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松
一
這是個看起來普通,地理位置卻十分獨特的村子。
說它普通,百十戶人家,這樣的村莊,在齊魯大地隨便一個地方都可以找得到;說它地理位置獨特,是因為地處高密、膠州、平度交界處,雞鳴三縣,俗稱“三分子”。平安莊,是解放后改的名字。
有膠河和墨水河從村前莊后蜿蜒流過。膠河在村北,墨水河在村南,如兩條舞動的綢帶,將平安莊緊緊裹挾在中間。這兩條河往東北方向流四十里,在一個叫咸水口子的地方匯合在一起,然后注入渤海的萬頃碧波之中。
然而,看似寧靜的平安莊實在不平安。
膠河古稱膠水,這條河“河道迂曲委折,宛如羊腸,彎道大者似馬蹄,小者呈牛軛,中下游河道遷徙無定,流域內洪澇頻仍,今高密境東、北兩隅之土地,多系此河沖洪沉積而成(引自《高密縣水利志》)”。平安莊,在膠河的一個小小的彎道處,加之有趕來湊熱鬧的墨水河,經常把平安莊推向洪水的風口浪尖上。
臨水而居,多是風水寶地?!昂恿鞴諒澨?,必有貴人住”。1955年,當代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就誕生在這多災多難的地方。水尚德,主智。誰能不說,這塊多災多難的土地,啟迪了莫言的文學智慧呢?這兩條流淌著平安莊村民喜和憂的河流,也承載著一代代村人的幻想和希望。
其實,早在莫言成名之前,民間的這一說法似乎被事實所應驗。一是莫言舊居西側相距3米的老宅,曾經出了一個國民黨時期的海軍中將;另一位大人物曾任武漢市副市長等職,舊居位于莫言舊居東18米處。莫言是膠河拐彎處出現的第三位“大人物”。
2014年初夏時節(jié),我有幸赴高密參加“紅高粱之約”第二屆全國情感主題散文創(chuàng)作研討會暨大賽頒獎會。在會務組的安排下,和暢的惠風里,我的雙腳邁進了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原名叫三分子而今叫平安莊的小村子。和那些文學的朝圣者一樣,我也想到這里感受一下莫言先生以其故鄉(xiāng)大欄鄉(xiāng)為原型用文字構建起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浸染一下這方水土的靈潤。
從縣城坐車大約一小時,就到了大欄鄉(xiāng)。走過石板橋,翻過兩座小土坡,下了大巴,沿著一條狹長的土路一直往前走,一間紅瓦黃墻的土房便出現在視野里,當地的友人說,這便是莫言曾經居住過的舊居。一個典型的中國式農村——土墻、農舍,殘舊的屋瓦、原始的村路,以及泥土彌散在空氣中的芬芳,呼地一下,向我撲來。
如果不是院墻上掛著的刻有莫言舊居的掛匾的提醒,沒有人會相信,這竟是一個蜚聲海內外的著名作家——莫言出生生活過的地方。
我叩響了舊居院門那扇斑駁木門上銹跡斑斑的門環(huán),然后,懷著萬分崇敬的心情,在“吱吱呀呀”的響聲里,走了進去。
二
院子里一小塊不足一畝的開闊地。據說,以前院里的野草都長得跟人的小腿一樣高?,F在,眾多來訪者的到來,將小院的土地踩實了。
莫言故居,是幾乎用泥墻砌成的五間聯(lián)排農家平房,伸手可及屋檐。我在想,就是這個狹窄低矮的門,無數次出入莫言瘦削的身影。比較有趣的是,屋頂的左邊是青瓦,占四分之一;屋頂的右邊是紅瓦,占四分之三。門是斑駁老式的木門,貼著一副褪了色的紅底黑字對聯(lián):“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據說,管家有先人在光緒年間中過探花。莫言有今天,似乎吐納先祖留下來的靈氣。
村子里的人,包括莫言的親朋,誰都不會想到,這個當年做過臨時工、打得一手好算盤、閑時常躺在棉花垛上眼望藍天、后來又當上兵、只讀過五年書的管謨業(yè)竟然成了響當當的大作家。誰也不知道,這個“腦袋上頂著高粱花子”的鄉(xiāng)下農民,寫作是為了一天吃上三頓餃子、娶石匠的女兒為妻。這種理想,現在看來比較“低級”,在當時那個連過年都吃不上餃子的年代,卻無疑已經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想象力了。一個安分守己的、對自己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逆來順受的青年農民,誰會像他這么狂妄呢?
一只紫穗槐條子編成的筐子,映入我的視野。
我的眼前,仿佛浮現起年幼的抹著鼻涕、身材瘦小的莫言抄起這只筐子一溜歪斜地躥上了屋后的膠河大堤去挖一種叫“齊齊毛”的野菜充饑的情形。
老宅是1911年建成的,1966年進行了翻新,屋內早已無人居住?!斑@里承載著莫言太多的記憶。他在這里出生,長大,結婚,生育?!贝緲悴僖豢跐庵氐纳綎|口音的莫言的二哥管謨欣介紹說。1987年拍《紅高粱》時,莫言的母親還住在這老宅里。
雖說舊居有五間房,但都比較狹小,除了一塊“莫言舊居”是新擺放在正門內的桌子上外,其余看似搬走后沒打理過的痕跡,依然照舊:房間里的炕頭還在,一臺莫言結婚時買的老式收音機還在,積滿灰塵但曾炊煙裊裊的灶臺還在,莫言生活了33年的氣場還在。
屋里有些昏暗。此時,從木格窗外射進的陽光正巧將炕上的一面篩子照得金黃。我坐在了東屋的土炕上,感嘆不已。同行的當地友人告訴我,這面被透光木條窗格裁成黑白圖案的土炕上,當年曾陸續(xù)降生包括最小的莫言在內的兄妹4人。
“1955年,我出生在高密東北鄉(xiāng)一個偏僻落后的小村里。我出生的房子又矮又破,四處漏風,上面漏雨,墻壁和房笆被多年的炊煙熏得漆黑。根據村里古老的習俗,產婦分娩時,身下要墊上從大街上掃來的浮土,新生兒一出母腹,就落在這土上?!耶斎灰彩鞘紫嚷湓诹四嵌延筛赣H從大街上掃來的被千人萬人踩踐過、混雜著牛羊糞便和野草種子的浮土上?!蹦栽绱藖硇稳葑约旱某錾?。
是呀,莫言生在了土上,從此,就和家鄉(xiāng)腳下的土地融合在一起。在莫言的作品中,幾乎所有的人間悲歡,都在一個叫做“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地方展開。在莫言看來,高密東北鄉(xiāng)是有聲音有顏色的,顏色是紅高粱的紅,聲音當然是茂腔?!拔逸z學比較早,生產隊里就叫我放牛,經常在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唱兩句茂腔。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縣茂腔劇團經常到鄉(xiāng)下巡回演出。在場院里搭一個土臺子,四鄉(xiāng)老百姓都來了,那是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春節(jié)前后,農閑時,每個村里頭都有自己的業(yè)余劇團,也會排演一些茂腔戲上演,幾乎人人都會唱三句兩句的。我想茂腔是伴隨著我們這一代人成長起來的,我們的道德教育、人生價值觀、歷史知識,都是從茂腔戲里學到的?!?
高密當地有句民謠:“茂腔一唱,餅子貼到鍋臺上,鋤頭鋤到莊稼上,花針扎到指頭上。”這當然是一個非常形象的說法,但也能看出當地人對茂腔的喜歡程度。莫言也是個茂腔迷,自己有親身經驗。他當兵兩年后第一次回家,一出車站檢票口,就聽到車站門口小賣部放茂腔的帶子,一下子熱淚盈眶。至于她唱的什么,跟他沒什么關系,一聽那旋律,就感覺到過去的一切都回來了。
所以,莫言說:“我與農村的關系是魚與水的關系,是土地與禾苗的關系。”莫言在一首名為《故鄉(xiāng)憶舊》的打油詩中寫下:“韭菜爐包肥肉丁,白面烙餅卷大蔥,再加一碟豆瓣醬,想不快樂都不中?!痹诟呙芪膶W館,進門處便懸有莫言的左手書:“高密東北鄉(xiāng),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美麗的膠河滾滾流淌,遍野高粱,高密輝煌,黑色的土地承載萬物,勤勞的人民淳樸善良,即便遠隔千山萬水,我也不能將你遺忘,只要我的生命不息,就會放歌為你歌唱。”
字里行間流淌著的那種對故鄉(xiāng)的快樂追憶已躍然紙上。其實,誰的心中,又不想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呢?塵土的印記,從莫言來到這個世界起,就已經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身上。
三
東北鄉(xiāng),亦稱“高密東北鄉(xiāng)”,作為一個文學概念,是指莫言筆下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是莫言小說許多人物的成長地方與主要活動地域,與賈平凹筆下的商州異曲同工。莫言是以其故鄉(xiāng)大欄鄉(xiāng)為原型用文字構建起的“高密東北鄉(xiāng)”。
東北鄉(xiāng)是莫言的文學地標。自從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東北鄉(xiāng)一下子成為人們心目中向往的文學圣地。正因為莫言是這塊土地上土生土長的作家,所以,他的作品中不難找到故鄉(xiāng)的影子。故鄉(xiāng)的人和物事,被莫言信手拈來,都成了他筆下的描述對象。
在距離莫言舊居以東約10分鐘車程處有一座青紗橋,位于高密市東北部膠河孫家口村村后。1938年3月15日,高密抗日游擊隊根據可靠情報,在此伏擊了途經這里的一個鬼子車隊,殲敵39人,擊斃了在平型關大捷中漏網逃脫的板垣師團中將指揮官中崗彌高,繳獲大批戰(zhàn)利品。該戰(zhàn)役就被莫言寫進了小說《紅高粱》。我想,那些抗日的軍民中,就有莫言筆下血性十足的“我爺爺我奶奶們”。
作為此役重要歷史見證的青紗橋,成為之后張藝謀拍攝電影《紅高粱》的主要拍攝地之一。一座橋,見證了“三顆星”走向世界舞臺。
1988年,電影《紅高粱》榮獲柏林金熊獎,導演張藝謀聲名大震,演員鞏俐走上國際影壇,作家莫言也一舉成名。人們認識《紅高粱家族》,更多的或許是因為上世紀80年代張藝謀的一部作品《紅高粱》。影片中,鞏俐所扮演的九兒從橋上跑過、拼命追趕心上人的片段,至今讓人無比動容。而這座石板橋,如今依然橫臥在大欄鄉(xiāng)的一條小河溝上。
“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高粱輝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愛情激蕩。秋風蒼涼,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游蕩著一朵朵豐滿的白云,高粱上滑動著一朵朵豐滿的白云的紫紅色影子。一隊隊暗紅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網,幾十年如一日”,在莫言的天馬行空里,高粱的輝煌和愛情的激蕩,帶給讀者怎樣的沖擊?
2002年,已經蜚聲國際文壇的莫言,其舊居就引來日本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大江健三郎的探訪。當時,高密方面給他安排了不錯的酒店,但大江健三郎堅決要求到莫言的老屋,在土炕上睡了一晚。青紗橋伏擊戰(zhàn)時,大江健三郎才是吚呀學語的三歲郎。半個多世紀后,當他睡在莫言的土炕上傾聽夜籟的時候,這個對戰(zhàn)爭頗為反感、寫過原子彈給人類帶來災難的長篇小說《個人體驗》的大作家,內心的思緒也一定是復雜的。在這個年近七十的老人耳畔,會不會也響起清脆的槍聲?死在青紗橋下的那39名日軍中,會不會就有他的父兄呢?遭受伏擊前的這些士兵們,會不會也看到過淳樸的村民們抬著花轎娶媳婦的場面呢?
上世紀50—70年代曾經種過高粱的他,對于高粱的看法和很多高密人一致:生于澇堿地,旱點也能生長,生命力頑強,完全不像棉花、小麥那樣嬌貴,撒上種等著收就行。紅高粱的這種特性,也培養(yǎng)了很多高密人堅韌、樸實、率真的性格。與那些生活在森林或山地、草原的居民相比,高粱地里長大的人,肯定不一樣。對于紅高粱有著無限向往的人,往往會對平安莊有太多的期待和想象。同行的當地友人說,這里沒有大戶人家,沒有厚重、冗繁的傳統(tǒng)民俗。民風淳樸,村民大多性格豪爽,為人低調,與紅高粱表現出的氣節(jié),不謀而合。
我們下了大巴,街上很寂靜,偶有幾個村民從我們身邊走過,對我們的到來,并沒有絲毫的驚奇。從他們的衣著和手里的農具,以及臉上平和的表情,我發(fā)現,他們并沒因為村子里出個大作家而炫耀。我問一個騎著摩托車的年輕人,問他認不認識莫言。年輕人笑了笑:“認識呀,一個特別好的老頭?!笨粗贻p人騎車離去的背影,品味著他幽默詼諧的話。我在想,在家鄉(xiāng)人的心里,莫言,是他們心中的驕傲,更是他們中的一分子。沒準,這個年輕人的父親,就是和莫言光著屁股一起在膠河里抓魚的小伙伴。
四
東北鄉(xiāng)地理位置就是在高密的東北,河崖、膠河以北、大欄鄉(xiāng)這一些地方。這個地方因為地勢低洼,地下水極其豐富,往下打一兩米就能出水,以前還經常澇。而且土地偏堿性,即便是現在也不能用地下水澆灌,澆三兩次土地就會板結,很難調理過來。所以,耐堿抗旱的高粱自然就成了鄉(xiāng)民們種植的首選。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時候,是紅高粱最輝煌、最多產的時候。而后,隨著玉米等作物的改良,高粱因為口感太差,逐漸被淘汰了。
現在,因為有了莫言和他的《紅高粱》,當地政府要下大力氣打造“紅高粱”文化品牌。我想,這個想法沒錯,應當大力提倡,不過,我認為,無論什么,都應適當有個度。
莫言筆下“長七十里寬六十里的低洼平原上,除了點綴著幾十個村莊,縱橫著兩條河流,曲折著幾十條鄉(xiāng)間土路外,綠浪般招展著的全是高粱”的東北鄉(xiāng)是在上個世紀,當地政府不惜賠本也要種植萬畝紅高粱,是不是要把握個度?
我的擔心似乎是多余的。針對高密將大規(guī)模種植高粱的消息,我打聽到,萬畝高粱地只是當地管委會負責人的個人想法,尚未經過任何的科學論證。
在我看來,莫言舊居泥墻外微風輕拂下的白楊樹,故居外的鄉(xiāng)村土路,舊居內每個布滿灰塵的物件,以及莫言家種種的原始的東西,都不能有絲毫的改變。原汁原味的東西,就是地氣。
如果,舊居被水泥鋼筋建成的住房所取代,鄉(xiāng)村的土路被柏油路所取代,那還是那個那座滋養(yǎng)他靈感仍像酵母一樣在創(chuàng)作中發(fā)酵的鄉(xiāng)村嗎?
高密應該還是那個高密,東北鄉(xiāng)應該還是那個東北鄉(xiāng)。原始樸素的東西,就是大美。難怪高密市政府要撥款50萬為莫言舊居修繕時,被莫言的老父親婉言謝絕??磥?,這個九十多歲高齡的鄉(xiāng)村老人很有見地。
上車前,我站在新建的石橋遠望膠河,突然,一個美麗的古樸的情形映入我的眼簾。遠遠的,一個身著紅衣的年輕女子,正蹲在河邊漂洗衣物。手中的棒槌一下下?lián)粼诤舆吳嗍迳希]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受到驚擾。那清洌的河水,遠處碧綠的樹林,以及女子映在河中的倒影,匯成了一幅寧靜悠遠的鄉(xiāng)村圖畫。
真美!
還是給莫言留一個寧靜的氣場依舊的鄉(xiāng)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