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長之
論大學校長人選
◎ 李長之
什么樣的人才才配做大學校長?這在正常的情形下,是不成問題的。所謂不成問題者,就是假若一切學校行政入于正軌,同時社會上一切情況也在正軌之下,那么一個大學校長做事便十分順手,任何人也可以當大學校長,還有什么問題可言?然而中國情形不然。社會上的許多因素(不利于辦好一個大學的因素)是存在著的,這已經(jīng)此牽彼掣,再加上校內(nèi)人事重重,一個校長的人選便真難了。
如果我們從這個實際的觀點來論大學校長,則大學校長在未進大學之門之前先要有三個條件,這就是:學術地位、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
為什么要有學術地位?道理很明顯,如果沒有學術地位,不能保留好教授,也不能欣賞好教授,更不能羅致好教授。一個大學要辦好,當然學術第一,教授第一。從前有人說:“大學者非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边@句話是對極了。從這個觀點論,市儈不可以當大學校長,黨棍不可以當大學校長,軍人不可以當大學校長(除非他兼有學術地位),財閥不可以當大學校長,官僚不可以當大學校長,因為“物以類聚”,如果這些人當大學校長,真正學者便一定裹足不前了。單是學人,而沒有學術地位,也不成。這是因為一個人的心胸和眼界有關,眼界高則心胸才能大。在高一程度的人可以了解低的,而低一程度的人不能了解高的。我們不但要求學者當校長,而且要求有學術地位的人當校長,就是因為既有地位,則眼界必高,心胸必大,然后可以留住好教授,物色好教授,培養(yǎng)好教授,大學才不失為大學。
為什么又要有政治地位?這也是中國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使然。如果一個大學校長而沒有政治地位,他將爭不到經(jīng)費,他將受不住外界的風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錢便什么事辦不成,這是顯而易見的。至于受不住外界的風浪一點卻更為重要。因為在許多偵察的眼睛環(huán)伺之下,不免有教授或?qū)W生被認為“思想有問題”。如果確有其事還倒罷了,有時不免是出自“過敏”,或出自挾嫌,那才真是冤枉。而此所謂被認為“思想有問題”的教授或?qū)W生,卻往往頗有優(yōu)秀分子在內(nèi)。假若一個大學校長而不能挺身出來,這些優(yōu)秀分子便將逐漸被迫害、被淘汰,一個學校的素質(zhì)便會在無形中低落了下去了。去年我在南京碰見一位大學校長,我問他學校的近況,他說:“非常安定,因為我們學校里沒有聞一多”,他仿佛很慶幸而自慰的樣子。這完全是怕事的表現(xiàn),但也是沒有政治地位的校長的悲哀。大概如果有了聞一多,他便不知道感覺有多么重的負擔了。如果外間稍有壓迫,他又不知道將如何畏縮了。我們先不管聞一多的政見是否正確,但像這種和另外一些人的看法有出入的教授或?qū)W生,在一??偸请y免的,如果一個大學校長沒有政治地位便很難保障他們的安全,學校里自然不必鼓勵一個教授或?qū)W生的某種政見,但至少在不致影響他的教學或求學的限度之下,應該有力量抗住外界的壓迫。這個力量,如果從道義的觀點看,自然靠人格;但如果就現(xiàn)實的觀點看,則同時要靠政治地位。我們說一個大學校長有了政治地位才能爭到經(jīng)費,才能受得住外界的壓迫,這明明是不合理的現(xiàn)象。然而在中國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之下,卻正是如此。目前中國講“通融”,講人的關系,沒有什么制度可言,沒有什么法治精神,也沒有守法的習慣,等到一旦中國完全現(xiàn)代化了,自然不是這副樣子,然而就目前論,我們從實際出發(fā),卻只能這樣想法。因此,政治地位便也是大學校長的重要條件之一了。
政治地位之外,還有一個條件是社會地位,二者相似而實不同。有政治地位的人不見得就有社會地位,有社會地位的人也不見得就有政治地位。所謂社會地位,就是不但要有許多人曉得社會上有這么一個人,而且都能欣賞這個人,換句話就是,有名譽,有人緣,說出話來有很大的比重,為人重視等等。這樣一個人當大學校長,才可以起領導作用。所謂領導作用又不限在校內(nèi),一個大學校長不但是對校內(nèi)負責,他同時又是社會上知識分子的領袖之一,所以他的一言一動,對社會上也都有作用。大學校長是一個大學的代表人,假若想要社會上對一個大學有敬畏之心,這個校長便先要為人敬畏了。一個有社會地位的大學校長,做起事來才方便,說起話來才響亮,這不但關系一個學校的發(fā)展,而且關系一個時代的風氣之轉(zhuǎn)移。如果我們寄予大學的使命越多,我們便越覺得一個大學校長必須有著社會地位的一事的重要。
可是只有這三個條件就可以把大學辦好么?我們認為還不盡然。原因是,這三個條件只是“必需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沒有這三個條件不成,但單有這三個條件還是不成。關鍵在什么地方呢?在這里,我們必須明白一個大學校長的人才的性質(zhì)。說穿了,也很簡單,這就是,我們要求于他的是他的“通才”,而不是他的專長,我們在實際上得惠于他的是他的“治事”,而不是治學。這一點非弄清楚不可,一個大學校長自身,尤其非弄清楚不可,因為這才真正是一個大學校長成敗的關鍵。再拆穿了說,現(xiàn)在一個大學校長當不好,往往吃虧在“總務”,或則用人不當,或則不能駕馭。結(jié)果你只好狼狽而去了。
一個大學校長而由學者出身的,當然占多數(shù)。既為學者出身,他當然原有一種專長。這樣的人當了大學校長,他每每忘記他在當一個大學校長時所要貢獻的,卻并不是他的專長,而是他的通才。我們看見過不少這樣的大學校長:有的在教授德文,因為他自己的所長是德文;有的在教基礎的數(shù)學,他每周有十八小時的數(shù)學課,滿手都是粉筆灰,連見客的工夫也沒有,大小事便都由一位秘書在蓋章而已;有的在教交流電、直流電;又有的將要教史學方法……我們不否認他們的熱心,然而卻因此耽誤了不少的事情。一個大學校長是一個領袖人才,他的本領在能羅致專家,讓專家安心教學,就是他的成功。他不必自為專家。如果他請到好的德文教授、數(shù)學教授、電學教授、史學教授,讓這樣的教授好好住下去,這就是成功。如果必須自己出馬,這門功課才有起色,則一個大學校長并非萬能,其他功課又將如何?而且一人的時間精力有限,既為教課占了不少時力,則統(tǒng)籌全校的責任便勢必不能全盡到了??傊?,大學校長是一個能調(diào)度的宋江,而不是一個手掄板斧的李逵。倘以李逵代宋江,鮮有不僨事者。這是專家與通才之別,也是一個普通教授和一個大學校長不同處。我們不是說一個大學校長不能由專家充任,卻是說就他身為大學校長論,那專家的身份用不著。如果用得著時,反而耽誤事情。
我們方才又說,我們期待于一個大學校長的,是他治事的本領,而不是治學的精神,這也是顯而易見。大學校長的主要功用并非自己去學,自己來教,卻是讓其他人得以學,得以教。這得以學、得以教的條件,卻都是書本或?qū)嶒炇抑獾臇|西,這是房舍,這是教具,這是飲食,這是非常實際的,非常粗淺的,然而又非?,F(xiàn)實的一點一滴的經(jīng)營。一個大學校長如果把房子蓋得東倒西倒,而總務庶務之流,卻養(yǎng)得肥頭大耳,這不是失敗嗎?一個大學校長如果讓治學的教授奔波悲嘆于柴米油鹽,或則房舍分配不足不公,使人無立錐之地,這樣還講什么學,這不是失敗么?在戰(zhàn)爭的期間所遺留的一個壞現(xiàn)象,現(xiàn)在卻仍數(shù)見不鮮,這就是各大學里總務高于教務,職員高于教員,凡是教員所應得的福利,卻必須去向庶務之流“稱兄道弟”,“作揖叩頭”,然后才仿佛得到“恩典”。大學教授的尊嚴何在?這不是失敗么?……要避除這些失敗,就需要一個大學校長有治事的本領了。所謂治事的本領,就是他須公平,他須善于用人,讓人有專責,他須定出辦法而能貫徹,不要朝令夕改。
至于說一個大學校長須不貪污,須不營私,須不培植私人的勢力(如造成清一色的門羅主義等),須不拿公家的財力物力去囤積謀利等等,總之,他須是一個好人,這不待言。以上所說,都是就他之夠一好人之外的條件去說的。
上面是我們卑之無甚高論的大學校長人選的標準。如果有這樣一個大學校長,大概學??梢赞k得好。我們要擁護他。我再說一遍,在一個大學校長未進大學之門之前,我們要求他有學術地位,有政治地位,有社會地位;在他既進學校之后,我們要求發(fā)揮他的通才,我們要求施展他的治事本領。再加上,他起碼是一個公正負責的好人!
或者說:像你這樣所謂一個大學校長,恐怕也不只一個大學校長了,就是政治的各種首長,也不過如此。我說:這個當然,因為道理本是一般無二的!
三十六年七月二十六日,寫于北平
題解
李長之(1910—1978),山東利津人。著名作家、文學史家。重要著作有《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迎中國的文藝復興》等。
近年來,由于國內(nèi)多所著名高校校領導貪腐行為的被揭發(fā)、處理,“高校貪腐”引起公眾持續(xù)關注。究竟什么樣的人能勝任大學校長?1947年,李長之先生發(fā)表了這篇文章,從當時中國社會存在的“許多因素”出發(fā),提出做大學校長須有三個“必需條件”——學術地位、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還必須“起碼是一個公正負責的好人”。
李文收錄在他的《迎中國的文藝復興》小冊子里,去年編入商務印書館的“碎金文叢”第一輯。此書所收的文章大都寫于上世紀40年代初期,其時李長之先生還只是一位三十掛零的文學青年,提出的卻都是關乎中國文化復興的大論題,而且充滿了足以驚當時、啟后世的真知灼見,不能不令人欽佩與感慨。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離不開文化教育的復興,重溫這篇67年前的短文,對我們?nèi)绾紊钊肜斫鈱崿F(xiàn)“中國夢”當不無補益。(宇文卒)