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嬌

摘 要：《第七天》是余華最新的長篇小說，作者用追憶的方式展現(xiàn)了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同時又借助怪誕的手法描繪了一個“死后”的凈土，這里沒有嘲笑，沒有不公，只有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和關(guān)懷。

關(guān)鍵詞：悲??；回憶；人性；溫情

余華的《第七天》以一個剛剛死去靈魂的所見所聞以及回憶為線索，構(gòu)建了一個荒誕而又真實的世界——一個連接著生與死的濃霧彌漫之地。這正如魯迅《影的告別》中所描寫的那樣，影子既不愿走向光明，又不愿沉入黑暗，而是彷徨于無地，作者營造的世界就是魯迅口中的無地。以這樣一種視角，作者既能夠輕松的回憶過去的現(xiàn)實，又可以最大限度的抵達死的意義。也正是這種寫法的創(chuàng)新使我們更好的體會余華在《第七天》中對社會、生命、死亡、人性、情感的獨特把握。

一、苦澀現(xiàn)實下人性的溫暖

余華《第七天》與他的《活著》一樣，寫的是苦難，只不過《活著》著重寫一個人對苦難的承受，而《第七天》表現(xiàn)的是一群人經(jīng)歷了苦難后的“重生”。但它們的相同之處是都映照出了一個時代下小人物的掙扎與迷茫。張清華在研究余華時說過，“高尚的作品在其精髓上當(dāng)然更親和于歷史而不是哲學(xué)”[1]這也可以解釋余華創(chuàng)作《第七天》為什么選擇熱點“新聞”，其實這些事件都是我們最平常的生活。余華以離人們最近的生活為素材，在敘述時保持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不信任”。他在《虛偽的作品》里這樣說：“任何新的發(fā)現(xiàn)都是從對舊事物的懷疑開始的。人類文明為我們提供了一整套秩序，我們置身其中是否感到安全？對安全的責(zé)問是懷疑的開始。人在文明秩序里的成長和生活是按照規(guī)定進行著，秩序?qū)θ说囊?guī)定顯然是為了維護人的正常與安全。然而秩序是否牢不可破？事實證明，龐大的秩序在意外面前總是束手無策。”[2]余華一邊保持著懷疑的態(tài)度，一邊又極力克制對生存環(huán)境的描寫，拒絕任何“渲染”，但這種“壓抑”卻迸發(fā)出強烈的批判光芒。余華筆端的現(xiàn)實世界擁擠卻陌生。人們沒有目標(biāo)的忽然走來又忽然消失。就像楊飛“在空虛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3]而后又“重新置身于彌漫和飄揚的雪花里” [4]這里的大霧是很有意味的，對于一個死人而言現(xiàn)實世界確實是無法捉摸的，但對于曾經(jīng)活著的沉默者來說，依然是孤身一人。不斷被卷進未知的災(zāi)難，一邊“失去”，一邊不知何去何從。同時，余華在描寫人與人的冷漠和惡意時依然直指要害。現(xiàn)代人在日復(fù)一日的麻木里那種渴望“看笑話”的心理和魯迅筆下的看客心理同樣使人不寒而栗。整個辦公區(qū)的人都因為一個人的表白失敗而歡樂。又因為他被歹徒戲弄而更加開心，以至于哈哈笑個不停。

盡管余華花了很多筆墨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充滿絕望的現(xiàn)實世界，但同時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溫暖的情感世界與之對比制約。那里有著許多看似笨拙但卻善良的人們。這就是余華留給讀者的希望。張檸在討論余華的《第七天》時提到瑞士有一個作家叫迪倫·馬特。馬特說：“在今天具有威懾力量的不再是上帝、正義、第五交響樂里面的命運，而是事故，而是由人為的世界里面的失誤導(dǎo)致的事故才具有威懾力?！?[5]張檸對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覺得經(jīng)歷了這樣的世俗亂象之后呈現(xiàn)出來的希望依然有威懾力。余華顯然也是認(rèn)同這種想法的。他賦予一個絕望的世界以最虔誠的信念。尤其是對楊金彪即將走向死亡時的描寫，他執(zhí)意想去尋找曾經(jīng)拋棄兒子的地方，他越是念念不忘就越是激起人性的回響。

二、悲劇敘述中的偶然與必然

《第七天》中作者塑造了許多可憐人，他們有的是在火災(zāi)中喪生，有的是遭遇強拆被埋，甚至有的是假裝跳樓最終卻因踩到冰跌至樓底。余華把偶然對一個人的影響推到頂峰。一旦把生命和偶然連結(jié)便會出現(xiàn)神秘的未知感，余華沉迷于這種突然消逝突然相遇的多種可能性之中。文中作者想讓楊飛與誰相遇他就與誰相遇，這是敘述的巧合，這種巧合促進楊飛作為每段故事的見證者徘徊于回憶與死者的世界中。他不斷的對話，不斷的傾聽，更多時候保持緘默。全文里他更像是作者的化身，悲憫，但卻從來不解釋不勸慰。而填滿全文的“偶然”引發(fā)了人生無常與災(zāi)難如影隨形的大惆悵。這種惆悵不是人為導(dǎo)致的，而是來自生命本身最令人敬畏的部分。但余華這樣寫，最終是要將悲劇指向形而上的偶然嗎？我覺得不能完全這樣說，隱藏在眾多偶然中這個社會的“無奈”與“顛倒”才是余華更想訴說的。為什么歷經(jīng)傷痛的都是“普通人”？夏中義這樣解釋：“余華小說的人物一旦走到這莫名其妙的荒誕世界，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們要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認(rèn)識‘人性之惡，遭受‘人世之厄，承受‘生存（命運）之難，體驗‘存在（靈魂）之苦?！盵7]這種宿命也就是余華筆下小人物的“必然”與悲哀。面對命運的一次次捉弄，我們本以為這些人物會“反抗”，如果沒有行動上的“反抗”，也肯定在精神世界里“抱怨”“詛咒”，并極力渴望逃到另一個理想的國度。針對這個問題以及余華以前的眾多作品，研究者們深刻指出：“余華小說構(gòu)設(shè)的現(xiàn)實世界里，人逃到哪里，宿命厄運就追到哪里。荒誕存在已經(jīng)成為人的命運，人無處隱藏，無法逃遁。” [8]

三、永恒的迷惑——“安息”還是“永生”

余華在《第七天》中不僅描繪了殘酷的現(xiàn)實命運和人的忍耐與遺忘。同樣也滲透出關(guān)于生死謎題的看法。文章中有這樣一段話。

“你在這里見多識廣，我請教一個問題?！蔽艺f出了思緒里突然出現(xiàn)的念頭，“我怎么覺得死后反而是永生?！?/p>

他空洞的眼睛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說：“為什么死后要去安息之地？”

他似乎笑了，他說：“不知道。”

我說：“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把自己燒成一小盒灰？”

他說：“這個是規(guī)矩?！?/p>

我問他：“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沒墓地的得到永生，你說哪個更好？”

他回答：“不知道?！盵9]

文章中的老者和楊飛其實都是作者的內(nèi)心寫照，安息還是永生？這種念頭肯定在無數(shù)個日子爬到余華的頭腦中。對于普通人來說“生活”便意味著不斷地“得到”，從一降生時的無知與迷茫到慢慢的擁有自己的身份，家人，金錢以及社會地位。余華之所以寫死后的境遇便是抽去“實體”的擁有，只剩下靈魂的感受，他要把死去的人重聚，用一種趨向辯證的心態(tài)展現(xiàn)這種生死疑惑——每種生命狀態(tài)都不是“勝利”的生命狀態(tài)，同樣也不會是“失敗”的生命狀態(tài)。但在這種安息與永生的追問中，余華更信服于“精神”的形狀。[10]余華力圖把“精神”寫的具體可感，從而使人們相信有時候幻影反而更接近生命的真實。文章中楊飛在虛設(shè)的飯店中吃飯時，一切都不是真實的，根本沒有食物，顧客們卻吃的很開心。endprint

到底應(yīng)該選擇“安息”還是“永生”？余華沒有辦法回答，但他在《第七天》里表現(xiàn)出來的辯證思想具有普遍意義。

四、穿過傷害的禪意目光

余華以前寫過很多關(guān)于人性之惡的作品，但《第七天》卻把一個人的“柔軟”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這種轉(zhuǎn)變說明余華的作品可能會更加關(guān)注人的苦難，只不過他逐漸找到了應(yīng)對苦難的另一種途徑——帶有宗教觀念的“忍受”和“寬容”。

他覺得《傻瓜吉姆佩爾》是一部震撼靈魂的杰作。他說：“當(dāng)吉姆佩爾善良和忠誠地面對所有欺壓他和欺騙他的人時，作者辛格表達了人的軟弱的力量，這樣的力量發(fā)自內(nèi)心，也來自深遠的歷史，因此它可以戰(zhàn)勝所有強大的勢力。故事的結(jié)尾催人淚下，已經(jīng)衰老的吉姆佩爾說‘當(dāng)死神來臨時，我會高高興興地去。不管那里會是什么地方，都會是真實的，沒有紛擾，沒有嘲笑，沒有欺詐。就像《馬太福音》第十八章所講述的故事：門徒問耶穌：‘天國里誰是最大的？耶穌叫來一個小孩，告訴門徒：‘凡自己謙卑得像這小孩子的，他在天國里就是最大的?！盵11]

一個人所處的地位永遠不能代表他的生存意義。反而是苦難和困境促使一個人呈現(xiàn)出來自靈魂的最深刻的力量。當(dāng)余華筆下的人物用殘損的身軀互相“擁抱”時，我第一次強烈的感覺到作者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冷漠?dāng)⑹觥俺髳骸焙汀疤弁础钡淖髡?。而是一個盈滿眼淚的，脆弱的，同樣也具有“無奈”和“疑惑”的作者。[12]正如他所說，在《第七天》中為了使讀者再次看到“溫柔”的力量，作者揮灑筆墨描繪了許多次“流淚”，與親人離別時，與愛人重逢時……尤其在文章的最后，楊金彪父子相見：

“他給自己骨骼的雙手戴上破舊的白手套之后，抬起頭看著我，我看見他空洞的眼睛里流出兩顆淚珠。雖然他早我來到這里，仍然流下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眼淚?！盵13]

楊金彪的淚水滴落臉龐，卻流到了余華心里，他小心慢慢的拾起，仔仔細細珍藏，使“那顆淚”不至于消逝于喧囂的塵埃。使人們透過“那顆淚”觸到“天堂”。

《第七天》講了很多故事，我們能從中感受到現(xiàn)實社會的殘忍，目睹一個人怎樣被一步步壓進塵埃，直至失去生命。但作者卻“峰回路轉(zhuǎn)”，塑造了一個帶有“宗教關(guān)照”的精神世界。余華渴望抓住并人性中某些永恒不變的東西，他沒有放棄期待，就像海子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里，帶著絕望的“希望”敘寫了一個“幸?！钡臓顟B(tài)。作者也愿意在虛無中期盼：“那里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睙o論余華的努力是否被接受，我都覺得那種“仰望”和“等待”的姿態(tài)永遠值得尊敬。

注釋：

[1]洪治綱，《余華研究資料》附錄《文學(xué)的減法》，天津人民出版社 ， 2007年7月 ，132頁

[2]洪治綱 ，《余華研究資料》 附錄《虛偽的作品》， 天津人民出版社 ， 2007年7月， 49-50頁

[3]余華，《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3頁

[4]余華，《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16頁

[5]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研討會實錄， 2013月7月

[6]余華 ，《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87頁

[7]夏中義，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研討會實錄，2013年7月

[8]夏中義、富華，《苦難中的溫情與溫情地受難——論余華小說的母題演化》，《南方文壇》，2001年第4期，29頁

[9]余華，《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154-155頁

[10]洪治綱 ，《余華研究資料》 附錄余華《虛偽的作品》，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7月，52頁

[11]洪治綱 ，《余華研究資料》附錄余華《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7月，76頁

[12]溫儒敏、趙祖謨 ，《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題研究》，2003年8月，353頁

[13]余華，《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216頁

參考文獻：

[1]余華 ，《第七天》，新星出版社 ，2013年6月

[2]洪治綱 ，《余華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7年7月

[3]王達敏，《論余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9月

[4]夏中義、富華 ，《苦難中的溫情與溫情地受難——論余華小說的母題演化》 《南方文壇》，2001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