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昱冰
在太行山的深處,有一座千年古鎮(zhèn),名字叫王碯。它距離最近的城市邢臺,也有一百多公里。這個小村莊位于海拔六百多米的半山腰,站在村口,把頭仰成近180°的角,能看到云霧遮擋的山頂上那座被村人世代供奉的奶奶廟。在村子里,沿著彎曲而狹窄的小路朝前走,幾乎每一條小路的盡頭都是懸崖。
這里的山層層疊疊,無邊無沿,一眼望去,你會覺得即使肋生雙翅,也飛不出這群山。這里的日落讓人蕩氣回腸,日向西墮,山勢巍峨,一輪渾圓的、已經(jīng)幾萬歲的、熊熊燃燒著的太陽,與已經(jīng)幾萬歲的、嶙峋而幽暗的山,又完成了一次生命的交錯。這里的夜晚懸掛著滿天星斗,南極、北斗還有那一組組只在教科書上見過的星圖,清晰地閃耀著,純凈明亮。
這里的男人,用了幾百年光陰,把一座座山開墾成了梯田,然后又年復(fù)一年地在梯田上勞作;而這里的女人,則日復(fù)日、年復(fù)年地守著一個家和一臺織布機(jī)。
我是在這個小村莊中,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還活著”的老式織布機(jī)——因為村子里的織布機(jī)仍舊都在吱吱呀呀地工作著,那聲音單調(diào)卻又飽含韻律,仿佛一直在講述一個古老的傳說。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jī)杼?!?/p>
一幅原本存在于傳說中的畫面,一段已然隨歷史遠(yuǎn)去的音樂,此刻,卻明明白白呈現(xiàn)在了我眼前、響徹在我耳畔。
這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家小院,一排正房,兩側(cè)廂房,正房對面是兩間低矮的小屋。小屋門口種著一棵蘋果樹——按照這里的風(fēng)俗,家家院中都要種一棵蘋果樹,寓意平平安安。小院打掃得纖塵不染,夏日上午的陽光照在已有二三百年歷史的石頭墻壁上,留下斑駁的光影。在光影的正中心,是一扇已經(jīng)變成了烏黑色的木頭窗欞。青色的石、綠色的樹、烏黑的年輪、透明的陽光,在這一刻聚合在了一起,讓小院剎那間擁有了一種遠(yuǎn)古神殿般的深邃。
可在院子角落里,卻有一個用碎磚頭壘砌的小花池,花池里種滿了從山上挖來的無名野花。一桿桿嫩綠的枝梢上,盛開著一朵朵大紅大黃的花。廂房門旁,堆疊著一小片雜物——壞了的椅子、生銹的農(nóng)具、殘缺的木梯,它們上面都覆著厚厚的灰塵。
這簡陋的花池、顏色俗艷的花、不知聚集了多少年的雜物,好像破壞了小院的滄桑之美。但認(rèn)真想一想,卻又覺得,這些才是小院真正的生機(jī)和靈魂,因為它們讓一切變得真實了。如果沒有它們,這院子只是一所房子;有了它們,院子才有了故事。
而我們,恰是一群浪跡天涯、尋找故事的人。
織布機(jī)擺在陽面的屋子里,一塊淺色的花布窗簾擋住了刺眼的陽光,窗簾上的花色深淺不一,所以投到屋子里的光線也就濃淡不一。時而有風(fēng)拂過,光線隨之變幻,再看屋中的一切,都仿佛隔了一層搖曳的水波。
織布機(jī)的機(jī)身高度超過一米八十,長度超過兩米,寬度也有一米多,全部由整根樹干組合而成。一根根碗口粗的原木,剝凈樹皮,打磨光滑,交錯縱橫穿插在一起,連接處都是榫卯契合。因為使用時間久了,有些凹槽的邊緣處已經(jīng)有了裂痕。
“這是我們家傳下來的老東西,有二百多年了”,主人道。
對這個年齡,我深信不疑。正是因為年代久遠(yuǎn),這些木頭的表面都已摩挲得光可鑒人;有些地方,還因為負(fù)力太久變得彎曲,就像老人因為常年勞作而變得粗大的手指關(guān)節(jié)。
這臺織布機(jī)與這個家族相伴了二百多年,它一定記住了這二百年里家族中每一位女性的雙手和容顏?,F(xiàn)在,它的主人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少婦。
此刻,這位年輕的婦人就端坐在織布機(jī)前,一邊織布,一邊回答我們提出的各種問題。從始至終,所有對話都沒有影響到她織布的節(jié)奏和速度,她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眼前的棉線和布匹上。
婦人恰好坐在了窗前的一片陰影里,頭發(fā)挽成了那種最簡單的發(fā)髻,上面別著一個鮮艷的塑料發(fā)夾,留著齊眉的劉海,穿著一條黑綢和碎花布拼接的連衣裙。她的發(fā)髻、發(fā)夾、裙子,本都是街頭最常見的式樣,包括她的容顏,都是一個最普通的鄉(xiāng)間農(nóng)婦,可現(xiàn)在,卻因為這臺織布機(jī),她變得非常非常不同了。
婦人的雙腳控制著踏板,雙手交替操作著梭子和那根推動整個織布機(jī)工作的巨大橫梁。所以她必須端坐,雙膝擺放端正,腰背和脖頸都挺得筆直,雙肩自然下沉,雙臂每一下伸出、收回都沉穩(wěn)有力。但手指又必須輕柔靈活,才能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并且保持勻速循環(huán)。這樣的體態(tài),讓她自然而然就擁有了一種端莊嫻雅的氣度。
她的面容沉靜如水,安然淡定的目光始終膠著在眼前那方寸之間。她右手邊放著一盆清水,水中浸著六個棗木制成的梭子:每個梭子都是一尺多長,比手掌略寬,棗核形狀。梭子腹內(nèi)裝著彩線——這些線已經(jīng)在水中浸泡了一夜,被水浸透的棉線織出布來更密實,婦人這樣解說道。
梭子的外壁打磨得光滑如鏡,六個梭子就依次在她眼前這片方寸天地之間來回穿梭——從右向左滑過白色的緯線叢林,拉一下橫梁,“哐當(dāng)”一聲,再由左向右滑回來,再拉一下橫梁,又是一聲“哐當(dāng)”。
幾個來回,幾下聲響,一寸花色鮮艷的布匹就織了出來。伴隨著她的動作和聲音,織布機(jī)另一端那個巨大的纏繞著白色棉線的卷軸一點點變細(xì),她腳邊堆積的彩色布匹一點點疊高。從清晨到日落,從少年到白頭,一代又一代,山里的女人,就這樣把光陰編織成了生活。
我站在織布機(jī)的另一端,久久望著她。在織布機(jī)的中央,幾百根白色棉線高高挑起,分成三層,每一根細(xì)線都穿過不同的針孔懸掛在三根交錯著的橫桿上,于是我和她之間就仿佛有了一層半透明的屏障,只能透過白線中間的縫隙,看她張弛有序的動作和專注的神情。白色的光影模糊了現(xiàn)實與夢境的邊界,我再一次被帶入了歷史的長河。
幾千年來,古老中國的土地上,有過無數(shù)臺織布機(jī);每一臺織布機(jī)前,都有過這樣一個普通但卻堅毅的婦人。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xué),斷機(jī)杼。”孟子的母親也有過這樣一張織布機(jī),她為了訓(xùn)導(dǎo)兒子,用剪刀剪斷了我眼前這幾百根細(xì)細(xì)的白線,然后再一一接起。
還是這些普通但卻堅毅的婦人,就這么年復(fù)一年紡著,織著,把地里的棉花紡成線,把線織成布,再用這些布換回一家老小的被褥衣裳、柴米油鹽,讓家中有了溫暖、色彩和滋味。所以在古代神話中,那些讓人心動的仙女一定都是特別善于紡織的——織女,七仙女……因為只有家中有一個會織布的女人,這個家才算是有了家的模樣。
還是這些婦人,她們穿著母親織的布衣長大,到了婆家后,依舊守著織布機(jī),織出一家大小的衣著用度, 織出兒子的聘禮、女兒的嫁妝。
我們借宿在另一戶農(nóng)家,家境較為貧寒,女主人才五十來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顯得蒼老,褐色的臉龐上皺紋很深,花白的頭發(fā)已經(jīng)稀疏了。她丈夫早逝,自己身體有病,女兒很早就外出打工,掙錢養(yǎng)家、供弟弟上學(xué),和我們交談的時候,她反復(fù)提到這件事,對女兒的愧疚溢于言表。她也在織布,她說這些布一匹都不賣,全都留給女兒作嫁妝。
深山中的清晨,最早醒來的一定是鳥兒,可幾乎就在我聽到第一聲鳥鳴的同時,隔壁房間中也傳出了織布機(jī)那韻律鮮明的聲響:“哐當(dāng),哐當(dāng)”。
我走到隔壁,女主人果然已經(jīng)坐在了織布機(jī)前。依舊是那件已經(jīng)很陳舊的粗布上衣,依舊是那張布滿深深皺紋的褐色臉龐,依舊是那一頭凌亂的灰白頭發(fā),可此刻她整個人也同樣充滿了安然和端莊。
漿洗過的白線繃得緊緊的,密密懸掛在她眼前。幾個梭子裝著彩線在她的指尖跳躍穿梭,每一個來回,世間就又多了一寸花色鮮艷的布匹。
我捧起堆疊在她腿邊的布,花色美麗,紋理細(xì)密,這是山里女人最炙熱的夢想——要織出最好、最美的布,給女兒作嫁妝!讓女兒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嫁,讓婆家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一位心靈手巧的母親,所以,她一定也是一個最賢惠能干的新娘。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山里的女人們織布是沒有固定花樣的。布的花色,全憑她們在織布的過程中用眼睛看,然后憑著自己對美的感悟去選擇下一種顏色。也正因為如此,這里從來沒有織出過兩匹完全相同的布。每一匹布上的花紋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這些織布的女人:雖然外表都一樣普通,可每個人內(nèi)心中都有自己的夢想。
而這些女人也和她們織出的布一樣,也許一輩子都沒有機(jī)會走出大山、登上大雅之堂,但卻實實在在地守護(hù)著太行深處的男人、孩子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