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徐東
父親與城市
text_徐東
人不知不覺間就會變老了。
看到父親,我感到時間的速度,是一種生命的,心靈的速度。沒有奇跡,只有平平淡淡——然而那樣的平平淡淡,細盤算來,卻是相當(dāng)?shù)钠D辛與不易。母親說,以前父親騎著自行車做生意,馱著一兩百斤重的貨物,一次碰到下雨天,泥路地滑,摔倒后父親的腳被玻璃片扎傷,血把鞋都浸透了,他卻沒有覺得痛。父親在年輕時有他奮斗的歷程。他吃的苦、受的罪,我所看到的只是有限的一點點。然而年輕時是多么好啊,即使生活得艱難與辛苦,也有著好的身體,前行的能力,滿懷的希望。
現(xiàn)在父親老了,真的老了,他臉上布滿了皺紋,很少再像以前那樣精神煥發(fā),笑容滿面,像個思想家似的,眼睛里有著對整個世界的不理解、不寬恕。
或許父親承認了人生不過如此,世事不過如此,也不再把我,他的兒子當(dāng)成他的夢想,他的追求了。曾經(jīng)在少年時候,我問父親的夢想是什么,他說,他的夢想是我,希望我將來有出息。我后來所取得的成績和成功,雖說也會使他欣慰和高興,但也不過如此了。因為他老了,他感到肩上的擔(dān)子放了下來,自己的任務(wù)完成了。他可能也感到自己的力量用完了。
我的父親和母親,因為我要結(jié)婚,第一次來到深圳。
來之初,父親不想來,因為第一次出遠門,他們怕?;蛟S還因為他想繼續(xù)過自己在鄉(xiāng)下的生活,不想被任何人和事打擾。然而父親終究還是在我的要求下來了。
來到這樣的大城市,他感受到城市的發(fā)達,對照落后的鄉(xiāng)村,想必會覺得自己的前半生活得有一些不值得了。城市里有那么多名車,有那么多高樓,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父親感到驚奇和新鮮。
父親來到深圳后不想回老家了,他想在城市中找點可以做的事,甚至想重新開始自己快要枯敗了的,缺少了希望的人生。他想感受城市,享受城市里的文明生活。然而他卻是落后的。第一次坐出租車,他不知如何打開車門。第一次上電梯,他不知如何上下,如何使電梯上升。第一次用馬桶,他不知如何沖水。第一次看大海,第一次吃南方的飯菜,有太多的第一次使他覺得自己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感到委屈,感到難過。
有一次父親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吃午飯。他借口自己晚上睡得晚,仍然困乏,事實上是因為母親嚷著過完年就要回家,他不想回。而我也主張他們回家,他有些難過了。
看到父親濕潤的眼睛,我的心里也難受了。我想起小時候,我想做什么,想到哪里去,父親總是會答應(yīng)我,滿足我,給我路費和生活費,于是我找父親談心。
我說,你想回家,想留下來,我都聽你的,就像以前你支持我一樣。
父親這才舒心了一些,他不好意思地說,我想找個工作,也不影響你們的生活,我和你母親到外頭租個房子住行不行?
我說,行。
父親和母親來深圳之前,我與他們有兩年沒有見面了。以前每周打一次電話,對父親也不知說什么好。我們?nèi)鄙倭诵撵`的溝通,彼此在感情上變得隔膜了。他來到深圳之后,我也忙于自己的事情,沒有找機會與他交流。其實我很想與父親像以前那樣敞開心扉,什么話都說??墒俏野l(fā)現(xiàn),我們再也找不到共同的話題了。
父親變了,我也變了。
我們的變化除了年齡樣貌的變化,還是一種內(nèi)心的,精神上的變化,那種變化表現(xiàn)在我們的神情上。我看父親,哪兒都不順眼了,他的背駝了,因為幾年前傷過腿,走路也慢了,他說話直接,不懂得客氣,對我的印象還保留在以前,而且還有著一種對我的不信任。他可能會覺得我會對他不夠好,盡管我給他買了西裝,讓他和母親住我們的主臥,吃好的,用好的,還把一枚金戒指給了他,他還是感受到了我對他的不滿。
我的變化則是暫時放棄了對文學(xué)的執(zhí)著追求,承擔(dān)起生活的責(zé)任,去努力工作賺錢,眼睛里有了對任何人與事的一些冷漠。
父親是有思想的,他喜歡看書。他有限的思想在接觸到深圳這個大都市時,可能會產(chǎn)生一些特別的反響,使他痛苦。這種痛苦他無處訴說,也沒有辦法說出。
我想,父親會不會覺得自己在城市中,在我面前是多余的呢?也許會。
我想,父親也許還會有一種沖動,他想離開與他吵了多半輩子的母親,離開我們,自己獨自去流浪。
父親說過,他可以一個人在城市中生活。在來到深圳的第二天,他怕影響我們的生活,就想和母親搬出去住。他覺得那樣大家更方便,他也會更自由。
然而,那種沖動的火苗很快就在心里熄滅了,因為他有些害怕這個城市,他在這個城市里誰都不認識,他對這個城市里的路也不熟悉,他不知道離開我們該如何生活。
父親已經(jīng)過了容易沖動的年齡了,他老了,而在我的印象中,他曾是那樣年輕。
家里沒有什么活可以做,我?guī)е?,教他如何上下電梯,如何逛超市買東西。我給他鑰匙,讓他一個人試著出去走一走。父親學(xué)得挺快,一星期以后他就可以從超市買來東西,和母親一起做飯吃了。他仍然喜歡吃饅頭面條,米飯吃不習(xí)慣。父親喝水很多,一桶礦泉水,一兩天就喝光。喝水或許可以減輕焦慮感,他不是那么從容,在城市中生活他還需要進一步適應(yīng)。
每一天早上,父親與母親總是起得很早,起來后下樓去走走。
父親也想拿著二胡,去街區(qū)路邊的椅子上坐著,拉上一會。母親反對他,因為拉二胡時,有時也會唱,這總會有一些人投來異樣的目光。
在我們?nèi)ゼt樹林看海的時候,父親想唱。在穿梭的人流中,他張開手臂,壓著嗓子竟然唱了幾句。我也忍不住制止了,我也怕別人投來的異樣的目光,會誤認為我的父親有精神上的問題。我看到父親自我解嘲的笑,心里覺得多少有些對不住他。
我想,在我的潛意識中,我覺得這不是父親的城市,甚至也不是我的城市。我們都在夾縫中生存,應(yīng)該小心翼翼一般。
來到深圳的一個周以后,父親開始寫唱詞,他想要在我的婚禮上唱上一段。
父親很用功,用了五六天的時間,終于寫了三四十行,并且認真地抄寫了幾遍,拉著二胡,試著唱了出來。
雖說我并不太希望父親在我的婚禮上唱,但我還是決定給他一個表演的機會。
父親是成功的,他邊拉邊唱,贏得了很多掌聲,幾年以后,我的朋友還會對我說,你爸爸唱得真好啊,還在深圳嗎?
我說,父親和母親回鄉(xiāng)下了,他們在城市里不習(xí)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