在被修理的日子里找個樂子，咧開大嘴傻笑一陣我就覺得挺好。她是那種初看不怎么樣，仔細(xì)看能給她多打幾分，再仔細(xì)點，簡直就是很不錯的姑娘。

從她出現(xiàn)到消失一共3分鐘，這3分鐘我很快活，樂完了我就重新變得苦惱，我又想起了班主任的批評?！翱次以趺葱蘩砟悖卑嘀魅问莻€方下巴女青年，“你是不是要處分才心甘？很危險呀，知不知道？你必須懸崖勒馬！”聽到這里我以為自己還有救，她可能要放我一碼。但是空想破滅了，她決定罰我掃廁所兩周：“第一次搞不好，罰3天，第二次罰一周，第三次，你就得掃一個學(xué)期?！?/p>

這個決定很受班上同學(xué)歡迎，他們并沒笑出聲來，不過我敢肯定他們心里一定樂開了花，他們巴不得我掃一個學(xué)期呢，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不做值日了。想到自己已經(jīng)走到懸崖邊上，我就很害怕，也很憂慮。班主任的決定是不能更改的，我只能努力改造自己。我認(rèn)識到老師是為我好才修理我的，我下定決心把廁所衛(wèi)生搞好，讓班主任看了滿心喜歡，不到兩周就把我提前解放。

可是一到廁所，我的心就涼了半截，自我改造的理想立刻化為泡影?，F(xiàn)在正是所謂“秋剝皮”的日子，半個月來都是烈日當(dāng)頭，廁所散發(fā)出濃烈的尿臊氣，還有的人不自覺，趁人不備就在廁所旁的草地上拉尿，簡直要把你鼻子臭得麻木。

我從沒注意過學(xué)校的廁所竟有這么臭，一看到這情景我只得修改自己的“改造”方案。我覺得做人好難，做了“壞人”以后做好人更難，你要么一開始就是好人。想到自己目前的尷尬境地，我就有了辦法。我打算前面10天根本就不去打掃衛(wèi)生，這樣有兩個后果：一個是衛(wèi)生委員很負(fù)責(zé)，天天都去告狀，在班主任面前進(jìn)讒言，這是最壞的結(jié)果——我就要掃一個學(xué)期；二是衛(wèi)生委員不負(fù)責(zé)，她是女的，不方便去男廁所，每次都要請一個男生代勞，很是麻煩，也就馬馬虎虎，等到十來天挨過去，最后那幾天我才好好搞，結(jié)果會在老師心目中留下好印象……

二

今天是星期四，是全校唱歌的日子，她照例又遲到了。可她照例又躲過了政教處的王胡子，她運氣真好啊，我?guī)缀鯌岩墒遣皇峭鹾庸室庋b做沒看見她。我正這樣想著，卻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拿著掃把從教室里沖出來，她的班主任大聲說：“你這個人，叫作屢教不改！”她不答話，拖著掃把怒火沖天，一陣風(fēng)沖進(jìn)女廁所，可是不一會兒，她就逃了出來，大口大口地做著深呼吸，好像煤氣中毒一樣。這下我可樂壞了，她朝我瞪一眼，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我說，味道不錯吧。她說，是不錯，怎么樣？我真是樂壞了，我想，這下你的好運氣到頭了，我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她的火氣更使我笑破了肚皮，她也被我的笑逗樂了。

“真倒霉，”她說，“政教處又沒抓住我，我又沒讓班級扣分，他火什么火，還修理我！”

我說，你才不倒霉呢，倒霉的你沒看見。我班10多個男生都從橘園里摘來橘子吃，吃得肚子泛酸水，果皮扔得滿教室都是，可他們誰都沒事。等到我取出橘子，還沒把皮剝完，就被班主任抓住了，加上我愛出風(fēng)頭，給自己剃了一個光頭。結(jié)果呢，數(shù)罪并罰，寫一千字的檢討。

“一千，那么多，你怎么完得成？”

“一千算什么，我從幼兒園就開始寫，一萬字都不成問題。”

“語文老師肯定蠻喜歡你嘍？”“才不呢，他說我故意增加他的工作量，王婆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p>

我們聊了幾句，她說：“難怪，天天看你在這里站崗。今天你掃完了？”我說：“當(dāng)然完成任務(wù)了。”看她那樣子好像準(zhǔn)備重新加入戰(zhàn)斗，我說：“算了吧，你還沒嘗夠那味道是不是？你們衛(wèi)生委員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說：“男的?！蔽艺f：“那就好了?！蔽野盐业慕?jīng)驗傳授給她，我說：“你費什么勁，反正他們又不能進(jìn)去看。”

她說：“學(xué)?？畚野嗟姆衷趺崔k？”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說，那也得看運氣，不過天氣這么熱，除非萬不得已，誰愿意往這里面跑呢？

“蠻對。”她對此表示贊同，我很高興。這是我花4天時間研究出來的成果，得到賞識，當(dāng)然高興嘍。我還告訴她，以后遲到就用不著躲躲閃閃了，要知道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女孩子養(yǎng)成了這種壞習(xí)慣，有損自己的光輝形象。再說反正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連廁所都掃了，你還怕什么呢？干脆大大方方地走到王胡子面前去，讓他扣幾分，把你們班主任氣得七竅生煙。她笑瞇瞇地看著我，對我的建議好像很滿意。

三

“真倒霉，我不該信你的話，”第二天星期五，她對我說?！八f，他本來只想要我掃兩三天，沒想到我敢跟他斗氣，現(xiàn)在要我永遠(yuǎn)掃下去了，都怪你，都怪你，”她說，“都怪你出的餿點子。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倒霉了?！?/p>

“你太天真了，”我說，“這只不過是他們要修理你的借口罷了，他們修理了你，心里多少有點兒過意不去，就要找出你更多的錯誤——那你就去掃吧，你進(jìn)去呀?！?

“去就去，難道我還怕那點臭氣不成?！笨墒撬齾s沒有動。

我說，“這有什么了不起呢，掃廁所就掃廁所，反正我們又不是真的去掃。這樣更好，我們不要上讀報課，讀報課簡直悶死人，根本不讀報，只有老師在上面嘮叨，嘮叨得你只想睡覺，電風(fēng)扇吹的都是熱風(fēng)，里面那么多人，空氣哪有外面好？他們不要我們進(jìn)去，我們還不想進(jìn)去呢。再說現(xiàn)在又不是正式上課，我們也沒有損失一點兒知識。我們的時間一點兒也沒有浪費，我們在享受自由呢?！?/p>

“照你的意思，這倒是十全十美的嘍。中學(xué)生守則第十條說有錯就改，又沒有規(guī)定要我們掃廁所。”她說。

“說得好，”我說，“這說明什么呢？很顯然，這說明他們也不對，這是他們的土政策?？墒撬麄儗σ埠?，不對也好，我們照樣要來掃廁所。這說明什么呢？說明他們有修理人的權(quán)利?！?/p>

“那我們給校長寫信，檢舉他們吧？”

“悟性差，”我說，“全校都在干同樣的事。他們想出各種各樣的修理方法，甚至包括罰錢。罰錢可以代替其他的修理方法，要是你身上老是有錢的話，你違反紀(jì)律就不用掃廁所。你以為校長不知道嗎？你以為他會來管這些事嗎？”

“那我們是沒得救了？你是說他根本不會來管這事？”她說。

“你開始覺醒了，”我說，“一旦他們定出這樣那樣的規(guī)矩，總有一些人要倒霉，不是你就會是別人。這是我被修理后得出的結(jié)論?！蔽蚁癜l(fā)表演講一樣滔滔不絕，對自己的口才十分得意，我大談自己的苦難史，把自己描繪成一個受難的天才，我的命運是多么悲慘啊。我，全班公認(rèn)的最有才能的人，一個17歲的男子漢，在我那個懷才不遇的爸爸的教導(dǎo)下，甚至讀過羅素的《西歐哲學(xué)史》和亞里士多德的《詩學(xué)》，喜愛并熟悉19世紀(jì)俄國文學(xué)，學(xué)識不可謂不廣博，但是僅僅由于剃了一個光頭，摘吃了一個橘子，就落得個掃廁所的下場，是的，掃廁所的天才，命運對我是多么不公正??！

“我就是老遲到，我也不是故意遲到的，”她氣憤地說，她向我訴說了種種令人同情的原因，可是班主任就是不聽她的，“每次他都說，‘我不聽你的理由，反正遲到就是不對，就是給班集體臉上抹黑！”

酒逢知己千杯少，15分鐘很快就過去了，我們有點兒戀戀不舍。“沒關(guān)系，”她說，“還有明天呢?！蔽覀兏髯酝掀饞甙炎吡?。

四

又是星期四了，全校在唱歌，這一周里我們聊個沒完?，F(xiàn)在呢，差不多什么話都說完了，都有點兒說老話了，她悶悶不樂。說實話我對這種生活也有點兒煩，不管怎么說，被人修理總不是什么好事。我沒話找話，說，“看樣子你是蠻喜歡唱歌嘍？你最崇拜的偶像是誰？”

“唱歌我倒是喜歡，只不過，”她說，“我才不崇拜什么偶像呢?！?/p>

“那么你崇拜誰？”

“為什么我一定要崇拜別人呢？他是他，我是我。”

“那你是崇拜自己嘍，你這個自大狂。”

“自己有什么好崇拜的，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天天掃廁所，”她說，“你不覺得這事有點檔次太低了嗎？你不覺得煩躁嗎？就好像自己是一個另類似的?！?/p>

“你想上檔次嘍?！蔽艺f。

“我是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她憂愁地說，“你呢，也差不多?！?/p>

“沒關(guān)系?！蔽艺f，“我已習(xí)慣了這種生活，我不是說這樣還自由一些嗎？”

可是她并沒有聽我講，她還是很苦惱：“我受不了啦，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怎么結(jié)束?！?/p>

是呀，我應(yīng)該想到她是一個女孩子，根本沒有我這樣堅強(qiáng)，經(jīng)不起生活的波折。我說，“那你去寫檢討吧：‘老師，我再也不遲到了，你看我的實際行動吧。要不，你就干脆交錢了事吧，他要多少給多少。”

“他要是還不同意呢？”她今天很悲觀，總是把問題往最壞的方面想。

我說，“那就只有這樣兩個辦法了，一是等廁所臭得不行了，只好把我們撤下，換那些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干部來搞衛(wèi)生；二是我們在這里干出點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他們覺得讓我們倆呆在一起很危險，也會把我們另做安排?！?/p>

“那我們干什么驚天動地的事？”

“我們來談?wù)剳賽郯?，”我說，“保管叫他們魂飛天外?！?/p>

她的臉紅得很快：“你要死了，光頭！”

“對不起，”我連忙說，“對不起，我說著玩的，噢，連這個玩笑都不能開了？”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談到了理想，她說：“我要做一個政治家?！彼f得很突然，把我嚇了一跳，不由得仔細(xì)打量起她來，她的樣子很嚴(yán)肅，“我要做一個講原則的政治家，把他們都管得服服帖帖?！?/p>

五

第二天她沒有來，她再也沒有來過。談戀愛那個玩笑開得有點兒過火，我為自己說錯了那句話深感后悔，不過也許是她已經(jīng)交了罰金，或者老師認(rèn)為已修理得差不多了，她解放了。

日子真難熬呀，特別是你一個人呆著，沒人跟你說話的時候。幸運的是，班主任總算是一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兩周期滿，她就安排了別人來接替我。這個接替我的也是一個倒霉的人，他和別人打架，害得班上被扣了整整10分。

我們班的同學(xué)又快快活活地笑了一回，當(dāng)然，輪不到自己值日，無需到廁所去領(lǐng)略那濃烈的臊氣，自然令人高興——除非他虛偽。我也很高興，雖然我是一個剛被修理的人，本該抱有同情之心，可是我卻偏偏沒有。真的，一點兒也沒有，真是人心險惡呀！我也不例外。我們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是一周期滿，下一個候選人是誰。不過話又說回來，被人修理，固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凡事都要一分為二，不能一概而論，有時候，能夠被修理，也是一種運氣，我是那么懷念那些被修理的日子啊！有時候我心情激動，抄了幾首詩準(zhǔn)備送給她，以示紀(jì)念。我們在漫長的被修理的生涯中結(jié)下了濃厚的友誼，分手了怎么可以沒有任何表示呢？當(dāng)然，這種行為很可能引起別人的誤解，可是這并不違反中學(xué)生守則啊，但我還是很害怕，可是我可以保證自己的動機(jī)是純潔的。等詩抄好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不知道她叫什么。直到很久以后的元旦演講比賽那天，我才知道她叫什么。她的演講很精彩，演講題目是《我要做一個講原則的人》。她像政治家那樣揮舞著手臂，結(jié)果得了一等獎。

看來她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她正在為做一個政治家而努力呢。

我們偶爾遇見了，我點點頭，她也點點頭，算是那段交情的延續(xù)，動作幅度極小，生怕別人發(fā)現(xiàn)。不過四下無人之時，她叫我：“嗨，光頭！”我也說：“嗨，你啊?！表敹嗑瓦@樣。

（摘自《盛夏光華》，少年兒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